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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琳独自一人。
她坐在阁楼里,背靠着墙,双腿像布娃娃那样摊开,看着轻舞的灰尘。外头天色漆黑。空气温暖。现在大约是凌晨时分,两点到四点之间的某个时候。
夜晚漫长而无情。琳能通过听觉和触觉感知到空气中的震动,被噩梦侵扰的人们发出颤抖的哭泣与尖叫,摇撼着整座城市,搅得她身周的空气激荡不安。危险将至的不祥预感让她觉得头昏沉沉的。
琳不住将身子向后晃去,不耐烦地揉擦着甲虫头颅。她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她还没笨到察觉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几个小时之前,也就是前一天的傍晚,她赶到了莫特利的秘密据点。像往常那样,她被人领到阁楼。但是当她进入这个长长的、空气干燥的房间时,却发现莫特利并没有在里头等着她。
那座雕像阴森地立在房间遥远的那头。她先是懵懂地四处看了一圈,仿佛莫特利能在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里藏起来不让她发现,然后走过去仔细端详那座雕像。她带着些许不安暗暗猜测莫特利也许一会儿就来。
她轻轻抚摸那座虫首族吐沫雕像。它已经完成一半了。莫特利长着许多条腿的下半身以盘旋卷曲的形状和超现实的色彩呈现出来,立在地板上将近三尺高,波状起伏的截面边缘垂着已经干涸变硬的吐沫。它看起来就像一支与莫特利本人尺寸样貌完全相同的蜡烛,只不过燃掉了一半。
琳等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试着提起活板门,试着打开那扇通往外边走廊的门,但两者都上了锁。她反复而用力地踩踏活板门,捶打通往走廊的门,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毫无回应。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她告诉自己说,莫特利肯定很忙,他很快就会来,他只是一时脱不开身,但这些话毫无说服力。莫特利是个追求尽善尽美的人。不管是作为商人、黑帮老大、哲学家或是雕像模特,均是如此。他与她会面时从不迟到。
他今天的迟到绝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琳不知道为什么,但莫特利显然想让她独自在这里坐立不安、汗如雨下。
她坐在地板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由不安变成恐惧,由恐惧变成无聊,又由无聊变成默默忍耐,她在遍布灰尘的地板上画了些设计图,又打开工具箱数那些彩色浆果,数了一遍又一遍。夜晚悄然而至,她依然独自待在这个阁楼里。
她的耐心再次变成恐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道,他想干什么?这与莫特利平常对她的戏弄——那些撩拨取笑的话语、那些不断触及她底线的东拉西扯——截然不同。今天他的所作所为让她有种深深的不祥预感。
时间悄然而逝,她来到这里已经不知道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一个动静。
莫特利的身形阴恻恻地伫立在房间里,旁边站着他那个仙人掌族贴身随从,还有两个体型庞大笨重的改造人斗士。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几秒前阁楼里还只有她一个人。
她站起身来,等着。她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琳女士,感谢你的到来。”莫特利的声音从一张如一团肿瘤般的嘴里传出。
她等着。
“琳女士,”他继续说道,“前天我同拉奇·盖泽德进行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谈话。我猜你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盖泽德先生了吧。他一直隐姓埋名地替我工作。长话短说,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了,眼下梦矢出现了全城范围的断货。很多人为了搞到一些货不惜入室偷盗,拦路抢劫。狗急跳墙嘛。梦矢的价格都涨疯了。原因很简单,没有新货流入市场了。这个情况呢,对我们这位选择梦矢作为目前主要吸食毒品的盖泽德先生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他一点货都买不起了,即便他能够享受员工优惠。”
“总之,有天我听见他骂骂咧咧——当时他出现了戒断反应,谁靠近他都会被他大骂一通,不过这回有点不一样。你知道吗?他居然一边胡乱嚷嚷一边啃自己身上的皮肉。有意思极了。他嚷嚷的话里头有这么一句:‘我就不该把那些该死的货给艾萨克!’”
站在莫特利先生旁边的仙人掌族松开交握的巨大手掌,揉搓着布满愈伤组织[1]的绿色手指。他将手举到赤裸的胸前,将一根手指放在竖立的毛刺上,慢慢地扎进去,仿佛在测试刺的尖锐程度。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动作不慌不忙,让人寒毛直竖。
“琳女士,那是不是很有趣呢?”莫特利用一种令人作呕的俏皮口吻继续说道,他划拉着身下无数条腿,开始横斜着向她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琳看着他步步逼近,不由得在心底嘶喊。她想躲,却根本无处可躲。
“琳女士。有人从我这里偷走了一些非常非常值钱的东西。换句话说,几台小小的生产机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梦矢才会断货。你知道吗?我必须承认我一直为这事是谁干的而大伤脑筋。真的。我一直没有任何线索,”他停下来,一抹冰冷的笑意如同一道潮水依次掠过他的无数嘴角,“直到我听到了盖泽德的话。然后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一个词一个词地吐出最后这句话。
他的仙人掌族随从仿佛收到了无声的信号,开始大步向琳走去。琳身子一缩,想要躲开,但已经太迟了,仙人掌族伸出硕大粗壮的手掌,一把将她的胳膊紧紧攥住,将她扣在原地动弹不得。
琳甲虫头颅上的虫腿剧烈抽搐。她喷出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如同人类无声的痛苦尖叫。仙人掌族通常会勤勉地修剪掌心的尖刺,以便握持东西,但这个仙人掌族却任由掌心处的尖刺生长。一簇簇粗短坚韧的毛刺无情地扎进琳的胳膊。
仙人掌族将她擒在手里,毫不费力地拖到莫特利先生面前。莫特利斜眼瞥着她,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琳女士,你那个情人想搞我,对吗?盖泽德告诉我说,他买走一大堆我的梦矢,拿去养他自己的蛾子,然后再回头偷走我的蛾子!”他咆哮着吐出最后几个字,声音颤抖。
琳胳膊上传来的剧痛几乎让她无法思考,但她仍不顾一切地用被扭到背后的双手努力比画:不不不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莫特利一巴掌拍落她的双手。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你这长着虫子脑袋的贱妇,不要脸的杂种婊子。你那狗娘养的男人想把我挤出我他妈开辟的市场。呵呵,他这是在玩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游戏。”他退后几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痛苦扭动的琳。
“我们得把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先生找来好好聊聊他的偷窃行为。你说,要是我们把你当作筹码,他会来吗?”
琳的衬衣袖子被鲜血渗透,正在慢慢变硬。她再次试着用手语解释。
“琳女士,你会有机会辩解的,”莫特利说道,语气已经恢复从容,“也许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也许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是后者,那只能说你运气不好了。我不会让这事就这么算了。”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看着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打出手语,想要解释,想要挣脱仙人掌族的掌握。
仙人掌族慢慢加大手上的力度,将她的手臂慢慢地往她脑后扭去。她已经疼到麻木了。就在她的头脑因为愈来愈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渐渐空白时,她听到莫特利先生轻轻吐出一句话。
“我可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新克洛布桑大学科学系大楼外边的方庭里学生熙来攘往。大部分学生老老实实地按规定穿着黑色的长袍,但也有些叛逆的年轻人一走出学院大门就把长袍褪下一半,吊儿郎当地堆在胳膊处。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两个男人岿然不动。他们站在方庭的花树下,背靠着树干,毫不在乎树皮渗出的黏稠树脂。今天的空气潮湿闷热,一个男人却穿着很不搭调的长外套,还戴了顶黑色的帽子。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一堂课结束了,又一堂课结束了。两个男人就那样站在树下看着学生们来来去去。时不时地,他们中会有一个举起手来揉揉眼睛,活动活动脸上的肌肉,接着又立刻恢复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学院大楼的正门。
当太阳移过中天,树影开始拉长时,这两个男人终于动了。他们的目标出现了。蒙塔古·瓦米斯汉克踱着方步走出学院大楼,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空气,显出轻松的表情,仿佛觉得今天的天气不错,值得好好享受一番。他开始脱下外套,却又半路停下,重新穿好。他悠然地步入方庭,汇入路德米德的往来人群之中。
树下的两个男人从树影下走出,也迈着悠闲的步伐,佯装无意地跟上他们的目标。
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夏日,路德米德人流如织、热闹非凡。瓦米斯汉克朝北走去,一路四处张望,想找辆出租马车。他拐了个弯,走上丁鱥[2]路,这是路德米德最富有文艺气息的大街,街边的咖啡馆和书店里聚集着高谈阔论的进步学生与学者。路德米德的建筑年代久远,保存完好,表面经过精心的擦洗粉刷,一派簇新。但瓦米斯汉克的目光并未在它们上面多加流连。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多年,对周围的一切早就熟若无睹。而他的跟踪者亦是如此。
一辆四轮出租马车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拉车的是一头来自北方冻原的两足兽,它身披厚厚长毛,显然在这样的天气中觉得很不舒服,像鸟腿一样往后弯曲的双腿迈着焦躁的步伐踩过满地垃圾。瓦米斯汉克举起手。车夫看在眼里,努力驾驶马车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朝他的方向而去。瓦米斯汉克的跟踪者们立刻加快了脚步。
“蒙提,”两人中身形较为高大的那个男人高声招呼,拍了拍瓦米斯汉克的肩膀。瓦米斯汉克一惊,扭头看去。
“艾——艾萨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飞快地四处逡巡,寻找那辆出租马车,但马车还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艰难前行。
“老朋友,你最近可好?”艾萨克在他的左耳旁大声嚷嚷,但在这声音的掩盖之下,瓦米斯汉克听见右边传来另一个刻意压得很低的声音。
“顶在你肚子上的是一把刀,只要你敢轻举妄动,哪怕是一口气喘得不对,我就会把你肚子剖开,就像剖他妈一条鱼一样。”
“在这里碰见你可真高兴。”艾萨克眉飞色舞地高声嚷嚷,一边挥手招呼那辆出租马车上前。车夫嘟嘟囔囔地终于驾着马车过来了。
“敢跑就切开你的肚子,敢离开我身边一步,我就往你脑袋里送颗子弹。”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飘入他的耳中,充满厌憎。
“上我那儿喝一杯去。”艾萨克乐呵呵地转向车夫,“麻烦到獾泽。涉水者路,知道吧?嘿,您这拉车的家伙可真帅气。”艾萨克一边爬进密闭的车厢一边滔滔不绝地大声嚷嚷。瓦米斯汉克跟在他后面,在隐蔽刀尖的胁迫驱使之下浑身发抖,脚步踉跄。莱缪尔·皮金最后一个进入车厢,砰的一声关上门,目不斜视地坐下,手里的刀子牢牢地顶在瓦米斯汉克的肋骨间。
车夫驾驶马车离开石砌路缘。车身的嘎吱声、车轮的咔嗒声和拉车兽抱怨般的低叫声传进车厢,包围三个男人。
艾萨克转向瓦米斯汉克,脸上夸张的欣喜表情已荡然无存。
“有些事咱们得好好聊聊。你这狗娘养的。”他用恐吓的语气低声说道。
但进入车厢落座的这一小会工夫显然已经足够他的俘虏恢复一贯的泰然自若。
“艾萨克,”瓦米斯汉克用做作的抱怨语气说道,“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他的身子旋即微微往上一蹿——莱缪尔把刀尖往前送了送。
“闭上你的狗嘴。”
“艾萨克,你又要我闭上嘴,又要跟我好好聊聊?”瓦米斯汉克佯装沉思地说道,语气波澜不惊。艾萨克没有接话,却突然用力挥来一拳,狠狠砸在他脸上。瓦米斯汉克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不敢置信地盯着艾萨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抚摸剧痛的脸颊。
“让你说话再说话。”艾萨克干脆地说。
余下的路程车厢里一片沉默。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南而行,经过路德荒地站,从丹尼齐桥上越过水流凝滞的黑腐河,终于停在艾萨克实验室所在的仓库门前。艾萨克下车付车钱,瓦米斯汉克则在莱缪尔刀尖的驱使下踉跄着走进仓库。
仓库里,大卫正皱着眉头坐在桌前。听到动静,他扭过半边身子向门口看来。他今天穿了一件赤褐色的马甲,那喜气洋洋的颜色显得很不合时宜。雅格里克藏在一个角落里,身形影影绰绰。他的脚用破布裹了起来,脑袋藏在兜帽下。他已经丢掉了那对木头假翅膀,不再假装自己是个完整的鹰族人,而是假扮成一个人类。
德姮也抬起头来看向他们。她坐在一张扶手椅里,扶手椅被她拉到正对仓库大门那面墙的中央,挨在一扇窗户下面。他们进来时她正在激烈而无声地哭泣,手里抓着几份报纸,那些报纸的头版在她身边散落一地。《仲夏噩梦蔓延》,其中一份的头条如此写道,另一份的头条则是《我们的睡眠怎么了?》。德姮关心的显然并不是这些新闻,她剪下每份报纸第五版、第七版或第十一版上一篇短短的报道。艾萨克从门口可以看到其中一篇的标题:“剜眼杀手再夺人命,违法编辑殒命河中”。
扫地机器人发出嘶嘶呼呼的声音,丁零当啷地在地板上转来转去,做着清洁工作,扫起灰尘,捡起散落的废纸和水果皮。母獾辛赛里提没精打采地在远处的墙角根扭扭摆摆地溜达。
仓库门边放了三把椅子,莱缪尔将瓦米斯汉克一把推进中间那把椅子,然后在他几英尺开外的地方坐下。他用极其夸张的动作抽出手枪,瞄准瓦米斯汉克的脑袋。
艾萨克锁上大门。
“好了,瓦米斯汉克,”他也坐下,死死地盯着他的前老板,开门见山地说道,“先提醒你一句,莱缪尔枪法非常准,你就别打什么鬼主意了。他是个恶棍,不骗你。非常危险。而我这会儿一点袒护你的心情也没有,所以我建议你老老实实地把我们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艾萨克,你们想知道什么呀?”瓦米斯汉克神色自如地回答。艾萨克心里腾地一下冒出火来,却又不由得对他暗暗敬佩。这老家伙真他妈的善于控制情绪、保持冷静。
艾萨克觉得必须先挫挫他的锐气。
他站起来,大步走向瓦米斯汉克。年长的上位者掀起眼皮,优游自若地向他投来一瞥。等他双眼警觉地蓦然睁大,反应过来艾萨克又要揍他时,已经来不及了。
艾萨克在瓦米斯汉克脸上狠狠砸了两拳,对曾经的顶头上司痛苦而吃惊的粗声号叫置若罔闻。他一把掐住瓦米斯汉克的脖子,慢慢蹲下,将脸凑到这位惊恐的俘虏面前。瓦米斯汉克鼻血长流,双手胡乱而徒劳地扒挠着艾萨克巨大的手掌,浅色的眼珠因为恐惧而失神,变得像光滑的玻璃一样。
“老东西,我觉得你可能还不明白你现在的处境,”艾萨克恶狠狠地低声说道,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厌憎,“我有个朋友这会儿正躺在楼上,大小便失禁,口水横流,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得由你负责。我没心情跟你兜圈子、玩游戏、好声好气地哄着你。瓦米斯汉克,我不在乎你的死活,明白了吗?你懂我的意思了吗?下面是我的建议:我告诉你我们知道的情况,你来把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补充上,别浪费时间问我们是怎么知道那些事情的。只要你拒绝回答或是我们大家觉得你在说谎,我和莱缪尔就会让你尝尝痛苦的滋味。”
“你不能折磨我,你这混蛋……”瓦米斯汉克在艾萨克手掌的钳制下挣扎着发出混杂粗重喘息的低语。
“去你妈的,”艾萨克沉声说道,“我折磨你?你他妈的可是个改造师。听好了……要么乖乖回答问题,要么死。”
“也不排除两者同时出现的可能。”莱缪尔冷冷地补上一句。
“看到了吧,蒙提,你错了,”艾萨克接着说道,“我们可以折磨你。我们现在就在这么干。所以你最好乖乖合作。回答的时候别拖泥带水,别让我觉得你在撒谎。现在我先说说我们知道的情况。顺便说一句,要是我说的什么地方不对,麻烦随时纠正我,明白吗?”他冲着瓦米斯汉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艾萨克停顿片刻,梳理着思绪。接着他开口说起来,每说一点就扳下一个手指。
“你帮政府做事,掌管一切具有生物危害性的事情。也就是说你是餍蛾计划的负责人。”他说到这个词时抬眼看向瓦米斯汉克,想看看他对这个秘密计划泄露有何反应,会不会显出些许惊讶的神色。但瓦米斯汉克的脸上毫无表情。“你把那些餍蛾卖给了某个他妈的黑帮老大,现在它们逃走了。它们同梦矢有某种联系,同……同现在城里每个人晚上都会做噩梦这件事有某种联系。鲁德革特觉得它们逃走跟本杰明·福莱克斯有关,顺便说一句,我们的市长大人错了。”
“现在,我们需要知道下面几件事:它们是什么?它们同毒品有什么关系?我们要怎么抓住它们?”
艾萨克停下话音,房间里一阵沉默,接着瓦米斯汉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双唇哆哆嗦嗦,沾满鲜血和口水,湿漉漉的,尽管如此,他仍努力扭曲嘴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莱缪尔挥了挥手里的枪,催他回答。
“哈,餍蛾。”瓦米斯汉克终于开口了,声音喑哑低沉。他咽了口口水,揉了揉脖子。“它们是不是很有趣呀?神奇的物种。”
“它们究竟是什么?”艾萨克逼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它们是掠食动物。聪明而高效的捕猎者。”
“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哈!”瓦米斯汉克沉吟片刻。莱缪尔懒洋洋将枪口瞄准他的膝盖,动作十分夸张。瓦米斯汉克抬头瞥了一眼,立刻飞快往下说道:“毛虫是我们从极南边碎裂群岛上的一个商人手里买来的,你肯定是在毛虫抵达时偷走了一只。不过碎裂群岛也不是它们的原产地。”他抬头看向艾萨克,目光里透着一丝玩味。“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目前接受度最高的说法是,它们来自破碎大陆。”
“你别他妈信口开河……”艾萨克怒气冲冲地嚷嚷道,但瓦米斯汉克打断了他。
“我没有,你这个蠢货。这就是目前接受度最高的假说。在一些学术圈子里,破碎大陆假说已经受到了有力的追捧,那全得益于餍蛾的发现。”
“它们是怎么催眠人的?”
“通过翅膀——它们的翅膀具有不稳定的维数和形状,扇动的时候会穿越不同的位面,而且上面遍布梦色素细胞。这种细胞就像章鱼皮肤上的色素细胞,一样的敏感,只不过感应的是心灵的共振以及潜意识的变化,而且能反过来影响精神活动。它们翅膀扇动的频率同……呃……在意识表面之下沸腾冒泡的梦频率一致。它们将翅膀对准那些梦,将梦拉到意识表面,然后紧紧抓住。”
“为什么镜子能起到保护作用?”
“艾萨克,问得好。”瓦米斯汉克的语气已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越来越像是在主持专题研讨会。艾萨克不禁觉得,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个老官僚骨子里好为人师的欲望依然那么强烈。“答案很简单——我们不知道。我们做了各种各样的实验,用上了双反射镜、三重反射镜等等。但我们最后还是没找到原因,只发现镜子的反射能够抵消催眠的作用,即便镜子里的影像和本体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而且它们两侧的翅膀本身已经互为镜像。不过有一点非常有趣,那就是如果将镜子里的影像再反射一次——也就是放置两面镜子,使它们的翅膀经过两次反射,就像通过潜望镜看去一样——你又会被催眠。那是不是很神奇呀?”他微笑着说道。
艾萨克没有接话。他意识到瓦米斯汉克的神态里夹杂着某种特别的意味,几乎可以用急切来形容。老东西似乎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肯定是因为莱缪尔手里那把举得稳稳的枪。
“我曾经……亲眼见过一只那玩意进食……”艾萨克说,“我看见它……吃掉了某个人的大脑。”
“哈!”瓦米斯汉克赞叹地摇起头来,“真令人吃惊。你还活着可太幸运了。你没有看见它吃掉谁的大脑。餍蛾不是全然生活在我们这个位面。它们……呃……需求的养分是我们无法想象的物质。艾萨克,你还没明白吗?”瓦米斯汉克热切地凝视着他,就像一名老师试图鼓励一个任性乖戾的学生说出正确答案。他的眼里再次闪出那种急切的光。“我知道生物学不是你的强项,但餍蛾有着如此……精妙的构造,我还以为你能看出来呢。它们用翅膀将梦拉出来,让梦充满整个意识,它们打破你头脑中那些堤坝,让所有隐秘的想法、罪恶的念头、焦虑与欢乐,以及梦……像汹涌的洪水那样倾泻而出。”他停下来,往后靠去,让情绪平静下来。
“然后,”他继续说道,“等意识变得丰美多汁……它们便将它全部吸干。艾萨克,潜意识就是它们的花蜜,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它们为什么只捕食智慧种族。它们不会捕食猫和狗。它们只吸食经由自我反思酝酿出来的特殊‘佳酿’,我们进行自我观察,观察的结果里包含了我们的本能、需求、欲望和直觉,我们思考这些结果,然后将得出的想法再次进行思考,如此循环,直至无穷无尽……”瓦米斯汉克的声音愈来愈低,“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思想渐渐发酵,如同纯净的美酒。艾萨克,这就是餍蛾吸食的东西。不是装在颅骨里含有卡路里的脑浆,而是以认知与体验酿造出来的琼浆玉液,是潜意识。”
“是梦。”
仓库里一片死寂。这个说法太过骇人听闻,每个人似乎都被震撼得不知所措。瓦米斯汉克满意地看着自己这番话造成的效果,几乎显出飘飘然的表情。
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每个人都差点吓得跳起来。原来是那个扫地机器人弄出的动静,它已经清扫到大卫桌旁。它想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收纳盒中,却一下没对准,把垃圾撒了一地,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四周皱巴巴的废纸。
“而……他妈的,当然了!”艾萨克低呼道,“我明白那些噩梦是怎么回事了!它们……就像肥料!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兔子屎!你用兔子屎给兔子吃的植物施肥……这就是个小小的生物链,一个小小的生态系统……”
“哈。不错。”瓦米斯汉克说,“你终于开始动脑子了。你看不见餍蛾的粪便,也闻不见,但你能感知到。在你的梦里感知到。它们的粪便滋养着梦,让梦沸腾翻滚。然后餍蛾再以那些梦为食。多么完美的循环。”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这个混蛋?”德姮沉声问道,“你研究这些怪物多长时间了?”
“餍蛾非常稀有。它们的存在是本城邦的最高机密。所以我们即便只到手寥寥几个样本也兴奋不已。我们手头本来有一个样本,但它太老了,快死了,后来我们又弄来了四只幼虫,当然了,本来是五只,被艾萨克偷走了一只。接着原来那只老的死了,幸好它在死之前已经把幼虫哺育到吐丝结茧的阶段了。我们还在讨论要不要趁着幼虫化蛹的时候剖开一只茧,尽管这样会让我们再损失一个样本,但能让我们收集到它们变态阶段的宝贵资料。可是太遗憾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他叹了口气,“就得把四只全部卖掉。它们潜在的风险太高了。上头传来指示,说我们的研究拖得太久,而且我们始终没能想出控制它们的万全之策,这让……呃……资助者非常紧张。他们撤回了资金。鉴于这个计划已经宣告失败,我们部门必须尽快偿清项目过程中欠下的债务。”
“你们到底计划拿它们做什么?”艾萨克鄙夷地问道,“武器?刑讯工具?”
“哎呀艾萨克,”瓦米斯汉克平心静气地说,“你看看你,一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义愤填膺的样子。但如果不是你一开始偷走了一只幼虫,它就不会逃走,也就不会把它的同伴全部放走——你肯定也意识到了事情就是这样。好好想想吧,要不是你,有多少无辜丧命的人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呀。”
艾萨克目瞪口呆地瞪着他。
“去你妈的!”他蓦地发出一声怒吼,一下子跳起来,朝着瓦米斯汉克扑去。就在这时,莱缪尔开口了。
“艾萨克,”他的声音骤然传进艾萨克的耳中,艾萨克闻声看去,发现他已经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瓦米斯汉克表现得非常合作,而且我们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弄明白。对吧?”
艾萨克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慢慢坐下。
“瓦米斯汉克,你为什么这么合作?”莱缪尔将目光转回老家伙身上,问道。
瓦米斯汉克耸了耸肩。
“我这人受不住疼,”他嘴边带着一抹假笑,“而且还有一点,尽管你们听到以后可能不会高兴……就算你们知道了一切也无济于事。你们不可能抓住它们。你们不可能逃出国民卫队的手掌心。所以我为什么要隐瞒呢?”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自鸣得意、恶意满满的笑容。
但他的眼神却紧张不安,上唇渗出细密的汗珠,语调里深深地藏着绝望。
老天啊!艾萨克心头一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坐直身子,仔细端详着瓦米斯汉克。他之所以告诉我们这些不只是因为他说的原因!他……他在害怕!他觉得政府不可能抓住那些怪物……他害怕极了。他希望我们成功!
艾萨克想把这些话说出来,想嘲讽奚落瓦米斯汉克,想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软弱,想因为他所犯下的全部罪行狠狠地惩罚他……但艾萨克不敢冒险这么做。尽管他敢打赌瓦米斯汉克此时此刻心里转的就是这样的念头,但如果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公然与瓦米斯汉克撕破脸,扯下老家伙的遮羞布,这个卑鄙小人肯定会恼羞成怒,再也不肯吐露丁点对他们有用的信息。
如果老家伙需要觉得自己依然占尽上风,他们必须低声下气地求他帮忙,那就让他这样以为好了。
“梦矢是什么?”艾萨克问。
“梦矢?”瓦米斯汉克微微一笑,艾萨克不禁想起自己上次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老家伙摆出一脸厌恶的表情,就好像这个词污秽无比,连说一说都会弄脏他的嘴。
现在他倒是若无其事地就说出口了。
“哈。梦矢是喂给幼虫的食物,成虫就是拿那东西来哺育幼虫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分泌梦矢,不过在哺育期分泌的量特别多。它们跟别的蛾子不一样:它们会精心抚育后代。普遍的说法认为,它们不仅严加看护它们的卵,还会亲自哺育刚孵化的幼虫。幼虫要一直长到成熟期,也就是准备吐丝结茧的时候,才能够独立进食。”
德姮突然插话。
“你是说梦矢就好比餍蛾的乳汁?”
“没错。幼虫无法消化纯精神形态的食物,食物必须转化成类似实体的形态。而成虫的分泌物中包含了高浓度的梦精华,是非常浓稠的液体。”
“所以才有某个该死的毒品大亨想要收购它们?那人是谁?”德姮紧紧抿起双唇。
“我不知道。我只是提出建议将它们卖掉。最后谁出价最高谁拿走,到底是谁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人必须精心照料那些蛾子,让它们定期交尾,以便从它们身上获取‘乳汁’。就像饲养奶牛一样。餍蛾是可以操控的,只要有人熟悉它们的习性,就可以通过诱骗的方式让它们在没有产下后代的情况下分泌大量‘乳汁’。当然了,那些‘乳汁’必须经过加工。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智慧种族都不能直接服用,否则心灵会即刻爆炸。所以‘梦矢’这个名字很不优美的玩意应运而生,它……呃……里头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以作稀释……艾萨克,顺便一提,这就意味着你养大的那只毛虫肯定发育不良,我猜你就是用梦矢喂它的,对吧?那就好比你拿着掺了大量锯末和池塘泥水的牛奶去喂人类的婴儿。”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德姮突然沉声问道。
瓦米斯汉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你是怎么知道要几面镜子才能确保你的安全?你是怎么知道它们……它们把吃下去的意识转变成那种……‘乳汁’……?你到底把多少人送到它们嘴边当食物?”
瓦米斯汉克抿起双唇,露出一丝不安。
“我是个科学家,”他说,“自然能用的手段全都会用上。有时是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反正也没人规定他们的死法……”
“你这个畜生……”德姮愤怒地低声斥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毒品商抓去喂它们的人?就为了生产毒品……”她质问道,但艾萨克打断了她。
“瓦米斯汉克,”他放缓语气,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家伙,“那些被它们夺走意识的人,我们怎么把他们的意识拿回来?”
“拿回来?”瓦米斯汉克像是真的被问住了。“啊……”他摇着头眯起眼睛,“不可能的。”
“你他妈的别骗我……”艾萨克想到拉布勒梅,瞬间咆哮起来。
“他们已经被吸干了。”瓦米斯汉克正色说道,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仓库里迅速陷入一片寂静。他不紧不慢地等了一会儿。
“他们已经被吸干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他们的思想已经被全部夺走,他们的梦——他们的意识和潜意识——已经在餍蛾的肚子里经过消化,变成分泌出来的‘乳汁’喂给了幼虫。艾萨克,你服用过梦矢吗?你们中有谁服用过吗?”没人应声,反正艾萨克是不会回答的。“如果你服用过,你就梦见过他们,那些受害者,那些猎物。他们被餍蛾消化过的意识随着梦矢药丸悄然滑落你的腹中,所以你能梦见他们。他们的意识已经彻底不复存在,你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好拿回来的。”
艾萨克只觉得绝望如一盆冰水兜头罩下。
把拉布的身体也带走吧,他在心底无声嘶喊,圣嘉罢啊,不要这么残酷,不要留下一具他妈的空壳给我,我没法眼睁睁地让他去死,但他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怎么能杀掉那些餍蛾?”他咬牙切齿地问。
瓦米斯汉克非常慢地露出一个微笑。
“你杀不死它们的。”他说。
“少他妈在这里跟我胡扯,”艾萨克厉声喝道,“所有活着的东西都会死……”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单从理论上来说,它们当然会死。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它们是可以被杀死的。但你没办法做到这一点。我刚才说过了,它们同时置身于数个位面,而诸如子弹、火焰之类的东西只能在一个位面伤害它们。你必须同时从多个维度对它们发起打击,或者是在这个维度空间对它们造成极大的伤害,但它们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明白了吗?”
“那我们从旁的角度想想……”艾萨克说着,用手掌根使劲地拍着太阳穴,“从生物防治的角度入手怎么样?用它们的天敌……”
“它们在这里没有天敌。它们位于食物链的顶端。我们倒是肯定在它们的原产地有动物能够杀掉它们,不过在这儿,方圆数千英里之内都没有那种动物。而且如果我们猜得没错的话,找来那种动物放出去,只会让新克洛布桑以更快的速度走向灭亡。”
“圣嘉罢啊,”艾萨克喃喃说道,“在这里它们既没有天敌也没有竞争对手,还有充足的新鲜食物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它们……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了。”
“说到这个,”瓦米斯汉克吞吞吐吐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我们还没考虑到如果它们……它们还十分年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它们尚未发育成熟。但用不了多久,等晚上也变得热起来……我们必须考虑当它们开始交尾繁殖时可能出现的情形……”
仓库里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透出刺骨的寒意。瓦米斯汉克再次努力控制脸上的肌肉,但艾萨克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源自本能的强烈恐惧。瓦米斯汉克显然已经吓坏了。他知道情势有多么危险。
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扫地机器人正在地板上转来转去,不住发出嘶嘶声和叮当声。它似乎不停地往下漏着灰尘和脏土,那根用来捡取垃圾的尖头小钎子僵直地拖在身后,不时在地板上胡乱划拉几下。又他妈坏了,艾萨克脑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瓦米斯汉克身上。
“它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尾繁殖?”他沉声问道。
瓦米斯汉克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细密的汗珠。
“据我所知,它们是雌雄同体。我们从没观察到它们交尾或产卵的过程。我们掌握的信息都是听说来的。它们会在仲夏过后进入求偶期。会有一只餍蛾被指定为产卵者。大概在辛恩月和沃克特瑞月。通常是那个时候。通常是那样。”
“拜托!我们一定可以做些什么的!”艾萨克高声大喊,“你别告诉我鲁德革特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
“那可超出我的权限范围了。我是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有所筹谋。原因我也清楚。但他们的计划具体是什么我就说不上来了。我……”瓦米斯汉克欲言又止。
“什么?”艾萨克厉声逼问。
“我听说他们跟恶魔接洽过了。”周围一片死寂,瓦米斯汉克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但恶魔拒绝帮忙。即便鲁德革特给出了最优厚的条件。”
“为什么拒绝?”德姮沉声问道。
“因为恶魔也害怕。”瓦米斯汉克舔了舔嘴唇。他一直竭力掩饰的恐惧再次清晰地流露出来。“你还不明白吗?它们也害怕。尽管它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和骇人的外形……但它们也会思考,同我们一样。它们也有感觉,也有智慧。所以在餍蛾眼里……它们也是猎物。”
仓库里的每个人都一动不动。莱缪尔手里的枪悄然垂落,但瓦米斯汉克沉浸在那令他极度不安的思绪中,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
“我们该怎么办?”艾萨克问道。他的声音很明显地有些发抖。
扫地机器人发出的刺耳声音越来越响。它以中间那个轮子为轴心转了一阵,打扫用的手臂直直伸出,不停地敲击地板,发出连续不断的砰砰声。先是德姮,然后是艾萨克和大卫,仓库里的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向它。
“这破玩意吵得我都没法思考了!”艾萨克怒气冲冲地嚷嚷起来。他大步向扫地机器人走去,准备将满心的无力和恐惧发泄在它身上。正当他走近时,扫地机器人突然转了个身直面着他,充当眼睛的玻璃镜头光圈骤然放大,两只主臂猛地向前探出,其中一只机械手臂的末端有张纸扑腾忽闪。恍然看去,此刻的它竟像一个伸出双臂的人类。艾萨克使劲眨了眨眼,继续朝它走去。
扫地机器人垂下右臂戳着地板,戳着地板上它拉拉杂杂一路撒落的垃圾与尘土。它一下一下往下戳着,猛烈地敲击着木头地板。它探出末端带有扫帚的左臂拦住艾萨克的去路,逼他放慢脚步,还不断左右摇摆,艾萨克突然心头一震,意识到扫地机器人这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力,接着它的右臂,也就是那根用来拾取垃圾的小钎子,猝然向下,再次指向地板——
指向地板上的尘土。尘土间有一行潦草的字迹。
正是扫地机器人用那根钎子的尖端在身后撒落的尘土间划出来的,划得十分用力,甚至在木头上留下了划痕。这些在垃圾间划出的文字笔画哆哆嗦嗦,形状歪歪扭扭,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被出卖了。
艾萨克张口结舌地看着扫地机器人,完全惊呆了。它举起小钎子冲他挥舞,钎子尖上穿着的那张纸随着它的动作来回扑棱。
其他人没有看到地上那行字,但他们能够从艾萨克的表情和扫地机器人异乎寻常的表现看出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他们纷纷站起身,好奇地向这边看过来。
“艾萨克,怎么了?”德姮问。
“我……我也不知道……”他咕咕哝哝地回答。扫地机器人似乎十分激动,敲几下地板上的那行字,挥几下钎子尖上那张纸,不停地来回反复。艾萨克伸出手,嘴巴一下子惊讶地张大了——扫地机器人的手臂立刻稳稳地举着不动了。艾萨克战战兢兢地从钎子尖上摘下那张皱皱巴巴的纸。
他正把那张纸抚平,大卫突然一跃而起,一脸惊惧地从房间那头冲过来。
“艾萨克,”他厉声尖叫,“等一下……”但艾萨克已经展开那张纸,读到了上面写的东西,双眼立刻惊恐地睁大。他死死地盯着那些字,嘴角扭曲,嘴唇哆嗦着慢慢张开,就在他将要发出一声悲愤呼喊时,瓦米斯汉克动了。
莱缪尔被扫地机器人古怪之极的举动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目光不知不觉中离开了他的俘虏,瓦米斯汉克悄悄看在眼里。就在屋子里每个人都盯着艾萨克抚平展开扫地机器人递给他的那张废纸时,瓦米斯汉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朝着大门冲去。
可他忘了大门已经锁上了。当他猛地扯门,却发现门纹丝不动时,立刻恐慌地尖叫出声,再也顾不得维持端严淡定的形象。在他身后,已经快要扑到艾萨克身边的大卫骤然收脚,飞快转身,朝瓦米斯汉克及大门的方向退去。艾萨克呼地转过庞大的身躯,面对他们,手里仍然攥着那张纸。他死死地盯着大卫和瓦米斯汉克,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莱缪尔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正举枪瞄准瓦米斯汉克,但这时艾萨克开始杀气腾腾地朝那两人一步一步走去,恰好挡住了莱缪尔的视线。
“艾萨克,”莱缪尔高声大喊,“闪开!”
瓦米斯汉克看见德姮也敏捷地站起身来,大卫正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躲避艾萨克,而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站起一个头戴兜帽身披斗篷的男人,迈开双腿,伸出胳膊,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像极了待人而噬的猛禽。瓦米斯汉克看不见莱缪尔——横眉瞪目步步逼近的艾萨克把他挡住了。
艾萨克的眼珠左右转动,目光轮流停驻在瓦米斯汉克和大卫身上。他挥了挥手里那张纸。
“艾萨克,”莱缪尔再次高声大喊,“快他妈闪开!”
但怒火中烧的艾萨克什么也听不进,什么也说不出。他只觉得周围有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屋子里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有的在问他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有的在喊他闪到一边好开枪,有人愤怒咆哮,有人发出猛禽般的尖啸。
艾萨克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先抓住大卫还是先抓住瓦米斯汉克。大卫身子瘫软,面无人色地哀求艾萨克听他解释,瓦米斯汉克则绝望地再次猛拉大门,尽管心知肚明那是徒劳,然后在岿然不动的门前孤注一掷地转过身来,直面盛怒的艾萨克。
瓦米斯汉克终究是个高超的生物奇术士。他嘴唇翕动,开始念出神秘难解的咒语,唤醒手臂筋肉间蕴含的无形魔力——经过多年苦练,那力量已经变得惊人强大。他手腕一抖,五指骤然弯成狰狞的爪状,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瞬间贯通手臂,让他前臂的血管高高鼓起,犹如小蛇在皮肤下蜿蜒,就连他的皮肤也因为这股力量而绷紧颤搐。
艾萨克的衬衣只扣了一半,露出半边胸膛。瓦米斯汉克遽然出手,右手五指直接贯穿艾萨克脖子下方无遮无拦的皮肉。
艾萨克又气又痛,长声惨呼。在瓦米斯汉克灌注魔力的手指下,他的血肉变得如稠密的黏土般任人揉捏。
瓦米斯汉克粗暴地用五指往里挖,血肉不情不愿地在他手下屈服,他的手指不断伸缩,在血肉深处摸索,想要抓住一根胸肋。艾萨克胡乱伸手摸到瓦米斯汉克的手腕,死死钳住,脸已经扭曲得不成人样。他虽然比老东西年轻强壮,但胸口的剧痛让他完全使不上劲。
两人扭作一团,瓦米斯汉克不断哀号。“让我走!”他声嘶力竭地喊叫。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成形的计划,只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情急出手,这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对艾萨克发起的攻击阴狠至极,俨然一副夺人性命的架势。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他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在艾萨克胸口的血肉深处胡乱扒摸,想要抓住一个着力之处。
在他们身后,大卫正用哆嗦的双手翻找大门钥匙。
艾萨克没法将瓦米斯汉克的五指从胸口拔出,瓦米斯汉克也没法将手指探得更深。两人站在原地,左摇右晃,你推我搡,陷入僵局。他们身后依然是一片混乱的人声。莱缪尔站了起来,将他那把椅子踢到一边,不断变换枪口的位置,想找个合适的射击角度。德姮已经跑上前来,正用力猛扯瓦米斯汉克的胳膊,但惊慌至极的老家伙用手指紧紧抠住艾萨克的胸肋,德姮每往外拉一下,艾萨克便惨叫一声,从瓦米斯汉克五指贯穿的皮肉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流势便急上一阵,血沫飞溅。
瓦米斯汉克、艾萨克和德姮三人扭成一团,嘶喊声此起彼伏,鲜血挥洒,溅到地板上,溅到惊慌乱蹿的母獾辛赛里提身上。莱缪尔将手伸过艾萨克肩头,想对着瓦米斯汉克开枪,但老家伙手腕一抖,带得艾萨克一个趔趄,就像操控诡异的手套布偶,将莱缪尔的枪撞得脱手而出。手枪掉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板上,黑色火药撒了一地。莱缪尔骂骂咧咧地收回胳膊,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找火药筒。
突然之间,一个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影出现在了胡乱扭成一团的三人身旁。雅格里克静静地伸出手,将兜帽揭开。瓦米斯汉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双冷酷无情的圆眼,看着鹰人食肉猛禽般的脸庞。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雅格里克猝然一动,将弧形的锋利鸟喙扎进老家伙的右臂。
鹰人脖子一拧,以凌厉的气势撕开肌肉和肌腱。瓦米斯汉克的手臂顿时皮翻肉绽,血流如注,老家伙长声惨呼,下意识地缩手,五指从艾萨克的血肉间遽然抽离,发出一声湿漉漉的轻响,留下五个血淋淋的孔眼,缓缓闭合。艾萨克痛苦地咆哮着,颤抖地抚向胸口。他的胸口糊满鲜血,滑不留手,瓦米斯汉克手指留下的狰狞伤口凹凸不平,仍在不停流血。
德姮用手臂紧紧勒住瓦米斯汉克的脖子。就在瓦米斯汉克伸手按向前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德姮骤然发力,将他猛地掼向屋子中央。扫地机器人闻声而动,旋转轮子敏捷地从瓦米斯汉克落地之处滑开。老家伙四仰八叉地摔在地板上,他长声惨叫,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在地板上留下道道血痕。
莱缪尔已经重新装填好火枪。瓦米斯汉克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再次对准自己,不禁失声哀求哭号,他将血淋淋的手臂高高举起,颤抖着连声告饶。
莱缪尔扣下扳机。一声带着袅袅尾音的清脆枪响,一团腾起散开的呛人火药粉末。瓦米斯汉克的哭号戛然而止。子弹正中眉心,穿透头骨,从后脑勺激射而出,留下一团如绽放花朵般的黑色血迹——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近距离射击范例。
老家伙仰面翻倒,破碎的头颅砸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火药粉末在空气中翻转飞旋,缓缓飘落。瓦米斯汉克的尸体在地板上微微颤搐。
艾萨克背靠在墙上不停地咒骂。他的手掌紧紧按在胸前,像是想抚平那狰狞的伤口。他笨拙地拨弄着瓦米斯汉克手指留下的深深血洞,徒劳无功地想让皮肉复归原位。
他蓦地发出怒不可遏的痛呼。
“操他妈的!”他咒骂着,狠狠地盯着瓦米斯汉克的尸体,眼里仿佛要滴下血来。
莱缪尔收回手枪,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德姮站在原地浑身颤抖。雅格里克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墙角,正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已经重新把兜帽戴上,令人过目不忘的容貌再次隐入阴影中。
没人说话。他们干掉了瓦米斯汉克的事实沉甸甸地横亘在空气之中。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中有不安,有震惊,但没有指责。没人希望那个老混蛋活下来。
“雅格,我亲爱的伙计,”最后艾萨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十分嘶哑,“这次是我欠你。”远处角落里的鹰人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我们必须……我们必须把他从这里弄走,”德姮着急地说,踢了踢瓦米斯汉克的尸体,“他们很快就会找他的。”
“我们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艾萨克说着,伸出右手。他手里依然攥着从扫地机器人那里拿来的纸,只不过现在那纸上已经沾满斑斑血迹。“大卫跑了,”他沉默了一瞬,指向大门上已经打开的锁。他四下里看了看,“他把辛赛里提也带走了。”他说着,面孔扭曲。他将手里那张纸扔给德姮,然后大步朝正在地板上轻轻滑动的扫地机器人走去。德姮展开手中的纸。
她读着纸上的字,面色渐渐凝重,眼里的厌恶与愤慨之情也越来越浓。她将纸举起,以便站在旁边的莱缪尔也能看清。片刻之后,雅格里克也悄无声息地晃了过来,用藏在兜帽下的双眼越过莱缪尔的肩膀看着纸上的字。
沙拉肯。根据我们上次会面的商谈结果,在此附上给你的报酬及指示。我们将于特泽斯月八日,即锁链日,将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及其同伙捉拿归案。国民卫队将于当晚九时前往其住处实施逮捕行动。你必须确保德尔·格雷姆勒布林及其同伙在当晚六时之后待在其住处。抓捕过程中你须在场,以免嫌犯起疑。我们的探员已经看过你的胶版相片,但为保万无一失,请你当天穿着红衣。我们的军士将尽力避免抓捕过程中出现人员伤亡,但我无法就此向你做出保证,因而你须清晰表明身份,切记。
莎莉
莱缪尔眨了眨眼,抬起头来。
“就是今天。”他说着,又眨了眨眼,“今天就是锁链日。他们就要来了。”
 
[1] 愈伤组织,指植物体的局部受到创伤刺激后,在伤口表面新生的组织。
[2] 丁鱥,又称欧洲丁鱥,是一种分布于欧亚大陆的淡水底栖鱼类,通常生活在植物丰富的平静水域,特别是湖泊和河流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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