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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飞翔

雷恩一直不相信他会在龙的指爪间睡着,但他是真的睡着了,由不得他不信。他抽动了一下,整个人醒过来,一眼便看到两腿悬垂,而脚下是无尽的虚空,于是吓得叫出声。他感觉到龙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她倒没说什么。
 
他们对彼此是越来越熟悉了,现在雷恩从她拍动翅膀的韵律就知道她已经疲倦,再不久就得休息。婷黛莉雅曾说,要不是因为他,她大可一头冲进岛屿近海的浅水中,让海水吸收她降落的冲击力。但因为她把雷恩抓在指爪间,所以她非得找一片开阔的沙滩降落,并且以拍翅来减缓落势。问题是,在海盗群岛这一带,开阔的沙滩少之又少。他们底下虽有诸多小岛,但是个个都有峭壁和尖山,像是碰巧露出海面的海底山岳一般。想要找个周围有平缓沙滩的岛屿,实在是难上加难。
 
每次降落时,婷黛莉雅总是先选定降落地,然后以令人头晕作呕的速度盘旋下降。快到地面时,她会猛烈地拍击翅膀,其力道之大,使得雷恩一下子提不起气来,嘴巴和鼻子里尽是被风势激扬起来的尘沙。落地之后,婷黛莉雅会悠闲地把雷恩丢在沙滩上,并吩咐他赶快让开。不过不管他让不让开,她都会再度跃起升空。光是因此激起的风势就足以将雷恩掼到地上。婷黛莉雅这一去,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半天。这是她打猎、进食、睡觉——有时睡醒还要再度进食——的时间。
 
雷恩则利用独处的这几个小时生个火,把日益减少的干粮拿出来吃,然后用斗篷把自己裹起来睡觉。要是无法入睡,他就想麦尔妲的事情,或是思索龙若是一直不回来,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等,以此来打发时间。
 
在那个近晚的冬日午后,雷恩看到一处黑岩之间露出了一片黑沙沙滩。婷黛莉雅稍一侧身便盘旋而下。就在那时,散落在沙滩上的好几块黑色大圆石竟然动了起来。原本正在打盹的海生哺乳动物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往天上看。一看到龙的踪影,便忙不迭地奔逃入海。婷黛莉雅气得咒骂不止,最后还说:“要是没带着你,此时我已经用指爪捞起一顿肥美的大餐了。季节都入冬了,还能在这么靠北的地方找到海熊,着实难得。这样的大好机会,是不会再有了!”
 
岩床上的沙层没有远看时感觉的那么厚。婷黛莉雅是降落了没错,但是却降落得尊严全失。她的指爪刮过岩床上的沙层,仿佛狗儿在打磨光滑的石板地上刹车不及那般难堪。她为了保持平衡而猛烈甩尾,还差点为了止住滑势而跌在雷恩身上。
 
婷黛莉雅才刚将雷恩丢在沙滩上,他就匆匆忙忙、手脚并用地逃开,但是婷黛莉雅并没有立刻升空,而是继续悲叹自己错过了多么肥美细腻的海熊肉。“啧,肉色黑红,肉质细瘦,带着层层的油脂,而且啊,噢,海熊肝喔,吃到嘴里又软又热,什么都比不上那个滋味好。”
 
雷恩回过头,一眼瞄到岛上有着浓密的森林,于是鼓励道:“我敢说你一定可以在这儿找到别的猎物。”
 
但这样还是安慰不了婷黛莉雅。“噢,别的当然是有啦。好比说十来只小到连塞牙缝都不够的野兔,或是一头瘦得皮包骨头的雄鹿。可是那种肉可不是我衷心渴望的呀。那种肉我吃了会饱,然而我的身体却急欲成长;如果我是照着自然的时序在春天时出生,那么我大可整个夏天都不断打猎,身体便可不断地长壮再长胖、长胖再长壮。所以冬天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有储备的能源,就算多吃些骨多肉瘦的猎物也无所谓,但我偏偏不是那样。”婷黛莉雅煽了煽翅膀,愁苦地四下张望,“雷恩,我一天到晚都觉得饿。偶尔止饥之后,就非得睡个觉不可。我的身体必须休息才能茁壮,可是我知道我既没时间多睡,也没时间多打猎,因为我必须实践对你的诺言,这样我才能拯救族类。”
 
雷恩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婷黛莉雅这一番话大大地改变了雷恩对她的看法。婷黛莉雅仍很年轻,还在成长,虽然她已经过几百次的生命兴替。她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之后终于诞生,未料诞生之后,却被自身所需束缚,那是什么感觉啊?雷恩突然可怜起她来了。
 
婷黛莉雅一定是察觉到雷恩的心情了,但她只是冷冷地旋转着眼睛,又将翅膀收回身旁。“让开!”她警告雷恩,也不给他充分的时间走开便奋力拍翅。她的翅膀卷起一阵狂吼的风沙,打在浑身淤伤的雷恩身上。
 
雷恩大着胆子将眼睛睁开时,婷黛莉雅已经飞远,看起来宛如一只羽色斑斓的蓝蜂鸟,而且仍在不断升高。一时间,他心里只顾着赞叹那美丽与光彩。婷黛莉雅致力于延续种族,他有什么权力阻止她呢?但接着雷恩便想起麦尔妲,这令他的意志变得更为坚定。等确定麦尔妲安全之后,他自会乐于奉献,全副心力襄助婷黛莉雅。
 
他在几块大圆石的下风处选了个地方坐下。冬日清冷,稀薄的阳光勉强算温暖,他节省地啃食干粮、饮用水袋里的存水。他本想睡觉,但是胸膛上被婷黛莉雅指爪抓着的地方全都淤青发痛,阳光又亮得刺眼,所以难以成眠。他望着天空,等待婷黛莉雅归来。但是看来看去,只看到展翅飞翔的海鸥,恐怕免不了要久等了。雷恩无奈之余,举步走进森林去寻水。
 
从小到大雷恩只认识一种森林,也就是有着参天巨木、林下尽是沼泽的雨野原森林。所以此地的森林下竟有实地可走,感觉蛮怪的。这儿的林木枝桠较低矮,林下的矮树丛则比雨野原的森林更浓密。雷恩脚下是厚厚的一层枯叶。偶尔可以听到鸟声,但是小型动物的行迹少之又少,鹿或野猪之类则是完全没看见。果真如此,那么婷黛莉雅飞回来时,肚腹可能跟她飞走时一样空空如也。地势越来越陡峭,所以雷恩不久就猜测,这儿大概是找不到溪流了,于是失望地转回沙滩去。
 
走着走着,来到了幽暗的森林外围。外头的开阔沙滩将亮光映进森林里,突然他听到古怪的声响。那声音低沉、震颤,像是有人在用软槌击打大型皮鼓。雷恩慢下脚步,先不走出树林,而是从树丛里偷瞄外头的状况。
 
那群海熊回来了,此时沙滩上躺着五六头晒太阳的海熊。其中一头扬起鼻吻,鼓动风箱般鼓动肥厚的喉咙、吹出声音。雷恩看得入迷,接着那海熊将它那巨大的头低下来,大声地嗅着沙地,显然是被那个陌生的龙味给搞糊涂了。海熊展露出它那一对粗壮的黄色獠牙,以显示不屑,然后便再度趴在沙地上晒太阳。别的海熊才不管那么多,照样自顾自地打盹。其中一头仰躺着,扬起鳍状肢,懒懒地拂着脸,接着又转过头来朝着雷恩的方向,鼻孔一掀一掀的。雷恩心想,这下子那海熊必定会立刻翻过身去,以那种笨重的姿态奔入海中。没想到最后它竟干脆闭上眼睛,继续睡大觉。
 
雷恩心生一计,他默默地退回林中深处。树下的树枝多得是,他选了根又长又直,而且坚硬的当作木棍,然后把自己的小刀牢牢地绑在木棍顶端。他从没有打猎的经验,更不曾为了食肉而出猎,但是他并不害怕。海熊肥胖又温驯,他只消偷偷走到海熊背后、一出手结束它的性命就行了,那能有多难?只需将这长矛刺穿脖子,海熊必定登时毙命,而一头海熊的肉就够婷黛莉雅与他吃了。
 
临时凑合的长矛做好之后,雷恩又找来另一根棍子,削尖顶端,以便给长矛助力。他穿过树林,直到沙滩的起头处才走出树林,一出树林就蹲低身子冲过沙滩,挡在海熊群与大海之间,免得猎物逃了。
 
他本以为海熊一看到他就会惊吓警戒,谁料只有一两头海熊转头看他,其他则照样打盹晒太阳,就连早先因为闻到龙味而吼个不停的那个紧张家伙,也完全不理会他。这下子雷恩胆子更大了,他选定的目标是海熊群边缘那个肥大且因为长寿而带着斑斑伤痕的老海熊。那海熊的肉质绝不会嫩,不过分量一定很充沛,就雷恩推测,婷黛莉雅可能是首重分量,肉质还在其次。
 
雷恩蹲伏着、鬼祟地潜行,但最后他发现这工夫根本是多余的。他都已经走到离那海熊仅有一矛之遥了,它却懒得睁开一眼。雷恩举起手臂,准备将长矛刺进去时,心里多少因为自己要杀害如此蠢笨的猎物而感到羞愧。那海熊的皮肤起皱,看起来相当厚,他打算将它一矛毙命。雷恩深吸了一口气,将长矛朝海熊刺去,并以全身的体重压下去。
 
可是长矛才碰到皮肤,那海熊便滚着翻身,大吼大叫,他这才知道自己错估了海熊的脾气。他瞄准的虽是脖子,但是长矛却从海熊肩膀后头深深地刺了进去。海熊的鼻孔流出鲜血,想必是因为肺脏被刺破了。整群海熊突然骚动起来,但雷恩顽固地抓紧长矛,将之刺得更深。
 
那海熊大吼一声,转身面对雷恩。雷恩继续抓紧长矛,脚则在沙地上拖行。那根削尖的木棍差点就掉了。现在看来,只觉得那根木棍的效果恐怕跟一把雏菊差不了多少,但是雷恩也只剩这一样武器而已。一时间,他碰巧能以脚抵住地上,并趁此将长矛插得更深。那海熊又吼了起来,现在鲜血不但从鼻孔喷出,也开始从嘴里流出来。雷恩心想自己是会赢的,他通过长矛杆子感觉到海熊挣扎的力道变弱了。
 
不过就在此时,另一头海熊咬住他的斗篷用力一扯,扯得他踉跄跌倒。这下子,长矛也抓不住了。他一倒下来,受伤的那头海熊就回过头,上下颚大开朝他扑上去。那一对钝钝的庞大海熊牙突然显得锋利而有力。
 
雷恩打了个滚,避开老海熊的攻击,但是这个动作却使得他整个人包卷在斗篷里。他连忙用削尖的木棍把斗篷割开,将双腿伸出去,这才躲开了海熊的第二次进攻。他想要站起来,但是另外那头海熊仍咬住斗篷的一角。那海熊咬着斗篷,头左右摇摆,甩得雷恩跌在地上。这时候,其他的海熊迅速聚拢上来。雷恩想要脱掉斗篷拔腿跑开,结却老是解不开,那根削尖的木棍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掉了。又有一头海熊撞了雷恩,将他撞到仍咬住斗篷的那头海熊身上。雷恩眼角瞄到他的猎物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沙滩上,显然是死了。问题是,以他现在的处境,那海熊死了又有什么用?
 
婷黛莉雅尖锐的叫声蓦地响起:“奇——”响彻冬日的天空。
 
那海熊也不松开雷恩的斗篷就抬头眺望天空。瞬间之后,所有的海熊便笨重但匆忙地奔向海中。雷恩的斗篷仍挂在海熊的獠牙上,所以连斗篷带人被海熊拖着走。
 
龙逮住海熊的一刹那,其冲击力之大,使雷恩以为自己的脖子断了。婷黛莉雅咬住那海熊的脖子,海熊与人都一起被拖行在沙滩上。那海熊发出尖锐得惊人的叫声,但是婷黛莉雅一咬,便差不多将它的头摘了下来。海熊头垂挂在宽大的肩膀上,嘴里仍咬着雷恩的斗篷,它的身体则被婷黛莉雅的后腿踩住。雷恩虽晕眩不止,却照样朝熊头爬去,并把斗篷从海熊的獠牙上扯出来。
 
“这是我的!”婷黛莉雅一边吼道,一边威胁地把头伸到雷恩面前,“这是我的猎物!我吃!你滚开。”
 
雷恩踉跄着匆忙走开,婷黛莉雅低下头一咬,再仰起头,便把整副内脏拉出来、吞入肚内,一股内脏的腥味立即袭来。“我吃!”她再度对雷恩警告道,低下头准备再咬一口。
 
“那儿还有一头海熊。你也可以吃喔!”雷恩对她说道,并朝那头身上仍带着长矛的海熊比了个手势。他倒卧在沙滩上,全身瘫软无力,终于把斗篷的结解了开来。雷恩把结整个扯开,不屑地将斗篷丢到一旁。他是哪里不对劲,怎么会以为自己能打猎?他善于思考、探索、开挖古物,至于打猎呢,则是彻底的大外行。
 
婷黛莉雅动也不动,嘴边垂下一条长长的肠子。她瞪着雷恩,那一对银色的大眼闪闪发光。她仰起头将那一口内脏吞入肚里,这才质问道:“你到手的猎物要让给我吃?你真的是这个意思?”
 
“我是为了你才出手的,这玩意儿体型这么大,难道我吃得下去?”
 
婷黛莉雅转头望着雷恩,那眼神仿佛在打量陌生人:“老实说,你能杀死海熊,我倒蛮意外的。我本来想,你一定是饿坏了,才会连海熊都敢惹。”
 
“不,这都是为了你。你不是说你很饿吗?只是我说不定可以留点肉下来明天吃。”也许到了明天,因为看到婷黛莉雅进食,以及闻到血腥味而起的反胃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婷黛莉雅偏过头,把海熊脖子上的肉都扯起来,再嚼了两次,然后吞下去。“你是为了我而出手?你之所以杀海熊是为了我?”
 
“对。”
 
“你想要什么回报?”婷黛莉雅戒备地问道。
 
“倒不必,我只希望你帮我找回麦尔妲,而这你早就答应了。我只是在想,你在这里大概找不到什么猎物。然而如果你能饱餐的话,我们的旅途会比较顺利。”
 
“的确。”
 
婷黛莉雅用奇怪的转音说出“的确”两字,然而到底有什么深意,雷恩实在听不出来。他一跛一跛地走到他猎到的那头海熊那儿。直到第三次使劲,才好不容易把长矛拔了出来。他把小刀解下来、清洗干净,收回刀鞘里。
 
婷黛莉雅把自己杀死的那头海熊吃得只剩骨头,才开始吃雷恩杀死的那头。雷恩望着婷黛莉雅进食,心里暗暗吃惊,他做梦也没想到她的胃口大到这个程度。婷黛莉雅一路饥荒似的狼吞虎咽,但是第二头海熊吃到一半时,她的速度慢了下来。接着她又咬又抓的,把剩下的残骸拖到上坡、涨潮的海水打不到的地方,而且就搁在雷恩点起的火堆附近。然后她一句话也不说便蜷身躺下,把海熊残骸护在其中,沉沉地睡去。
 
雷恩哆嗦地醒过来时已是深夜,晚上的寒气和湿气从残破的斗篷间透进来,况且火早就熄了。他添了些柴火,并开始觉得饿了。他蹑手蹑脚地绕过婷黛莉雅的尾巴,弯下身在黑暗中打量被龙啃过的残尸。他不断逡巡,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块没有被龙的牙齿和唾液沾染过的肉,但此时婷黛莉雅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以毫不意外的眼光看着他。“我特意把左右前鳍都留给你吃。”她说了这么一句,眼睛又闭了起来。
 
据雷恩猜测,婷黛莉雅一定是觉得前鳍肉少难啃,所以才留给他吃。不过他还是把每只都像椭圆形大型浅碟那么大的左右前鳍给割了下来。无毛的粉红色前鳍尽是油脂,末端还带着几根钝钝的黑色指爪,看起来实在引不起食欲,但雷恩还是用一根木棍将第一只前鳍撑开,插在火堆边上烤。过了不久,便散发出肥肉烤热的香味。前鳍还没烤熟,雷恩的肚子便饿得作响。肥油烤得外焦里嫩,而且指爪边的肉跟他所尝过的各种上等肉一样鲜美。所以第一只前鳍还没吃完,他便把第二只放到火边去烤了。
 
他伸手去拿第二只前鳍时,婷黛莉雅醒了过来,而且还嗅个不停。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无奈地问道:“你要不要来一点?”
 
“才不要呢!”婷黛莉雅答道,口气带着几分幽默。雷恩啃着第二只前鳍,婷黛莉雅则把剩下的海熊肉吃了。此时她吃得比较悠闲,而且一看就知道吃得很开心。雷恩把骨头上的肉都啃光了,才把残骨掷入火中,借着冰冷的海浪把手上的油脂洗干净。回来之后,他重新把火堆生大,以便抵御夜晚的寒冷。婷黛莉雅满足地叹了一声,伸展四肢,并将肚子转过来对着火堆。雷恩坐在龙身与火堆之间,觉得既暖和又懒洋洋的。他将斗篷铺在地上,躺上去,闭上眼睛。
 
“你的行径超出我对人类的预期。”婷黛莉雅说道。
 
“你的行径,也超出我对龙族的预期啊!”雷恩答道,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天一亮,我们就起飞?”
 
“当然啦,虽说如果有得选的话,我倒想在这儿待几天,多抓几只海熊来吃。”
 
“你不可能饿成那样。”
 
“现在是没那么饿没错,但是总得未雨绸缪嘛!”
 
一时间,龙与人都静默不语。最后雷恩不禁问道:“你会继续成长,变得比现在还大吗?”
 
“当然啦!怎么,我不能长大吗?”
 
“我只是想说……呃,你现在已经很大了。龙能长到多大?”
 
“龙只要活着,就会不断长大,所以龙能长到多大,就看它的寿命有多长了。”
 
“你会活多久?”
 
婷黛莉雅仿佛觉得好笑似的噗嗤了一声:“当然是越长越好啦,那么你呢?你会活多久?”
 
“唔……如果能活到八十岁,那就算是高寿了。但是雨野原的人很少活到那么大的岁数。”雷恩尽量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有生之涯,“我父亲是四十三岁死的,如果幸运的话,希望我能再活个二十年,这样就够我生下孩子,并看着孩子度过童年了。”
 
“这么点儿时间,打个喷嚏就过去了。”婷黛莉雅满不在乎地伸展了一下,接口道:“我倒认为,如今你已经跟着龙一起旅行了,所以往后你绝不只是多活个二十年而已。”
 
婷黛莉雅这话实在让人如坠五里雾中,雷恩故作轻率地问道:“你是说,我会觉得自己的寿命好像超过二十年?”
 
“不,不是!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以为龙族分享给人类同伴的仅止于鳞片硬皮,或是古铜色的眼睛?既然你身上逐渐带着我的特征,那么你的寿命也会随着不断延长。所以你若是能活过百岁,且手脚能活动自如,我也不会意外。至少古灵人就是这样。有的古灵人还活上三四百岁呢!当然啦,那是因为他们代代都与龙住在一起。你可能不会活到那样大的岁数,但是你的孩子就有可能。”
 
雷恩坐直起来,他突然完全清醒了:“你是开我玩笑吗?”
 
“当然不是。我何必这样做?”
 
“你是不会,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活得那么久。”说完,雷恩就沉默下来。他想象着自己若是眼看着母亲和大哥死去,会是什么光景?那可能还可以忍受,毕竟通常人是会给自己的父母亲送终的。但若是他得眼看着麦尔妲衰老,然后死去呢?要是他们有孩子,那么他是不是必须先给子女送终之后,才会开始虚弱、衰老,但仍体健警醒?身为龙的同伴是一种难断好坏的殊荣,他因为这殊荣而长寿,到底算好还是算坏,那就更难判断了。他朗声把接下来的思绪说出来:“我宁可放弃额外的寿命,只求能跟麦尔妲终老一生。”
 
一提起这个名字,就像是说出了咒语一般。霎时之间,雷恩心里看到她那头浓密的黑发,以及那对因为看到雷恩而发出光彩的眼睛。他的记忆太不听话,竟让他在此时想起在丰收舞会上,他将麦尔妲抱在怀里两人一起在舞池里飞扬游行的样子。那是麦尔妲的引见舞会啊,可是自己才跟她跳了一支舞,就匆匆地丢下她,去拯救全世界了。然而他不但没有拯救全世界,反而失去了一切,包括麦尔妲在内。
 
他记得握住麦尔妲那纤纤细指的触感,她的头只及他的下巴。他想到麦尔妲在恰斯战船上,然后立即抛开这个念头。船上都是恰斯男人,女人又缺人保护,其下场可想而知。雷恩恐惧至极,怒火横扫全身。在激动之后,则感到虚弱,对什么都不在乎了。麦尔妲会陷于如此危险的处境,全都是他的错,她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敢祈求麦尔妲会原谅自己。就算他把麦尔妲救出来,安然地将她带回家,她恐怕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想到这里,雷恩内心失望得不得了。
 
“人类的情绪起伏真是激烈啊,而且竟然全都只是因为想象而起。”婷黛莉雅纡尊降贵地说道。她仿佛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是因为人的寿命短暂,所以才会这样?所以人才会编出乱想的故事,吓唬自己说明天会发生什么惨事,而且事情还没发生,就因为想象的情节而心情剧烈摆荡?大概是因为你们不记得过去的事情,才编造出永远不会出现的未来情节,以弥补这个缺点吧!”
 
“也许吧!”雷恩勉强地应道。婷黛莉雅竟把他的痛苦当作是趣事,实在令他伤心,“这么说起来,龙族大概是从不想象未来会变得如何,反正你们记得的往事已经多得不得了了。”
 
婷黛莉雅从喉咙里发出了呼噜的声响,然而雷恩不知道那到底是因为他的讽刺逗她开心,还是因为生气。
 
“我用不着想象未来会变得如何,因为答案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龙族会复兴,‘三界之主’会再度统治陆、海、空。”婷黛莉雅说完,便闭上眼睛。
 
雷恩咀嚼着她的话:“那这个‘龙国’的领域位于什么地方?在崔浩城上游,雨野原再过去吗?”
 
婷黛莉雅一眼半睁。这一次,他敢说婷黛莉雅是觉得好玩了:“‘龙国’?怎么,你以为龙族只统治那么一个地方,那地方还有边界呀?呵,这种未来,还真只有人类想象得出来。我们龙族统治海洋、天空,以及所有的陆地,眼睛可见的所有陆地。”婷黛莉雅说完,又把那一只半睁的眼睛闭起来。
 
“那我们呢?那人的城邦、人的农庄、人的田园和果园呢?”
 
那只眼睛又睁开了。“那些城邦农庄又如何?人类总是为了谁可以收割哪里的农地、哪些牲畜应为谁所有而互相争执,以后也必会如此,人性就是这样。龙族可高明多了,地上的东西,谁能先咬一口就归谁所有。我猎到的归我吃,你猎到的归你吃,就这么简单。”
 
白天的时候,雷恩几乎爱上了婷黛莉雅,她化为蓝色的光点、消失在天际。他若是被海熊咬死,婷黛莉雅就不必履行诺言,但是她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飞过来救了他一命,甚至现在他都还在待在她的身躯和火堆形成的屏障里休息呢!但是等到她与自己真的有同声一气的情谊了,她却讲出这么傲慢且格格不入的话,雷恩非但对她的好感尽失,心里还警戒起来。他闭上眼睛,但还是无法入睡,内心不禁想道,他拯救婷黛莉雅,到底是给世界造福还是种祸?如果她信守承诺救出麦尔妲,那么他也必须履行自己的承诺。到那时候,必有其他的海蛇孵化为龙,而且另外那个地底古城里也会飞出更多的龙。而自己这样做,算不算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出卖了全人类,使得人类沦为龙的奴隶呢?
 
可是不管他如何往这个方向去想,总觉得这个代价不算太高。
 
 
 
麦尔妲在门上敲了敲,也不等里面的人回应,就匆匆地开门进去。一看到房里漆黑一片,她便烦躁地叹了一声。她走两大步,横过房间,拉开窗帘,严厉地对克司戈说道:“你真不该把自己关在黑暗中自艾自怜。”
 
躺在床垫上的克司戈抬起头来看她,眼睛眯得很小。“我快死了。”他粗哑地埋怨道,“而且没人关心我,船这么前后摇晃,都是他故意弄出来的,因为他要当着船员的面给我难堪。”
 
“不,不是!昨天晚餐时,他就讲给我听了。其实繁纹号行驶起来本来就是这样,这跟船壳的设计有关。如果你到甲板上呼吸点新鲜空气、看看水面,就不会觉得这种摇晃的韵律那么恼人了。”
 
“你说得倒好听,但是我若要好起来,非得抽烟不可,抽烟治晕船。”
 
“此话不假,我刚上船的那两天晕船晕得厉害,阿赤船长建议我抽烟,而我实在别无他法,所以就试了。还真的有效呢!阿赤船长还说,人之所以会晕船,是因为船随水而行的什么律动之故。所以人若是老坐在这里看墙壁,或是瑟缩在暗室里不出去,像你这样,那么肚子就弄不清这头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什么头晕,也许因为我的头已经了解自己有什么需要,肚子却还弄不清呢!”克司戈反驳道,“我乃是哲玛利亚国大君,但是这一群乌合之众却把我当作囚犯关起来,其安排之轻率实在令人惊骇。我是珍珠宝座的传人,又是莎神的宠儿。我是上千睿智领袖传承所生的后代,血脉直可追溯到开天辟地之时。可是你跟我讲话的时候,却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连加上尊称敬语这种普通礼仪都不顾了。”克司戈转头面对着墙,“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让我死吧,我死之后,全世界必起而为我复仇,你就等着因为你这种不敬的言行受到惩罚吧!”
 
麦尔妲原本对克司戈还有几分怜悯,但是听着他自怨自艾地发泄一番之后,再有什么怜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克司戈的起居安排的确“令人惊骇”。他惊骇的是,房间竟这么小,而且只有麦尔妲一人服侍他。更令他耿耿于怀的是,麦尔妲竟有自己的房间。繁纹号的空间其实不大,但这群海盗跟别人不同,他们非常注重舒适感。麦尔妲来此,本来是为了劝克司戈出去一起跟船长用餐。至此她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仍决定最后一搏。“你别像小孩子似的喃喃抱怨,还想象什么未来有人会因为你的死而为你复仇了。你若是打起精神来让大家瞧瞧反而会好一点!就目前而言,他们之所以多少认为你有价值,只是因为你名叫‘克司戈’。但是你得站出来,让众人看到顶着‘大君’头衔的这个人乃是个男子汉,这样他们才会敬重你。”
 
“你讲得仿佛赢得他们的敬重有多好似的,这些人尽是些海盗、凶手兼强匪,我要他们的敬重做什么!”克司戈转头望着她。他脸上无肉,脸色苍白,而且眼睛轻蔑地上下打量着她,“想必他们因为你一下子就反过来对付我,所以敬你三分?你说,他们有没有因为你为了保命随便陪他们上床而多敬重敬重你呀?”
 
换作是以前,麦尔妲必会忍不住往他那张妄自尊大的脸上甩一巴掌。但现在的她却能把侮辱言语当作耳边风,再怎么无礼也隐忍下来,再怎么艰难的环境也要适应,一切以生存为先。她把身上穿的亮丽长裙甩开来,这多层裙是蓝底,再一层黄,又一层红。她的裤袜是红白相间的条纹,很暖和。衬衫只是白衬衫,但是衬衫外搭配了一件合身的黄、红两色背心。这背心是她昨晚用拆下旧衣的衣料做成的,而且她还把剩下的料子做成头饰。
 
“我再不走就迟了。”她冷冷地对克司戈说道,“我会帮你带点吃的回来。”
 
“那些剩菜可吊不起我的胃口。”克司戈没好气地说道。麦尔妲走到门边时,他又补了一句:“你那顶‘帽子’太小,没能把你的疤痕遮住。”
 
“本来就不是为了要遮疤痕。”麦尔妲头也不回地答道。
 
“不用带吃的,带烟草回来就行了!”克司戈突然叫道,“我知道他们船上有烟草,烟草是一定有的!你说什么他们没烟草,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如今只剩烟草能够止住我肠胃的翻腾,可是你却故意把它拿走。你这个笨瓜!婊子!”
 
走到门外、反手将舱门紧紧关上之后,麦尔妲倚在墙壁上,深吸了一口气。她提起裙子开始跑了起来,阿赤船长最讨厌人用餐迟到。
 
到了船长室的门外,她停下脚步,让呼吸平复,接着捏了捏脸颊让脸色红润起来,并且拍拍头发,免得头发乱了——这是她在另外那个世界养成的习惯。她又匆匆地顺了顺裙子,这才走进去。大家都已经就座了。阿赤船长严肃地直视着她,麦尔妲低低地一欠身,说道:“诸位,请多见谅,方才有事耽搁了。”
 
“想必如此。”船长应道,听那口气似乎不大高兴。
 
麦尔妲赶快就座,她坐在阿赤船长的左手边。脸上有着细致的刺青,一路从额头延伸到喉间的大副则坐在船长的右手边。阿赤船长脸上也有刺青,不过那刺青又小,用的又是黄色墨汁,所以除了原本就知道刺青在哪里的人之外,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虽说奴隶演员和奴隶乐师都是价格高昂的财产,但是主人通常不会在他们的脸颊刺上鲜明的徽章标记,免得人们在观赏表演时败兴。繁纹号的船员十之八九出于一个被柯尼提船长所解救的剧团。
 
船长比了个手势,于是打杂小弟立刻跳起来,伺候众人进餐。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巾,上面摆设了厚重的瓷餐具和水晶玻璃杯。这排场虽盛大,食物却单调得可以。就麦尔妲的观察,不管什么船,食物都差不了多少:面包硬梆梆,肉品都是腌制的,蔬菜也只有根茎类。但起码到了繁纹号上,她不必吃别人的剩菜,而且可以上桌用刀叉进餐,酒是最近从恰斯船上掠夺而来的葡萄酒,口味一流,只是佐酒的菜肴逊色太多。
 
进餐时还有人陪着谈天,谈天的内容,就算不见得从头到尾都很高雅,但至少大家总是彬彬有礼、时髦有趣,这是因为船员的成分使然。虽然他们先成为奴隶,后成为海盗,但是他们机智不减,同样好求表现。如今他们离开了戏院,餐桌就是他们发挥的舞台,麦尔妲则是唯一的观众。众人争相逗她哈哈大笑,或是使她大吃一惊。在餐桌上,人人都得能言善道,且礼仪绝不会少。要不是麦尔妲早就知道,她绝猜不到这群把言语当作武器来对打,又把言语当作道具来杂耍的人,竟是手上染满鲜血、能够把一船的人通通杀掉的海盗。麦尔妲觉得,跟他们一起用餐就像在高空走索一般。他们对她很客气,但是麦尔妲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她虽是客人,同时也是囚犯。此外她也从没想到,她在身为缤城商人女儿时所学到的社交礼仪,竟可以在此时此地派上用场。
 
席间,人们或是谈论罗多夫所写的喜剧中那个寡妇之子代表什么意义,或是辩论赛尔东这个剧作家文字技巧一流,但是情节却丝毫没有张力,到底是因此而救了一出戏呢,还是因此而毁了一出戏?麦尔妲心底则恨不得餐桌上的谈话能够让她多知道一点其他消息。而她渴望的机会直到餐后才出现。
 
在众人纷纷告退离开餐桌之际,船长突然对她说道:“嗯,我们的神武圣君克司戈,还是认为他不宜前来与我们一起用餐?”
 
麦尔妲用手指点点嘴唇,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船长,恐怕大君仍稍有微恙。海上旅行的艰苦并不是他那样出身的人所能适应的。”
 
“他那样出身的人恐怕什么艰苦都适应不来吧!你倒不如直接说他不屑跟我们为伍算了。”
 
“他体质虚弱,而且现在的处境又使他苦恼不断。”麦尔妲轻而易举地帮克司戈开脱。她打定了主意,绝不说他的坏话。若是在克司戈背后说三道四,那么人们就会看出她对克司戈不忠心,果真如此,他们说不定会认为,她这个人甚至连珍贵的仆人都算不上。麦尔妲轻轻清了清喉咙,“大君仍想借由抽烟以缓解晕船之苦。”
 
“呸!抽烟根本就无法缓解晕船,顶多只是让人昏沉到不为晕船所苦罢了。况且我早就告诉你,我们船上是禁烟的,我们剧团就是因为抽烟和其他类似的娱乐,才导致最后大家都被刺青的下场。”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船长。但恐怕他不相信我说的话!”
 
“就是因为他自己太渴望抽烟,才会无法想象我们船上竟然没有这货色。”阿赤船长嘲笑道。他清了清喉咙,态度一变,“他只要明天来跟我们一起用餐,晕船就会好了。我们乐于彬彬有礼地跟他谈谈赎金的条件,所以请你明天务必促请他前来。”
 
“我必会请他来。”麦尔妲诚挚地答道,“但若劝他这样就能改善他的囚禁状况,那他恐怕是不信的。船长不妨让我把赎金的条件带去给他知道,毕竟我对他的性情比较了解。”
 
“什么性情?倒不如说你对他的脾气,对他那种没完没了的抱怨、傲慢自大的态度和幼稚的怨恨刁难比较习惯。至于我的条件,唔,大家都认为把哲玛利亚的大君送给海盗群岛之王柯尼提,应该算得上是大礼。我们船上有很多人都很想看到少年哲玛利亚大君脸上刺了刺青、脚上上了镣铐的模样。说不定我们可以加以训练,让他侍奉柯尼提进餐呢!
 
“不过柯尼提这个人是很实际的。据我猜测,柯尼提国王会开放竞标,谁赎金出得最高,谁就可以把这位‘尊贵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陛下’赎回去。所以克司戈最好想想看哪些人最肯大方出钱。我把他交给柯尼提的时候,要一并把名单送出去,以便柯尼提联络对方开价。”
 
柯尼提……这不就是掳走她的父亲,并掳走他们家族活船的那个人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她终于可以与那个人面对面,并且协商如何释放她父亲之事吗?对她而言,克司戈这人突然产生新的价值。麦尔妲深吸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我会请大君开出名单。”麦尔妲嘴里应道,但眼睛却只顾着看大副。大副这一出去,房里就只剩她和阿赤船长两人了。“容我告退,我这就回去通报大君,今晚就开始着手。”大副出去之后把舱房紧紧关上。麦尔妲咒骂自己怎么突然心跳加快,她知道心跳一快,脸上就会涌现红晕,这下子别人就会看出她心里慌张了。麦尔妲脸上带着笑容,脚下往门边移过去。
 
“你怎么急着离开我呢?”阿赤船长故作忧愁地问道。他站起来,绕过桌子,朝麦尔妲走去。
 
“船长既吩咐了,我怎么敢迟疑呢?”麦尔妲应道,一面笑着,一面对船长抛了个媚眼。她对这个男人既得严守分寸,却又不能不虚与委蛇。阿赤船长自视甚高,这点对她有利。他自认为她对他有意,又因此而洋洋得意。他以追求她为乐,且颇为享受追求过程中的狂喜和忧伤。他常常招摇地在船员面前对她大献殷勤,而她的伤疤并没有吓到他。对此,麦尔妲想,这也许是因为,一个人脸上有了非自愿性的标记之后,就不大会把别人脸上的残缺放在眼里了。
 
“既然如此,那你何不留下来,我另有吩咐……”阿赤船长甜甜地笑着问道。阿赤这个人非常英俊,举止也洒脱。麦尔妲内心也曾冷冷地考虑过,她若是委身为阿赤的情妇,倒可以借此利用他去对付柯尼提。但是不行!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雷恩的宽肩,以及她将手搭在他强壮手臂上一起共舞的光景。完全不是这样,她早就把自己对那雨野原人的思念抛得远远的,因为她是永远也别想和雷恩共度未来了。她的人生已经糟蹋,未来别想和那样的男人论及婚嫁。但要是她够狠,那么她说不定还能拯救父亲。虽说她迭遭大变,但想必父亲至今仍真心疼爱着她这个女儿。
 
她又分心了。阿赤船长趁此机会抓住她的双手,开心地低头望着她。
 
“我真的得走了。”麦尔妲喃喃地说道,装作很不情愿离开的模样,“大君应该还没用晚餐呢,要是我迟了,他必会暴躁起来,这一来,要套出船长所要的名单就……”
 
“饿他几顿好了。”阿赤船长直率地说道,目光饥渴地在她脸上来回,“我敢说,这个办法之前一定没人在他身上试过。然而唯有如此,才能逼着他为了自身的需要而稍微讲讲道理。”
 
麦尔妲扭着,温柔地挣开了一只手。“要不是他体质虚弱,其实我也想饿他几顿。但他是全哲玛利亚国的大君,这么重要的人必须得健健康康的才好,你说是吗?”
 
阿赤船长的答复是突然腾出一只手揽住麦尔妲的腰。他将麦尔妲拉近,弯身一吻。麦尔妲屏息闭眼,她本想嘴与舌随便动一下,装作迎合他,可是她实在想象不出这一吻会如何收场。于是突然之间,她只觉得他像是那个单膝跪在她双腿间的恰斯水手。于是她扭着身体挣脱开来,并喘气叫道:“不,求求你,别这样!”
 
阿赤船长立刻就停了下来,他大概是觉得麦尔妲很好笑,而且好笑中还带着一丝怜悯。“我早就猜到你会‘抗拒’,你的演技真是好啊!要是我们两人身在哲玛利亚城,我是自由人,而你脸上没疤痕,那么我必可把你造就为大明星。但是现在呢,我亲爱的,我们人在繁纹号上啊。这么一船粗野的男人把你押在船上,粗暴之处恐怕在所难免,刚才不算很糟吧?”
 
麦尔妲想不到阿赤船长竟问出这个问题。“我刚才被吓到了,但也只是吓到,如此而已。”她勉强地说道,转头不再望着他。
 
但是阿赤不相信她的话:“我不会对你用强,你不必害怕。我从来就不会霸王硬上弓。女人碰上我,投怀送抱的多着呢。但我倒乐得为你解忧,我既不会用强,也不会伤害你。”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麦尔妲下巴的线条,“从你的态度和丰姿,就看得出你系出名门。但是你我今天之所以会在这里,都是命运促成的。再怎么清纯的过去,我们都回不去了。我这样劝,你可能会觉得我冷漠无情,但这是我自己的亲身经验。所以啦,你还是全心接受这个新人生吧!也许你以前的梦想是嫁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在有如止水的社会里占有高位,但现在你不妨敞开心胸,尽情享受你的新地位所带来的乐趣和自由。身为缤城商人之女的那个麦尔妲早就没了,你还是趁早成为海盗群岛的麦尔妲吧!说不定你还会体会到,这个新人生比旧人生还要甜蜜喔!”他的手指轻灵地从她的下巴滑到领口的开口处。
 
麦尔妲逼着自己镇定地站着,并亮出她最后的武器:“厨子告诉我说,你已经有妻子和三个孩子,都住在牛膝镇。我恐怕人们会说闲话,而你太太也会伤心。”
 
“不管我们做什么,人们都会说闲话。”阿赤一边应道,一边以指头玩弄着麦尔妲的领子,“这种事我太太才不会放在心上。她说,她既嫁给聪明英俊的丈夫,这就是必要的代价。你学学我,别多想那些了。他们过他们的,跟船上的事情无关。”
 
“是吗?”麦尔妲轻声问道,“要是你女儿被恰斯的奴隶贩子劫走了,那你还会用同样这番话去劝她吗?果真如此,你会劝她‘敞开心胸,尽情享受新人生’吗?还是你会告诉她,日后你这个当父亲的绝不会再让她进家门,因为她已经不是你的‘处女女儿’了?还是说,到底女儿是否经常被人强占、被什么人强占,你都觉得无所谓?”
 
“可恶!”阿赤骂道,但是他的口气里不无仰慕,眼神露出失望之意,终究还是放开了她。
 
麦尔妲退开,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会把名单问出来。”她补偿般地对阿赤船长说道,“我会让大君了解到,他是生是死,取决于他能从哲玛利亚的贵族那儿榨出多少钱。大君是很看重他自己的生命,所以我敢说,大君花起他们的钱来,一定非常大方。”
 
“最好是如此。”阿赤船长已经多少恢复镇静了,“你在花用女人本钱时是那么吝啬,所以大君若是对银钱大方点的话,也许还可稍作补偿。”
 
麦尔妲对阿赤一笑,装作踉跄地走开,离开了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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