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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家人团聚

温德洛眨眨眼睛,扫开滂沱大雨,继续眺望。“我真是不懂。”他再度轻声说道。他本以为这话只是心里的念头,没有说出口,谁料依妲却接话了,这使他吓了一大跳。大雨打在甲板上,砰砰作响,所以他并没察觉到依妲冒着大雨前来的细碎脚步声。
 
“你别再猜测那里出了什么事了,等我们回去之后,柯尼提自然会把一切都跟我们解释清楚。”
 
“我只是想知道那儿出了什么事而已。”温德洛顽固地说道。他郁郁地望着远处那个已经缩成一个小点,看起来却像是失火的派拉冈号。之前的战况,温德洛看得很仔细,但想来想去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派拉冈号会笨到同时去挑衅蛇团和薇瓦琪号?派拉冈号又怎么会起火?还有,活船如此珍贵,为什么柯尼提要放弃这大好的奖品?他有没有逮到俘虏?可是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都得不到答案,所以温德洛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今天从早上就风雨欲来,最后也终于发威了。滂沱大雨直直落下,有如一张灰色的雨幕,挡在他们跟起火的派拉冈号之间。温德洛感到寒冷,此刻全身已然湿透,但他还是站在甲板上,注视着那艘维司奇家族派来的、在水上摇摆不已的活船。这样的下场,岂不是让维司奇家族想要以赎金赎船或是救援人质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下雨也好,因为温德洛连哭都哭不出来。
 
“进去吧!”依妲劝道,她温暖的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温德洛转头望着她。如果说,在他人生跌到谷底的这个悲惨时刻,世上还有什么事物能让他稍微感到慰藉,那就是依妲了。她披着索科的油布雨衣,这油布雨衣披在她瘦削的身形上显得特别大。她从雨衣兜帽的深处瞅着温德洛,几滴雨水打在她脸上,她的睫毛上缀着细碎的水珠。她眨了眨眼,于是睫毛上的水珠便沿着脸颊流下来,宛如垂泪。温德洛望着她,心里既因为自己欲望太大,也为这个欲望不可告人而变得麻木。依妲又推了推他的手臂,温德洛则任由她将自己引走。
 
索科把船长室让给依妲使用。此时桌上有一只冒着热气的茶壶,已经放好两套杯盘,温德洛看了感觉非常舒心。原来依妲是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去邀他一起喝茶的。她朝椅子一指,温德洛坐了下来,身上的衣物兀自滴着水,依妲则把她的油布雨衣挂在挂勾上。
 
这里以前是柯尼提的房间,所以柯尼提所挑的家具有些至今仍留着。但是索科本人属意绚丽浮夸的风格,于是柯尼提那些线条简洁的用品已经被压了过去。举例而言,这张桌子的线条单纯优雅,但是如今铺着缀满流苏的桌巾,所以什么也看不到了。
 
依妲甩甩头,甩掉头发上的雨滴,走回桌边坐下。“你看起来像流浪狗一样悲惨呐!”依妲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她把茶杯推到温德洛身前,斥责道:“你应该对柯尼提很有信心才对,而我为什么还得时时提醒你,这我真是不懂。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应该相信他的判断。很久以前,你不是对我说,他是莎神首选的工具吗?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
 
温德洛啜了一口茶,随即感到满口的肉桂芬芳。虽然他心情如此沉郁,但是这口茶仍令他展颜。些许感官上的欢愉,往往是治疗灵魂深切痛苦的最佳灵药,依妲似乎深明此理。“我真不知道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了。”温德洛疲惫地坦承道,“我亲眼看着柯尼提在各地做了许多好事。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改善人们的生活、倡导人身的自由。他大可以给自己盖个豪华大宅,使唤一屋子的仆人,人们依然会把他看作是心目中的偶像。但是他仍出海航行,对运奴船宣战,让奴隶们得到自由。既然如此,那我怎能怀疑他的灵魂不够伟大?”
 
“可你就是怀疑了,对不对?”
 
温德洛叹了一口气。“的确,我晚上静坐的时候不禁想到,在柯尼提的世界中,我到底是嵌在什么位置上。而有时候想着想着,就觉得这一切完全拼凑不起来。”他拨开脸上的湿发,真诚地望着依妲。“柯尼提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我感觉得到,但那是什么,我却说不上来。”
 
依妲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也许不是他少了什么,而是你少了什么吧!也许是因为莎神派你去走一条你不想走的路径,你就失去了信心。”
 
依妲的话使得温德洛无法回答。他从没想到依妲会如此苛责他,更没想到她的苛责竟直指问题的核心。
 
依妲继续说道:“柯尼提是有他自己的弱点,但是我们应该看的是,虽然他有个人的疑虑和痛苦,但仍达成了什么样的功业。”她以指责的眼神望着温德洛,“要不然,难道你以为一个人必须先完美无缺,才能做点儿好事?”
 
“不管是什么工具到了莎神手里,莎神都能用。”温德洛喃喃地说道。但片刻之后,他不禁冲口说道:“但是他何必把我的船夺走?不仅如此,还把薇瓦琪变得很怪,怪得我都不认识了,这是何必呢?那些人只不过是要把我带回家,柯尼提为什么要把他们通通杀光?依妲,我不懂啊,我永远也不会懂!”
 
“这会不会是因为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决定你永远也不要懂?”依妲定定地望着温德洛,“你给我的书上提到,现实其实是我们所说的话塑造出来的。你想想你刚才讲的话,再想想你的话会对现实造成什么影响,其实你已经把现实重新塑造为使你自艾自怜的环境。‘你的船’,你刚才是这样说的。但那真的是你的船吗?世上有谁能把薇瓦琪当作是自己的财产,把她说成是他的船?或者,薇瓦琪乃是活生生的生物,她被拘禁于不熟悉的身体里,人们还把她当作是个人私产?到底是柯尼提改变了薇瓦琪,还是说,他只不过是让薇瓦琪得到自由,让她的真实性格浮现出来?再说,你怎么知道柯尼提杀了那些前来解救你的人,又怎么知道那些人的确是要来解救你的?就目前而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但你心里已经下了定论,你认为这些事情不公不义,并以此来滋长内心的愤怒、变得义愤填膺。而这种心情,又比自艾自怜好到哪里去?”依妲越讲越气,随即抿着嘴转开了头,不再看着温德洛。“我本想跟你讲个秘密,一个除了你我之外不能让别人得知的秘密。现在我倒要三思了,毕竟你若是把我说的事情完全往反方向去想,那就没意义了。”
 
温德洛想不出要说什么才好,只能继续望着她。依妲变了很多,虽说她的变化有一部分是他促成的,但是仍不时使温德洛感到讶异。现在当他忤逆依妲的意思时,她已经不会对他挥拳。其实她也用不着挥拳,因为她的话锋比任何刀刃还要尖锐。打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看出依妲聪明过人,也很敬重她的急智。如今她的聪明经过了学问的锻炼,勇气背后可以见到伦理道德的脉络。这样的内涵使得她的美貌更加出色。
 
温德洛的手原本就放在桌上,现在他将手翻转,掌心朝上,表示他已经投降了。出乎意料的是,依妲竟倾身上前,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温德洛合起指头,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时,依妲笑了起来。她已经够美了,他从没想到她能变得更美。但是她这一笑,脸上更添风采。
 
依妲又凑近了些,然后轻声地说道:“我怀孕了,我怀了柯尼提的孩子。”
 
这两句话骤然将他们两人之间的门关上,把她的人生和她的光彩都挡在门外。她是柯尼提的人……其实她一向是柯尼提的人,以后也不会改变,温德洛自己则注定一生孤独。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太确定。可是前几天晚上,我开始有一种很笃定的感觉。今天柯尼提把我遣走,可是之前他从没有把我赶开过,所以我就想,这说不定是有理由的。于是我坐下来,用细线吊着缝衣针、悬在掌心上,缝衣针晃得好厉害,所以这是不会错的了。种种的迹象都显示我怀的是男胎,也就是说,柯尼提有继承人了。”她把被温德洛握着的手抽回来,骄傲地搁在平坦的小腹上。
 
温德洛苦闷至极,人简直麻木了。虽然他痛苦至极,但仍逼着自己吐出几个字:“你一定很快乐。”
 
她脸上笑意略减了几分。“就这样?”她问道。
 
他心中流转过的念头当然不止于此,但是除了这一句之外,别的念头都最好别说出口。温德洛咬住嘴唇,无奈且沉默地望着她。
 
依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向他处。“我本希望你说的不止于此,大概是我笨吧。可是柯尼提提到你的时候,常常把你说成是他的先知,所以我……你可别笑我哟,我曾幻想过,当我说出我有了身孕、身怀的乃是海盗国王之子后,你会……唉,怎么说呢,你会预言他将来有多么伟大,或是他……”依妲越讲越小声,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就像古老的传说那样。”温德洛勉强说道,“预料未来会有多么神奇。”
 
依妲转头看着他,她突然因自己为了腹中的孩子做了那么大的美梦而感到羞赧。
 
温德洛心里有一部分像是伤心少年,但是他勇敢地跨出一步,把那心情抛在脑后,改而以成人兼教士的态度对她说道:“依妲,我没什么预言可以告诉你,莎神并未给我先兆,我也没有因此而激发出什么谶语。但是我深信这孩子必会成为伟大的人物,因为这孩子天生的禀赋,来自于母亲的部分与来自于父亲的一样多。我只需看你就知道了,就算别人没看出来,但是你打从他还没出生,就看出这孩子必有王者之姿。早在别人还看不出这孩子的才干前,你就胸有成竹,而且你知道这孩子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伟大乃是他的本色。孩子总是在父母亲的肯定中生根发芽。你的孩子已经得到你的肯定了,这可是莫大的礼物呀!”温德洛像在预言一般滔滔说道。
 
依妲听了,高兴得脸上泛出光彩。“我等不及要知道柯尼提会在我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说什么。”
 
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他内心很笃定,像是莎神指使他把话说出来似的,而且他知道现在一定要说:“我建议你暂时保密,眼下柯尼提心里挂虑的事情可多了。你且等一等,等到他真的需要知道的时候再说吧!”
 
“你说得也有道理。”依妲不无遗憾地说道。
 
温德洛心想,依妲可能不会听从他的建议。
 
 
 
这一整天都是云气低沉、风雨欲来的样子,现在真的刮起风下起雨来了。派拉冈仰起头,品尝这一生最后的雨水。大浪袭来,不过他倒没有因此而摇晃得更厉害;他那沉重的船壳已经越沉越深了,水手们以木桩撞击舱盖的力道也在变小。由于雨势太大,柯尼提所点燃的火虽有油的助燃,却冒着浓烟、发出臭味,但是还是在烧。不时有着火的索具和横梁落下、摔在甲板上,发出轰然声响。但是这一切派拉冈全不理会,他沉到内心深处,沉到比任何海床还要深的深处。
 
船舱里的琥珀在哭泣,这是派拉冈最不愿听到的声音。他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其实十分珍惜琥珀,而且他对克利弗也十分不舍。还有贝笙,他一直以自己身为派拉冈号的船长为豪。派拉冈断然抛开这些思绪,现在说什么也不能对这些人心软。那木匠已经爬到船舱内最接近船首之处,她强忍着灼伤的痛楚,拖着身体走过累积在船舱里的冰冷海水。派拉冈真希望琥珀干脆就屈服于冷得令人麻木的海水之下,毕竟冷死还算是比较好的。但是琥珀不但没死,还攀着派拉冈的龙骨,以微弱的声音讲话,派拉冈硬是不理会。
 
但是有条海蛇撞向他,还问道:“喂,笨蛋,你就这样任由他们宰治你的生命呀?”那海蛇的声调极为不屑,“你快醒过来呀,闪电有权活下去,你也有权活下去!”
 
“我也有权去死。”派拉冈反驳道。可是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激起自己的感知去反驳海蛇的话了,因为他接着便察觉到琥珀在说什么话。
 
“派拉冈啊派拉冈,我不想死,我不想这样就死。我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派拉冈,船啊,求你别这样。”琥珀哀痛地哭泣道。她的泪水滴在派拉冈身上时,就像海蛇的毒液一样地烧灼。
 
“没错,这样死掉一点用处都没有,任谁都无权这样做。”那海蛇宣布道。
 
现在派拉冈认出来了,这就是那条在蛇团攻击他时出言讥刺的海蛇。他又撞了派拉冈一下。真讨厌!
 
“怎么会没用?我唯有一死才对柯尼提有点用处。”派拉冈自言自语道,奋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那海蛇以头抵着派拉冈倾斜的船身,用力推挤。“我并没说‘柯尼提’,我说的是你对于自己的族群有没有用处。闪电夸口说,唯有她能带领我们归乡,并保护我们周全。我才不信呢!在我的记忆中,归乡之途是有许多向导与保护者的。况且想也知道,就算有一个就够,但两个必定能做得更好。既然如此,那么闪电为什么急于要把你置于死地,以便取悦那个柯尼提?为什么你跟闪电都这么在意这个柯尼提?”
 
“她之所以要我死,为的是要取悦柯尼提?”派拉冈慢慢地讲出了这几个字。这实在说不通啊,想也知道,柯尼提必定是感伤地希望他去死,这一定跟薇瓦琪无关——当然了,现在薇瓦琪自称闪电。
 
除非薇瓦琪想要把柯尼提据为己有,除非是薇瓦琪想要除掉自己,这样今后她才没有敌手。不过也有可能是柯尼提在骗他,说不定是柯尼提自己想要他死,这样才方便他跟薇瓦琪在一起长长久久。
 
派拉冈心里竟生出这种毫无道义的念头,使得他非常震撼。“走开!我已经决定了。”
 
“‘你’决定了?但你又算是谁呢?”海蛇追问道。
 
“派拉冈,我是大运家族的派拉冈!”这个名字就像是符咒,能将其他身份驱走。
 
那海蛇抚着派拉冈,以他的皮肤柔情地抚过派拉冈的船壳,质问道:“不然是谁?”
 
派拉冈感觉到琥珀突然以裸手压着他的巫木。“没别的了!”派拉冈对海蛇和琥珀喊道,“没别的了!我是大运家族的派拉冈,仅此而已。”
 
但是他的深处,比任何人类灵魂都更深邃黑暗之处,却冒出了另外的声音,琥珀正仔细聆听着。
 
 
 
艾希雅睁开双眼,等着恶梦散去。她现在好像是在薇瓦琪号上,待在她昔日所居的舱房里。这房间的格局摆设都没变,但是感觉上却不大对劲。这个思绪勾起了她以前在满载号上的记忆,满载号也是这种感觉。死木头,艾希雅一点都感觉不到船,但是薇瓦琪号乃是活船啊!她伸出手去摸着,却只感受到船的起伏。他们是不是把薇瓦琪号夺下来了?掌舵的是贝笙,正带着他们返航吗?
 
她突然坐直起来,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她仿佛记得——但又像是做梦一般——自己无力地躺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冷得要命,而且不住咳嗽,咳出了海水。她的味蕾和鼻子至今还留着那浓盐水的刺激味。这么说,那是真有此事了。当时她躺在甲板上,心里只感觉到身下的木板非常之硬——不只是因为那是木料,同时也因为她的手感觉得出船板对她严加推拒。当时洁珂在她身边,但是现在她并不在这里。艾希雅的头发仍旧潮湿,这么说来,从那时到现在还没过多久。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初冬的黄昏,因为风雨的肆虐而显得昏暗。挂勾上挂着一盏灯笼,灯芯捻得很小,所以灯光黯淡。
 
艾希雅直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想要把那些破碎的记忆拼凑起来。之前她所搭乘的小艇被海蛇团团围住,然后一条海蛇隆起的背脊撞上了小艇的船舷,于是他们几个连船带人被撞得飞了出去,艾希雅仍记得她落水时的剧烈冲击。落水之后,她挣扎着脱去靴子,但是她的衣物实在太沉重,直拖着她往下沉。每次海浪打来,都使得她没入水下、很久才能再探出头来。洁珂是不是游过来拉住她,艾希雅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个高个子女人想必是游过来救她了。最后她们两个被人从水里拉上去,放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
 
而如今她人在这里,有人帮她套上一件衣料柔细的男用亚麻睡衣,又在她脚上盖着暖和的羊毛被。虽不知那人是谁,但是把她照顾得很好。艾希雅把这当作是个好兆头。想必是停战的谈判进行得很顺利,现在贝笙大概是在船上,正在与柯尼提船长商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至今尚未被人送回派拉冈号上去。这么看起来,她应该及早换上衣服,去找贝笙和柯尼提才是——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探视那人形木雕。她跟自己的爱船分开太久了,等到她跟薇瓦琪谈过之后,不管有什么嫌隙,必定会消弭于无形。
 
艾希雅四下张望,但是房里不见她旧衣物的踪影。不过墙上的挂勾挂着衬衫和长裤,看来是跟她的身形相符的尺寸。现在可没那个时间感到害羞,不管这舱房的主人是谁,日后艾希雅必会道谢,因为这人不但把房间,还把他的衣物让给她。从架上的书籍看来,这人是受过不少教育的。艾希雅不禁对柯尼提增加了几分好感。手下船员有这样的水准,其船长也就可见一斑。艾希雅想,她应该能跟那个海盗船长相处得来吧?她自小就有个习惯动作,就是伸出手将掌心平贴在头顶的巫木横梁上。“薇瓦琪。”艾希雅快活地招呼道,“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家了。”
 
可是相触的冲击竟使她不支而跌在床垫上。她晕晕地平躺着,仰望着头上的天花板。刚才莫非是她撞到头了?这没道理呀!她没撞上什么东西,却产生了晕厥的感觉。艾希雅望着自己的掌心,心想掌心必定变红了。“薇瓦琪?”艾希雅小心地问道,集中精神想与爱船沟通心意,结果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鼓起勇气,再度伸手去摸那根巫木横梁。但到了离横梁一指长的距离时,停顿了一下。她感觉到巫木像是火在散发热量一般地散发出仇恨敌视的感觉,但她还是伸手将掌心贴上去。那感觉就像是伸手去按压一团冰雪。她指尖只感到冷冰冰的,然后便开始麻木起来。她咬紧牙关,继续以掌心贴着横梁。“薇瓦琪……”艾希雅咬牙叫道,“船呀,是我,艾希雅·维司奇,我回来找你了。”只是巫木对她手掌的抗拒感,却变得越来越严重。
 
这时,她听到有人把钥匙插入锁眼里,舱门忽地开了。艾希雅瞄了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一眼。那人个子高,很英俊,打扮得一丝不苟,身上飘来一阵檀香的香味。他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个碗,正冒着热气。他的黑发闪闪发光,八字胡卷曲得恰到好处。领口和袖口露出白色的蕾丝边,一边耳朵上戴着一只任哪个花花公子看了都会嫉妒的钻石耳环,不过从他那件剪裁一流的外套裹着的宽广肩膀,可见这人孔武有力,绝不娘娘腔。那人架着一根以黄铜和打磨光亮的木头做成的拐杖。那拐杖之精致,不像是跛子的工具,反而倍增了他的风采。这想必就是柯尼提了!
 
“快下来!”柯尼提喝止道。接着他关上门,把托盘放在桌上,再跨两大步便来到她的床边。“快下来,她只会伤害你。”柯尼提以强壮的手抓住她的双腕,将她的手从木梁上拉下来。
 
艾希雅用力被拒,顿时感到晕眩。她知道薇瓦琪在干什么,刚才薇瓦琪以似有似无的手法,把她内心曾经闪过的种种自我猜疑否认的念头通通给挑了起来。同时唤醒了她的记忆:过去艾希雅所有差劲的决定、做过的每一件蠢事和自私自利的行径,只要是船曾经目睹的,通通涌上她的心头。她深感羞愧,她的为人竟如此低劣,她越想越抬不起头来。
 
“她只会伤害你。”柯尼提重复道,继续抓着她的手腕。
 
艾希雅想要挣脱,但是试了一次不成,也就不试了。柯尼提力气很大,艾希雅心想还是给自己留点儿尊严的好,不要像任性的小孩子那样执拗。她直视着柯尼提那一对淡蓝色的眼珠,柯尼提鼓励地对她一笑。“怎么会这样?”艾希雅质问道,“为什么她会伤害我?她是我的船啊!”
 
柯尼提笑得更开心了。“我很高兴见到你,艾希雅·维司奇,想必你现在觉得好多了。”他的眼神坦率地在她身上来回。“你看起来比我刚把你从水里拉起来的时候好多了,当时你把好多海水呕到我干净的甲板上呢!”
 
真是高招!柯尼提这话仿佛在斯文地称赞她,却又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恰恰正好提醒她别忘了礼貌,也别忘了自己的处境,以及自己对他有所亏欠。她放松了手,而她一松手,柯尼提便放开她的手腕,并在放开时顺便摸摸她的手。
 
艾希雅脸红了。“请多见谅。”她诚挚地说道,“你应该就是柯尼提船长,想必就是你救了我一命,对此我至为感激。但是我的船竟会如此拒绝我,这实在使我……失望得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她绞尽脑汁,这才蹩脚地把话说完。
 
“噢,想必这令你感到痛心疾首。”柯尼提悠闲地举起手,将双掌贴在头顶上那根银灰色的巫木梁子上,“而且对你们两个都是如此。不过这需要时间,你们都不能操之过急。我敢说,你一定已经与当年待在船上时判若两人了,薇瓦琪也已不复从前。”柯尼提轻声说道,把手放下来。“凡是有感知的生物,若是像她那样遭逢了那么多苦难,都不免会性情大变。”他靠上前以呢喃的声音说道:“别急着在一时半刻之间与她相逢,过一段时间再跟她碰面,而且要接纳她,因为她现在就是如此。至于她的脾气,请你要多宽谅,她的怒火已根深蒂固,而且是有来由的。”他呼出的气息很温暖,带着丁香的香味,未经询问,便径自在她身边的舱床坐下来,“就目前而言,还是请你先告诉我,你可觉得好多了?”
 
“好多了,谢谢你。对了,洁珂呢?把我救起来的那个女人,她在哪里?贝笙在船上吗?海蛇群有没有对派拉冈号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你是怎么把海蛇赶走的?我外甥温德洛还活着吗?他人还好吗?”她每多问一个问题,心里就随即又勾起一个新问题。但此时柯尼提突然倾身过来,将两指贴在她唇上。他此举使得艾希雅一下子恼怒起来,但接着便忍耐下来,硬是告诉自己,他这个举动可能没有别的含义。
 
“嘘……”柯尼提柔声说道。“嘘,一件一件来。况且你实在不该用这些事情来烦扰自己,毕竟你今天实在够受的了。洁珂正在睡觉,睡得很熟。她的腿和胸前都有灼伤,一定是被海蛇碰到了,但是我敢说她的伤势一定会顺利愈合。我让她吃了些罂粟浆止痛,我想你现在还是暂时别去打扰她。”
 
艾希雅心里突然激起一个恼人的问题。“那么,是谁照顾我?是谁把我安置于此?”艾希雅本能地伸手去护住睡衣的领口。
 
“是我。”柯尼提柔声答道,但并没有望着她。他嘴边漾出了一抹笑意,忍着不让笑意完全浮现出来。“这种事情实在不能托付给水手去做,我船上又没有女人。”
 
艾希雅脸颊发烫。
 
“我给你带了点喝的来。”柯尼提起身,将他的拐杖塞在腋下。他走到桌边,端起了他带来的托盘,送到床边来。他虽然少了条腿,但是走动的姿态却像真正的讨海人一样的优雅流畅。艾希雅收腿,腾出地方来让他放托盘。他把托盘放下,在旁边坐了下来。“这是以葡萄酒和白兰地煮出来的药汤,是分赃镇自古传下来的方子,最能暖和身体、恢复元气,而且有止痛的神效。你务必趁着我讲话的时候喝一点。趁热喝,效果是最好的。”
 
艾希雅双手捧起汤碗,闻到药汤飘起来的香气,就让人舒服多了。琥珀色的药汤,碗底下泡着几根乌黑的药草。她的身体涌现暖意,化解了紧绷的肌肉。一阵震颤从脚底透上来,使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感觉上,海水的寒意好像一直封锁在她的身体里,直到现在才开始散出去。
 
“这才好呢!”柯尼提鼓励道,“我想想。嗯,温德洛现在不在船上,我派他去玛丽耶塔号跟着索科船长做事,索科船长乃是我的左右手。我一贯的想法是,凡是有潜力的年轻人,就要让他换换不同的船、经常变化他的职务,这样才能磨练他的本事、促进他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想必你已经察觉到,你现在待的就是他的舱房。但是你别烦恼,现在他舒服得很,而且他一定不会记恨的。”
 
“谢谢你。”艾希雅谨慎地回应道。她努力集中精神思考,柯尼提显然是把温德洛当作自己人,所以要好好训练他,以便将来能够担当更大的职责。这像是在训练儿子,以便日后继承家业一样。柯尼提与温德洛之间竟是如此的关系,这是艾希雅从来也没想过的事情,所以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你肯这样栽培他,真令人感动。”她听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但心底多少因自己竟然这样说而感到震撼。柯尼提要把温德洛栽培成一流的海盗,这有什么好感动的?艾希雅强迫自己整理思绪。“有一点我不得不问。温德洛走了,薇瓦琪作何反应?活船没有家人陪着,这可不太好。”
 
“求求你,趁热喝吧!”柯尼提劝道。当艾希雅依言喝着药汤时,柯尼提则望着他们两人之间的舱床,仿佛担心接下来说的话会激怒艾希雅。“薇瓦琪挺好的,她没那么想念温德洛。你应该看得出来,因为她有我啊!”他再度举起手,抚摸着头顶上那根银灰色的巫木梁。“我的感想是,对于船而言,与其有相同血缘的家人相伴,还不如找个意气相投的人。薇瓦琪与我十分投合,我们都喜欢冒险,痛恨奴隶买卖,而且都想要……”
 
“我对自己的船清楚得很。”艾希雅打断了他的话,柯尼提以他那淡蓝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像在指责她。艾希雅摇了摇药汤,喝了几口,以便掩饰狼狈。现在药汤的热力散到她全身各处,使她渐渐放松下来。这时,她突然一阵晕眩,感觉到柯尼提伸出手来帮她捧着汤碗。
 
“你一定很疲惫,只是自己没注意到。”柯尼提同情地说道,“海水很冷,你在水里泡了很久,现在我又讲话不小心惹恼了你。我敢说,这一切你一定难以接受。也许你原本以为来到这里就可以把船和外甥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但是你来了之后才发现,你的船和外甥都对目前的生活乐在其中,所以毫无‘拯救’的必要。求求你,先休息一阵之后再谈吧。你一定是累坏了,所以什么事情都从最糟的角度去看。如今温德洛既强壮又幸福,而且深信自己已经找到莎神给他的使命了。船呢,她起劲地追逐运奴船,乐得与我一同享受冒险犯难的生活。说起来,你应该要为他们高兴才对。更何况如今你已经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族活船上了。从今以后,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艾希雅一直喝到药汤见底、碗底的药草碰到她的嘴唇为止。柯尼提接过她手里的汤碗,又及时在她晕眩摇晃的时候扶住她。他身上飘着香味,檀香、丁香,闻起来好舒服。她将头靠在柯尼提覆着精致蓝外套的肩膀上,领口露出来的蕾丝拂得她脸上痒痒的。贝笙穿蕾丝衬衫一定很好看,如果再配上这样的外套,那就更出色了。“男人穿蕾丝衬衫,就是好看。”艾希雅说道。柯尼提清了清喉咙。艾希雅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我好晕。”她歉然地说道,努力坐直起来,“我不该喝得那么急的,药力都直接冲上头来了。”
 
“别这么说,这没什么,你对自己太苛求了。好了,躺下来吧!”柯尼提应道。对于艾希雅的尴尬,他不加追究,反而避开,真是个如假包换的绅士。
 
柯尼提从舱床上跳下来,以单腿站立,帮她把枕头安置好。艾希雅顺从地躺了下去,靠在枕头上,感觉整个舱房开始摇晃。“是不是暴风雨来了?”她焦虑地问道。
 
“在海盗群岛这里,我们把这只当作小风小雨而已。再过不久就会开出风雨之外,找个有遮蔽的海湾下锚,等待风雨过去。你别担心,就算是比这严重得多的暴风雨,薇瓦琪也应付得来。”
 
“我知道,这我记得。”艾希雅希望他赶快离开。但是他没离开,反而回到她床边。
 
艾希雅忆起了往事,以前也曾有个高个子的黑发男子如此站在她的舱床边。艾希雅亲眼见识过父亲带着薇瓦琪号渡过许多暴风雨。在她小时候,这艘船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薇瓦琪号是她父亲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父亲控制了一切,绝不让女儿受到任何伤害。一切都很安全,一切都好得很。掌控本船的是个坚强的男人,那掌舵的手稳定扎实。艾希雅缓缓闭上沉重的双眼,她好久没感觉到这么安全了。
 
 
 
柯尼提低头望着艾希雅,她的头发因为湿润而卷曲,一绺绺地散在枕头上。她的睫毛不如温德洛的长,但是从近处打量,只显得与温德洛更加肖似。他把被子拉上来,紧紧塞在她周身,她连动也没动一下。这没什么好意外的,这个以白兰地为底,以罂粟浆和曼陀罗草煮成的药汤,他已经事先拿洁珂来做实验,发现成效巨大,这才用在艾希雅身上。现在柯尼提绝对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要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
 
派拉冈号以及船上的所有水手都已经死了。真是惨呐!都是因为贝笙的弓箭手出箭,海蛇才会反击。这个说辞应该行得通,但前提是艾希雅不能跟其他船员问起此事。他到底能不能一直把艾希雅隔离开来,却不至于引起她的疑心呢?日子越久,就越难编出恰到好处的谎言,不过他总会有灵感的。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低头俯视着她。她简直就是女儿身的温德洛啊!柯尼提伸出食指拂过她的脸颊、眉毛和鼻翼。缤城商人血统,出身好、教养也好。人对于自己的同类总是特别敏感。他弯身去吻她,她的唇暖暖的,只是毫无反应,她嘴里有着香料和白兰地的味道。只要他有意,现在就可以将她纳为己有。
 
就算如此也没人会知道。就连艾希雅自己恐怕也不会知道他干了什么事。这么个令人欣喜的念头使得他弯起嘴唇,露出真正的笑容。他伸手去解开睡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这是他的睡衣,所以感觉上像是自己在脱衣服似的。艾希雅的呼吸依然深沉且稳定。
 
“你之所以想要将她纳为己有,只不过是因为她跟那少年长得很像罢了!”那木脸护符阴险地说道。
 
那个可恶的小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柯尼提僵住不动,低头怒视着那个讨厌的东西。木脸的小眼睛炯炯地直视着他。到底是雕刻过的巫木真的具有蓝色的光彩?还是说那蓝色光彩纯粹出于他的想象?柯尼提想到这里时,那木脸嘴角下沉,仿佛对他十分不屑。
 
“你之所以想要将那个少年纳为己有,只是因为他宛如你自己当年的模样。只不过事实上,伊果把你押上床的时候,你的年纪还比那少年小得多。”
 
“住口!”柯尼提压低声音喝止道。那些往事是绝不能提起的,那些已经随着派拉冈沉入海底了。要不是为了摧毁那些往事的回忆,他何必处心积虑地安排一切?而木脸竟坦率地揭露此事,这实在太危险了!太危险了!柯尼提当下就意识到,这木脸护符非得摧毁不可。
 
“那也没用。”木脸嘲笑道。“你若是把我毁了,闪电一定会知道个中的原委。不过我老实告诉你吧,你若是违背那女人的意志,强占了她,那么全船的人必定会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把她纳为己有,而且我保证一定让温德洛第一个知道。”
 
“为什么?你到底想要怎样?”柯尼提气愤地低声问道。
 
“我要依妲和温德洛两人回船上来自有理由。我警告你,闪电与我都认为强暴是极为可恶的行为。在龙与龙之间,是绝不会有这种事的。”
 
“就这么一小片木屑,不比核桃大多少,还敢大言不惭地自称为龙!”
 
“有龙的灵魂就好,至于有没有龙的形体,那还在其次。把你的手拿开,别碰她。”
 
柯尼提慢慢地将手缩回去。他站起来,拿起拐杖,对木脸说道:“我才不怕你呢!至于艾希雅,我终将会把她据为己有,而且是在她自己的自由意愿之下,你等着看好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船、女人与小男孩,终将通通归我所有。”
 
 
 
她是怎么知道的?派拉冈悲哀地想,要把双手各放在哪一处才可以探到他们两个,而且是同时探到他们——这种事情,琥珀怎么会知道呢?她裸露的指头压着派拉冈的木料,所以现在她是对自己敞开心胸的了。只要他愿意,他大可深入琥珀的心灵,探索她所有的秘密。但是对于派拉冈而言,他对琥珀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并不想再知道得更多。他只希望琥珀赶快放弃,然后平静地死去。
 
为什么琥珀不愿这么做呢?她不是一直跟自己很要好吗?可是现在她却不理自己了。她把自己晾在一边,直接去跟分享自己木料船身的另外那两个讲话——认真说来,琥珀是对他说话,但是她说话的时候,另外那两个殷殷听着,他们倾听的情绪在他体内荡漾、在他灵魂中颤动。
 
“我得活下去才行。”琥珀恳求道。“只有你们能帮我了。我这一生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没做完。拜托,你们想开什么条件尽管说,无论要什么都可以。凡是我能力所及的,我什么都答应。可是请你们要帮帮忙,让我活下去。把船板的缝隙收起来,别再让冰冷的海水流进来了。让我活下去吧!”
 
“琥珀啊,琥珀啊。”派拉冈知道他最好是什么都别说,但他仍忍不住开口道:“求求你,你就放手了吧。别动,也别说话,让我们一起死了吧!”
 
琥珀永远也不会了解他的心意。派拉冈知道这样劝琥珀很笨,但还是尽量试试看。“这些记忆非死不可,如果往后再也没人回想起这些往事,那么他就可以当作从来没发生过这些事一般活下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柯尼提才把记忆交给我,让我带着记忆去死。这样一来,他与我之间,至少有一个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他们两个一直动也不动地倾听着,但是“大者”突然开口了,他的思绪在派拉冈的半个船身内回响。“那是行不通的,就算你遏制记忆,记忆仍然存在。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不是忘记就能一笔勾销的。”
 
派拉冈感觉得出琥珀非常震撼,而且正勇敢地克服这个情绪。她装作并未感觉到“大者”存在似的,继续对派拉冈说道:“为什么柯尼提要这样对待你?他哪有权力这样对待你?他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吗?”
 
“柯尼提是我的家人。”派拉冈无法隐藏他对那海盗的爱,“他跟我一样都是大运家族的一份子。缤城商人的儿子娶了海盗群岛的新娘,生出了柯尼提。柯尼提是他的宠儿,他的小王子,也是我的玩伴。有了柯尼提之后,才终于有人因为我的本色而爱上我。”
 
“你才不是大运家族的一份子。”大者打断了派拉冈的话,“你可是龙啊!”
 
“是啊,我们都是龙,而且我们想要活下去。”这话出自于“小者”。“小者”努力地把自己的思绪插进来。
 
“住口!”大者立刻就把小者压下去。由于大者取得主动,所以派拉冈倾斜得更厉害了。
 
“你们是谁?”琥珀困惑地问道,“派拉冈,你身体里怎么会有龙?”
 
大者哈哈大笑,派拉冈知道自己最好是不要回答。
 
“拜托。”现在琥珀对那双龙恳求,“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大家啊!”
 
“为什么你命不该绝?”大者质问道。大者是以派拉冈之口、以派拉冈的声音讲话的。现在他控制住人形木雕,以低沉的声音对着海风讲话。琥珀借由她的手感觉到大者的思绪,但是大者才不在乎。
 
派拉冈知道,大者之所以照样说下去,是因为他要让船知道如今他变得多么强。“如果你真的命不该绝,那么你现在就应该明白,其实你若要求生,无需求人,只需求己便可。但如果你笨到看不出要如何才能自救,那我们活该一起死掉。”
 
“你就告诉她嘛。”小者对大者恳求道,“我们的时机终于来了,你却要让我们因为人类的无知而死去?才不呢!你就告诉她呀,让她拯救我们,这样我们才……”
 
“住口,你这个弱者!你跟人类相伴得太久了。强者生存,这乃是不变的道理。我们已经困在这样的躯壳里了,如果我们船上的人类依旧愚笨痴鲁,那我们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我们就让她露一手,看看她值不值得我们继续活下去。如果她想得出要如何才能活下去,我们就让她给我们新眼。我们将会变成派拉冈,但不是变成大运家族的派拉冈,而是变成双龙的派拉冈,你我合而为一。”
 
“那我呢?”派拉冈激烈地叫喊道。大雨沿着他的盲眼和胸膛流下来。他气得抓住自己的胡子、用力拉扯。“那我呢?”
 
“你?你就跟我们待在一起呀!”大者说道,“不然就不用活了。除此之外,你没别的路可走。那海蛇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们仍需对我们的族类尽一份责任——这同时也是我们的权利。而且不管是龙,或是龙所化身的船,都不能拒绝我们行使这个权利。我们只能有一个,所以你若不跟我们待在一起,就不用活了。”
 
“我们快要死掉了!”琥珀喊道。她的声音很虚弱,且因为吸多了浓烟变得粗哑,“上头起火,下头又有海水漫进来。我要怎样才能救你们,才能救我自己?”
 
“动动脑筋。”大者命令道,“证明你的能耐!”
 
琥珀顿时振奋起来,她用力地探索大者,仿佛要借此把她必须知道的知识从那儿偷取出来。接着她剧烈咳嗽,整个人忍不住抖动起来,身上每一寸灼伤的肌肤都剧痛不已。
 
派拉冈原来是感知得到琥珀的,但是咳嗽过去之后,琥珀却慢慢消失了。他感觉到她变成透明,再变成虚无。琥珀死了,派拉冈既哀痛,却也顿时感到轻松许多。船舱里的冰冷海水积多了,重得使船慢慢沉下去。海浪越来越高,不久浪头就会扫过他的甲板。他一沉下去,甲板上的火势就会灭掉,但那也没关系,因为火势与浓烟已经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
 
接着,琥珀像是疾射至箭靶上的箭镞一般,忽地回到了派拉冈心里。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深究龙族的记忆。派拉冈感觉到琥珀跌跌撞撞地摸索,她目瞪口呆,因为代代龙族的记忆绵延不绝、直可追溯到第一个龙蛋。这么多记忆,她实在记不住。派拉冈感觉到琥珀被记忆所淹没,大者任由他自己的记忆淹没了她,不过她奋力抗拒,继续追寻大者挟持着不让她知道的知识。
 
“你这小笨蛋,答案不在我的记忆里,而在你自己的记忆里。”大者对琥珀说道。然后冷眼旁观琥珀竭力挣扎着脱离自己的记忆流,其困难度不亚于被浓厚的树汁绊住而难以脱身的蚂蚁。
 
最后,琥珀终于毅然决然,像是把手从手臂上扯下来般从大者的记忆中挣脱开来。派拉冈感觉到琥珀跌倒了,接着又感觉到她努力地大口吸气,希望能吸到新鲜的空气,只可惜周遭已经一片浓雾,什么新鲜空气都没了。她再度淡去消失,慢慢地坠入无意识之中,然后她慢慢抬起头。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琥珀宣布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使大家免于一死。但我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生而牺牲派拉冈。要我出手拯救大家,除非你们先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你们要合为一体,但不是二合一,而是三合一。也就是说,你们必须得将派拉冈维持下去。”
 
派拉冈感觉到此时的琥珀非常恐惧,她迸出来的每一粒汗水、呼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恐惧。尽管如此,她仍宁死也不肯出卖他,这样的情操使他惊骇得麻木。
 
“成!”大者宣布道。他的口气里透露出一丝钦慕,“这个人有伟大的胸襟,所以她够格与龙船合伙。现在就让她证明她的本事是不是及得上胸襟吧!”
 
派拉冈感觉到琥珀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是之前的活动已经把她最后的力气消耗怠尽,所以她不但站不起来,反而又跌回地上。派拉冈为了她,开始将缝隙闭合。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办不到,因为双龙不让他这么做。所以他换了个办法,汇集自己的力气,贯注到匍匐在船板上的那个脆弱身体里。位于浓烟弥漫、黑暗不见五指之处的琥珀抬起头来。
 
“克利弗!”琥珀喊道。只是她虽尽了全力,却只叫得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克利弗!”
 
 
 
“他妈的,使点劲呀!”贝笙吼道,然后就剧烈地咳了起来。这一来,凑合着用的那根木桩也就随之落在地上,而刚才跟着他一起要用木桩从底舱把舱盖撞开的几个男人已经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舱盖怎么也撞不开,时间是越来越紧迫了。贝笙把恐慌的心情抛在脑后,并劝自己,巫木是很难着火的,所以他们还有一点时间,他们还有求生的渺茫机会,但是他若不尽力,那一切就完了。
 
“踩唧筒的,你们别偷懒啊!淹死的滋味可不会比烧死好到哪里去。”下了这个命令之后,便听到唧筒组的人重新开始干活的声音,但是他们踩得有气无力。这一船船员,死的死,伤的伤,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怕的声响从各处传来——抽除积水的唧筒运作声、伤者的呻吟声,甲板上还似有似无地传来劈啪的火焰声。压舱水的水位不断升高,臭水味越来越逼人。派拉冈号进的水越多,船身就倾斜得越厉害。而且飘入船舱里的浓烟越来越浓,时间是越来越紧迫了。
 
“大家一起来,我们再撞撞看。”贝笙吩咐之后,三名男子踉跄地站了起来,抱起那一根从墙上卸下来作为木桩的横梁。
 
就在这时候,有人扯了扯贝笙的袖子,使他一时分心。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克利弗。这孩子以好臂抱住伤臂,痛得脸色发白,在摇曳的灯光中显得十分恐惧。“船长,琥珀找你。”
 
贝笙摇了摇头,又揉了揉刺痛且不住流泪的眼睛。“小子,你尽量照顾她就是了。我现在不能过去,这儿有事要忙。”
 
“不,船长,她只是有话要告诉你。她叫我告诉你,试试另外那个舱盖,你房里的那个。”
 
贝笙直过了半晌才领悟出这孩子话里的意思。然后他大声吼道:“跟上来!木桩带着!”接着便一把抓起灯笼,也不看手下有没有跟上来便踉跄地前行。他一边走,一边猛骂自己怎么那么笨?琥珀一开始住在派拉冈号上的时候是把船长室用为起居室,至于她那些烧火用的木料则存放在船长室底下的船舱里。琥珀为了搬运方便,在船长室的地板上凿了个洞,做了个活门。贝笙和艾希雅发现之后都觉得那活门真是离经叛道,所以琥珀就从底舱将活门钉住、封死。封死的工程是从活门下方做的,所以从底舱这边很容易下手。派拉冈号的舱盖在设计上要能够抵挡雨水海浪的打击不渗水,但是贝笙舱房里的活门只是用钉子钉住而已。
 
到了之后,贝笙抬头一望头顶的活门,心里便凉了半截。琥珀不但工艺好,而且做得很扎实。再加上船身倾斜,所以很难够到那儿。他正在徒劳无功地搬动木箱之时,其他船员赶了上来。贝笙与众人合力把木箱和木桶堆高,他爬到最上头,检查天花板上那个钉死的活门。
 
克利弗把工具递给他。他拿着铁锤和铁撬,把封死活门的补强钉子撬开。贝笙就着灯光,看到烟雾从甲板上传来,透过木板的接缝透到底舱来,所以越接近天花板,烟雾就越浓。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撬得开活门的话,迎面而来的可能是一团大火,但是贝笙并不迟疑。“小子们,用木桩来撞。”他吩咐道,手脚并用地爬下来。
 
那几个水手抱着木桩,有气无力地往上撞。当撞到第四次时,贝笙看出那几层木板开始松脱了。他挥手叫他们退下,那几个人跌在地上,大声咳嗽、干呕。贝笙再度爬到木箱和木桶堆起来的高台上,用力以锤子敲打那个如果不撬开的话他们就活不下去的活门。不久,活门突然松脱、垂了下来,差点就把贝笙打伤。黄色的灯光映出底下那几张油腻的脸孔。
 
贝笙往上一跳,抓住破洞的边缘,以臂力将自己撑上去。船长室的墙壁起火了,但火势尚未蔓延到房里来。“快上来!”贝笙奋力用最大的音量喊道,“趁现在,快出来!”
 
克利弗已经攀在洞口了,贝笙拉住他未受伤的那一只手臂,将他拉了上来。那孩子跟着贝笙走出船长室,到了外头的甲板上。冰冷的雨水把贝笙打得透湿,他迅速地四下环顾,发现附近的水域只剩派拉冈号这艘船了,另外有一条白海蛇好奇地在附近打转。滂沱大雨镇住了火势,然而光靠大雨是不足以灭火的。火舌还是从主桅往上窜,鬼鬼祟祟地在船屋四周蔓延,索具连着木料和帆布落到甲板上后,兀自烧个不停。
 
贝笙把压住主舱盖的那些冒着烟的残破杂什搬开,拉开栓子、打开主舱盖。“快上来!”他再度大叫道,“让大家通通上来,下面只留唧筒组的人。把这些清……”贝笙讲到这里,突然咳得说不下去。
 
水手们蹒跚地从舱盖里爬出来,众人脸上都被熏得乌黑,眼睛睁得很大,显得十分惊骇,船舱里不住传出呻吟与咳嗽声。
 
“快把着火的东西清走,把受伤的人抬到甲板上来,呼吸点新鲜空气。”接着贝笙转头,穿过烧得焦黑的零落杂什。有根断落的翼梁缠卷着绳索,烧得很旺盛,贝笙一把将之拉起,丢到海里去。雨势太大,所以四下茫茫不见,跟刚才在浓烟里一样,但至少现在有新鲜空气。他每吸一口气,胸腔就清爽一些。
 
贝笙攀上前甲板。“派拉冈,快把缝隙闭合起来。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把我们弄死?”
 
那人形木雕不回答,甲板上的火光映出了他的外形。只见派拉冈一动也不动地面对着前方的风暴,双臂紧紧抱胸,从他背后肌肉虬结的姿态,就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紧张。贝笙跟他讲话时,那海蛇也出现在身前的海面上,歪着头,以闪耀的红眼瞪着那人形木雕。那海蛇发声,像是对那人形木雕讲了什么话,但是派拉冈却噤声不言。
 
克利弗从贝笙身后冒出来。“我刚才去找琥珀,她现在安全了。”
 
现在这船上谁也谈不上安全。“派拉冈!把缝隙闭合起来!”贝笙再度吼道。
 
克利弗拉拉贝笙的袖子,贝笙低头望去。那孩子仰着头,不解地望着贝笙。“他已经把缝隙闭合起来了,你没感觉到吗?”
 
“没,我没感觉到。”贝笙紧握住船栏,凝结意志,想要与那人形木雕心意沟通,但最后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根本连派拉冈也感觉不到。”
 
“我倒是感觉得到,他们两个,我都感觉得到。”克利弗谜样地说道。过了一会儿,他警告道:“船长,抓稳了!”
 
船体突然扶正了。这一动,使得压舱水滚来滚去,船体跟着晃动。晃动平息之后,贝笙听到身后的甲板传来赞叹的诅咒声,他则咧着嘴、对着黑水而笑。现在水线高,船身几乎都浸在水里,但却是水平的。只要船已经把缝隙密合起来,只要他们能够继续踩唧筒抽水,只要暴风雨不比现在更严重,那么他们就可以活下去。“船啊,我的船,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去死。”
 
“才不是他呢,至少,救我们的不只他一个。”那少年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是双龙与他一起出手救了我们。”克利弗说到这里,无力地软瘫下来,幸亏贝笙一把拉住他,让他慢慢的坐到甲板上。克利弗继续说道:“这一阵子以来,我常常梦见大小双龙,不过以前他们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
 
 
 
“吊上来。”柯尼提对裘拉吼道,烦躁地看着水手们把温德洛和依妲所搭乘的小艇吊到大船上来。看到他们回来,柯尼提沮丧得不得了。之前他下令要船锚泊在这个小岛湾里,为的是要等风雨过去,顺便也让他有时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本来是打算要回分赃镇去,这样才有时间与艾希雅单独相处,又方便他跟闪电长谈。如今,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依妲上船后,柯尼提冷冷地对她说道:“我没派人去接你。”
 
柯尼提的指责并没有吓倒依妲。“我知道。我是想,就趁着风雨过后的平静回来嘛!”
 
“而且不管我有没有下令都一样。”柯尼提没好气地说道。
 
依妲愣住了,手停在半空中,没有碰到柯尼提。她显然是很不理解,带着伤心的口气埋怨道:“我从没想过你竟然会不想要我回来。”
 
裘拉的眼神怪怪的,柯尼提心里明白,这一船的船员都喜欢依妲,又把船长和这婊子之间想得很浪漫。眼下事务如此庞杂,实在没必要勾起众船员或依妲的猜忌。
 
“你怎么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全?”柯尼提尖锐地补了这么一句。“快进船舱去,你衣服都湿透了。温德洛,你也一起来,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
 
柯尼提说完便转过身去,领头往前走。雨势大,雨水冷,他们两个却闹得他非到甲板上来淋雨不可,真是他妈的该死。柯尼提的断腿一下子就因为摩擦而痛了起来。
 
进了舱房之后,柯尼提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任由拐杖落在地上。浑身都滴着水的依妲本能地把拐杖捡起来,搁在房间角落那个放拐杖的空隙里。柯尼提恼怒地望着他们两人脱下湿透的外衣。
 
“唔,你们回来了。这么急着回来做什么?”柯尼提抢在他们两个人开口之前质问道。他给两人充分的时间整理思绪,然后看到温德洛吸了一口气,但柯尼提反而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也不用开口,我看你们的脸色就知道了。虽然我们一起经历了大风大浪,但你们至今仍不相信我。”
 
“柯尼提!”依妲装作失望地叫道。柯尼提却不理她。
 
“我到底是哪里不好,惹得你们对我如此猜疑?是我判断力太差,还是没荣誉感?”柯尼提皱起脸,做出悔恨遗憾的表情,“不过你们这么看轻我也有道理,我答应了温德洛,显然就是判断力太差。而我为了信守诺言,叫自己的手下去冒险,的确是很没荣誉感。”柯尼提直视着温德洛,像是要把人看穿,“你阿姨还活着,如今人在船上。其实,她现在正在你房里睡觉。”“停!”柯尼提命令道,因为温德洛听了立刻就起身。“你现在不能去看她,她在海里泡了很久,虚弱发寒,所以我已经给她罂粟浆以便缓解。现在应该让她多休息、不可打扰,这是礼貌。虽说派拉冈号把我们当作敌人看待,但至少我个人是挂白旗、不主动挑战的。”他望向依妲,“而你呢?夫人,如今艾希雅·维司奇在船上,又有个六大公国的战士陪着她,所以你应该离远一点才好。我担心她们会对你造成什么人身伤害。维司奇家的那个女人讲话是很公道,但谁知道她到底安个什么心?”
 
“他们挂的是白旗,但最后却发动攻击?”温德洛难以置信地问道。
 
“啊,这么说来,当时你一直在看,是不是?他们对我们的海蛇发射弓箭,这才激怒了蛇团开始攻击他们。后来蛇团撤退了,可是他们却把撤退误以为是逃跑,所以就大着胆子把他们的船开上来,直接跟我们宣战。打到最后,是我们占了上风。可惜的是,赢是赢了,却连那个大好的战利品都保不住。”柯尼提摇了摇头,“那艘船呐,是铁了心非要找死不可。”这话说得很笼统,方便他日后视需要安插各种细节——如果温德洛起了疑心的话。但就目前而言,那少年听得脸色苍白,僵直不动。
 
“真没想到……”温德洛才笨拙地说了这么几个字,柯尼提就一挥手,叫他别说下去。
 
“你当然没想到。虽然我尽全力教你,你却什么也没学到。这次我为了你而感情用事,并做出了代价高昂的承诺。唉,我是信守承诺了,虽说船不高兴,而船员们冒险一搏,却还是让那个珍贵的奖品溜了。但是呢,温德洛,我说到做到,因为依妲也恳求我要信守诺言。只是这样的结果,恐怕你们两个都高兴不起来。”柯尼提疲惫地讲出最后那句话。接着他抬起头,望望这人,又望望那人,摇了摇头,仿佛对自己的愚行感到十分不齿。“对于这个艾希雅·维司奇,我有几点,希望你们遵守——也许我太傻,竟敢奢望你们会遵守!但我的想法是,在我判断她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之前,应该将她隔离。要让她日子过得舒服,但不能让她接近船,也不能让她接近我们的船员。温德洛,我没有杀她的意思。但若是让她得知哪些水道通往分赃镇,或是她因为与船多谈而减损了我的权威,那可就危险了。其实,光是她人在船上,就足以使你起而跟我作对了。”柯尼提再度疲惫地摇了摇头,“我就连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对我起疑,真是没想到。”柯尼提为了使他们两人心软,甚至还将脸埋在手里。他的双肘顶在膝盖上,整个人看来愁云惨雾的。他听到依妲走过来的细碎脚步声,但是她将双手放在他肩上时,他还是装作大感意外地跳了起来。
 
“柯尼提,我真不该怀疑你的,我说什么也不该怀疑你。你既然这么说,那想必我还是回玛丽耶塔号去,等你派人来接我再回来。只是我真舍不得跟你分开……”
 
“不,不。”柯尼提逼迫自己伸出一只手,拍拍依妲的手背,“你既然回来了,就待下来吧,只要你离艾希雅和她的同伴远远的就行了。”
 
“既然你想这样,那我就不该多问。毕竟凡是关于我的安排,你的判断一向都是最妥当的。”依妲顿了一下,“而且我敢说,温德洛一定也有同感。”她催促着那个无助的少年。
 
“我想看看艾希雅。”温德洛沉痛地说道。
 
柯尼提知道,这孩子为了要说出这句话,内心势必起了很大的挣扎。可以说,就此而言,他还蛮赞赏这孩子的韧性的,但依妲可不。
 
“可是你一定会照柯尼提说的去做。”依妲对温德洛说道。
 
温德洛像战败似的低下了头。“我敢说柯尼提不希望我去探望艾希雅必有他的理由。”最后他只能做出退让。
 
依妲揉着柯尼提的脖子后面和肩膀,他在依妲的按摩之下逐渐放松了下来,并让最后的担忧疑虑散去。这就行了!派拉冈死了,而艾希雅·维司奇即将变成他的女人。
 
“我们回分赃镇去。”柯尼提轻声说道。到了分赃镇之后,他一定可以找个好理由,叫依妲一定要上岸,并且在镇上住下来。他瞄了一脸忧郁的温德洛一眼,没错,他是很舍不得温德洛,但说不定也得把这少年放弃掉了。他必须对闪电示好,若是把温德洛送去做教士,闪电说不定会很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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