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那一夜，城市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当然，这所谓的安宁也只是相对而言，一幕幕骚动不安的场景仍在夜色掩映下悄然上演：人们争吵斗殴乃至丧命。鲜血和呕吐物玷污古老的街巷。玻璃碎裂。国民卫队的梭舱在半空呼啸而过。飞艇发出鲸歌般的巨鸣。一具残缺不全的无眼尸体被冲上贱地河岸，后来有人认出那正是本杰明·福莱克斯。
巨大的城市在夜空下辗转反侧，与无数世纪以来的每个夜晚一样。这断续破碎的睡眠，已是它所能得到的最好休息。
但到了次日夜晚，也就是大卫在红灯区履行他的秘密使命时，夜晚起了变化。新克洛布桑的夜从来都是一首嘈杂混乱的合奏曲，充斥着刺耳的节拍与突兀激烈的和弦。但这一夜，有个新的声音加入了这曲合奏，那是一抹喑哑紧绷的低音，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这一夜，一向充满整个空气的躁动变得稀薄踟蹰，它悄悄潜入市民心中，让他们的睡颜蒙上阴影。接着白昼降临，人们一如既往地醒来，只记得昨夜梦中有片刻辗转，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样。
白昼匆匆而过，暮色四合，空气渐凉，当夜晚再次降临时，一种前所未见的可怕病症在整座城市蔓延开来。
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北边的旗山到焦油河下游的白拉汉姆，从东边贱地散布的近郊住宅区到凯弥尔工人聚居的简陋贫民窟，人们在床上翻来覆去，呜咽呻吟。
最先出现症状的是孩子们。他们哭喊尖叫，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小脸皱成一团；浑身大汗淋漓，散发出一种甜腻的恶臭；脑袋剧烈地来回摆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熟睡之时。
随着夜色渐深，成年人也开始出现这种症状。正当他们如往常一样徜徉在平淡无奇的琐碎梦境，早已遗忘淡去的旧日阴影与妄想突然冲破内心的城墙，像大举入侵的敌军一般从梦境深处袭来。恐怖的画面连续不断地轰炸，心中最深的恐惧化作鲜活的具象。还有那些平日里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的唬人事物，他们终其一生也不会面对的妖魔鬼怪，他们醒着的时候根本不会在乎，今夜却在梦里吓得他们肝胆俱裂。
有些人不知为何侥幸逃脱了此种病症的侵扰，却在深夜被枕边人惊醒，他们身畔熟睡的爱人痛苦呻吟、连连尖叫，或是绝望地大声哭泣。有些出现此种症状的人本来做着妙不可言的春梦或美梦，但梦里的一切却热闹夸张到了疯狂的地步，让人毛骨悚然。在这个反常的夜晚，美梦变成了噩梦，噩梦变成了梦魇。
城市在黑夜的陷阱中动荡不安，瑟瑟发抖。梦变成了一场瘟疫，像病菌一样在熟睡的人们之间互相传播，甚至悄悄潜入那些醒着的人们心中。守夜人与国民卫队密探、深夜的舞者与彻夜用功的学生，还有那些失眠的人，通通发现自己思绪涣散，古怪的影像与念头在脑海中纷沓而至，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教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这一夜，城市上方的夜空被无数梦中发出的痛苦尖叫狠狠撕裂。
噩梦如突然爆发的瘟疫，席卷了整个新克洛布桑。
夏季的炎热兜头罩下，将新克洛布桑裹得严严实实，整座城市憋闷不堪。夜晚的空气混浊滚烫，如同这座城市喘出的粗重鼻息。高高的天空之上，云朵与芜漫的城市之间，有长着翅膀的巨大黑影停住身形，饥渴地垂下口涎。
它们四下散开，扑扇着不规则形状的巨大翅膀，每扇一下都掀得大片气流翻卷滚动，犹如刮起一阵狂风。它们向着城市俯冲，兴奋得几乎发狂，连身上的附肢都不住颤抖，这些几丁质的附肢数量众多，错综复杂，既像触手又像虫足，似人非人，诡异难言。
它们张开吓人的嘴巴，伸出羽状的舌头，朝着下方的屋顶探去。这里的空气充满浓醇的梦境香气，它们开始急不可耐地舔舐那鲜美的浆汁。它们的舌头如同蕨叶，中轴两侧伸出许多并行的细支，每片细支又由同样整齐排列在中轴两侧的纤枝构成。当每一根丝状的纤枝都饱蘸了那无形的琼液，它们便张开嘴巴，“啪”的一下卷起舌头收回嘴里，磨咬着巨大的牙齿，开始贪婪地咂吧。
饱餐过后，它们扶摇而上，一边飞一边排泄，将消化残余物全部清空。无形的污痕在天空中伸展，超自然的块状排泄物散发着甜腻的气味从天而降，穿过这个位面的裂隙渗入以太之中，进而漫布整座城市，浸透居民们的意识，扰乱他们的睡梦，召唤出深埋内心的魑魅魍魉。城里的人们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都觉得心神激荡，惴惴不安。
五只捕猎者开始狩猎。
整座城市居民的噩梦汇在一起，犹如一大锅打着旋的肉汤，五个黑影般的捕猎者能够尝出分属不同心灵的每一缕独特滋味。
它们是机会主义者，期待用最少的努力换取最大的收获，因此通常情况下会采用伏击猎物的狩猎方式。它们会耐心等待，直至嗅到骚动意识发出的浓烈气味，源自某个对它们的分泌物特别敏感的心灵。然后它们便如缭绕的黑雾般倏然转向，朝猎物所在之地俯冲而去，用细长的手打开天窗的锁，踏过铺满月光的阁楼地板，悄无声息地潜到在梦中瑟瑟发抖的猎物身边，开始痛快畅饮。它们会锁定独自行走在河边的猎物，从黑暗中遽然现身，用众多的附肢将其攥住，带到空中享用。猎物在腾空而起的过程中发出连绵惨叫，那凄厉的声音却淹没在充斥整个夜空的痛苦哭号之中。
而等到它们丢弃猎物的躯壳，任其在船上或阴影笼罩的石子路上不住抽搐、口眼歪斜时，它们腹中抓心挠肺的饥饿感终于暂时平缓下来，可以不紧不慢地享受进食的乐趣。它们开始好奇地嗅探空气，敏锐地从中择出隐约的气味——源自它们曾经熟悉的心灵，接着，这些聪明又冷酷的掠食者便如猎犬一般，开始追踪那缥缈的痕迹。
一个捕猎者尝到一缕细细的意识流，来自一名曾在骨镇看守它们牢笼的守卫，他正在意淫朋友的妻子，那狂热的想象画面散发出浓烈的气味，随风而上，旋即被一条颤搐的长舌卷起。这个捕猎者立刻在空中转身，像蝴蝶和蛾子那样画出一条混乱的弧线，向着回音泥沼俯冲，扑向那气味的源头。
另一个庞大的黑影遽然拔升，画出一个巨大的八字，在自己行过的路径上翻卷滚动，试着抓住那抹在味蕾上一掠而过的熟悉气味。那是恐惧的香味，曾在它们化蛹之时渗入虫茧。这个身形庞大的捕猎者在城市上空不住盘旋，汩汩涌出的口水洒落它身下的各个位面。那缕气味时隐时现，微弱到令人沮丧的程度，但它的味觉十分敏锐，它终于朝着马法顿区直冲而下，一路舔舐着那渐渐清晰的气味。那诱人的味道正来自当初看着它长大化蛹的科学家——梅吉斯特·巴拜尔。
那只将同伴解救出来的瘦小捕猎者也尝到了一缕熟悉的气味。它因为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全，心智不如同伴们发达，味觉也没那么敏锐，没法在空气中准确地捕捉到飘忽不定的气味踪迹，但它仍然努力地尝试着，尽管这样的尝试让它浑身难受。那气味是如此熟悉，源自一个充满激情的心灵……在它意识萌生之际、在它结茧化蛹之时，那气味一直环绕着它……它不时失去那气味的踪迹，然后再次找到，如此反复，让它进退维谷，难以为继。
这个暗夜猎手虽然与同伴相比最小最弱，却依然远比人类强大。这只饥肠辘辘的掠食者舔舐着空气一路飞去，努力要找到艾萨克·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的踪迹。
艾萨克、德姮和莱缪尔·皮金烦躁不安地站在街角，笼罩在雾蒙蒙的煤气灯光下。
“你那该死的伙计人呢？”艾萨克压低声音问。
“迟到了呗。多半没找着地方。我跟你说过他那人比较笨。”莱缪尔若无其事地说道，拿出一把弹簧刀，开始剔起指甲缝来。
“我们必须等他吗？”
“艾萨克，别他妈这么天真好不好。要不是你把那么多钱塞到我鼻子底下，我他妈才不会帮你做这些烂七八糟对我没一点好处的事呢。虽说是帮你做事，但我也有我的规矩。谁也不知道这些事会不会惹怒那倒霉的政府，我要掺和进来，自然得先做好保护措施。不怕告诉你，X先生就是我的保护措施。”
艾萨克在心里默默咒骂一句，但他知道莱缪尔说得没有错。
之前他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叫上莱缪尔。这个想法让他非常不安，可偏就是那么巧，所有的事情都凑在了一块，他迅速地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大卫显然极不情愿跟他一起来找梅吉斯特·巴拜尔，当艾萨克向他说出这个提议时，他整个人都吓瘫了，慌得要命。艾萨克急得差点发火。眼下他很需要支持，希望大卫能积极主动地做点什么，但话说回来，现在并不是跟大卫纠结这事的好时候。
天空中出现的神秘怪物与国民卫队突然莫名其妙地把本·福莱克斯抓起来审问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而德姮在“垂死孩童”里无意提到的那个名字正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艾萨克给莱缪尔·皮金写了封信，里头是那个名字以及他们知道的相关信息——马法顿区、科学家、研发部。信里还附了一大把几尼（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发现雅格里克当时给他的那袋金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下去）。他恳求莱缪尔打探出那人具体的所在，并且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即便此刻X先生姗姗来迟，他也只能压抑下心头的怒火。虽然他一刻不停地用表情和身体动作表达着自己的不耐烦，但X先生所能提供的武力支援正是他当初找上莱缪尔的缘由。
至于莱缪尔本人，艾萨克没费多少口舌就说服他同自己和德姮一起造访马法顿区的那个地址。莱缪尔显得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漠不关心，只对艾萨克愿意出多少钱雇他跑这一趟表现出兴趣。但艾萨克不相信他之所以应允只是看在钱的分上。他觉得这件事情弥漫的阴谋与神秘气息也勾起了莱缪尔的好奇心。
雅格里克死都不肯来。艾萨克试着说服他，热情洋溢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但雅格里克甚至连一声都没吭。最后艾萨克差点脱口问出“你他妈的留在这里干吗？”但还是咽下满心的恼怒，由鹰人去了。虽然事实上雅格里克现在已经是他们这个小团队的一员，但他也许还需要些时间来适应这一点。艾萨克愿意等他。
琳在德姮到来之前刚走。她显然很不情愿离开情绪低落的艾萨克，但她似乎一直心事重重。她只在仓库待了一个晚上，隔天离开时还向艾萨克保证自己会尽快回来。但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早上，艾萨克就收到一封信，上面是她独特的草书字体，付了一大笔加急费由信使跨越城市送达。
亲爱的：
我担心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很生气，觉得我背叛了你，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回家后看到一封信，它来自我的雇主，我的委托人，我的资助者，随你怎么叫。他之前刚刚写信通知我近期不用过去，又在这封信里通知我立刻过去。
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离开你非常不好。我只恳请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得选，一定会拒绝他，但我没得选。艾萨克，我没得选。我会尽快完成他的委托——我希望在一两个星期之内吧——然后立刻赶回你的身边。
等我。爱你的琳
所以，到了这个晚上，当满月透过薄云洒下银辉，将贝利绿地涂满斑驳树影时，借助这迷离光影的掩护藏在艾德利大道拐角等候的，便只有艾萨克、德姮和莱缪尔三个人了。
他们三人都紧张地不住扭来动去，不时抬头望向夜空中一闪而过的黑影，被想象中听到的动静吓得跳起来。深陷梦魇的城市居民发出鸮啼鬼啸般的声音，从他们周围的街巷断断续续地传来。每当听到那凄厉的呻吟或哀号，他们三人便会不安地交换一下眼神。
“妈的，”莱缪尔又着急又害怕，不由得小声咒骂道，“那家伙怎么回事？”
“我好像看到天上有什么东西……”艾萨克咕哝道，抬起头来茫然四望，声音消逝在空气里。
让艾萨克头疼的是，德姮和莱缪尔对彼此的敌意让此刻的紧张气氛雪上加霜。两人前一天才初次见面，很快就互相看不顺眼，在心里暗暗鄙视对方。这会儿两人都拼命地假装对方不存在。
“你是怎么搞到这个地址的？”艾萨克没话找话地说。莱缪尔不耐烦地耸耸肩。
“老兄，我自有门路。认识几个人，送上点好处费。要不然你以为呢？巴拜尔博士几天前从原来的住处搬走了，后来有人在这个不那么体面的地方见过她。不过这里离她原来住的地方也就大概三条街的距离。那女人还真是心思简单。嘿……”他拍了下艾萨克的胳膊，指向昏暗的街道对面，“我的伙计来了。”
在他们对面，一团巨大的黑影突然从幢幢暗影中挣出，缓缓地向他们移动过来。那是一个块头极大的男人，他凶神恶煞地瞥了艾萨克和德姮一眼，然后冲着莱缪尔点点头，动作轻快得近乎荒唐。
“皮金，我来了，”他的声音大得同他的块头一般惹人侧目，“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去？”
“伙计，小点声，”莱缪尔干脆利落地说道，“你带了啥？”
彪形大汉举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表示明白，然后掀开一边夹克，露出两把巨大的燧发手枪。艾萨克看到那两把枪的尺寸，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他和德姮也带了武器，但在这两把火枪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这两个大家伙与其说是火枪，还不如说是火炮呢。莱缪尔看到它们，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说不定到时候也用不上，不过……你知道的。行了。等下你别说话，”彪形大汉乖乖地点头。“也别听我们说话，假装出门的时候忘带耳朵好了。”彪形大汉又乖乖地点点头。莱缪尔转向艾萨克和德姮：“听着，你们自己想好要问那人什么问题。我和我的伙计尽量假装自己是空气。不过我相信国民卫队对这事也很有兴趣，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也就是说我们没有时间玩游戏。所以要是那人不肯开口，我们只好帮她一把，明白了吗？”
“你们这些流氓就是这么形容酷刑折磨的吗？”艾萨克沉声喝问。莱缪尔看着他，目光冰冷。
“不是。你少他妈在这里跟我说教：是你出钱请我来跑这一趟的。我们没时间胡来，所以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胡来。还有问题吗？”没人应声。“很好。沿着这边往前走，右拐就是沃德沃克街。”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后街走去，深夜僻静的街上再没有别人。他们四个人走路的样子各不相同：莱缪尔的大块头伙计面无表情，眼里丝毫不显惧色，周围空气中弥漫的梦魇气氛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莱缪尔不时转头看向途经的黑黑门洞；艾萨克和德姮则面色阴沉，紧张不安。
他们在沃德沃克街上的一扇门前停下，里头便是巴拜尔新找的藏身之处。莱缪尔转身示意艾萨克敲门，但德姮快步上前。
“让我来。”她低声说道，语气里有难以压抑的激烈情绪。三个男人往后退去，让到一边，等他们站定之后，德姮转过身，拉下门铃的拉绳。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接着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有人慢慢地走下楼梯，朝门口一步步走来，却在门后蓦地停住，再无动静。德姮耐心地等着，用手势和口型告诉其他人不要动。终于，一个声音在门后响起。
“是谁？”
梅吉斯特·巴拜尔听起来十分害怕。
德姮快速地轻声回答。
“巴拜尔博士，我叫德姮，我们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找你。”
艾萨克用目光四下里扫了一圈，想看看街上有没有灯光亮起。到目前为止，他们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梅吉斯特·巴拜尔紧绷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我不知道……”她说，“现在真的不太方便……”
“巴拜尔博士……梅吉斯特……”德姮平心定气地说，“麻烦你开门。我们可以帮你，只要你打开这扇该死的门。赶紧的。”
梅吉斯特·巴拜尔又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终于打开门锁，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德姮本打算趁机推门进去，却一下子收住身形，动也不动。门后的巴拜尔举着一支来复枪，看起来紧张得要命。尽管她拿枪的姿势很不熟练，黑洞洞的枪口依然稳稳地对准德姮的肚子。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巴拜尔气势汹汹地开口，但她还没说完，莱缪尔的大块头朋友X先生便大步上前，转眼就到了德姮身边，一把攥住巴拜尔手里的来福抢，把手掌根塞到药锅上方，挡在击锤的路径之上。巴拜尔尖叫一声，扣下扳机，击锤“啪”地打在X先生手上，他不由得轻声痛哼，将来复枪一搡，巴拜尔立刻向着后方的楼梯飞去。
她狠狠地摔在楼梯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X先生不紧不慢地走进屋里。
其他人跟在他后面。德姮并没有对X先生的举动表示抗议。莱缪尔说得对，他们没时间跟巴拜尔耗。
X先生走上楼梯，一把拽住巴拜尔，顺势捂住她的嘴巴。她拼命地扭动身子，透过X先生的指缝撕心裂肺地发出含混不清的惊呼与呻吟，但X先生若无其事地抓着她，大手像铁钳一般纹丝不动。巴拜尔的眼睛因为恐惧而越睁越大，甚至开始显出歇斯底里的迹象，眼珠向上翻去，露出眼白来。
“老天，”艾萨克轻呼，“她以为我们要杀了她！快停下！”
“梅吉斯特，”德姮头也不回地把门踹上，高声地开口了，“梅吉斯特，快别叫了。你肯定是误会了，我们不是国民卫队，我是本杰明·福莱克斯的朋友。”
听到这句话，巴拜尔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挣扎却放慢了下来。
“你没听错，”德姮说，“本杰明被抓走了。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巴拜尔紧紧地盯着她，飞快地点了点头。莱缪尔的大块头伙计试探地将手掌从她嘴上放下。她没再发出尖叫。
“我们不是国民卫队，”德姮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们不会像他们抓走本一样抓走你。但你应该知道……你知道的……要是我们可以找到你，可以查出本的线人是谁，他们也可以。”
“我……所以我……”巴拜尔向跌落在一旁的来复枪瞥了一眼。德姮点了点头。
“嗯，梅吉斯特，现在听我说，”德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目光直视巴拜尔的双眼，“我们时间很紧……快放开她，你这混蛋！我们时间很紧，我们必须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城里出了非常古怪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们追查后发现有许多条线索都指向你。所以我想在这里跟你提个建议，你不如趁着国民卫队还没来，带我们上楼，给我们好好解释一下。”
“我也是刚知道福莱克斯的事。”梅吉斯特说，她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手里紧紧握着一杯凉了的茶。她身后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平时我不怎么看新闻的。我本来约了几天前跟他见面，但他没出现，我很害怕他……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给告发了，诸如此类的。”这么想倒也可以理解，德姮想道，但什么也没说。“接着我听到一些谣言说，就在国民卫队镇压暴乱的时候，狗泥塘那儿也出了什么事……”
根本没有他妈的什么暴乱，德姮差点脱口大喊，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不管梅吉斯特·巴拜尔向本提供消息的缘由是什么，反抗政府显然并不包括其中。
“这些谣言……”巴拜尔继续说道，“我把事情连起来一想，然后……然后……”
“然后你就躲起来了。”德姮说。巴拜尔点点头。
“等等，”艾萨克突然开口了。之前他一直绷着脸一言不发。“你他妈的没感觉到吗？你没闻见吗？”他举起双手挥舞着，十指弯曲成爪状，仿佛空气是某种实体物质，他正抓过一块来摔到她面前。“夜晚的空气好像变质了，一股子他妈的酸臭味。也许一切只不过是他妈的巧合，但到目前为止，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每一件破事似乎都同某个该死的政府阴谋有关，我他妈的敢打赌说这件事情也不例外。”
他蓦地俯下身子凑到巴拜尔可怜兮兮的脸前，她紧紧地盯着他，惊恐地使劲往沙发里缩去。
“巴拜尔博士，”他语调平平地说，“城里有东西正在吞食人们的意识……我的朋友正是受害者之一；一支国民卫队突袭了《不羁叛逆者》的编辑部；就连我们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他妈的泔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跟梦矢有什么关系？”
巴拜尔突然失声痛哭。艾萨克又气又急，差点就要冲她高声咆哮起来。他把脸从她面前转开，恼怒而无奈地举手投降。但他立刻转过头来——巴拜尔抽抽搭搭地开口了。
“我知道那不是个好主意……”她说，“我告诉过他们我们应该继续管控那些实验……”她的话断断续续，不时被抽泣声和吸鼻子的声音淹没，很难听清，“时间还不够长……他们不该那么做……”
“他们做了什么？”德姮突然插话，“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你和本见面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说了转让的事，”巴拜尔啜泣着说，“当时项目还没完成，但我们突然听说我们得尽快着手终止计划。但是……但是有人发现事情其实是……我们的实验样本要卖给……某个黑帮……”
“什么样本？”艾萨克追问，但巴拜尔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尽情地吐露这个已经在她心头压了太久的沉重秘密。
“你们知道吗？项目的资助者嫌我们不够快，他们越来越……不耐烦……他们原本以为我们很快能将成果应用在……军事方面，超维度打击之类的……但我们什么成果都拿不出来。那些实验对象是无法理解的，我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而且……而且它们无法控制，它们太危险了……”她抬起眼皮，提高音量，仍然吸吸溜溜地哭着。沉默片刻后，她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变得平静了许多。
“我们将来也许会得出一些成果，但那得花上很长时间。到时候……那些资助者肯定是害怕了。所以项目负责人告诉我们说计划终止了，样本已经被销毁了，但那只是个谎言……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们不知道，这不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收场的项目了……”艾萨克和德姮的眼睛遽然睁大，但没有出声打断她。“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个稳妥的资金回流渠道……”
“他们肯定是把那些样本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了……卖给能够利用它们生产毒品的人……通过这个办法，项目的资助者就能拿回他们的钱，项目负责人也可以同买下样本的毒品商合作，自己继续研究。但这样是不对的……政府靠毒品赚钱是不对的，他们偷走我们的项目是不对的……”巴拜尔已经不哭了，只是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喃喃自语。他们任她说下去。
“其他人决定就这么算了，但我很生气……我还没看到它们破茧而出，我需要知道的事情还什么都没知道，一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它们就要被……被某个坏蛋用来赚钱……”
德姮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如此天真。这就是本的线人。一个职位低微、没有发言权的科学家，因为自己的研究项目被别人偷走而心生不满。因为这个原因，她就毫不犹豫地把政府进行非法交易的证据交出去，把国民卫队的滔天怒火引到自己头上。多么愚蠢啊。
“巴拜尔，”艾萨克开口了，这回的语气平和冷静了许多，“它们究竟是什么？”
梅吉斯特·巴拜尔抬头看向他，看起来有点神志不清。
“它们是什么？”她迷迷瞪瞪地回答，“那些现在已经逃走的东西？那个研究项目？你问它们是什么？
“餍蛾。”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然，这所谓的安宁也只是相对而言，一幕幕骚动不安的场景仍在夜色掩映下悄然上演：人们争吵斗殴乃至丧命。鲜血和呕吐物玷污古老的街巷。玻璃碎裂。国民卫队的梭舱在半空呼啸而过。飞艇发出鲸歌般的巨鸣。一具残缺不全的无眼尸体被冲上贱地河岸，后来有人认出那正是本杰明·福莱克斯。
巨大的城市在夜空下辗转反侧，与无数世纪以来的每个夜晚一样。这断续破碎的睡眠，已是它所能得到的最好休息。
但到了次日夜晚，也就是大卫在红灯区履行他的秘密使命时，夜晚起了变化。新克洛布桑的夜从来都是一首嘈杂混乱的合奏曲，充斥着刺耳的节拍与突兀激烈的和弦。但这一夜，有个新的声音加入了这曲合奏，那是一抹喑哑紧绷的低音，让空气都为之凝滞。
这一夜，一向充满整个空气的躁动变得稀薄踟蹰，它悄悄潜入市民心中，让他们的睡颜蒙上阴影。接着白昼降临，人们一如既往地醒来，只记得昨夜梦中有片刻辗转，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样。
白昼匆匆而过，暮色四合，空气渐凉，当夜晚再次降临时，一种前所未见的可怕病症在整座城市蔓延开来。
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北边的旗山到焦油河下游的白拉汉姆，从东边贱地散布的近郊住宅区到凯弥尔工人聚居的简陋贫民窟，人们在床上翻来覆去，呜咽呻吟。
最先出现症状的是孩子们。他们哭喊尖叫，双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小脸皱成一团；浑身大汗淋漓，散发出一种甜腻的恶臭；脑袋剧烈地来回摆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熟睡之时。
随着夜色渐深，成年人也开始出现这种症状。正当他们如往常一样徜徉在平淡无奇的琐碎梦境，早已遗忘淡去的旧日阴影与妄想突然冲破内心的城墙，像大举入侵的敌军一般从梦境深处袭来。恐怖的画面连续不断地轰炸，心中最深的恐惧化作鲜活的具象。还有那些平日里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的唬人事物，他们终其一生也不会面对的妖魔鬼怪，他们醒着的时候根本不会在乎，今夜却在梦里吓得他们肝胆俱裂。
有些人不知为何侥幸逃脱了此种病症的侵扰，却在深夜被枕边人惊醒，他们身畔熟睡的爱人痛苦呻吟、连连尖叫，或是绝望地大声哭泣。有些出现此种症状的人本来做着妙不可言的春梦或美梦，但梦里的一切却热闹夸张到了疯狂的地步，让人毛骨悚然。在这个反常的夜晚，美梦变成了噩梦，噩梦变成了梦魇。
城市在黑夜的陷阱中动荡不安，瑟瑟发抖。梦变成了一场瘟疫，像病菌一样在熟睡的人们之间互相传播，甚至悄悄潜入那些醒着的人们心中。守夜人与国民卫队密探、深夜的舞者与彻夜用功的学生，还有那些失眠的人，通通发现自己思绪涣散，古怪的影像与念头在脑海中纷沓而至，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教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这一夜，城市上方的夜空被无数梦中发出的痛苦尖叫狠狠撕裂。
噩梦如突然爆发的瘟疫，席卷了整个新克洛布桑。
夏季的炎热兜头罩下，将新克洛布桑裹得严严实实，整座城市憋闷不堪。夜晚的空气混浊滚烫，如同这座城市喘出的粗重鼻息。高高的天空之上，云朵与芜漫的城市之间，有长着翅膀的巨大黑影停住身形，饥渴地垂下口涎。
它们四下散开，扑扇着不规则形状的巨大翅膀，每扇一下都掀得大片气流翻卷滚动，犹如刮起一阵狂风。它们向着城市俯冲，兴奋得几乎发狂，连身上的附肢都不住颤抖，这些几丁质的附肢数量众多，错综复杂，既像触手又像虫足，似人非人，诡异难言。
它们张开吓人的嘴巴，伸出羽状的舌头，朝着下方的屋顶探去。这里的空气充满浓醇的梦境香气，它们开始急不可耐地舔舐那鲜美的浆汁。它们的舌头如同蕨叶，中轴两侧伸出许多并行的细支，每片细支又由同样整齐排列在中轴两侧的纤枝构成。当每一根丝状的纤枝都饱蘸了那无形的琼液，它们便张开嘴巴，“啪”的一下卷起舌头收回嘴里，磨咬着巨大的牙齿，开始贪婪地咂吧。
饱餐过后，它们扶摇而上，一边飞一边排泄，将消化残余物全部清空。无形的污痕在天空中伸展，超自然的块状排泄物散发着甜腻的气味从天而降，穿过这个位面的裂隙渗入以太之中，进而漫布整座城市，浸透居民们的意识，扰乱他们的睡梦，召唤出深埋内心的魑魅魍魉。城里的人们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都觉得心神激荡，惴惴不安。
五只捕猎者开始狩猎。
整座城市居民的噩梦汇在一起，犹如一大锅打着旋的肉汤，五个黑影般的捕猎者能够尝出分属不同心灵的每一缕独特滋味。
它们是机会主义者，期待用最少的努力换取最大的收获，因此通常情况下会采用伏击猎物的狩猎方式。它们会耐心等待，直至嗅到骚动意识发出的浓烈气味，源自某个对它们的分泌物特别敏感的心灵。然后它们便如缭绕的黑雾般倏然转向，朝猎物所在之地俯冲而去，用细长的手打开天窗的锁，踏过铺满月光的阁楼地板，悄无声息地潜到在梦中瑟瑟发抖的猎物身边，开始痛快畅饮。它们会锁定独自行走在河边的猎物，从黑暗中遽然现身，用众多的附肢将其攥住，带到空中享用。猎物在腾空而起的过程中发出连绵惨叫，那凄厉的声音却淹没在充斥整个夜空的痛苦哭号之中。
而等到它们丢弃猎物的躯壳，任其在船上或阴影笼罩的石子路上不住抽搐、口眼歪斜时，它们腹中抓心挠肺的饥饿感终于暂时平缓下来，可以不紧不慢地享受进食的乐趣。它们开始好奇地嗅探空气，敏锐地从中择出隐约的气味——源自它们曾经熟悉的心灵，接着，这些聪明又冷酷的掠食者便如猎犬一般，开始追踪那缥缈的痕迹。
一个捕猎者尝到一缕细细的意识流，来自一名曾在骨镇看守它们牢笼的守卫，他正在意淫朋友的妻子，那狂热的想象画面散发出浓烈的气味，随风而上，旋即被一条颤搐的长舌卷起。这个捕猎者立刻在空中转身，像蝴蝶和蛾子那样画出一条混乱的弧线，向着回音泥沼俯冲，扑向那气味的源头。
另一个庞大的黑影遽然拔升，画出一个巨大的八字，在自己行过的路径上翻卷滚动，试着抓住那抹在味蕾上一掠而过的熟悉气味。那是恐惧的香味，曾在它们化蛹之时渗入虫茧。这个身形庞大的捕猎者在城市上空不住盘旋，汩汩涌出的口水洒落它身下的各个位面。那缕气味时隐时现，微弱到令人沮丧的程度，但它的味觉十分敏锐，它终于朝着马法顿区直冲而下，一路舔舐着那渐渐清晰的气味。那诱人的味道正来自当初看着它长大化蛹的科学家——梅吉斯特·巴拜尔。
那只将同伴解救出来的瘦小捕猎者也尝到了一缕熟悉的气味。它因为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全，心智不如同伴们发达，味觉也没那么敏锐，没法在空气中准确地捕捉到飘忽不定的气味踪迹，但它仍然努力地尝试着，尽管这样的尝试让它浑身难受。那气味是如此熟悉，源自一个充满激情的心灵……在它意识萌生之际、在它结茧化蛹之时，那气味一直环绕着它……它不时失去那气味的踪迹，然后再次找到，如此反复，让它进退维谷，难以为继。
这个暗夜猎手虽然与同伴相比最小最弱，却依然远比人类强大。这只饥肠辘辘的掠食者舔舐着空气一路飞去，努力要找到艾萨克·丹·德尔·格雷姆勒布林的踪迹。
艾萨克、德姮和莱缪尔·皮金烦躁不安地站在街角，笼罩在雾蒙蒙的煤气灯光下。
“你那该死的伙计人呢？”艾萨克压低声音问。
“迟到了呗。多半没找着地方。我跟你说过他那人比较笨。”莱缪尔若无其事地说道，拿出一把弹簧刀，开始剔起指甲缝来。
“我们必须等他吗？”
“艾萨克，别他妈这么天真好不好。要不是你把那么多钱塞到我鼻子底下，我他妈才不会帮你做这些烂七八糟对我没一点好处的事呢。虽说是帮你做事，但我也有我的规矩。谁也不知道这些事会不会惹怒那倒霉的政府，我要掺和进来，自然得先做好保护措施。不怕告诉你，X先生就是我的保护措施。”
艾萨克在心里默默咒骂一句，但他知道莱缪尔说得没有错。
之前他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叫上莱缪尔。这个想法让他非常不安，可偏就是那么巧，所有的事情都凑在了一块，他迅速地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大卫显然极不情愿跟他一起来找梅吉斯特·巴拜尔，当艾萨克向他说出这个提议时，他整个人都吓瘫了，慌得要命。艾萨克急得差点发火。眼下他很需要支持，希望大卫能积极主动地做点什么，但话说回来，现在并不是跟大卫纠结这事的好时候。
天空中出现的神秘怪物与国民卫队突然莫名其妙地把本·福莱克斯抓起来审问这两件事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而德姮在“垂死孩童”里无意提到的那个名字正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艾萨克给莱缪尔·皮金写了封信，里头是那个名字以及他们知道的相关信息——马法顿区、科学家、研发部。信里还附了一大把几尼（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发现雅格里克当时给他的那袋金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下去）。他恳求莱缪尔打探出那人具体的所在，并且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即便此刻X先生姗姗来迟，他也只能压抑下心头的怒火。虽然他一刻不停地用表情和身体动作表达着自己的不耐烦，但X先生所能提供的武力支援正是他当初找上莱缪尔的缘由。
至于莱缪尔本人，艾萨克没费多少口舌就说服他同自己和德姮一起造访马法顿区的那个地址。莱缪尔显得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漠不关心，只对艾萨克愿意出多少钱雇他跑这一趟表现出兴趣。但艾萨克不相信他之所以应允只是看在钱的分上。他觉得这件事情弥漫的阴谋与神秘气息也勾起了莱缪尔的好奇心。
雅格里克死都不肯来。艾萨克试着说服他，热情洋溢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但雅格里克甚至连一声都没吭。最后艾萨克差点脱口问出“你他妈的留在这里干吗？”但还是咽下满心的恼怒，由鹰人去了。虽然事实上雅格里克现在已经是他们这个小团队的一员，但他也许还需要些时间来适应这一点。艾萨克愿意等他。
琳在德姮到来之前刚走。她显然很不情愿离开情绪低落的艾萨克，但她似乎一直心事重重。她只在仓库待了一个晚上，隔天离开时还向艾萨克保证自己会尽快回来。但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早上，艾萨克就收到一封信，上面是她独特的草书字体，付了一大笔加急费由信使跨越城市送达。
亲爱的：
我担心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很生气，觉得我背叛了你，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回家后看到一封信，它来自我的雇主，我的委托人，我的资助者，随你怎么叫。他之前刚刚写信通知我近期不用过去，又在这封信里通知我立刻过去。
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离开你非常不好。我只恳请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得选，一定会拒绝他，但我没得选。艾萨克，我没得选。我会尽快完成他的委托——我希望在一两个星期之内吧——然后立刻赶回你的身边。
等我。爱你的琳
所以，到了这个晚上，当满月透过薄云洒下银辉，将贝利绿地涂满斑驳树影时，借助这迷离光影的掩护藏在艾德利大道拐角等候的，便只有艾萨克、德姮和莱缪尔三个人了。
他们三人都紧张地不住扭来动去，不时抬头望向夜空中一闪而过的黑影，被想象中听到的动静吓得跳起来。深陷梦魇的城市居民发出鸮啼鬼啸般的声音，从他们周围的街巷断断续续地传来。每当听到那凄厉的呻吟或哀号，他们三人便会不安地交换一下眼神。
“妈的，”莱缪尔又着急又害怕，不由得小声咒骂道，“那家伙怎么回事？”
“我好像看到天上有什么东西……”艾萨克咕哝道，抬起头来茫然四望，声音消逝在空气里。
让艾萨克头疼的是，德姮和莱缪尔对彼此的敌意让此刻的紧张气氛雪上加霜。两人前一天才初次见面，很快就互相看不顺眼，在心里暗暗鄙视对方。这会儿两人都拼命地假装对方不存在。
“你是怎么搞到这个地址的？”艾萨克没话找话地说。莱缪尔不耐烦地耸耸肩。
“老兄，我自有门路。认识几个人，送上点好处费。要不然你以为呢？巴拜尔博士几天前从原来的住处搬走了，后来有人在这个不那么体面的地方见过她。不过这里离她原来住的地方也就大概三条街的距离。那女人还真是心思简单。嘿……”他拍了下艾萨克的胳膊，指向昏暗的街道对面，“我的伙计来了。”
在他们对面，一团巨大的黑影突然从幢幢暗影中挣出，缓缓地向他们移动过来。那是一个块头极大的男人，他凶神恶煞地瞥了艾萨克和德姮一眼，然后冲着莱缪尔点点头，动作轻快得近乎荒唐。
“皮金，我来了，”他的声音大得同他的块头一般惹人侧目，“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去？”
“伙计，小点声，”莱缪尔干脆利落地说道，“你带了啥？”
彪形大汉举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表示明白，然后掀开一边夹克，露出两把巨大的燧发手枪。艾萨克看到那两把枪的尺寸，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他和德姮也带了武器，但在这两把火枪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这两个大家伙与其说是火枪，还不如说是火炮呢。莱缪尔看到它们，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说不定到时候也用不上，不过……你知道的。行了。等下你别说话，”彪形大汉乖乖地点头。“也别听我们说话，假装出门的时候忘带耳朵好了。”彪形大汉又乖乖地点点头。莱缪尔转向艾萨克和德姮：“听着，你们自己想好要问那人什么问题。我和我的伙计尽量假装自己是空气。不过我相信国民卫队对这事也很有兴趣，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也就是说我们没有时间玩游戏。所以要是那人不肯开口，我们只好帮她一把，明白了吗？”
“你们这些流氓就是这么形容酷刑折磨的吗？”艾萨克沉声喝问。莱缪尔看着他，目光冰冷。
“不是。你少他妈在这里跟我说教：是你出钱请我来跑这一趟的。我们没时间胡来，所以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胡来。还有问题吗？”没人应声。“很好。沿着这边往前走，右拐就是沃德沃克街。”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后街走去，深夜僻静的街上再没有别人。他们四个人走路的样子各不相同：莱缪尔的大块头伙计面无表情，眼里丝毫不显惧色，周围空气中弥漫的梦魇气氛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莱缪尔不时转头看向途经的黑黑门洞；艾萨克和德姮则面色阴沉，紧张不安。
他们在沃德沃克街上的一扇门前停下，里头便是巴拜尔新找的藏身之处。莱缪尔转身示意艾萨克敲门，但德姮快步上前。
“让我来。”她低声说道，语气里有难以压抑的激烈情绪。三个男人往后退去，让到一边，等他们站定之后，德姮转过身，拉下门铃的拉绳。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接着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有人慢慢地走下楼梯，朝门口一步步走来，却在门后蓦地停住，再无动静。德姮耐心地等着，用手势和口型告诉其他人不要动。终于，一个声音在门后响起。
“是谁？”
梅吉斯特·巴拜尔听起来十分害怕。
德姮快速地轻声回答。
“巴拜尔博士，我叫德姮，我们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找你。”
艾萨克用目光四下里扫了一圈，想看看街上有没有灯光亮起。到目前为止，他们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梅吉斯特·巴拜尔紧绷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我……我不知道……”她说，“现在真的不太方便……”
“巴拜尔博士……梅吉斯特……”德姮平心定气地说，“麻烦你开门。我们可以帮你，只要你打开这扇该死的门。赶紧的。”
梅吉斯特·巴拜尔又犹豫了好一阵子，然后终于打开门锁，将门拉开一条小缝。德姮本打算趁机推门进去，却一下子收住身形，动也不动。门后的巴拜尔举着一支来复枪，看起来紧张得要命。尽管她拿枪的姿势很不熟练，黑洞洞的枪口依然稳稳地对准德姮的肚子。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巴拜尔气势汹汹地开口，但她还没说完，莱缪尔的大块头朋友X先生便大步上前，转眼就到了德姮身边，一把攥住巴拜尔手里的来福抢，把手掌根塞到药锅上方，挡在击锤的路径之上。巴拜尔尖叫一声，扣下扳机，击锤“啪”地打在X先生手上，他不由得轻声痛哼，将来复枪一搡，巴拜尔立刻向着后方的楼梯飞去。
她狠狠地摔在楼梯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X先生不紧不慢地走进屋里。
其他人跟在他后面。德姮并没有对X先生的举动表示抗议。莱缪尔说得对，他们没时间跟巴拜尔耗。
X先生走上楼梯，一把拽住巴拜尔，顺势捂住她的嘴巴。她拼命地扭动身子，透过X先生的指缝撕心裂肺地发出含混不清的惊呼与呻吟，但X先生若无其事地抓着她，大手像铁钳一般纹丝不动。巴拜尔的眼睛因为恐惧而越睁越大，甚至开始显出歇斯底里的迹象，眼珠向上翻去，露出眼白来。
“老天，”艾萨克轻呼，“她以为我们要杀了她！快停下！”
“梅吉斯特，”德姮头也不回地把门踹上，高声地开口了，“梅吉斯特，快别叫了。你肯定是误会了，我们不是国民卫队，我是本杰明·福莱克斯的朋友。”
听到这句话，巴拜尔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挣扎却放慢了下来。
“你没听错，”德姮说，“本杰明被抓走了。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巴拜尔紧紧地盯着她，飞快地点了点头。莱缪尔的大块头伙计试探地将手掌从她嘴上放下。她没再发出尖叫。
“我们不是国民卫队，”德姮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们不会像他们抓走本一样抓走你。但你应该知道……你知道的……要是我们可以找到你，可以查出本的线人是谁，他们也可以。”
“我……所以我……”巴拜尔向跌落在一旁的来复枪瞥了一眼。德姮点了点头。
“嗯，梅吉斯特，现在听我说，”德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目光直视巴拜尔的双眼，“我们时间很紧……快放开她，你这混蛋！我们时间很紧，我们必须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城里出了非常古怪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们追查后发现有许多条线索都指向你。所以我想在这里跟你提个建议，你不如趁着国民卫队还没来，带我们上楼，给我们好好解释一下。”
“我也是刚知道福莱克斯的事。”梅吉斯特说，她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手里紧紧握着一杯凉了的茶。她身后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平时我不怎么看新闻的。我本来约了几天前跟他见面，但他没出现，我很害怕他……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给告发了，诸如此类的。”这么想倒也可以理解，德姮想道，但什么也没说。“接着我听到一些谣言说，就在国民卫队镇压暴乱的时候，狗泥塘那儿也出了什么事……”
根本没有他妈的什么暴乱，德姮差点脱口大喊，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不管梅吉斯特·巴拜尔向本提供消息的缘由是什么，反抗政府显然并不包括其中。
“这些谣言……”巴拜尔继续说道，“我把事情连起来一想，然后……然后……”
“然后你就躲起来了。”德姮说。巴拜尔点点头。
“等等，”艾萨克突然开口了。之前他一直绷着脸一言不发。“你他妈的没感觉到吗？你没闻见吗？”他举起双手挥舞着，十指弯曲成爪状，仿佛空气是某种实体物质，他正抓过一块来摔到她面前。“夜晚的空气好像变质了，一股子他妈的酸臭味。也许一切只不过是他妈的巧合，但到目前为止，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每一件破事似乎都同某个该死的政府阴谋有关，我他妈的敢打赌说这件事情也不例外。”
他蓦地俯下身子凑到巴拜尔可怜兮兮的脸前，她紧紧地盯着他，惊恐地使劲往沙发里缩去。
“巴拜尔博士，”他语调平平地说，“城里有东西正在吞食人们的意识……我的朋友正是受害者之一；一支国民卫队突袭了《不羁叛逆者》的编辑部；就连我们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他妈的泔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跟梦矢有什么关系？”
巴拜尔突然失声痛哭。艾萨克又气又急，差点就要冲她高声咆哮起来。他把脸从她面前转开，恼怒而无奈地举手投降。但他立刻转过头来——巴拜尔抽抽搭搭地开口了。
“我知道那不是个好主意……”她说，“我告诉过他们我们应该继续管控那些实验……”她的话断断续续，不时被抽泣声和吸鼻子的声音淹没，很难听清，“时间还不够长……他们不该那么做……”
“他们做了什么？”德姮突然插话，“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你和本见面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说了转让的事，”巴拜尔啜泣着说，“当时项目还没完成，但我们突然听说我们得尽快着手终止计划。但是……但是有人发现事情其实是……我们的实验样本要卖给……某个黑帮……”
“什么样本？”艾萨克追问，但巴拜尔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尽情地吐露这个已经在她心头压了太久的沉重秘密。
“你们知道吗？项目的资助者嫌我们不够快，他们越来越……不耐烦……他们原本以为我们很快能将成果应用在……军事方面，超维度打击之类的……但我们什么成果都拿不出来。那些实验对象是无法理解的，我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而且……而且它们无法控制，它们太危险了……”她抬起眼皮，提高音量，仍然吸吸溜溜地哭着。沉默片刻后，她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变得平静了许多。
“我们将来也许会得出一些成果，但那得花上很长时间。到时候……那些资助者肯定是害怕了。所以项目负责人告诉我们说计划终止了，样本已经被销毁了，但那只是个谎言……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们不知道，这不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收场的项目了……”艾萨克和德姮的眼睛遽然睁大，但没有出声打断她。“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个稳妥的资金回流渠道……”
“他们肯定是把那些样本卖给出价最高的人了……卖给能够利用它们生产毒品的人……通过这个办法，项目的资助者就能拿回他们的钱，项目负责人也可以同买下样本的毒品商合作，自己继续研究。但这样是不对的……政府靠毒品赚钱是不对的，他们偷走我们的项目是不对的……”巴拜尔已经不哭了，只是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喃喃自语。他们任她说下去。
“其他人决定就这么算了，但我很生气……我还没看到它们破茧而出，我需要知道的事情还什么都没知道，一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它们就要被……被某个坏蛋用来赚钱……”
德姮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如此天真。这就是本的线人。一个职位低微、没有发言权的科学家，因为自己的研究项目被别人偷走而心生不满。因为这个原因，她就毫不犹豫地把政府进行非法交易的证据交出去，把国民卫队的滔天怒火引到自己头上。多么愚蠢啊。
“巴拜尔，”艾萨克开口了，这回的语气平和冷静了许多，“它们究竟是什么？”
梅吉斯特·巴拜尔抬头看向他，看起来有点神志不清。
“它们是什么？”她迷迷瞪瞪地回答，“那些现在已经逃走的东西？那个研究项目？你问它们是什么？
“餍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