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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大运家的派拉冈

薇瓦琪号的船帆首次出现时,艾希雅正好在船桅顶瞭望。在低得逼人的乌云层之下,只看得到点点白帆。派拉冈号下锚停泊于分赃镇水道之外的一处小海湾里,不过此时薇瓦琪号离这个海湾出口还远得很。他们之所以选定此地,是因为贝笙研究了他那些碎片地图之后,认定柯尼提若是从异类岛的方向返航,必定会经过这里。如今看来,他果然猜对了。
 
此时艾希雅虽然还没看见船壳,也还没看见船头的人形木雕,但是光从船桅和船帆,她就认出那是薇瓦琪号。看到自己等待了那么久的形影,她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过去七天以来,她好几次把过往的船认作是薇瓦琪号,其中两次甚至还把贝笙叫到瞭望台顶上跟她一起看个究竟,但最后结果总是她看错了。
 
当她看着那熟悉的索具布置逐渐现身时,她知道这次绝不会错。确实是薇瓦琪号,错不了的,这与人绝不会错认自己母亲的脸孔是一样的道理。这次艾希雅并未大声喊叫、把消息通报给下面的人知道,而是像蜘蛛般迅速沿着船桅爬下来,快到甲板时一跃而下,然后拔腿快跑。到了船长室门外,她也没敲门就闯了进去。贝笙躺在床上,昨晚他值夜班,所以现在正在睡觉。
 
艾希雅一进舱房便说道:“船到了,跟你预料的一样,从西南方出现。这次不会错了,贝笙,确实是薇瓦琪号。”
 
贝笙并未质疑,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那么时候已到,希望这个柯尼提果真如你预料的那么聪明且理性。要不然的话,我们这就等于羊入虎口。”
 
艾希雅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一时间,她只能怔怔地望着贝笙。“对不起。”
 
贝笙赶紧沙哑地补充道:“我说这话是多余的,这计划是你我两人一起拟定的,而且我们还一起说服众船员,让他们相信这行得通。你别多心,我不是要将重担通通丢在你头上。”
 
艾希雅摇了摇头。“其实很多天来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你也不过是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这一切毕竟因我而起。若不是我,派拉冈号和这一船的人也用不着来到此地,更用不着考虑要不要执行这个疯狂的计划。”
 
贝笙将她揽在怀里,粗鲁地抱着她。一时间,艾希雅只闻到他赤裸肌肤的味道,并感觉到他散落的头发贴在她脸颊上。她以脸颊摩挲着他温暖的胸膛。真是搞不懂啊,为什么她竟肯把这大好的一切赌上去?这计划危险重重,她何苦要拿这男人的性命和她自己的性命去赌呢?
 
然后贝笙放开了她,把搭在椅背上的衬衫拿起来穿上,俨然又变回了船长。
 
“去把休战的白旗找出来升上去,众船员的武器要备妥,但不要拿在手上。提醒他们,我们是要先找柯尼提谈谈,不是要引得他来抢登本船。不过对方若是有什么不良意图,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艾希雅本想回应,这些话早就一再讲过,用不着再提醒了,但想想还是不提的好。之前他们集合了众船员,一再严格操演,以求发生情况时能够迅速反应。如今不必对付心怀不轨的拉弗依,所以艾希雅带起人来自信得多,众船员一定会听令的。也许再过一两个小时,她就可以再度站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也许吧!艾希雅随即奔出去执行船长的命令。
 
 
 
“就那里,船长。看到了没?”詹吉司一边指着,一边眯起眼睛,仿佛他眯眼能使柯尼提看得更清楚。他继续说道:“那船锚泊在沙滩之后,他们大概是以为有了岬角和树林的隐蔽,别人就不容易看到他们了,但我一看到……”
 
“我看到了。”柯尼提打断詹吉司的话,“还不快去做你的工作!”柯尼提一看到那船桅和索具布置,灵魂深处便升起了一股宿命的感觉。
 
船长的口气不好。那年老的瞭望者被这么一骂就赶快走了。寒风吹过柯尼提,他的船破浪前进,但是他的心突然飞到了别的地方。那是派拉冈号啊!柯尼提的灵魂一半在自己身上,另一半则锚泊在那个小海湾里。
 
“我真的这么远就认得出他?”柯尼提轻声自问道,“怎么可能?是感应吗?还是风中的味道?”
 
“那是血亲的呼唤啊!”柯尼提手腕上的木脸护符轻声说道,“你明知那确实是他,他是回来找你的。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他终于回来了。”
 
柯尼提想要呼吸,但是他的肺沉重得好像气送不进去,也抽不出来。他内心既畏惧又期待。若是能够再度踏上派拉冈号,再度踩在自己的船的甲板上,等于是让循环圆满告终。如此的欢欣得意,可将过去一切的挫败与痛苦通通冲走。船一定会因为他长大成人、变得如此发达而感到骄傲,而且……不行,那样是不行的。若是与派拉冈相见,就得面对过去的丑事,彼此互相指责,并且承受羞辱;果真与派拉冈相见,就等于开了一扇大门,让过去的哀愁怨苦涌出来毒害现在;果真与派拉冈相见,就得与被自己出卖的亲爱家人四目相对,而那不就等于逼着自己承认,他的确曾经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做过许多不堪的丑事吗?
 
更糟的是,这样一来,事情会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这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以及过去的处境有多么丑恶。薇瓦琪号上的船员会知道,依妲和温德洛会知道,闪电也会知道。他们知道以后,就再也不会敬重他了。这样一来,他费尽心血所构筑的一切、多年来的经营,就通通化为乌有。
 
他可不能让事情走到那个地步,虽说他内心深处在挣扎叫喊,但他就是不能任由事情走到那个地步。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无法改变。在被人痛打之余哀求告饶的那个少年,必须再度叫他闭嘴。柯尼提必须再度把那个匍匐在地的胆怯少年从世人的记忆中抹去。
 
裘拉跑过来向柯尼提请示:“船长,瞭望者看到的那艘船要怎么处置?他们已经升起一面巨大的白旗,看来是不想生事,而且他们已经起锚朝我们开过来了。”裘拉本来讲得很兴奋,但看到柯尼提哀伤的脸色之后,语调慢慢地冷淡下来。最后他轻轻地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处理?”
 
“来船恐怕有诈。”柯尼提对他说道,“法丁捎来的信早就让我要提防这一点,所以我不会因为他们升起白旗就受骗上当!如果需要的话,我一定会拿这艘船和这一船的船员来杀鸡儆猴。如果这真是骗局,那么我会连船带人,让他们通通沉入水里去。”他转头望着大副,“裘拉,今天你可能会听到许多谎言。这个船长非常之聪明,竟想要用活船来夺取活船。不过当然啦,我们可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柯尼提的喉头一下子收紧,他突然恐惧起来,深怕此时裘拉会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的眼里霎时盈满泪水。但是感受是会变的,柯尼提顽固地提醒自己,这哽咽、这眼泪,都出自于那个不再存在的少年。我早就没有这种感受了,我才不会哽咽哭泣呢!
 
柯尼提咳了一声,以遮掩自己一时的软弱。“把人手准备好。”他冷静地吩咐裘拉,“把船开上前去,然后下锚。我们自己也挂上白旗,引诱他们开近一点。就装作我们已经被他们骗得上当的模样,然后我再请船派出海蛇团去攻击他们。”柯尼提咧嘴撑起笑脸,“恐怕那个特雷船长还不知道我们海蛇团的威力呢!他要休战?那还得看看我们的海蛇团肯不肯!”
 
“是。”裘拉应道,迅速离去。
 
柯尼提慢慢地前倾,木腿打在甲板上的笃笃声听起来格外的响。水手们匆匆地经过他身边或绕过他,一心只想迅速赶到自己的岗位上,没人停下脚步来看他。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其实谁也看不透他,他们眼里只看见海盗群岛之王柯尼提。
 
而柯尼提长久以来,不就一直希望人们只看到他将自己所塑造成的那个人吗?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象,派拉冈若是发现他少了一条腿,不知道会怎样难过哀号?还有,若是看到他这厚绸外套的剪裁有多么细腻,不知道会怎样得意高喊呢?柯尼提突然察觉到,若是你只能跟一向认定你必会成功的人分享成功的喜悦,那么这喜悦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这世间虽大,但只有派拉冈知道他是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才达到今天这样的盛况。能够体会得出这胜利的喜悦有多么强烈,以及过去的苦难有多么深重的,也只有派拉冈了。能够把他过去的一切通通招出来的,世上也唯有派拉冈。所以派拉冈非死不可,没别的办法。这一次,他一定要让派拉冈神形俱灭。
 
柯尼提爬上通往前甲板的短梯时,发现依妲和温德洛已经在前甲板了,心里感到很失望。温德洛倚在船栏上,起劲地跟人形木雕讲话。依妲并没留意他们的对话,而是眺望着远方的派拉冈,脸上若有所思,黑发随风飞扬。柯尼提爬上前甲板,用手在眼前搭起凉篷,顺着依妲的目光望过去。派拉冈号正稳定地凑上前来。此时柯尼提已经很确定那熟悉的人形木雕就是派拉冈了。他一看到派拉冈脸上那粗暴的斧斫痕迹,心里就开始抽痛。这不能怪他啊!
 
谁也不能怪他,就算派拉冈也不能说他的不是。都是伊果的错,全部都是伊果的错。以斧凿脸的那种可怕痛楚横过水面传来,烧得他灼痛不已。血液往上冲到他脸上,这让他有些控制不了。柯尼提畏惧到了极点,颤抖地举起一只手摸脸。
 
“你竟让他替你承受全部的痛苦。”木脸轻轻地在柯尼提耳边说道,“他说他愿意替你承受,而你竟然就真让他替你承受了。”木脸一笑,“所以现在你的苦痛全都在那里,全都在他那里等你。”
 
“住口!”柯尼提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想要以颤抖的指头把手腕上那个可恶的东西解下来。他要把可恶的木脸丢到海里,任由海水将它吞噬。可是今天指头笨拙得很,几乎像是麻木了,怎样也解不开系着木脸护符的皮带结。他想扯下木脸,然而皮带却坚固得很。
 
“柯尼提,柯尼提!你还好吧?”
 
没头脑的婊子,老是挑错时机问些不该问的问题。柯尼提把自己的情绪按捺下来,掏出手帕擦掉额头上的冷汗,这才定神答道:“我当然好得很。你呢?”
 
“刚才你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你会昏倒呢!”依妲的眼睛在柯尼提的脸上来回,想要解读他的表情,又想伸出手来握住他。
 
那可不行,他才不要被她碰到。柯尼提对她微微一笑,找个事情让她分心。“那孩子……”柯尼提一边低声问道,一边朝温德洛一努嘴,“可能不好受,他情况如何?”
 
“很矛盾。”依妲立刻说道。她原本关注的是柯尼提,竟因为他的一句话,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温德洛身上。换作是不及自己的男人,可能会因此而感到气愤,但别忘了,依妲终究不过是个婊子而已。依妲叹了口气,说道:“他一再尝试,想尽各种办法来勾起船的回应。他要求船要以薇瓦琪的身份来回应他,但是她当然不是薇瓦琪啦。就刚才,温德洛还以艾希雅就在附近为话由,看看能不能勾起船的情绪。但是船根本没感觉。温德洛又提醒船,你已经答应绝不会伤害艾希雅。而船则大笑说那是柯尼提的承诺,与她无关。船还说,虽然她与你有盟约,但是温德洛别想借此得到什么保证,这话使得温德洛非常痛心。”依妲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再次跟他保证会遵守承诺,那他一定放心多了。”
 
柯尼提无奈地耸起一边肩膀。“我尽量,但我之前也跟他提过,有的人一打起来,不到你死我活是不会停手的。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有什么办法?温德洛该不会希望我为了履行承诺,而任由对方把我杀了吧?”
 
一时间,依妲只是望着他。她两次想要开口讲什么话,但最后都没说出口。最后她轻声说道:“他们升起了休战的白旗,这说不定是个圈套,但是……但是你总会尽量遵守诺言吧?”
 
柯尼提歪着头望着依妲。“好怪的问题,当然会啦!”他刻意笑得更深,伸出一臂,让依妲扶着他走到船栏边。“你自己好好判断,如果你看情势可能会走坏,局势的发展可能与温德洛的预期大相径庭,那你就带他到底舱去。”柯尼提轻声说道:“你就找个借口,弄个什么事情让他分心。什么事都可以,反正带他去底舱就是了。”
 
依妲瞄了柯尼提一眼,并答道:“如果是小孩子,给他新玩具,他就会把旧玩具丢开,但温德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你别误会,我只是把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讲出来而已。你是个女人,而且以你的丰姿,要想让哪个男人分心,没有办不到的。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一样。此事涉及温德洛的家人,我不期望你能令他忘记这点,但我们也用不着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切,不是吗?”这就对了,柯尼提只能用暗示的,不能讲明。他若是讲得更明白几分,就等于是直接下令叫依妲去色诱温德洛了。莎神在上,这女人的胃口之大,要有两个男人才能满足她,而且近来她总是不断地索求。她总能在自己解决这个难题的时候,让温德洛忙到无暇他顾吧!
 
依妲深思着搀柯尼提走上前去,温德洛正在跟船讲话。
 
“艾希雅可以说是在这艘船上长大的,她本以为你会变成她的船。如果当初她可以选择,一定不会离开你。一旦艾希雅踏上你的甲板,你昔日的感觉就会通通回来的。你等着瞧吧,薇瓦琪,艾希雅会让你回复成往日的模样,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欢迎她上船。等她来到这甲板上,你就不会再生气了。毕竟她是不得已才离开你的。”温德洛鼓励地笑笑,“到时候,你又可以重新恢复成你自己。”
 
闪电叉手抱胸,她周围的海域尽是翻腾的海蛇。“温德洛,我不是生气,只是觉得很无聊。你的长篇大论实在枯燥得很。听说教士讲道,总要翻来覆去地讲到对方不得不干脆点头应和了才肯罢休,所以我就得问你了,若是我装作对她还有点感觉,你会不会就此闭嘴走开?”
 
一时间,温德洛垂下头,一言不发。柯尼提心想,闪电已经击败了他,接着便抬头眺望派拉冈号。
 
“不。”温德洛突然低声说道,“我不走,我要待在这里,陪在你身边。艾希雅上船之后,总得有人跟她解释你出了什么事。”
 
那可不行!柯尼提立刻下了个决定。他清了清喉咙,说道:“其实啊,温德洛,我有件小任务要交代给你去做。我们一下锚,你就带着依妲、搭着小艇前往玛丽耶塔号。索科的手下有几个家伙挺冲动的,而且近来他们惯于自行其是。你去了,跟索科说——好好地说,别撕破脸,就说这艘来船我要独自处理。我希望他将玛丽耶塔号停泊在远处,若能全员都待在船舱里、不挤在船栏边观看,那就更好了。来船升的是休战的白旗,我可不想让他们因为我们有两艘船,而他们只有一艘感到倍受威胁。若是因此而导致不必要的暴力,那就不好了。”
 
“船长,你何不派……”温德洛开始恳求道。
 
柯尼提重重地拍了拍依妲的手,她立刻就懂了。
 
“温德洛,你别发牢骚了。”依妲斥责道,“继续待在这儿任由闪电折磨你,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闪电玩弄你就像是猫儿捉弄老鼠一般,你还不知道要躲,柯尼提是为你着想。来吧,你很会讲话,由你来把这个命令传达给索科,索科才不会觉得他的大好本事没人放在眼里。”
 
柯尼提听着依妲的话,心里不禁敬佩起来。按照依妲的逻辑,温德洛若是不服柯尼提,就是幼稚且自私。这一定是女人特有的才能!柯尼提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语气总是稍带着不耐烦,使得他深信自己大错特错。不过他立刻就甩开那段记忆,派拉冈越早解决越好。这么多记忆同时在他心底骚动,还是多年来的第一次。
 
温德洛犹豫地望望依妲,又望望柯尼提。“可是柯尼提遇上艾希雅的时候,我不想缺席……”
 
“果真如此,那他们一定会以为我们把你当作人质来威胁她。我倒希望让他们觉得你是心甘情愿地成为我手下的一员,不受什么限制。除非……”柯尼提顿了一下,以古怪的眼神望着温德洛,“莫非你想要离船?莫非你想跟他们一起走?唉,你若真有此意,倒不必拐弯抹角,跟我明说就是了。他们是可以带你前往缤城,或是回到你的修院……”
 
“不!”温德洛此话一出,连依妲都因为他答得如此迅速而感到意外,“如今这就是我的地方,这我已经很明白了。船长,我不想离开,我想待在你身边,见证王国的创建,并受到四邻的承认。我觉得……我觉得这就是莎神要我待下来的地方。”他默默地朝中甲板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直视着柯尼提严肃的双眼。“我去找索科。现在就去吗?”
 
“对,我希望索科就停在现在所在的位置。你务必把这一点跟他讲清楚。这事由我自己处理,无论索科看到什么,都不得插手。”
 
柯尼提望着依妲与温德洛匆匆离去,然后走到船栏边,占据了温德洛原来的位置。“为什么你以折磨那孩子为乐?”柯尼提宽容但兴味浓厚地问道。
 
“为什么他朝思暮想的都是薇瓦琪,而且非得拿这事来烦我不可?”船怒视着柯尼提,她一甩头,再度眺望着逐渐前来的派拉冈号,“她到底有什么好稀奇的?有我就好,为什么非得要她不可?”
 
她在嫉妒吗?要是有空好好探索这个可能性,一定很有趣,但现在可没那个时间。柯尼提刻意把她的问题岔开:“男孩子嘛,总是希望事情一成不变。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会回心转意的。”然后他问了个从前不敢提起的问题。“海蛇群能把船弄沉吗?我说的可不是把船弄到无法航行,我是说,能把船弄沉,让船一路沉到海床上吗?”
 
“不知道唉!”闪电懒懒地答道。她转头让柯尼提望着她脸孔的侧影,用眼角瞄了柯尼提一眼,问道:“要不要我们试一试啊?”
 
一时间,柯尼提竟忘记要如何讲出那个字。半晌之后,他才坦承道:“要。”又虚弱地补了一句,“如果需要的话。”
 
闪电以低沉的喉音说道:“这事没那么单纯喔!你想想看,派拉冈号跟我一样是活船。”闪电转头,眺望着水面上的来船,“也就是说,他是龙,是我的亲族,跟我一样在这种木质骨架里沉睡了多年,所以你这等于是要求我为了你而反噬同类。你想,我真的会这样做吗?”
 
柯尼提没料到计划中突然出现了这么大的漏洞,几乎使他怯懦得不能自已。派拉冈号正在下锚。其距离远在弓箭的射程之外。那些人也不全都是白痴。柯尼提必须让闪电心向着他,而且要快。
 
“在我心中,我总是把你摆在最优先的位置。你若是开口,要我做类似的牺牲,我绝不会迟疑。”他真诚地对闪电承诺道。
 
“真的吗?”闪电无情地问道,“即使我要依妲去死?”
 
“绝不迟疑!”柯尼提保证道,不肯让自己多想。
 
“那如果我要温德洛死呢?”闪电的语调变得非常柔和,想必她对柯尼提了解得很清楚。
 
这感觉就像是有人用刀尖在他体内翻搅一样刺痛。这个闪电到底对他的真心知道多少?柯尼提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只要你开口,我必听令行事。”但是闪电真的会做出此等要求吗?她真的会坚持要他取温德洛的性命吗?柯尼提推开这个念头。若果真如此,他会以言辞讲到闪电放弃为止。“希望你也把我看得这么重要!”柯尼提说道。他本想说几句好话来奉承她,但一时想不出来,所以只好干脆问道:“你到底做不做?”
 
“看来是时候把价码告诉你了。”闪电并未回答,反而如此说道。
 
玛丽耶塔号把温德洛的小艇吊上去,然后索科便驾船退开。再过不久,玛丽耶塔号就会在相当一段距离之外下锚。
 
柯尼提望着索科手下奔走爬缆、卖力地做例行公事,并等待闪电的答案。
 
“这事过了之后,你必须召集你旗下所有的船只,把所有挂渡鸦旗的船都召集起来,护送我们北上。北方有个河口,这河口众海蛇都记不得了,但我曾在身为薇瓦琪的生命中多次进入那个河口,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北上之时,会继续一路召集其他的海蛇,你必须保护海蛇,以免他们受到人类的攻击。到了河口之后,我会带你溯河,你旗下的所有船只则留在河口守卫。寻常的木船无法护送海蛇前往孵育地,这点我清楚得很,所以你呢,大运家族的柯尼提,从这残余的冬季、整个春季,直到盛夏溽暑的这一段时间,你们都得待在那里守护,因为海蛇群在那时是最无助的了。这就是我的价码,你接不接受?”
 
闪电一讲出他的名字,就等于是将他羁绊住。她怎么会知道他出身于大运家族?她是怎么猜到的?他一低头,瞄到手腕上那个咧着嘴笑的护符。他看到这个面容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木脸,便明白是谁把他的秘密说出去的。木脸眨一下眼,应和了他的想法。
 
“我也曾经是龙啊!”木脸轻声说道。
 
事情迫在眉睫,实在没时间多想。如果他现在伴随着海蛇群,一次隐遁数月甚至半年之久,那么他们所有的功业可能都会泡汤。但是他又不敢拒绝,他坚定地想,也许这会使得他的传奇倍添风采也说不定。派拉冈号正在把他们的小艇放下水,想必是艾希雅·维司奇要搭着小艇前来。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他可不敢让艾希雅登上薇瓦琪号的甲板。
 
闪电严正否认,坚持她跟艾希雅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但是柯尼提可不敢赌运气,他得趁现在就把那艘小艇拦阻下来。他是好不容易才把薇瓦琪从温德洛手中夺过来的,可不想让别人有机会把薇瓦琪从他手里夺走。
 
“如果我照你的要求去做,那你会把派拉冈号弄沉吗?”现在问这个问题比刚才更难,因为闪电已经知道了他非得了结派拉冈号不可的原因。
 
“你把非得要把派拉冈号弄沉的理由说个明白。”
 
柯尼提深吸了一口气,与她四目相对。“想来我的动机与你的应该是大同小异的。”柯尼提冷冷地说道,“你不想让艾希雅上船来,因为你怕她会使你‘恢复为往日的模样’。”柯尼提抬头望着派拉冈号。“而对我而言,那艘船是我过去的一段岁月,那段岁月还是不为人知的好。”
 
“看来这样做对我们彼此都有利。”闪电冷冷地应和道,“派拉冈疯了,他会不会帮我们,这很难说。更糟的是,他也是活船,所以他若是跟着我们溯河而上,然后跟我们作对,那更是倍加棘手。再说他也永远无法以飞龙之姿翱翔在天上了,所以我们就让他的苦难了结了吧——这同时也会将你的苦难了结,并使你与我祸福相系。只与我祸福相系!”
 
是嫉妒……从此时看来,确实是嫉妒无误。闪电要霸占柯尼提,不容别的对手与她争宠,而像派拉冈这么强大的竞争对手当然更要排除。闪电将下巴收在胸前,开始召集海蛇,她似乎没发出多大的声响。柯尼提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她正在召集海蛇。他们的护卫海蛇群为了狩猎与觅食而落在后头,但是闪电一叫,他们立刻就过来了。
 
柯尼提感觉到众海蛇回应着闪电,船首附近立刻出现翻腾的海蛇。瞬间,海蛇便优雅地弯着脖子,像是在聆听闪电要说什么。
 
从异类岛来的那条绿金相间的海蛇游上前来,待在海蛇群的最前方。闪电停下呼叫之后,那条绿金相间的海蛇张开嘴,对着闪电大吼。闪电则昂头高唱——她的声音盖过暴风雨即将来袭的风声。绿金海蛇与闪电之间你来我往,或是呜鸣,或是高喊低吼,或是尖叫,另有两条海蛇也发出声音。
 
柯尼提感到不安,他们必定是在讨论闪电的命令妥不妥当,但是这种讨论以前从未发生过。在他看来,这样的讨论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他也不敢为了问清楚而打岔。此时他船上的船员们都好奇地听着、看着。柯尼提低头望向抓着船栏的手,看到手腕上那张小脸正在看他,于是便举起手来、让木脸靠他的脸近一些。
 
“他们是不是反对她?”柯尼提质问道。
 
“他们质疑的是,此举有什么必要性。存古忆认为,派拉冈还是活着对他们会比较有用。闪电反驳说,派拉冈不但疯了,而且卑躬屈膝地只是听令于他船上的人而已。丝莉芙问,他们能不能把派拉冈吃掉,以便取得他的记忆,但这点闪电倒是反对,存古忆则追问说为什么这样不行。现在墨金问,是不是派拉冈知道什么信息,闪电却不想让众蛇知道?”
 
现在的闪电一看就知道很生气,柯尼提感觉到他身后的水手看得瞠目结舌。闪电下了令,蛇众却迟疑着不去做,这是前所未有的。柯尼提也不回头看,只是警告裘拉:“叫大家回自己岗位上。”
 
大副裘拉立刻发号施令,使得众水手连忙奔回自己该待着的地方。
 
“他们怎么说?”柯尼提再度对木脸问道。
 
“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木脸驳斥道,“他们还是听她的命令。”
 
 
 
贝笙留在派拉冈号上。他若是与艾希雅一同前往薇瓦琪号,好像不太妥当。如今离薇瓦琪号这么近,要艾希雅不跟她说说话是不可能的。她所搭乘的小艇,是由海夫与洁珂划桨,罗普坐在艇首、手上抓着系泊小艇的缆绳,眼神严肃地眺望前方,艾希雅则僵硬地坐在艇尾。她刚梳洗过,并匆匆换上她在派拉冈号离开缤城那天所穿的那套衣服。这裤裙好重,她实在不爱穿,但是这个场合多少带点仪式性,必须穿得正式一点,这一套是她带出来的最佳衣饰。说真的,在她所有的衣服之中,也只有这套还以可见人。寒风吹来,拂过她那编辫盘高的头发。她这身打扮是为了显得正式,希望柯尼提不要误会她要以女性身份取得优势,柯尼提得认真对待她才行。
 
她转动着手里的卷轴,眺望着目的地。她的爱船薇瓦琪号的前甲板上只见一个人影。那人的蓝黑外套随风飞扬,以单腿支撑全身的重量——那人一定是柯尼提了。艾希雅离开派拉冈号之前,看到前甲板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人。她本希望其中的那个年轻男子就是温德洛。她不敢说她一眼就能认得出,但是那人的黑发和站姿像极了她的父亲,所以那说不定就是温德洛吧?若果真是他,那他现在到哪去了?为什么现在只剩柯尼提一人待在前甲板上?
 
艾希雅出于本能地回头望着派拉冈号,她看到贝笙焦虑地站在前甲板上,克利弗在他身边,而且不自觉地学着船长的模样,两手叉腰而立。海风吹来,琥珀的头发像是丝线般随风飘扬,而她那毫无表情变化的脸孔使她看起来也像是人形木雕。派拉冈环手抱胸,紧咬牙关,以无目的容貌面对着薇瓦琪号。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是等待已久的结局终于就要到来。自从他们看到薇瓦琪号以来,派拉冈就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艾希雅离船之前,大胆地探身出去,碰了一下派拉冈那肌肉雄壮的肩膀,却发现他的肩膀硬得像木头一样,那触感简直跟摸到紧张怒吼的狗儿后背没什么两样。
 
“别怕。”当时艾希雅轻声对派拉冈说道,但他仍是一言不发。
 
沉着的琥珀坐在艾希雅身旁的船栏上,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是怕,而是因为怒火在熊熊燃烧,把愤怒之外的所有情绪都给压倒了。”琥珀的头发随风飘扬,她用一种极为遥远的声调说道:“我们周围处处都很惊险,然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这儿见证时局的转变。我们走在边界上,一不小心,就会坠入不同的未来之中。人类总是深信是他们决定了世界的命运,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在决定世界命运的当下,人总是很无奈。未来的变化可能有千千万万种,其数目多得像是在水里翻腾的海蛇,而单单一条船的命运,便决定了世界运势的走向。”
 
琥珀转过头来,眼睛望着艾希雅,她那对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出白兰地的色泽。“你感觉不出来吗?”她以柔弱呢喃的声音问道,“你往四下一看,就知道此时我们位于转折点。我们就像是刚丢出去仍兀自旋转不已的铜板,或是一张还没掀开的纸牌,也像是在水里翻腾的一个符文牌。可能的结果有千百种,最后会出现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然而今天,片刻之后,世界的未来走向就要翻开新页。无论如何,铜板必将平平地落在桌上,纸牌必有掀起之时,符文牌也会涌到水面上。依此而出现的结果将决定我们的未来,然而未来的孩子却会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琥珀的话声渐息,但是艾希雅却觉得这些话仿佛随风散播到全世界去了。她感觉头皮发麻。“琥珀?你吓到我了。”
 
那时琥珀慢慢转头,以喜气洋洋的笑脸迎向艾希雅,答道:“是吗?那你学聪明了。”
 
她那对稳定直视的眼睛竟使艾希雅感到难以承受。然后琥珀对她眨了眨眼,眼里又重新看到艾希雅了。她从船栏上一跃而下来到甲板上,将双手在裤子背面拍干净了才戴上手套,宣布道:“来吧,我帮你弄头发。”
 
“至于派拉冈,就麻烦你替我多费心了。”当时艾希雅轻轻地恳求道。
 
“乐意之至。”琥珀纤细修长的手指拂过船栏,“但是今天的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此时艾希雅从小艇上回头望着派拉冈号,心里真的很希望琥珀能跟来。她紧紧地抓住手里的卷轴,并且再度怀疑,这个仔细写就的提议,到底能不能让柯尼提动心?必定可以!根据艾希雅听来的消息,柯尼提这个人非常聪明,而且很有远见。他已经挂出了休战的白旗,所以是愿意协商的,至少他应该会听她把话说完。而即使他深爱着薇瓦琪号,或者说,如果他真的深爱薇瓦琪号,那么他必定会乐于将之归还给她自己的家人,以换取对每个人都最为有利的庞大贸易利益。
 
琥珀突然举起指头,指着艾希雅前方的海域。在此同时,罗普激动地大喊一声,海夫也跟着叫了一声,惊慌失措。艾希雅转头看看琥珀所指的是什么,顿时吓得不能动弹。
 
只见薇瓦琪号船首的周围满布海蛇,一个又一个的海蛇头从水里探出来,小艇与薇瓦琪号之间仿佛突然生出了一个海蛇森林。艾希雅吓得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
 
小艇里的海夫蹲伏着,说话语无伦次,洁珂则问道:“要不要回去?”罗普从小艇的艇首爬到中间来,拿起了海夫的船桨。
 
艾希雅一时说不出话来。非得想个办法不可,都已经大老远的来到这里,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薇瓦琪遇难吧?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那还要糟糕。
 
薇瓦琪仰起头对那些海蛇唱歌,她的喉咙鼓涨、嘴巴大张,发出了非人的声响。海蛇群摇头晃脑地听歌,完全被薇瓦琪的歌声迷住了。过了一会儿,海蛇们像被薇瓦琪惑乱了似的,也对着薇瓦琪唱起歌来。艾希雅突然想到自己正半蹲着站在小艇里瞪着那人形木雕,心里百感交集。薇瓦琪能对海蛇群说话,这是再明白不过的,而且海蛇群也会回应她。薇瓦琪撑开嘴发出海蛇声的面容显得非常古怪,而她头发不自然地摇摆攒动的模样也令人看得心惊。艾希雅看到这情景,只觉得似曾相识;那场景虽然很少见,但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对了,那情景……活像是海蛇张起触须、准备在片刻之后射出毒液的模样,可是为什么薇瓦琪要模仿海蛇的动作?是想劝服海蛇不要伤害她吗?
 
艾希雅直视着薇瓦琪时,心里陡然起了个不好的念头。但是她就像是对待恐怖梦魇一般,坚决地把那个恶念抛到脑后,说什么也不肯承认事实真是那样。她笃定地对自己说道,薇瓦琪是我的船!薇瓦琪是我的船,我的家人,我的血亲!然而她仍听到自己下令道:“罗普、洁珂,快把小艇划走。海夫,就算你不能划桨,也给我闭嘴坐下。”她用不着催促,才匆忙地坐下,罗普与洁珂便急切地划起桨来。
 
薇瓦琪举起一只大手,对艾希雅和坐在小艇里的其他三人看也不看一眼,伸手直指着派拉冈,喉咙里发出老鹰出手时那种“奇——伊——伊”的叫声。她这一指,所有海蛇都转头望着那瞎了的活船。片刻之后,如林的海蛇便一起朝派拉冈攻过去,那情景宛如一片起伏闪耀、五颜六色的毯子漂过海面。海蛇的头分水而过,蛇身款款摆动,游过波光粼粼的水面。这种恐怖的美景,艾希雅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望着海蛇群张开大口、露出猩红的口腔和森然的利齿。它们竖起喉间的触须,仿佛一朵朵迎向太阳的灿烂花朵,但那可都是致命的奇花啊!
 
站在派拉冈甲板上的贝笙吼着叫他们赶紧回来,立刻回船上来,仿佛光是他的命令就可以让这艘小艇划得快一点。艾希雅回头瞪着那一团来袭的海蛇,心里知道已经太迟了。罗普与洁珂虽奋力划桨,每一下都划得很深,使得小艇疾行分水而过,但是这么小的船,又只有两人划桨,说什么也不可能快过在海里自在优游的海蛇。可怜的海夫,他上次遇上海蛇的事故,至今仍怕得不得了,所以此时他瑟缩在船底,惊惶地大口喘气,这实在不能苛责他。
 
此时海蛇群已经追上小艇,艾希雅吓到不能动。然后有一条巨大的蓝海蛇出水而起、耸立在小艇旁,触须竖起,像是巨大的阳伞一般。
 
小艇里的人一起害怕得大叫,幸亏那蓝海蛇只是把挡路的小艇顶开。它经过之后的水波使得小艇摇晃不已,但接着小艇又被另一条路过的海蛇撞开,开始团团转。第二条路过的海蛇缠走洁珂的船桨,连桨环都扯掉了,所以现在他们只能伏在小艇里,并祈祷小艇不要翻覆。艾希雅紧抓住小艇的木板座位,指节都抓得发白了。她心里十分担心,不知道他们四个人能不能撑过去?小艇的剧烈摇晃终于平静下来之后,艾希雅发现此时海蛇群聚拢在派拉冈号周围,心里惊骇至极。派拉冈号和船上的船员可能会遇险,但现在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她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心思放在能够做的事情上。
 
大副终于下了决定:“把剩下那支单桨当作尾桨来用,目标是薇瓦琪号。往薇瓦琪号那儿走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是绝不可能穿过那群海蛇回到派拉冈号上的。”
 
 
 
贝笙无助地望着艾希雅的小艇因海蛇经过所激起的水波而剧烈晃荡,他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但又因为行不通而一一抛弃。再放一艘小艇下水,恐怕也救不到人,反而会危及更多水手。如果艾希雅的小艇翻覆,那么他也爱莫能助。贝笙转开头,深吸了一口气。等到他再转过头的时候,已经以船长的身份去望着艾希雅了。现在他不能把她看作心上人,如果他真的信任她,那么就应该相信她会把她的小艇和小艇上的船员照顾好。同样地,她也会期望自己能照顾好派拉冈号和船上的船员。他的首要责任是要顾全本船。
 
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妙招,其实能做的真的不多,但他还是派下命令:“立刻起锚!如果必要的话,我们要能够随时开动。”他怀疑,也许自己之所以下这个命令,只是要让水手们有点事做,不要挤在船栏边观看急游前来的海蛇群罢了。他瞄了琥珀一眼,她紧抓着船栏,探出身去轻轻跟派拉冈讲话,把她看到的景象说给他知道。
 
贝笙回想之前与海蛇相遇的经验,他想起那次海夫遇上海蛇的教训,于是下令叫箭术最好的弓箭手到船栏边集合。“除非我下令,否则不得出手。”贝笙严厉地对弓箭手吩咐道,“而且除非你射得中海蛇上下颚交接处那个蛇皮艳丽的地方,不然就不要出手。除此之外,不得瞄准其他目标!如果无法瞄准,就不要射箭。一定要看准了才出手,务必做到箭无虚发。”然后贝笙回头望着琥珀,提议道:“准备武器?”
 
“是他不要武器。”琥珀低声地答道。
 
“不但不要武器,连那些弓箭手也不要。”派拉冈以粗哑的声音说道,“贝笙·特雷,你听我说。你叫你的人把弓箭和别的武器放下来,摆在手边,但是不要拿出来张扬。别杀海蛇,在我看来,这些海蛇对我并无恶意。如果你对我还有几分尊敬的话……”派拉冈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淡去。然后突然举起双臂、大声喊道:“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他叫声中的低沉颤音通过木板传遍全船,随后慢慢地把手臂放下来,并说道:“而且你们也认识我。”
 
贝笙不解地瞪着派拉冈,但是他还是比手势叫弓箭手放下武器。派拉冈讲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在派拉冈仰起头吸了一大口气时,贝笙突然明白,他这话不是对船员说的,而是对涌上前来的海蛇群说的。
 
派拉冈嘴巴大开,他发出来的声音使得贝笙脚下的船板颤动起来,然后他的声音不断攀高,最后变成尖锐的高音。派拉冈又深吸一口气,再度发声。那不像人声,反而像是海笛声。
 
在接下来的沉静中,贝笙听到琥珀轻声说道:“他们听到啦,他们慢了下来,彼此看来看去。现在他们继续上前来了,但是速度比之前慢得多,而且所有的海蛇都在看你。现在他们停下来了,在你四周围成一个大圈。现在有一条海蛇上前来了。他是绿色的,带着金光……”
 
“那是母蛇存古忆。”派拉冈轻声说道,“我闻得到她飘散在风中的味道,我的船板也感觉得到她散发于水里的气味。她在看我吗?”
 
“是啊,他们全都在看你。”
 
“那好。”人形木雕又深吸了一口气,再度从口中发出海蛇的语言。
 
 
 
丝莉芙追随着墨金,但是她的心情很沉重。她一向忠于墨金,这是不用说的。就算墨金要钻到冰层下,丝莉芙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去。墨金把蛇团的领导权交给存古忆的时候,丝莉芙坦然接受他的决定。她本能地相信那条身材畸形的蛇,而且她对存古忆的信心,超过了光是存古忆那特殊气味所能赢得的。光是看到存古忆,丝莉芙就信心大增。所以她敢说,墨金和存古忆联合起来,一定能拯救蛇族。
 
但是在丝莉芙看来,近来这两个领袖却把领导权交给那艘自称为“闪电”的银船。她至今仍无法信任闪电。那银船虽散发出存古忆应有的气味,但是身形和作风都与海蛇迥异。她对蛇团下的命令往往没什么道理,她虽信誓旦旦地说要带领他们安然回到孵育地,但是一说到时间,她只说“快了”。可是“快了”和“明天”,乃是如今蛇团最无法承担的概念。寒冬使得海水变冷,洄游的鱼群也日渐稀少。众海蛇已经渐渐瘦了,再不赶快化身为蛹茧,他们可能连渡过冬天的元气都会没有,更别奢望变身。
 
但是存古忆却遵从那艘银船的命令,墨金也是。所以丝莉芙、瑟苏瑞亚和其他蛇众也都只能跟着从令,虽说刚才银船所下的命令实在说不通。“把另外那艘银船毁掉”?唔,这是什么缘故,丝莉芙好奇得很。另外那艘银船既没有威胁他们,也没有任何挑衅。他闻起来有海蛇味,只是那味道很混杂,海蛇味像是被压了下去,不像闪电的那么强烈,但是那味道毕竟是存在的,毋庸置疑。既然如此,那何必把他给毁了?尤其是,若要毁了他也罢,但为什么众海蛇不能吞噬他的躯体?何不干脆把他拖往深海揉为碎片,由大家分食那银船的骨肉?从那味道判断起来,他的骨肉应该藏有丰富的记忆嘛!之前他们收拾的那艘银船,还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骨肉和记忆奉献给众海蛇呢!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对这艘银船如法炮制?
 
但是闪电连进攻的策略都指定好了,闪电要众蛇先以毒液喷洒,弱化那银船的结构。然后体型较大、身长较长的公蛇扑上去将船翻得倒向一边。一待船的飞翼浸在水里之后,体型较小的蛇也扑上去增加重量,然后扯着那船的肢体,将他拖往水底。拖到水底之后,众蛇将那银船扯为碎片,但任由那碎片沉到海床上,只有那些两腿兽是他们可以吃的。真是浪费,而且愚蠢,浪费了大好的精力、生命和食物。那船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闪电那么害怕?难道那银船里藏着什么闪电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吗?
 
然后那银船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有力,颤动了海水。那声音拂过了丝莉芙的鳞片,并使得她心服口服。她发现自己的速度慢了下来,触须也因为惊奇而松懈下来。“你们为什么要攻击我?”那银船质问道,以较严厉的声音继续问道:“是那男人要求你们这样做的吗?这么说,是他不敢见我,所以派别人来代替他出手啰?他这个人一向狡诈,现在也不例外。我想我是认识你们的,我本想称你们为三界之主的继承者,但这样未免谬赞了,因为三界之主乃是自己的主人,才不会因为人类吩咐,就忙不迭地照办。”他的声音像是毒液一样的不屑。
 
众蛇顿时困惑地骚动起来,他们从未料到被害者会开口跟他们讲话,更没想到被害者会质疑、指责他们。
 
存古忆代替众蛇问道:“你是谁?你算是什么?”
 
“我是谁?我算是什么?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太多了,多到没有意义。我自己就这两个问题深思了几十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不过就算我知道答案,又何必告诉你们?毕竟我的问题你们都还没回答呢!你们为什么攻击我?是柯尼提下的命令吗?”
 
众蛇无一开口答复,但是也都没有出手攻击。银船上的两腿兽聚在银船的侧翼,或是爬到银船上肢的高处。丝莉芙瞄了他们一眼,那些两腿兽很沉默,一动也不动地观望着情势的发展。他们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因为这事必须由三界之主来做主。不过银船如此指责众海蛇是什么意思?丝莉芙心里不禁猜疑起来:将这银船处死的命令到底是真的出自于闪电,或者她只不过是代替船上的人类发号施令?丝莉芙急切地观望存古忆与墨金的反应,而存古忆与墨金则彼此互视,等待对方开口。
 
但最后开口的是那条不知名的白海蛇。那白海蛇跟众蛇格格不入,所以他一向待在蛇团的外围,不是侧耳倾听,就是开口嘲弄。“他们之所以要杀死你,并不是因为某一个人的命令,而是因为另外那艘银船已经跟他们保证,只要他们把你弄死,她就会领着他们回家。他们既是如此尊贵、心境如此崇高的生物,当然就立刻答应下来了;他们只求自己能够得救,出手谋害其他生物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代价而已——只要自己能够得救,即使要谋害自己的同类也不足惜。”
 
属于那银船一部分的那生物伸展开来。“你说我是同类?这么说来,你是真的认为我与你们一类了?好奇怪,我虽然只要一碰就知道你们是谁,但是我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谁。就连我都还对自己感到不解呢,而你怎么能一下子就知道我跟你是同类呢?”
 
“他疯了!”那浑身伤疤的艳红海蛇以嘹亮的声音说道,古铜色眼睛不耐烦地旋转起来,“既然他非死不可,就快把他给杀了吧。杀了他之后,闪电就会引领我们北上,我们已经耽搁太久了。”
 
“噢,是呀!”那白蛇得意地笑道。“把他杀了,快把他杀了,免得他逼我们承认自己已经堕落到无以复加。快把他杀了,免得他追问另外那艘银船算是什么东西,以及我们为什么对另外那艘银船礼遇有加。”那白蛇扭着,将身体缠成带有侮辱意味的结,仿佛他自己的蛇尾是另外一条蛇,而他要追求自己的蛇尾。“也许这是闪电跟人类相处得多了,从人类那儿学来了这个观念。毕竟我们大家都记得,人类是会以彼此杀戮为乐的。我们这样做,难道不是在协助人类彼此杀戮,而且闪电一下令、我们就去做?如果这命令真的是出自于闪电,那也许她已经变了,如今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人类之下。或许她就是要我们也学她的样子、好好服侍人类呢!且让闪电看出,我们是如何急于学习她的榜样。大家上吧,把他杀了。”
 
存古忆慢慢地说道:“不,我们不能出手。这事不对劲,而且大家都心里有数。我们之所以要杀他,既不是为了求食,也不是为了自保,而是因为我们受到命令——这未免与我们的身份不合。我们乃是三界之王的继承者,我们之所以杀戮,乃是因为己意,而非听命于人!”
 
丝莉芙一听到这话,全身顿时感到轻松。她这才知道之前自己心底的疑虑如此之深。
 
然后那修长的绿海蛇,吟游歌者泰留尔突然开口了:“那我们跟闪电谈好的条件怎么办?她要我们把这事办好了,才会引领我们归乡!我们不跟着她返回家乡,难道还回复到以前的困窘处境吗?”
 
“说不定那样子更好,闪电差点就使我们沦为唯命是从、同类相残的低劣生物,与其如此,不如回复到我们遇上她之前的模样。”墨金沉重地答道。
 
存古忆也再度说道:“我不知道我们与这艘船之间有多少亲族之情,就我们所知,我们跟这种生物交谈,等于是在跟死亡对话。可是这种生物毕竟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所以我们至少也应该对他们有一份小小的敬意。这艘船,我们不杀他。我这就回去找闪电,看看她怎么说。如果这命令不是出自于她,而是出自于她船上的人类,那么这种微不足道的战斗就留给人类自己去打吧!我们可不是奴仆。如果闪电不肯引领我们归乡,那我就自己走。愿与我同行的都欢迎跟我一起走。也许光就我记得的,就足以让我们回到家乡——虽说也可能不足。但是就算不足,我们总归是不失三界之主的身份。且让我们一起进行最后一次迁徙。这一趟路的终点,不是重生就是死亡,不管是哪一个结果,都好过我们变得像人类那样,不惜于为了个体的生存而屠杀自己的同类。”
 
“说得容易!”一条橙色的海蛇气愤地叫道:“但是过日子难呀!先知,冬天已经到了,这说不定就是我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世界变化得太大,所以你是无法引领我们归乡了。我们若是没有笃定的向导,那么再度北行不是等于找死吗?所以我们若是没有闪电的引领,势必得逃回南方的温暖海域,可是我们若是南行,那么北返时,数量可能就不及今日了。况且到底我们还记得什么?”那橙色的海蛇扭过头冷冷地望着那艘银船,继续说道:“就让我们把他杀了吧,这不算什么,因为只要杀了他,我们大家都能得救。”
 
“的确不算什么!”那条长长的艳红海蛇愤怒地应和道:“这艘船无法给我们答案,甚至不知道他算不算是我们的同类,也没报上他的名字,所以他一死,便可以换得众蛇之生,的确是个微不足道的代价。存古忆自己也说了,我们如果出手杀戮,乃是出于己意,乃是出于我们自己的选择。而我们的确是自己要将他置于死地,因为只要他一死,便能换得众蛇之生。”
 
“难道我们要以自己的血亲之死,去跟人类换取我们自己的生存?不!”那条鳞色斑驳的橙黄色海蛇竖起了触须,一边朝艳红海蛇逼近,一边出言反驳对方的讲法,“杀了他之后呢?以后人类会不会下令叫我们彼此残杀?”他为了表达自己的不屑,摇晃触须,将麻痹鱼类的毒液朝红蛇喷去。
 
那长长的红蛇立刻反击,他先是大吼一声,然后摇头晃脑、狂野地对身边的群蛇释放毒液。那两条蛇几乎是瞬间便缠结扭打在一起,释放了一波又一波的毒液。其他的海蛇也冲入战团。一股飘浮的毒液波及了蛇团中的一条巨大蓝蛇,那蓝蛇的本能地立刻就释放出自己的毒液。这么一来,他身旁那条绿蛇立刻受到波及,而且又痛又气地扑上去将蓝蛇卷起来。这些扭打之激烈,把周遭的海水都搅出了白沫,并使得体型较小的海蛇彼此相撞,那些海蛇受此冲击又本能地释放出自己的毒液,或是冲上去猛咬,混战的局面越来越不可收拾。
 
丝莉芙听到上头的银船吼道:“停!你们别伤了彼此!快停下来!如果有必要,就是杀了我也可以,但你们可别因为这种无谓的扭打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海蛇群之中有谁因为听了他的劝而停下来的吗?而那银船之所以粗哑地吼叫,是不是因为碰巧被毒液所袭而导致的呢?那毒液是否原为针对另外一条蛇喷发的?但是现在想这些未免太迟,而且就算知道也没用了。现在除了银船以外,人类也疯狂地惨叫起来。接着船的甲板上发射了一箭。那箭在丝莉芙身上滑了一下,然后毫无杀伤力地打在墨金身上。这攻击虽无伤大雅,但是光是人类胆敢公然攻击他们的领袖,就足以激怒海蛇群了。一二十条海蛇立即朝那艘船靠上去,一条深蓝色的海蛇就这么朝银船撞了上去,仿佛那只不过是条虎鲸,另外几条较小的海蛇则对银船喷出毒液。不过海蛇并不习惯在丰境之上打斗。丰境上空的风捉摸不定,竟使得他们喷出的毒液大多被风打回自己脸上,这也只使得他们更加疯狂地进攻。
 
“停!”墨金吼道。
 
存古忆也跟着叫道:“大家发狂了是不是?快停下来!我们这是在自己打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
 
然后那白海蛇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如果闪电要这艘银船去死,那就让她自己动手吧!让她证明自己的确是个值得我们追随的领袖。我们去找她,看看她敢不敢动手!”
 
听了白海蛇这番话,而非墨金与存古忆两位领袖的规劝,众蛇的狂暴行为竟然逐渐平静下来。瑟苏瑞亚缠住两条包卷在一起的海蛇,将他们拖离银船。丝莉芙和其他海蛇也学着瑟苏瑞亚,将扭打在一起的海蛇拖到平静的丰境深处,好让他们慢慢地回神,终于感染了整个蛇团的疯狂逐渐散去。
 
 
 
这攻击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真是不懂。”贝笙踉跄地靠在船栏边,难以置信地望着海蛇群游离他的船。“这是什么意思?”
 
克利弗脸孔惨白,但看来已经松了一口气。他一只手抱着被海蛇毒液灼伤的前臂,但仍咧嘴挤出笑脸,对贝笙说道:“表示我们还不用死?”
 
船上的人无不东倒西歪地一边尖叫,一边摸着灼热刺痛的肌肤。弓箭手之中,只有两人直接被毒液所袭,但是飘散的毒风使得许多人痛得倒在甲板上打滚,并伸手去摸那一团团蛀蚀衣料肌肤的黏液。
 
“伤口不能揉!越揉伤口会越大。海水!”贝笙在一船人的痛苦嚷嚷中喊道,“快用甲板上的唧筒抽水!能动的人都去拿水桶接水,冲洗人形木雕、各水手和甲板,把那玩意儿稀释掉。还不快去!”
 
贝笙迅速地眺望海面,希望能看到艾希雅的小艇。之前他已经看到艾希雅重新掌控住小艇。海蛇群团团围住派拉冈号时,艾希雅已经再度将小艇掉头,朝薇瓦琪号驶去。可是在阳光的照耀下,薇瓦琪号周围的海面闪闪发亮,所以贝笙什么也看不见。艾希雅在哪里?她是否安然抵达了薇瓦琪号?贝笙实在无法不想她。他得用尽所有的控制力,才能使自己转身背对海面。现在他帮不了她,他必须立刻担负起眼前的职责。
 
船栏和甲板上有几处因为海蛇毒液的烧灼而冒着烟。一名水手路过,贝笙从那人手上抢下一桶海水,提到人形木雕那儿去。琥珀跟派拉冈一起,此时她拎起一桶水,朝着他那冒烟的肩膀冲去。海水把那一层黏腻的海蛇毒液冲掉之后,派拉冈顿时轻松许多,颤抖了一下,全船都跟着震动。他虽然还在喘气呻吟,但至少不再尖叫了。琥珀转过身来面对贝笙,想要拿走他手上的水桶。贝笙见状,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他粗鲁地对琥珀吩咐道:“你站着别动!”然后把一整桶水从她头上倒下去。
 
水流下来时,一并将琥珀头上的好几绺发丝冲走。琥珀左半边的衣物被毒液蚀成破布条,还兀自冒着烟,而且她的左脸上都是水泡。“快把衣服脱掉,并且把皮肤洗干净。”贝笙命令道。
 
琥珀摇摇晃晃地站着。“可是派拉冈需要我。”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大家都反过头来对付他,所有他曾经认定为自己家人的人、所有他曾经认定为自己亲族的海蛇,都反对头来对付他了。如今只剩下我们站在他这一边,只剩下我们了。”
 
派拉冈突然转过头来,他脸上长了水泡、冒着烟。“我的确需要你。”派拉冈以粗哑的声音坦承道,“我真的少不了你。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才更应该下去,脱掉沾了毒液的衣服,免得毒液把你给吃了。”
 
克利弗突然恐惧地大声喊叫,以颤抖的手指着前方。“我们的小艇!船长,我们的小艇被海蛇的尾巴扫到,人都飞出来了!然后就落在海蛇群之中,现在我看不见他们了。”
 
贝笙在片刻之后来到克利弗身边。“哪里?”他一边追问,一边摇着那少年的肩膀。但是克利弗也只能用手指着什么也没有的海面。刚才小艇所在的位置如今只见斑斓的海蛇,以及闪闪发光的水波。
 
贝笙想到,艾希雅恐怕是不会游泳的。水手们大多懒得学游泳,他们说,落水就没救了,还学游泳干嘛?只是让自己的痛苦延长得更久而已。他想到艾希雅那条沉重的裤裙恐怕会把她一路往水底拖,不禁呻吟起来。他不能见死不救,可是海里尽是海蛇,再放条小艇下去,只不过是多死几个水手而已。
 
“起锚!”贝笙叫道。他要把派拉冈号开到离薇瓦琪号近一点的地方,以便搜寻刚才克利弗所见的那片海域。说不定他们几人攀着翻过来的小艇,所以到现在一息尚存。尽管有海盗与海蛇环伺,贝笙还是得去找她,他非去找她不可。
 
 
 
柯尼提望着海蛇群返回,而且每一条都张大了嘴,内心非常惊恐,但表面上仍保持镇静。远处,他的船惊声尖叫,使他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打从心底不舒服,同时激起了多年前那个黑夜大火的回忆,但他立即将那思绪抛在脑后。“他们怎么回来了?他们还没把他结束掉呢!”柯尼提一口气问道,“我本以为他们三两下就可以办好,我希望这事尽快结束的。”
 
“我不知道。”闪电愤怒地答道。她昂起头对返回的海蛇群高呼,其中几条海蛇开口回应,双方的呼声此起彼落。
 
“依我看呐,既然是你自己的梦魇,那势必得你自己亲自出手消除了。”木脸护符轻轻地对他说道,“你自己看吧,派拉冈来找你了。”
 
柯尼提抬起头,发现派拉冈迟疑地在风中摇晃了一下,然后开始朝他驶来。这么看来,还是免不了要一战。也许打一仗反而比较好,等到战事过后,他可以再度踏上派拉冈的甲板,跟派拉冈做个临终的道别。“裘拉!”柯尼提叫道。他很庆幸,因为尽管他心跳得很厉害,声音依然清晰有力,“海蛇已经尽了他们的任务,如今敌军大伤、士气不振。叫大家准备战斗,登船小组由我亲自率领。”
 
 
 
贝笙早该注意到,虽然海蛇嘶吼翻腾,但是他们并未攻击薇瓦琪号。他早该注意到,派拉冈号与薇瓦琪号并行之时,薇瓦琪号的船栏边罗列着队形整齐的海盗。他早该全副精神地注意柯尼提,而不是只顾着找寻水面上有没有艾希雅的遗体。他早该想到,在那海盗国王眼里,休战的白旗,也不过就是一块白布而已……
 
当贝笙还以为两船的距离远于铁钩爪的射程之时,第一个铁钩爪就勾上派拉冈号的甲板了。他气愤地令人清掉那个铁钩爪,但这时薇瓦琪号的船栏边已经站了一排弓箭手。箭镞齐发,于是贝笙的手下纷纷倒下。水手们没有因为海蛇毒液而死,却因为箭雨而丧命,贝笙只能惊骇地自责自己的无能。第一个铁钩爪勾上之后,陆续又有几个勾了上来。
 
两船越拉越近,对方船上的水手从索具上拉着绳索荡到派拉冈号上头来。海盗们蜂拥而上,于是片刻之间,派拉冈号的索具上、甲板上,到处都是海盗。派拉冈号的水手们虽奋力抵抗,但是阵线不久就被破坏,只能三五成群地寻求自保。
 
派拉冈大吼大叫,并拿着木棍疾刺,可惜刺到的都是空气。打从第一个铁勾爪勾上来开始,求胜便是奢望。将死之人流出鲜血,浸润了派拉冈的甲板,使他因为死亡的冲击而尖叫。更糟的是,他的叫声与无情海风吹过索具的呼呼声同时抵达贝笙的耳里——然而那其实不是风声,而是薇瓦琪的声音,她正在以人声与非人的声音催促海盗登船。贝笙见状,几乎庆幸艾希雅已经死去。要是她看到自己的船竟反过头来对付她,恐怕会痛心疾首。
 
贝笙的手下很英勇,但是英勇也无济于事。他们的人数与经验远不及对方,而且有些人在敌人来袭前就已受伤。在这场短暂且令人心碎的战斗之中,克利弗一直待在他身旁,没受伤的那一只手持着短刀。登船的海盗把他们包围起来时,贝笙连杀了两人,然后小克利弗砍人脚筋、撂倒了第三人,但自己也因为这个英勇行径而在肋骨上挨了一刀。海盗继续一波波地涌上来,踏过同伴的尸体往前进,手上拿着刀子,随时准备搏命。贝笙以空着的那只手抓起克利弗的衣领、将他塞到自己身后,两人一起撤退,只有在为了保命的时候才出手搏斗,最后终于退到前甲板。贝笙俯瞰船身,只见甲板上到处倒卧着尸体。这是一场大屠杀,而且显然是海盗占了上风。贝笙这边的人无力反击,只能自卫,或是为了求生而爬上索具,那些海盗则哈哈大笑地追逐到底。贝笙本考虑要把战场的状况看得清楚一些,以便发号施令、重新集结人员反击。但是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不管用什么战略都无法挽回了。这不是战争,而是屠杀啊!
 
“对不起。”贝笙对身旁那个流血不止的少年说道,“我真不该让你跟我一起出海的。”然后他提高了声音,说道:“派拉冈,我对你也很抱歉。我充满希望、大老远地把你带到这里来,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下场。我辜负了你们两个,我辜负了大家。”
 
贝笙深吸一口气,把他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话吼了出去:“我投降!并恳求你们放过我手下的船员。活船派拉冈号的船长,贝笙·特雷向你们投降。这船是你们的了!”
 
贝笙虽这样说了,但是船上各处的喧嚣扰攘仍过了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刀刃搏击的声音逐渐退去,但是伤者的呻吟声仍然不停。有个单腿的人直朝贝笙而来,他的八字胡优雅地卷起,对周遭混乱血腥的场面一点也不以为意。那想必就是柯尼提船长了。
 
“这样就投降了?”柯尼提似笑非笑地问道,以手势比着他佩戴的那把尚未出鞘的长剑。“可是好船长,我才刚过来呢。你确定你真的要投降?”柯尼提瞄了散落在甲板各处抖缩成团的幸存者一眼。侥幸未死的人将武器丢在脚边,海盗则举着刀刃将他们团团围起。柯尼提咧着嘴笑、露出白牙,以迷人的声音说道:“我敢说,我这些小子们一定会乐于给个机会,让你的人拾起武器,试试看能不能突围!你在第一波攻击时就败下阵去,真是可惜啊!这是你第一次遇上海盗,是不是?”
 
柯尼提说完,他手下的海盗无不捧腹大笑,令贝笙羞得无地自容。他为了躲避手下船员失望的眼神而低下头,不料却与仰望着他的克利弗四目相对。克利弗泪水盈眶、痛苦而不平地反驳道:“其实我才不肯投降呢,船长,我愿意为你而死。”
 
贝笙放开手,任由他的武器落在地上。他伸出一只手,搭在那少年的头上,“我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一点。”
 
 
 
最后,战斗还是利落地收尾了。虽然柯尼提原本的计划一波三折,但这结局竟比他原来预料的还要利落。按照规矩,求和的船长应该将武器献给他,但是对柯尼提而言,连这些形式都可以免了。反正那个粗人还把他的武器丢在地上呢!难道那人没概念,不知道投降有什么恰当的程序吗?倒不是说柯尼提心里害怕、不敢踏上前甲板。他的手下三两下就把这一船的水手收拾干净,大概是因为他们太久没有真正打上一场了。可惜这一场战斗才稍微撩起他们的胃口,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柯尼提得去抓一两艘运奴船,好让他们杀个痛快。但就目前而言,他只是下令叫人把幸存者捆绑起来、关在底舱。侥幸逃过一死的那些水手都只能默默服从,他们大概认为柯尼提不久就会去找他们的船长,谈判赎金的金额和条件。等那些幸存者离开了他的视线,柯尼提便下令叫人把甲板上的尸体丢入海中。柯尼提不屑地注意到,那些海蛇虽不肯自己出手,但是一有这些不劳而获的肉吃,他们就立刻聚集过来了。哼,吃就吃吧,且让他们以为那是闪电的慷慨馈赠。说不定接下来逮个一两艘运奴船,把这些海蛇喂饱,他们就会再度乖乖听话了。
 
艾希雅一事很好解决,派拉冈号上没有女人。别说没活的,连女尸都没有。特雷船长痛苦难忍地追问薇瓦琪号有没有从派拉冈号的小艇里救起任何人。柯尼提只是耸耸肩。艾希雅乘着那艘恶运缠身的小艇,然而那艘小艇并未回到母船来。柯尼提轻轻叹了一声。可以说,他是松了一口气。他很不愿意对温德洛撒谎,情况既是如此,那么当他耸耸肩对温德洛说,不管艾希雅下场如何都与他无关之时,他的良心会比较好过一点。
 
柯尼提吩咐贝笙到底舱去时,贝笙的眼睛眯了起来,但他还是乖乖从令。其实他也没有什么选择,因为有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贝笙到了底舱之后大吼大叫,但是舱盖一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接着柯尼提吩咐他的手下回薇瓦琪号去,只留下三人,他悄悄地命令他们回去搬几桶灯油过来。那三人睁大了眼睛望着柯尼提,但是并未多问。他们离去之后,柯尼提静静地在甲板上巡视。他自己的船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但这艘船上却只听得到从甲板舱盖下传来的呼救声。好些船员在进底舱之前就已经严重受伤了。嗯,幸亏他们不必受苦太久。
 
甲板上随处可见人倒下后所形成的血泊。在这个刷洗干净的甲板上,鲜血看起来格外显眼。可惜呀,这个特雷船长倒是把船打理得挺干净的。在柯尼提的印象里,派拉冈号从来就没有干净过。伊果带船的时候,船上人手很多,但是在整齐洁净方面并不讲究。而柯尼提的父亲居家的时候就邋遢,带船时也差不多是这副德行。柯尼提走到船长室门口,然后就停在那里。他心里突然忽快忽慢地乱跳起来,幸亏木脸沉默不语。他又在甲板上走了一圈,底舱的人已经静下来了,很好。他指派的那三个水手回来,他们来找船长报到,每个人都扛着一桶灯油。
 
“小子们,把灯油泼洒出去,不管是索具、船屋还是甲板,都别漏了,然后就回我们的船上去。”柯尼提严肃地望着他们,好让他们明白他交代的事情不容马虎。“我自己要最后才离开本船。你们把自己的工作办好就先走。只留一条缆绳系着这船的船尾,别的通通切断。再吩咐我们船上所有人也都到底舱去。明白了吗?所有人都要到底舱去,我有事要办。”
 
那三个水手猛点头应和,接着离开去执行命令。柯尼提站得远远的,监督他们洒灯油。三桶灯油都洒完之后,柯尼提一挥手,示意他们离开。最后,他逆着横扫的狂风,朝睽违三十年之久的前甲板走去。他站在前甲板上,俯瞰派拉冈低垂的头。
 
若是当时派拉冈正好直视着柯尼提,若是柯尼提非得望着那一对愤怒、叛逆、悲哀或是因为见到他而乐不可支的眼睛,那么柯尼提必定说不出话来。但是他未免想太多了!派拉冈连眼睛也没有,更不要说用眼睛看着他。多年以前,伊果就派柯尼提去取了派拉冈的眼睛。当年他站在派拉冈的大手上,一斧一斧地朝船的脸上砍下去。他们两个一起完成了这件任务,因为伊果跟他们两个保证,要是他不把派拉冈的眼睛砍掉,他就得死。柯尼提在取眼的时候,伊果就站在他现在站着的位置,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低头俯瞰着柯尼提办完那件肮脏的差事。在那之前,伊果已经派过两个好手去砍眼,但那两人都被派拉冈弄死了。他知道派拉冈不会伤害柯尼提那孩子,绝对不会。派拉冈即使痛也不肯乱动,甚至还把那孩子高高抱起来,让那孩子够得着他的脸,只要伊果保证不杀柯尼提就行了。柯尼提最后一次直视着派拉冈那一对黑色的眼睛,挥斧劈砍的时候,心里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任谁也不该对别人或是别的东西爱得那么深,任谁也不会有像派拉冈那样的真心。早在那时候,柯尼提就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像派拉冈爱他那样去爱别人或是别的东西了。当时柯尼提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许诺,然后挥动那把亮晶晶的斧头,砍入那一对充满爱意的黑色大眼睛。眼睛之下什么都没有,没有血,也没有肉,只有银色的巫木,用他的小斧头就能轻松地砍下。之前柯尼提常听人说,建船所用的木料就属巫木最为坚硬。但是柯尼提砍起巫木来却像是在砍软质的杨木,巫木的木块和木屑纷纷落入柯尼提赤脚之下的冰冷大海。那一双小小的、冰冷的脚,派拉冈温热的掌心只觉得那脚底格外的粗粝。
 
那一段共同记忆的双重力量在柯尼提体内燃烧。他还记得当时派拉冈的目光一片片地从眼前落下来,与常人失去视力的情况完全不同,反而像是有人把他眼前所见的图画一片片地砍下来,使他眼前徒留一片黑暗。
 
等到柯尼提回神过来时,发现自己手上紧抓着船栏。这真是大错特错,他根本就没打算要以裸手碰触船的任何部位,但他的手竟抓住了船栏。他们两个又连起来了,血液与记忆,使他们两个相系不离。
 
“派拉冈。”柯尼提轻轻地叫了船的名字。
 
派拉冈抖缩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一阵沉默,良久,他才答道:“柯尼提啊柯尼提。”他哽咽着以低沉温柔的声音说道。他们两个终于相认的那股难以置信的感觉,压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我之前很恨你。”船惊奇地叹道,“可是等到你站到我身旁了,我却怎么也气不起来。”
 
柯尼提清了清喉咙,又停顿了一下,才说得出话来:“我从没想到会再度站在这里,也从没想到能再度跟你说话。”一波一波的爱意有如潮水一般从派拉冈那儿涌来。柯尼提挣扎着把自己与他区分开来。“船啊,我们以前讲好的不是这样呀,这跟我们以前讲好的差远了。”
 
“我知道。”派拉冈两手托着脸,所以他是对着手掌讲话。羞耻感横扫他的心房,同时也拂过柯尼提的心。派拉冈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尽力了,我真的努力过。”
 
“到底是怎么了?”柯尼提虽然想淡然以待,却情不自禁地柔声问道。他实在不想多问,但派拉冈那浑厚低沉的声音使他回忆起早餐蛋糕上的糖蜜,也使他想起自己曾在温暖的夏日赤脚在甲板上奔跑,他母亲则恳求父亲叫孩子小心一点。那一切都浸润在派拉冈木料里的记忆,又返回柯尼提心里。
 
“我沉到水底去,然后就待在那儿了。真的,我尽量在水里待了很久。虽说不管我的船里进了多少水,我总是无法沉到水底,但是我总是尽量压低、藏在水里。鱼蟹来了,把我的骨头剔除干净。我觉得自己净化了,一切冰冷寂静。
 
“但是海蛇来了,还跟我讲话。当时我认定自己无法了解他们讲什么,可是他们却坚持说我一定懂得他们的意思。他们对我又挤又推,问了一大堆问题,要我答这答那。他们要的是记忆,而且要求我把我的记忆给他们,但是我早就对你许下承诺,所以他们别想从我这儿问出什么。我保守秘密,关于我们的记忆,我什么也不说。当时他们诅咒我、吓唬我、嘲笑我,又……我很无奈,你看不出来吗?我知道我必须去死,任由所有人把我忘掉,但是那些海蛇不肯让我去死,不肯把我忘掉,反而一直逼我不断回忆。但我已经对你许下承诺,又要躲避海蛇,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度升到水面。然后……然后,不知怎地,我就到了缤城,他们把我扶正。我本来担心他们要开我出航,但他们只是把我拖到岸上,用锁链锁在那里,所以我就不能死了。但是我尽我所能地忘记一切,也让人们忘记我。”船困难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你却到这里来了。”柯尼提指出,“你不但来到这里,还带着一团人来,这些人的盘算是要就此将我杀掉。船啊,为什么你要这样?为什么你要毫不留情地出卖我?”柯尼提讲话时,话里带着真正的伤感,“为什么你要让我们两个再度面对这一切?”
 
派拉冈伸手抓起一把下巴的胡子,用力扯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他哭道。他以忏悔的童声讲话,嘴唇和胡子却是大男人的模样,看起来矛盾极了。“我不是要出卖你,他们也不是为了杀你而来。他们只跟我说要把艾希雅的船要回去。他们打算跟你开价,把艾希雅的船从你手上买回去。其实我也知道他们的钱不够赎船,但是我曾经暗暗希望,说不定你一看到我,就会想要把我要回去——说不定你不要赎金、宁可要我,也就是以船换船。”
 
现在派拉冈的声音带着点愤怒的意味,刚开始感觉到柯尼提在船上的那股震撼感已经开始消退。他继续说道:“我本来想,也许你看到我干干净净的,索具完整,立在水里一点也不偏斜的时候,会想要把我要回去。我本来以为,大运家的人,想要的应该是本来就由自己继承的家族船,而不是什么偷来的船!但是有个海盗亲口说,你一直想要一艘像薇瓦琪号那样的船,你一直想要拥有一艘活船。但是你早就有活船了呀,那就是我!可是你却把我丢到一边,还叫我去死,让世人忘记我的存在。是啊,我是同意了,也承诺要带着回忆去死。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你带着这样的记忆实在活不下去,你说你非得自杀不可,因为你实在无法带着这样的记忆过日子?而当时的我想到,也是我提议自己会容纳所有的记忆,那些痛苦的记忆、不好的记忆,甚至那些好的记忆,都存在我这儿,然后我就带着记忆去死,这样你就可以活下去,也不用再受这些记忆所扰了。我还想出了一个把那一切都终结掉的好办法:我带着所有人跟我一起去死,所以每一个知道你碰到过什么惨事的人都跟我一起死了。你还记得吗?是我净化了你的人生,好让你能够活下去。你当时还说,你永远也不会以爱我的深情爱上别的船,你说你永远也不愿像我们彼此扶持相爱那样的爱上另一艘船。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那天晚上的记忆从柯尼提手上一路烧到他颤抖的灵魂深处,然后就不走了。柯尼提本已忘记这类记忆有多么痛苦。“你承诺过的。”派拉冈继续颤声说道,“你承诺过的,但是你却反悔了,就跟我一样,所以你我扯平了。”
 
扯平了。那是小男孩的观念,派拉冈的灵魂原本一直都是个长不大、没人爱的小男孩。也许唯有小男孩才能赢得派拉冈的爱和友谊,像柯尼提当年那样。也许唯有像派拉冈那样长期受到虐待、遭人忽视的个体,才能支持着柯尼提度过伊果掌权的漫长岁月。但是事到如今,派拉冈还是个小男孩,一直把小男孩的逻辑当作真理,但柯尼提已长成大人。大人能够面对真相,而且大人知道,人生难得扯平,甚而难得公平。另一个铁的事实是,对成人而言,要达到理想的目标,最快的捷径往往是撒谎。
 
“你以为我爱她?”柯尼提难以置信地说道,“我怎么会爱她啊,派拉冈?她又不是我的血亲,我如何与她分享一切?分享记忆?我办不到,因为我已经把记忆通通托付给你了。船啊,我的心在你手里,我的心一直都在你手里。我爱你,派拉冈,我爱的只有你。船啊,我就是你,而你就是我。我以为我的一切都锁在你心里;我以为我的一切,都成了安全的秘密。除非……莫非你已经跟别人讲了?”柯尼提小心翼翼地问道。
 
“绝对没有。”船诚挚地宣布道。
 
“唔,那就好。可是就目前而言,你我都知道,若要真正保守秘密,那么没别的路子了,只有一个办法。只有这个办法,能保证秘密永远不为人知。”
 
说完之后,双方都沉默不语。柯尼提故意不讲话,他心里生出了个笃定的信念,他说什么也不应该质疑派拉冈。派拉冈是他的船,派拉冈对他是忠心的。柯尼提抓住这一点,让这个念头在心里滋长。他沉浸在这念头的温暖氛围里,与派拉冈分享这个念头所带来的安全感。他让自己像昔日那样地深爱着派拉冈——但也只有这一次了。他深爱着派拉冈,而且深信派拉冈在做决定的时候,一定会为他的最大利益着想。
 
“那船员怎么办?”派拉冈疲惫地问道。
 
“带着他们一起去。”柯尼提柔声提议道,“他们服够役了,就让他们永远地待在你的船里吧,永远也不要跟他们分开。”
 
派拉冈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可不喜欢死掉,他们谁也不想死掉。”
 
“唔,可是你我都知道,人只要片刻就会死了。他们就算在意,也在意不了多久。”
 
这次派拉冈迟疑得更久。“你知道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死。”顿了片刻,“上一次,我甚至无法在水底久待。木头嘛,总是会浮,这你是知道的。”这会儿,顿得更久,“况且贝笙也锁在下面,而我跟他许诺过,柯尼提,我曾经对他保证不会杀他。”
 
柯尼提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让派拉冈感觉到他在仔细考虑这件事。最后柯尼提好意地提议道:“要不要我帮你?这样的话,就不算是你背信,错怎么算也算不到你头上。”
 
这一次,船将他那巨大的头转过来,朝向柯尼提。那被砍掉、应该是眼睛的黑洞像是在瞪视柯尼提。那海盗端详着那张他非常熟悉、就跟自己脸孔一样熟悉的脸。蓬乱的头发、高耸的眉头、强壮的鼻梁,细致的嘴唇以及下巴的大胡子。派拉冈啊派拉冈,他的派拉冈,这船之好,不是其他船所能比拟的。柯尼提的心因为他深爱着这艘船而胀痛起来。他眼里噙着泪水,这是为他们两个而流的泪水。“可以吗?”派拉冈恳求道。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柯尼提安慰道。
 
 
 
柯尼提离开派拉冈号的甲板之后,派拉冈心里寂静一片。那是一种耳朵听不到,只有心才能感受到的寂静。周遭仍有嘈杂声——船员困在船舱里的叫喊质问声、众海蛇的吼声、逐渐兴起的大风之声、尾缆松开垂下的细小声音,以及火舌哔哔剥剥烧起来的声音。派拉冈突然被一阵大风吹开。他的船帆被海蛇毒液蚀得残破,但是越来越大的海风仍吹动风帆。无人拉住舵轮、掌握他的航向。火焰延烧到索具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传来一阵热。火焰开展出去,站得比任何一个水手都稳,然后忙不迭地吞噬帆布和船桅。
 
他得有耐心才行,火得要一点时间才会扩散出去。巫木不容易着火,但是一旦着火,要灭也近乎不可能。他的船身上用一般木料建造的船屋和索具会先着火,巫木终究也会点着,要有耐心。派拉冈可有耐心了,这可是时间换来的。他可以等,但是船员的叫嚷使他无法专注地耐心等待。现在,困在他船舱里的人在大力击打舱盖。想也知道,他们一定感觉到船在漂流,说不定他们还闻到烟味了呢!
 
派拉冈坚定地把心思放在比较重要的事情上,他的柯尼提小子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从柯尼提发声的方位听起来,他已经长得很高,而且很强壮。他的那双手握住船栏,乃是成年男子的有力抓握。派拉冈在骄傲之余不禁摇了摇头。柯尼提长大了,他的模样跟他们两个从前想象的一模一样。真是令人讶异呀,柯尼提的声音和他的手的触感,甚至于他的味道,把昔日的记忆都唤了出来。在那片刻之间,那些原本压抑在派拉冈心底的,他对柯尼提的好印象通通又回来了。他原本之所以对柯尼提那么生气,是因为他想着柯尼提的背信忘义以及瞧不起自己,但是当柯尼提说出“派拉冈”那三字的一刹那,便将那一切恶念全数抹去。生气?气柯尼提?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那真是傻啊!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自己怎能气他?说不过去嘛!是啦,派拉冈是为了柯尼提而牺牲,但是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样?总得有谁解救柯尼提呀!派拉冈正是这个谁。他成功了,日后他的柯尼提小子将要称王,统治海盗群岛。总有一天,正如柯尼提与他老早就盘算好的,总有一天,柯尼提会生个儿子,并将他命名为“派拉冈”。总有一天,世上会有个受到众人宠爱的派拉冈·大运。说不定已经有了!派拉冈开始懊悔,刚才他怎么忘了问柯尼提有没有儿子。要是他们两个昔日的梦想成真,派拉冈真有个儿子,那他心头就舒坦多了。
 
船舱里的水手似乎把什么东西拆解下来,用来作为撞击的木桩,想要撞开舱盖。派拉冈感觉到他们的行动有气无力,大概是因为船舱里已经都是烟了。这样也好,这样大家就可以睡着死掉了。
 
派拉冈叹了一口气,让自己偏了一点,只偏了一点点,就像他平常若是不注意就会的那样。这不是他的错,而是由于建造时的瑕疵所致。这类事情逃不掉,因为派拉冈号是以两根不同的巫木原木起造的。其中一条龙老想着号令另外一条龙。那两条龙总是打个不停,派拉冈看得十分厌倦,最后都懒得区分谁是谁了。他的一贯做法是把那两条龙压到深处,只以他这个身份自居。派拉冈·大运。派拉冈大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但是语调很轻柔。他闭上嘴巴,停止呼吸。但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呼吸。他的鼻子和胸腔只是有个形状而已。而形状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派拉冈静下心来反观回想就可以。
 
船上每一片仔细榫接在一起的巫木船板都可以移动,虽然只能移动一点,但那也就够了。一时间,他什么感觉也没有,然后他开始感到一层海水渗进来,冰冷的海水慢慢地流进他的船舱里。时间久了,他就会重得沉下去。他让自己再偏斜一点。船舱里的水手开始察觉到了。他们大叫起来,接着又有隆隆的脚步声,这是因为有人跑去查看是哪里进水。现在每一个缝隙都在渗水,而剩下的唯一问题是,到底是火还是大海会先将他吞噬掉?也许两者都有一点吧,派拉冈平静地想。不过这不是他的错。他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迎向渐渐逼近的风暴,以镇静的心情迎接死亡。
 
 
 
“我之前还揣测,船长可能会希望亲自下决定。”裘拉僵硬地站着,他知道涉及这类话题非常危险,不过他也很聪明,因为他知道若不把事情留给柯尼提做决定,那么自己的处境会更危险。不过,其实柯尼提宁可让大副干干脆脆地淹死他们算了,他们若是淹死了,事情会更加干净利落。
 
柯尼提倚在船栏上,眺望着水里的那个女子。她的金发在水里飘摇,像是金色的海草一般。冰冷的海水已经发挥威力,所以此时她只是随着水波浮沉,再过不久,这一切就会过去。就在柯尼提望着她的时候,水波打来,把她淹了过去,但是令人意外的是,水波过去之后,她又再度浮了上来。那女子顽固地打水,她若是放开同伴,可以撑得更久一点,反正她手里搂着的那个少年看来横竖是死了。怪啊,人都快死了,还那么顽固。
 
水里的女子转过头来,咳了一声,像是说道:“拜托。”
 
柯尼提没听到声音。她大概虚弱得叫不出来了,但是柯尼提看她的嘴形是在求情。拜托,他若有所思地刮刮脸侧。“她是派拉冈号的人?”他问道。
 
“毋庸置疑。”大副裘拉咬紧牙关答道。谁会料得到柯尼提看到落水的女人会如此难过?这男人的性格竟有这么个重大缺陷,裘拉感到很惊讶。
 
“你看我们应该把她拉上来吗?”柯尼提虽然这样问,但是他的语调让裘拉知道,他并不是在把决定权交给大副,只是想问问大副的看法而已。“我们时间很紧迫,这你是知道的,蛇团已经走了。”其实是闪电命令蛇团离去的。当时柯尼提看到闪电仍能掌控蛇团,不禁松了一口气。蛇团没把派拉冈号弄沉,柯尼提其实很震撼。
 
唯有那条白海蛇根本不理会闪电的命令。它绕着船转呀转,那一对红眼像是在指责。柯尼提察觉到他并不喜欢那样的目光。更令他烦扰的是,白海蛇竟没把水里那两个大难不死的人吃掉。要是海蛇吃掉那两人,那可省了他不少麻烦。但是那白蛇偏偏不吃,只是待在那儿,好奇地望着那两人。怪的是,那白蛇怎么不听从闪电的命令乖乖离去呢?
 
柯尼提不再看海,改而看着眼前的紧迫问题。闪电已经说了,她不想看着活船焚毁。柯尼提回头望了即将逼近的风暴一眼,离开此地也好。
 
“船长希望如此吗?”裘拉狡猾地答道。
 
柯尼提对大副的评价开始滑落,索科那个人虽然有点笨,但他至少会大胆地把他的意见讲出来,而裘拉连这一点都比不上。海盗船长再度张望了一下。现在派拉冈号上的火势很旺了。一股强风吹来,带来了烟味和臭味。该走了,他可不想留在派拉冈号附近。他担心那人形木雕可能会在最后一刻尖声惨叫,此其一。其二是,万一风势把着火的风帆从派拉冈号吹到薇瓦琪号上,那可就糟了。“可惜我们现在时间紧迫!”柯尼提再度对裘拉说道,他本要下令升帆,但是眼前所见却使他说不出话来。
 
那金发女子已经泡入水里,她把那个少年的头托出水面,使少年五官露了出来。“温德洛!”柯尼提难以置信地叫道。温德洛是怎么落到海里,又是怎么被那女人救到的?“立刻把他们两个拉上来!”柯尼提对裘拉吩咐道。
 
大副忙不迭地冲过去把人救起。就在此时,又一个浪打来,把那两人稍微托高了一点。原来那人不是温德洛,甚至不是男人。可是水里的女人五官竟跟温德洛极为相似,相似到让柯尼提很担心,不过他并未收回成命。裘拉已经吼着叫人把绳子丢出去了。
 
“你知道的,那人一定是她。”柯尼提手腕上的木脸轻声说道,“艾希雅·维司奇。除了艾希雅之外,还有谁会长得那么像温德洛?你把艾希雅救起来,可要惹闪电不高兴了。这人明明应该要杀掉,你却把她给救起来。”
 
柯尼提以另外只一手盖住手腕,不理会手掌下那张扭来扭去的小脸。他好奇地看着手下丢出一条绳索。金发女子接到了绳子,但是她的手已经冷到麻木,所以抓不紧绳子。于是裘拉派出一个水手、让他沿着绳子爬下去。那水手用绳子将她们两人圈起来、匆匆地打了个结,喊道:“拉上去。”于是他们三人一起上了船。
 
那两个女人浑身湿得像是海草。柯尼提站在一旁,看着手下将救起来的人放在甲板上。那个女人跟温德洛像得没话说,柯尼提贪婪地审视她的五官。有着温德洛脸孔的女人啊,而且是维司奇家的女人。
 
柯尼提突然察觉到他瞪着那女人直看,同时他也察觉到,聚集在这两个瘫着不能动的女人周围的水手对他的反应感到困惑。“唔,叫他们下去!难道我样样都得提醒吗?还有裘拉,设定航道,我们要返回分赃镇。打信号叫玛丽耶塔号跟在我们后面。暴风雨快来了,我们得赶一赶,别让暴风雨碰上了。”
 
“船长,要不要等温德洛和依妲来跟我们会合再出发?”
 
柯尼提回头朝那个黑发女子看了一眼,只见她开始咳嗽、翻身。“不必了。”柯尼提心不在焉地答道,“不急,他们留在玛丽耶塔号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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