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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的访客

  克拉拉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正在走廊上和医生讨论一个因为阑尾炎入院的

  孩子。克拉拉觉得那个女孩有些面熟,可当时她脑子里想的事太多了,无暇顾及一个陌生

  人。

  威尔又开始失眠,却不愿说自己无法入睡的原因。他找了借口搪塞克拉拉,也搪塞他

  自己:因为月亮,因为他吃的东西,因为他想把某本书读完……他总是对自己隐瞒那些会

  让他觉得羞耻的担忧、期望或感觉。克拉拉花了很久才发现这一点。那个看不见的威

  尔……很难发现他的踪迹。有时候,她会想象威尔的心中有一个上锁的房间,除非入睡

  时,否则就连他自己也不踏足其中。

  不仅仅是威尔,这几周来,克拉拉觉得自己也不对劲,仿佛有人从她的脑子里取走了

  什么东西。这种感觉在她清晨望着镜子的时候格外强烈。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脸很陌生,

  有时候仿佛在蒙着雾气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童年时的脸或是母亲的脸。她想起了自己已经

  遗忘多年的事物,似乎有人在翻搅着她记忆中的陈年往事,让她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再度

  重现。她自然没有向威尔或其他任何人吐露只言片语。对一位准医生而言,“有人在我的

  脑子里偷东西”的诊断实在太过可笑。

  克拉拉曾经试图和雅各布谈论这件事。每次她都迫切地渴望见到他,这感觉太荒谬

  了。她告诉自己,她想念的不是雅各布,而是他的生活方式和他践行这种生活的那个世

  界,可这于事无补。她为自己总是听不够雅各布和狐狸所说的那些故事而羞惭。她不是该

  阻止任何可能让威尔想起镜中世界的事吗?她不是曾无数次希望那面镜子下地狱吗?可是

  当威尔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发现自己会偷偷溜进那个满是灰尘的房间,凝望着那面镜子

  的玻璃,仿佛它能向她展示那个如禁果般在镜子后面等待着她的世界。威尔也会这样吗?

  如果是的,那么他隐藏得很好。

  克拉拉坐在护士办公室,她要写一份病例报告,医生明早要用。就在此时,那个她曾

  留意过的女孩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甚至没有听见女孩进来的声音。

  “克拉拉·菲尔贝尔?”女孩冲她微微一笑。克拉拉发现,虽然天很热,她却戴着一双

  浅黄色的皮手套。“我受一位仰慕者所托,要把这个交给您。”

  女孩从手袋里取出一只匣子,把它打开。银白色底座上躺着一枚飞蛾形状的胸针,翅

  膀是黑色珐琅做的。克拉拉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饰物。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就

  已经取出了胸针。她几乎无法抵抗将胸针戴到白大褂上的诱惑。

  “哪个仰慕者?”克拉拉问。威尔不可能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他们连付公寓月供的钱

  都不够。威尔的母亲给他和雅各布留下了一大笔债务。

  克拉拉将胸针放回匣子里,却被针尖刺伤了。

  “我不能收。”

  女孩对这个回答置若罔闻。

  “克拉拉……”女孩念出她的名字,仿佛用舌尖品味着这个名字的发音。

  女孩是从哪儿知道她的名字的?

  女孩从匣中取出胸针戴到克拉拉的白大褂上。

  “我希望自己也有个名字。”她说,“‘十六号’,这只会让人想起比我先到的那些人。”

  她在说什么?克拉拉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有一滴血,那个伤口非常深。天啊,她忽然无

  比疲倦。

  她抬起头,看见那个女孩变成了自己的样子。

  “你的脸和你的名字一样美,”女孩说,“可我有很多张脸。”她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克拉拉忽然想起来,那个女孩的脸让她想到了威尔母亲的某张照片。

  克拉拉努力站起来,膝盖撞上了她坐着的那张桌子。她双腿发软。睡觉,她只想睡上

  一觉。

  “什么纺锤、玫瑰刺……”女孩轻蔑地说,“都不如这枚胸针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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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染摇篮

  王子的奶妈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一边伸出血渍斑斑的双手,一边结结巴巴地用她那乡

  下口音说着什么,可唐纳斯马克一个字都听不懂。那两个在走廊上找到她的石人士兵显然

  对人类的情绪失控反感不已,可一旦听清了奶妈大声尖叫的内容,就连他们的石头脸上也

  流露出了些许慌乱。

  “女王在哪儿?”

  “在她的更衣室里。没人敢告诉她这件事。”一个有着和国王同款红玛瑙皮肤的士兵答

  道。阿玛莉只允许和她丈夫同样肤色的士兵守卫王宫。

  由于“没人敢告诉她这件事”,他们就来找她的副官李奥·冯·唐纳斯马克。虽然他失踪

  了数周之久,阿玛莉却二话不说就重新启用了他。这当口,天知道他多么不想亲自把这个

  消息转告给旧主的女儿。他向阿玛莉汇报了蓝胡子的事,却对其他事情缄口不言:被鹿人

  男仆撕裂的可怕伤口,在噬童女巫那里度过的那几周……就连他即将在秋天过门的未婚妻

  也对他胸口的伤疤一无所知。他不愿向她解释,为什么伤疤旁的皮肤上会烙着女巫的指

  印。他的胸口看着就像战场上饱经践踏的淤泥地,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几乎每晚都梦

  见自己变成了那头刺伤他的雄鹿,可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祈求庇佑武士和士兵的暗黑之神

  留住他那备受未婚妻青睐的身形躯体。

  月光石王子的房间离母亲的房间很远,毕竟不能让孩子打扰阿玛莉的睡眠。因此,今

  天早上的坏消息还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

  年轻的女王正坐在镜子前。据说这面镜子和她曾祖母那面臭名昭著的魔镜出自同一位

  玻璃匠之手。“魔镜啊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倘若让阿玛莉的镜子来回答这个问

  题,它肯定每天早晨都会把她想听的答案告诉她。金色的秀发、无瑕的肌肤、紫罗兰色的

  眼睛——只有一个女人的美貌能和奥斯特雷恩现任女王阿玛莉一较高下,而她并不是人类

  女子。她们就如同白昼和暗夜。自从结婚之后,石人国王就专宠白昼般的妻子,而他那暗

  夜般的情人只能披着她面纱似的黑暗,哀悼逝去的爱情。一想到情敌那让卡米恩神魂颠倒

  的美貌来自一株女妖百合,她的心情想必十分苦涩。

  一名侍女正和每天早晨一样,把人鱼泪点缀到阿玛莉的发间。她见唐纳斯马克走了进

  来,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来得太早了,女王还没有准备好示人。

  “陛下?”

  阿玛莉没有回头,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会。她一个月前刚庆祝完二十一岁生日,可唐

  纳斯马克依然觉得她投向他的目光像一个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王冠和金色的华服对她又

  有什么用呢?就连那张脸也是她母亲因为嫌弃她原本的样子不够美丽而买来的。

  “陛下,事关您的儿子……”

  世间的不幸对世人一视同仁,降临时不分王宫草庐。

  阿玛莉依然没有回头,她只是盯着镜中的唐纳斯马克。除了惯有的迷惘,她的眼中还

  有些别的什么,可唐纳斯马克没法说清那究竟是什么。

  “奶妈早就该把他抱过来了。我就不该雇她。她太没用了!”阿玛莉抚摸着自己金色的

  头发,仿佛那是别人的头发,“我母亲说得对:农民比他们圈里的牲口还蠢,仆人也不比

  厨房里的平底锅聪明。”

  虽然那些侍女肯定早已习惯了主人的侮辱,可唐纳斯马克还是不忍看她们的反

  应。“那士兵呢?”他想问,“他们和军装一样蠢?还有工厂里的工人呢?和他们铲到永不

  餍足的锅炉里的煤炭一样蠢?”阿玛莉大概就连话里的讽刺都听不出来。她刚刚未经卡米

  恩允许,就派出了丈夫的士兵去镇压罢工者。她还是那个迷失在森林里的孩子,身后却站

  了一支军队。

  “我不认为这是奶妈的过错。您的儿子今天早晨不在摇篮里。”

  紫罗兰色的眼睛睁大了。阿玛莉推开侍女僵在她发间的手指,可她依然看着镜子,仿

  佛必须从她的脸上分辨自己的感受。

  “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哪儿?”

  唐纳斯马克低下头。说出真相,只要说出真相,哪怕是个不幸的真相。

  “我的人正在找他。可是陛下,摇篮和枕头上都是血。”

  一个侍女开始抽泣,其他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唐纳斯马克。阿玛莉坐在那儿,望着镜中

  的自己,直到沉默比奶妈的尖叫还要刺耳。

  “他死了。”她是第一个说出了所有人心声的人。

  “我们还不知道。或许……”

  “他死了!”她打断了唐纳斯马克,“而且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她嫉妒我的孩子,因为

  她自己生不了孩子。可只有等卡米恩出了城,她才敢加害于他!”

  阿玛莉用手捂住那张完美的嘴。她转过头来,紫色的瞳孔里溢满了泪水。

  “把她给我带来!”她站起身,命令道,“带到王座大厅!”

  侍女们投向唐纳斯马克的目光中夹杂着惊恐与同情。厨娘们说,黑女妖为了让她的皮

  肤拥有鳞片般的光泽,让人把蛇煮熟了吃;侍从们说,一旦谁的鞋子在路过时蹭到了她的

  裙角,就会当场暴毙;车夫们说,她的影子落到谁身上,谁就必死无疑;园丁们说,她夜

  里散步时会在御花园里留下脚印,踩上去的人都难逃一死……可他们全都健在。

  她为什么要加害那个孩子?多亏了她,他才能出生。

  “您的丈夫有很多仇家,可能……”

  “她就是凶手!把她带来!她杀了我的孩子!”阿玛莉的愤怒和她母亲的不同,里面没

  有理性可言。

  唐纳斯马克默默低下头,转身离去。“把她给我带来!”她还不如让他把大海给她带

  来。为了彰显女王的命令,唐纳斯马克一度考虑带上整个王宫的侍卫。可是他带的人越

  多,挑衅意味就越大,她就越有理由向他们证明,在她的法力面前,任何武力威胁都是可

  笑的。唐纳斯马克向那两个把奶妈带到他面前的士兵坦言,只让他们陪他去见黑女妖。两

  个士兵难掩恐惧。

  虽然唐纳斯马克下令把奶妈锁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坏消息依然传遍了整个王宫。在每

  一张他们遇到的脸上,能看到的不仅是惊恐,还有抑制不住的如释重负。月光石王子虽然

  有一张天使的脸,却还是曾经让很多人不寒而栗,石人们亦是如此。曾经?李奥,你默

  认他已经死了?是的,他已经见过了那个摇篮。

  自从阿玛莉公布了她怀孕的消息,黑女妖就住进了御花园中一座卡米恩为她改建的亭

  楼里。据说这是黑女妖自己的意思。卡米恩派他的私人护卫守卫那座亭楼,没有人知道他

  们要保护石人国王的情人不受谁的攻击。是那些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男人吗?黑女妖在经过

  他们身旁时朝马车外投去匆匆一瞥,他们便沉迷于她的魔力无法自拔。是那些前女王的拥

  趸或无政府主义者吗?他们每天在城中的房子上刷标语,不是“石人去死!”就是“女妖去

  死!”,要么就是“统治者通通去死!”。每天清晨散落在公园长椅和站台上的传单讽刺

  道:“胡说八道!石人国王保护的不是女妖!他在保护他的臣民不受女妖所害!”毕竟,没

  有人会怀疑,黑女妖凭借她的魔法能不费吹灰之力对抗洛林和阿尔比恩联军。

  “把她给我带来!”

  装饰着玻璃的三角墙出现在树丛后面,刹那间,唐纳斯马克希望黑女妖出游去了,几

  天之后才会回来。马夫们私下里说,黑女妖的马车夫是一只被她变成人形的蜘蛛,拉车的

  马是中了诅咒的癞蛤蟆。然而黑女妖就在家里——如果她把这个亭楼或别的什么地方称

  作“家”的话。

  卡米恩的护卫一个是铁石英石人,另一个是月光石石人。和阿玛莉不同,黑女妖并不

  要求她的护卫拥有卡米恩的肤色。他们默默放行了唐纳斯马克,却拒绝随行的两个士兵入

  内。唐纳斯马克没有表示异议。如果黑女妖想杀他,没有人能阻止。迄今为止,他只远远

  见过她,有时独自一人,有时陪伴卡米恩出席舞会或国宴。最近一次见到她是在王子的出

  生庆典上。她没有带礼物。她的礼物就是那个孩子赖以为生的皮肤。

  她在那儿。

  她的身旁没有侍从,没有侍女,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美貌仿佛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唐纳斯马克为之窒息。黑女妖的身上没有孩子气,

  她生来就不是孩子。

  卡米恩按照她的意思给这座亭楼装了玻璃屋顶,这样一来,黑女妖种在大理石地板间

  的植物就能采光了。这些幼苗只有数周大,枝干却已经碰到了玻璃屋顶,鲜花盛开的藤蔓

  遮住了四壁,就连她穿的那条裙子也像是用叶片织就的。

  “您的胸口有一个不祥的印记。那头雄鹿已经蠢蠢欲动了吗?”她看穿了他瞒过其他所

  有人的秘密。唐纳斯马克想躲进她面前的树丛里。树影遮蔽下的大理石黑得如同噬童女巫

  房前的那片林地。

  “女王要召见您。”

  别看她。可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

  唐纳斯马克感觉她的愤怒如同一只潜伏在树丛中的野兽。

  “转告她,我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告诉她,如果孩子死了,她也会死。我会派出我

  的飞蛾,直到毛毛虫在她那玩偶似的皮肤里筑巢。你能记住这些话吗?我希望你一字一句

  地复述这些话,不过要说慢一点,她的理解力和她的恨意一样迟钝。滚吧!”

  树丛下的阴影变成了狼的形状,盖着丝绸的躺椅后出现了独角兽的影子——唐纳斯马

  克知道,她从来没有坐过那张椅子——卡米恩命人在那格浦尔为她织的地毯上群蛇游动。

  她不属于那些凡人之手建造的藩篱。在她的愤怒背后,唐纳斯马克感觉到某种痛苦。她的

  痛苦比她的美貌更令他动容。唐纳斯马克站在原地,凝视着她,不明白当她在这儿等着石

  人国王的时候,他怎么还能在阿玛莉的玩偶屋里安睡。

  “你还在等什么?”她问。不过这一次,她的语调变柔和了。唐纳斯马克脚下的那处地

  砖上开出了鲜花。

  他转身离去。

  “如果你体内的那头雄鹿闹事,你就到我这儿来。”她说,“我会告诉你如何驯服它。”

  侍卫打开了门,唐纳斯马克对他们视而不见。他踉跄着走到外面宽阔的庭院中,一手

  捂着伤痕累累的胸口。两个侍卫疑惑地望着他。他看得出来,一见他独自现身,他们都松

  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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