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镜中世界Ⅲ:命运纱线> 他的家

他的家

  儿时的狐狸曾经被高耸入云的城堡塔楼所震慑,但这栋公寓楼比那些塔楼还要高,雅

  各布就是在这儿长大的。他看起来和在镜中世界时不同。狐狸无法描述这种不同,但她能

  清楚地感知到差异,就像感知到皮毛和皮肤间的差异。最近几周的经历解释了许多这些年

  来她在他身上无法理解的部分。

  灰色的公寓外墙上,俯瞰着狐狸的石头面孔仿佛来自石人族城市的化石。在这些堆积

  如山的钢铁、玻璃幕墙、废气雾霾和没完没了的汽车噪声之间,狐狸觉得镜中世界对她和

  雅各布而言,就如同怀揣在身的一件隐秘衣裳。人群、房屋、街道……雅各布的世界里,

  这一切都太多了,而用于抵御这一切的森林又太少了。

  要抵达雅各布长大的那座城市并非易事,境外世界的边境检查比女妖岛还要严格。伪

  造的证件上贴着狐狸的照片,照片中的她一脸无从掩饰的失落。火车站、飞机场,那么多

  的新鲜词语。狐狸从空中看到了云层,看到了夜色中火龙般的街道。这一切让她永生难

  忘。不过她还是庆幸他们穿越而来的那面镜子不是唯一的一面,而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他们是为了回到镜中世界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当然也是为了看一看威尔和克拉拉。他

  们到了镜外世界后,雅各布和威尔通了几次电话。雅各布虽然消除了弟弟皮肤中的玉石,

  却也知道他无法消除威尔曾经在镜中世界所经历的一切。虽然雅各布从未曾提及,狐狸却

  知道,他一直在思考那些经历究竟改变了他弟弟多少。狐狸必须承认,她想的更多的是雅

  各布再见克拉拉时的感受。过去几个月里共同经历的这些事让雅各布和狐狸变得无比亲

  近,这种亲近让狐狸几乎能对他是否亲吻过别的女孩表现得无动于衷——只是“几乎”罢

  了。

  雅各布为狐狸拉开了公寓楼的大门。门很沉,小时候的他肯定没法一个人拉开。狐狸

  从雅各布身旁挤过,感觉他的温暖就如同她的家园,这个家园让她即使身处镜外世界也不

  会迷失。看得出来,雅各布很高兴狐狸来到这儿,他的双重人生终于重合了。多年来,他

  一直问狐狸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镜外世界。很遗憾,她每次都拒绝了。

  趁雅各布和那个气喘吁吁的门房寒暄的当口,狐狸打量着这座宽敞的入口大厅。和她

  童年时那间寒碜的村屋比起来,雅各布简直是在一座宫殿里长大的!雅各布招呼狐狸去坐

  电梯。电梯的栅栏门总让狐狸想起某个笼子。和坐飞机来时一样,她尽力不在雅各布面前

  表现出自己的不自在。在机舱那个铁笼子里,狐狸唯有看看白云聊以慰藉。

  “就剩一晚了。”在镜外世界,雅各布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狐狸脸上读懂她的想

  法,“我一处理好那该死的玩意,我们就回去。”

  他说的是那把十字弓。

  雅各布把装着十字弓的障眼袋揣在衬衣里。到目前为止,所有他从镜中世界带来的魔

  法宝物都失去了魔力,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袋子的魔力依然有效,只能将之归功于十字弓

  上的精灵魔法,可狐狸的狐皮裙也依然有魔力。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虽然要找个能神不知鬼不觉变身的地方并不容易,可她体内的狐狸仍然帮助她在这个陌生

  的世界里不至于茫然失措。

  狐狸走出电梯,那种晕眩感让她想起儿时爬到高树上的日子。一扇窗户框出了雅各布

  的城市:玻璃树、芦苇似的烟囱、花朵般的锈水箱。

  狐狸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威尔了。在她的记忆中,他的皮肤依然是石头,而当威尔为他

  们打开房门时,他脸上的喜悦让那些记忆如噩梦般烟消云散。不过狐狸发现,威尔看上去

  很疲惫。那面镜子赐予了兄弟俩截然不同的礼物,可所有魔法宝物不都如此吗?给姐姐黄

  金,给妹妹残酷的厄运……

  威尔似乎没有注意到狐狸改变了很多,而克拉拉却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狐狸,仿佛无法

  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她在镜中世界认识的女孩。“我已经比你年长了,”狐狸想

  说,“这是那身狐皮的作用。”她体内的那只狐狸永远既年轻又年老。她想起曾经和克拉拉

  之间的那种亲密感,还有发现她亲吻雅各布时那种被背叛的感觉。从克拉拉的眼神里,狐

  狸明白她也有相同的感受。

  雅各布请求狐狸不要告诉克拉拉和威尔,他差点为了威尔的人类皮肤送了命。所以狐

  狸对这次和死神的赛跑缄口不言,只回答诸如“你喜欢镜外世界吗”之类的问题。至于那些

  我们绝口不提的事……

  聊天的间隙,狐狸问克拉拉洗手间怎么走。回来的路上,她在雅各布的房间前停下了

  脚步。柜子里装满了翻得破旧的书籍,书桌上摆着威尔和他母亲的照片。除了自己姓名的

  首字母,雅各布还在书桌上刻了别的什么——一只狐狸的剪影轮廓。狐狸用手指抚过那用

  墨水染红的刻痕。

  “你还好吗?”雅各布站在门口。

  狐狸再度发现,穿着镜外世界服装的雅各布有多么不同。她怎么可能瞒得了他?雅各

  布曾经告诉过她,他刚穿越到镜中世界时,阿尔玛不得不整天喂他喝草药,然而在镜外世

  界,没有能帮你的身体适应异世界的女巫。

  “要不然你先回去?我明天晚上就来。”

  挂在床头墙上的那些照片色彩绚丽,并不是镜中世界的那种深棕色照片。狐狸对照片

  中的那些面孔一无所知。她曾经深信自己了解雅各布心灵的每个角落,可他就像一个她才

  游历了一半的国度。她想走访他爱的地方,想了解他成长的这个世界……可这一次,她已

  经无法承受更多了。她的身体渴望着镜中世界,仿佛它呼吸异样的空气已经太久了。

  “好,”她说,“也许你是对的。威尔和克拉拉可以理解的,对吗?”

  “当然。”他抚摸着她的额头。镜外世界的噪声如一群马蜂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让她的

  额头发痛。

  挂着镜子的那个房间几乎和狐狸想象中一模一样。雅各布父亲那张积了灰的书桌,书

  桌上方的模型和那架带着他们逃离石人堡垒的飞机十分相似,那些手枪看着仿佛来自镜中

  世界……说不定的确如此。

  “你不是因为她才走的吧?”雅各布问得漫不经心,可狐狸听得出来,这个问题已经在

  他舌尖盘旋了几个小时了。

  “她?”他们都知道雅各布说的是谁,可狐狸还是忍不住试探道,“那个巧克力店的女

  店员?还是那个卖你送克拉拉花的姑娘?”

  雅各布笑了。她的讽刺语气让他如释重负。

  “你到了天鹅堡,给邓巴拍封电报。”狐狸从雅各布望向镜子的眼神中看出他有多想和

  她一起走,“问问他关于赤杨精的事。我想知道他们的数量有多少,如何辨认他们,他们

  的敌人、盟友、法力、弱点……所有他能找到的资料。”

  罗伯特·邓巴是阿尔比恩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之一,他的学识曾在许多寻宝之旅中帮

  助过雅各布。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半鼠精血统,他的长款小礼服下藏着一截老鼠尾巴。雅

  各布对邓巴有救命之恩。

  “赤杨精?你是不是尝到了甜头,想要找到更多他们的魔法武器?”

  “不,这一件已经够我受的了。”雅各布语气中的郑重让狐狸察觉他似乎有什么还不愿

  宣之于口的打算。

  “有些东西最好不要被找到,雅各布。”狐狸不知道为什么要重复邓巴几周前给他们的

  临行赠言。

  “别担心。”雅各布把在镜中世界要穿的衣物递给狐狸,“我不想找灭绝的赤杨精。恰

  恰相反,我想确定自己没有找到他们。”

  她本该留下来的,可她不知道雅各布说的是哪个世界。她相信他在镜外世界是安全

  的。

  雅各布靠着父亲的书桌,狐狸向那面镜子走去。她触碰到镜面玻璃的时候,已经开始

  想念他了。

index-582_1.jpg

  安全的藏匿之处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如一座神庙,矗立于这座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之上。然而雅各

  布并不知道,它供奉的是哪一个神祇:艺术之神,历史之神,抑或是庇护人类去创造无用

  之物、美化有用之物的趣味之神。学生们挤在宽阔的台阶上,无精打采的保安见雅各布并

  没有排在购票的人龙中,便问他要去哪儿。一听雅各布提到芙兰的名字,保安立刻打开了

  话匣子。芙兰肯定是唯一一个会给下属带自己烤的面包和俄式核桃蛋糕的馆长,这是她按

  照某个中世纪法国烘焙方子做的。芙兰希斯·缇尔帕克在镜中世界肯定会如鱼得水,这并

  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在那儿施展自己关于古兵器的知识。

  雅各布借了威尔的背包来运送十字弓。他自己的那只包太破了,适合带着去寻宝而不

  是参观博物馆。倘若他把沉重的十字弓从那只不及手掌大的障眼袋里取出来,恐怕就连芙

  兰也会觉得匪夷所思。

  剑、刀、矛、钉头锤……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兵器足够武装一只中世纪军队,而保安

  领着雅各布经过的那些陈列柜中所展示的还只是一小部分馆藏。镜外世界的每一座现代博

  物馆的每一层楼都有装得满满当当的藏宝阁,虽然不及镜中世界的藏宝阁梦幻,却能更有

  效地保护文物免遭腐坏。恒温的无窗空间里,珍宝被藏在白色抽屉里、匣子里、铁门后,

  对一件最好不要重见天日的武器而言,这里是完美的藏匿之处。

  芙兰正在监督两名工人给一尊骑士雕塑穿上镶金嵌银的甲胄。给活人披甲都并非易

  事,更何况对方是一尊坐在僵硬的马上的僵硬塑像。那两个工人不甚熟练的动作让芙兰深

  深皱眉。

  “一件游行时穿的盔甲,1737年,佛罗伦萨。”她用干巴巴的语调迎接雅各布,仿佛她

  每天都会在展馆里遇到他,“唯一一次穿它的机会,是在某场贵族婚礼上。虽然荒谬可笑

  又俗气得要命,但它看起来还是很华美的,对不对?据说,这副盔甲对它的主人而言太高

  大了,于是他让人往里面加料,差点没中暑而死。”芙兰指着其中一个陈列柜。“你卖给我

  的这柄长矛很棒,你说它来自利比亚,我还是不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真相的。不过它

  可真是一件珍品。”

  雅各布不由得笑了。不能邀请芙兰去镜中世界一游,真是一大憾事。

  “我承认这柄长矛有秘密,不过我保证没有在产地的问题上撒谎骗你。”他一边说,一

  边把背包搁在一张安了软垫的长凳上。人们在长凳上落座,欣赏这些人类用卓绝工艺生产

  出来自相残杀的工具。

  在镜中世界,那儿名叫“鲁比姆”,国界线和利比亚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在镜中世界

  统治那个国家的是一个疯狂的酋长,他把敌人淹死在装满玫瑰香精的桶里,只要把这柄长

  矛插进土里,就会有金蝎子从地下冒出来。雅各布曾经理所当然地以为长矛的魔法会在镜

  外世界失灵,可自从障眼袋和狐狸的狐皮裙保留了魔力之后,虽然眼前的玻璃展柜中一派

  宁静,他却已经不再那么自信了。就在两天前的夜里,他失眠了,花了几个钟头清点所有

  被他带到镜外世界的魔法宝物。

  雅各布把十字弓从背包里取出来,芙兰贪婪地睁大了那双藏在玳瑁框眼镜后的眼睛。

  “十二世纪的?”

  雅各布将十字弓递给芙兰。虽然他对赤杨精制造十字弓的时间和地点一无所知,但他

  还是答道:“差不离。”万一芙兰让人检测弩身木料的年代,她会得到令人大惑不解的检测

  结果。

  一名正给骑士塑像穿盔甲的工人在梯子上没站稳,一只镶嵌着珠宝的护臂叮当作响地

  落到了芙兰脚边,险些打中她的脑袋。她狠狠瞪了那名工人一眼,可她担心的既不是自己

  的脑袋,也不是骑士的护臂,而是那柄十字弓。她像母亲般关切地将十字弓抱在胸口。

  雅各布拾起护臂,打量着镶在金属上的珠宝。“是玻璃。”

  “没错。伦巴第的贵族接二连三地破产,子孙后代把珠宝贱卖了,这在那些家族中很

  常见。”

  芙兰指着包裹着弩身的白银。“这种纹饰和我所知道的都不相同。”

  “你最好避免长时间握着那些部件。”

  芙兰饶有兴致地一挑眉毛:“为什么?”

  “因为……关于这把十字弓有些传闻。这种银纹饰上很可能喂了毒,而且传闻它被施

  了诅咒,那种在我们这个无神论的时代也会生效的诅咒。总而言之,那柄十字弓的最后一

  任主人疯了。”而且我还遇到了他复活的尸体,雅各布在脑中补充道。他没法向芙兰解

  释,传说大部分魔法武器诡计多端,极其狠毒,杀人不眨眼。

  “不是吧,雅各布·雷克里斯也迷信?”芙兰难以置信地笑了,雅各布觉得这是一种恭

  维。不过芙兰还是把十字弓放到她身边的一只玻璃展柜上。“你是合法取得它的,对吧?”

  “芙兰希斯·缇尔帕克!”雅各布做出一副真的被激怒了的神态,“我的东西不是一直都

  有完美无缺的证明文书吗?”他伪造文件和印章的本事是和镜中世界最天才的制假师学

  的。要买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这是不可或缺的一项培训。

  “是啊。”芙兰带着狐疑和渴望打量着那把十字弓,“你的文书一直都完美无缺,可能

  太完美无缺了。”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

  雅各布举起护臂递给那两个工人。

  芙兰一心扑在十字弓上,早把护臂忘到了九霄云外。“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弓弦。”她喃

  喃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是玻璃做的。”

  “赶紧告诉我真相!”她用目光恳求道,“这究竟是一件怎样的武器?”镜片后的双眼闪

  烁着智慧的光芒,刹那间,雅各布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来对了地方,或许那柄长矛已经耗尽

  了他全部的运气。

  “弓弦确实是玻璃做的,”他说,“一种极其罕见的技术。”

  “罕见到我从来没听说过?”芙兰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起十字弓的部件,“很不寻

  常。几年前,我好像在一柄匕首上见过类似的图案,可那柄匕首来自英国。”

  这里还有另外一件赤杨精的武器?这意味着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雅各布心中涌

  起一股面临危险的不安感觉,这种感觉他迄今为止只在镜中世界有过。“那柄匕首也是你

  们的藏品吗?”

  “不是。我记得它属于一位私人收藏家,我可以试着找找它。这把十字弓开价多少?”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卖它。你能不能帮我保管一阵?卖这把十字弓的商人对它毫不珍

  惜,还不如把它埋在某个沼泽木乃伊的墓里。”

  芙兰脸色一沉,仿佛雅各布指控那名商人是个食人魔。或许对芙兰而言,暴殄天物是

  比吃人肉还要严重的罪行。

  “你就承认吧,你是从某个强盗那儿得到这把十字弓的。他们对文物的破坏比全世界

  所有的废气都要严重!是谁?蓟人?德克布兰特?要我说,就该把他们全都枪毙。可你为

  什么不想卖?你平常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为什么你偏偏对这把十字弓特别上心?”

  哦,她会喜欢那些故事的。亡者国王的王宫、鱼人、女巫钟、石人射出的一箭……

  雅各布拉上空背包。“这么说吧,我对它有点儿责任。”

  芙兰逼视着雅各布,仿佛想要从他脸上看出真相,她的手指紧紧握住十字弓。她是个

  和雅各布一样的寻宝人,守护着失落的历史和它留下的金银线索。不能告诉她那一箭穿透

  他胸膛救了他一命的故事,也不能告诉她这柄十字弓凭一己之力消灭了两支军队的故事,

  实在是太可惜了。芙兰肯定会喜欢这些故事的。

  “好吧,”她说,“我让人将这把十字弓存档。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让文物保管员仔

  细研究一下。”

  “没问题。我自己也想知道更多关于它的故事。”以及关于制造出玻璃弓弦的工匠的故

  事。可是在镜外世界的实验室中——即使是大都会博物馆这样先进的实验室——也几乎不

  可能找到关于赤杨精的蛛丝马迹。

  “我要替你保管它多久?”

  “一年?”

  到时候,但愿他已经找到了销毁十字弓的方法。雅各布自然不会告诉芙兰自己的打

  算。他和狐狸已经试过了火、炸药和锯子,可十字弓上连个划痕都没有,只是被火熏黑了

  一点。

  博物馆能让人忘了自己正身处哪个世界,可一走到外面的台阶上,交通噪声让雅各布

  猛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他几乎无法应付突如其来的乡愁。维纳和卢提思的街道上并没有

  安静多少,马车发出的噪声吵得惊人。台阶下,行人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摩肩接踵,赶往地

  铁站和咖啡厅,可雅各布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那片废墟和远处天鹅堡的屋顶。他忽然发现

  了站在台阶脚下的克拉拉,惊得撞上了一个迎面走来的游客。

  威尔?雅各布焦虑得心跳加速。自从通过镜子把弟弟送回来之后,雅克布一直克制着

  这种焦虑。威尔每一个异样的姿态或陌生的表情都会让雅各布想起威尔在维纳王宫中几乎

  杀了他的那个瞬间,这实在是太荒谬了。然而克拉拉的笑容令人心安,雅各布放慢了脚

  步,以免在台阶上自己绊倒自己。如果威尔没事,她来这儿做什么?

  是啊,她来做什么,雅各布?唉,他可真是个傻瓜。台阶尽头的那张脸如此熟悉而

  亲近,雅各布像一只毫无戒心的小兽,踏进了陷阱之中。那张脸让他想起他们曾共同熬过

  的艰辛,就连云雀之水也在柔光滤镜下成了美好的回忆。他发现,她在这个温暖的夏日早

  晨却戴着一双皮手套,可他没想太多。

  “你这么早在博物馆里做什么?”

  就连这个问题也没让雅各布起疑,然而她亲吻了他的嘴唇。

  “就像那次在独角兽群里那样做。”她轻声对他说。

  话音刚落,她便将他推入了疾驰的车流中。

  尖利的刹车声、喇叭声、尖叫声。说不定那是他自己的叫声。

  雅各布来不及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汽车的散热器撞断了他的胳膊。

  一地金属和玻璃碎片。

index-588_1.jpg

  代价

  一片寂静,静得雅各布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他感觉到了身体和手臂上的剧

  痛。

  他睁开眼睛。

  他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跪倒在柏油路上或自己的血泊之中,而是躺在掺着银线的

  深蓝色羊毛上。羊毛织得又软又密,只有最名贵的地毯才有这种质感。

  “我为这个愚蠢的玩笑道歉。用你弟弟的未婚妻做诱饵,只是因为她太有诱惑力了。

  她和你们的母亲一样优雅,可她少了点神秘感,不是吗?你弟弟喜欢的说不定正是这一

  点,他自己有太多秘密了。”

  雅各布抬头看去,想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他的脖子痛得像被人拧断了似的。一个男

  人坐在离他几步之遥的黑色皮沙发椅上。大都会博物馆的当代设计展区里有一张同款沙发

  椅,而克拉拉就是在这座博物馆前把他推进了车流中。起来,雅各布。他不知道自己的

  不适之感是来自和出租车的相撞,还是来自克拉拉将他推到街上时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那个陌生男人约莫三四十岁,有一种奇异的老派的美。他的脸很适合出现在霍尔拜因

  或丢勒的肖像画上,可他穿的西装和衬衣却剪裁时尚。见雅各布的目光落在他耳朵上那枚

  小小的红宝石上,他会心一笑。

  瑙瑞玻·约翰·厄尔金。

  “啊,你想起来了。”他们在芝加哥相遇时,他的声音也和现在的不一样。“红宝

  石,”他摸了摸耳朵,“我一直偏爱红宝石。”

  “现在的你是你真实的形象吗?”

  “‘真实’?这个词含义太宽泛了。我们这么说吧,这个形象比我在芝加哥向你展示的

  形象更接近真实。女妖喜欢对她们的名字保密,我们喜欢对自己的真身保密。”

  “那个名字是真的吗?”

  “它听上去像真的吗?那不是真名。你可以称我为‘演员’。我们喜欢以自己的职业为

  名,武士、工匠、作家……”

  他随着雅各布的目光看向窗外。

  “很神奇,不是吗?这里离曼哈顿不过咫尺之遥。把自己隐藏在一座看似荒芜的无人

  岛上,简直容易得让人难以置信。”

  窗外破败的庄园与室内名贵的陈设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坍塌的建筑物隐没于常青

  藤和野生树林中。野生的树丛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工栽培的痕迹。

  “你们凡人太容易把表象当真了。”“演员”站起身,踱到了窗前,“动物就没那么容易

  上当。几十年前,因为一种稀有的苍鹭不愿与我们分享这座岛,你们人类差点就注意到我

  们了。”他抽出一根香烟,夹在细长的指间——每只手上有六根手指,这是永生者的标志

  ——朝雅各布的方向吐出一口烟。房间变得如宫殿大厅般宽敞,装饰着白银铸就的墙壁和

  精灵玻璃制成的吊灯。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一尊美得惊人的大理石雕塑,雕塑展示的是一棵

  树,树皮上凝固着一张尖叫着的脸。它打消了雅各布最后的怀疑:他在和谁打交道。

  “流亡的岁月里,一开始你还能通过模仿熟人来打发时日,”“演员”又抽出一根香

  烟,“可很快就无聊了,总会想起你失去的一切。”

  窗外的景象在烟雾中消散。树木消失了,城市既熟悉又陌生的剪影倒映在河水中。这

  是几百年前的……纽约?没有帝国大厦的踪影。

  “时间,你们也太容易把时间当真了。”“演员”把香烟摁灭在一只银制烟灰缸里,大厅

  又变回了雅各布醒来时看到的那个房间,窗外依旧一片荒芜,“把十字弓藏到一家博物馆

  的馆藏里,这主意不蠢,毕竟你不可能知道,芙兰希斯·缇尔帕克是我的好友,不过她认

  识的是我的另一张脸。大都会博物馆的许多展品都是我们捐献的。我还以为你知道,你并

  不是因为那把十字弓才来到这儿的。莫非你已经忘了欠我的债?”

  债……

  雅各布仿佛闻到了忘我花的气味。蓝胡子的忘我花。没错,对十字弓的忧虑让他轻易

  把那笔债务和那种绝望抛到了脑后。绝望让他轻率地立下了一个魔法契约。轻率?他别无

  选择。他当时迷失在了蓝胡子的迷宫里。

  “镜外世界有个关于侏儒妖的悲伤故事,他教一个无能的村姑将稻草纺成黄金。”“演

  员”说,“他只想要得到理应属于他的东西,可她自然欺骗了他。”

  今天我酿酒

  明天我烤饼

  后天王后的第一个孩子

  就归我

  雅各布从没把侏儒妖的威胁当回事。母亲那时还得向他解释,“第一个孩子”是什么意

  思。即便是现在,谁会在他的年纪考虑第一个孩子的事?他怀疑自己是否会想要孩子。

  “演员”看出了他的如释重负,微微一笑。

  “看样子你对我提出的代价没有异议。我说得再明确点:一旦狐狸把她的第一个孩子

  放到你怀里,那孩子就归我。你可以拖延还债的时间,但你终将偿还。”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雅各布?

  “那孩子怎么会是我的孩子?我们是朋友,仅此而已。”

  “演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仿佛雅各布想骗他说地球是个圆盘,“得了吧,你在和

  一个精灵说话!我知道你最隐秘的愿望。满足这些愿望是我的工作。”

  “换个别的代价,随便什么都行。”雅各布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换?这可是我提出的代价,你照付就行。狐狸会生出很漂亮的孩子,但

  愿你们别拖太久。”

  忽然之间,所有的爱意都成了罪过,所有的愿望都成了背叛。一旦愿望无法实现,它

  们就会变得无比清晰。他对她的感情并非爱情,所有的欲望都并非真的意味着什么……这

  些他用来自欺欺人的胡言乱语通通都是谎言。他想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他想成为她生

  命中唯一重要的人,唯一和她生儿育女的人,看着她变老的人……

  不可能,雅各布。门都没有。他已经出卖了自己的未来。他是为了救她才这么做

  的,可这个想法并没有给他多少安慰。

  “只能在定下协议的那个世界里支付代价。”雅各布无力地尝试讨价还价。

  “在那个我只有变成树木才能回去的世界?这种小事我可没有忘记。可我要让你失望

  了,我们——至少我们中的一部分——很快就要回去了。”

  “演员”又站回到窗边。

  雅各布,快走。

  这里有两扇门……可然后呢?如果这个赤杨精说的是真的,他们正身处一座岛上。东

  河上是有些岛屿,游泳横穿东河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更别提用一只断了的胳膊游泳。

  “演员”背对着雅各布。他说起女妖,说起她们的报复心,说起人类的忘恩负义……他

  似乎很喜欢听自己说话,不然还有谁听他说话?他提到了其他赤杨精。他们有多少人逃了

  出来?雅各布的目光落到墙上的那面镜子上,镜子旁是那尊化为树木的赤杨精的雕塑。镜

  子比父亲书房里的那面还要大,镜框上同样雕着银玫瑰,然而荆棘丛中多了几只银喜鹊。

  “演员”依然背对着雅各布,而那面镜子不过几步之遥。

  雅各布趁“演员”转身之前来到了镜子前。镜面玻璃温暖得如同动物的两肋,可无论他

  多么用力地把手按在自己映在镜中的脸上,镜子展示出的依然是同一个房间。

  “演员”回过身来。

  “就连你们凡人也造出了无数面不同的镜子。你真的以为我们的创造力减弱了吗?”他

  走到窗边的一张书桌旁,翻动着桌上的纸张,“你知道吗?女妖和赤杨精曾经如白天和黑

  夜般亲密无间。我们的孩子虽然无法永生,却出类拔萃。人们尊他们为王,称他们为天

  才,敬他们如神灵。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和人类女子生儿育女,可他们总是平庸无

  奇。”

  雅各布依然站在那面镜子前。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转过脸去,仿佛他的灵魂被玻

  璃削去了一片。

  “它正在窃取你的脸。”雅各布听见“演员”说,“讽刺的是,用我们的镜子创造出比你

  们人类更可靠的帮手,这个主意是一个凡人提出来的。你们现身吧。”

  温度升高了,从窗外投进来的光线在玻璃上勾勒出两个剪影。白墙、桌子、窗框……

  整个房间都映射在那两个剪影中。剪影的脸显现出人类的肤色,映射其中的家具变成了衣

  服,剪影的身体更清晰了。幻影完美无缺,除了他们的双手。这一回,那个女孩没有将手

  藏在手套里:玻璃手指上的银指甲,克拉拉的脸。她身旁的男孩看上去比威尔年轻,可谁

  也说不准他们的年纪。

  “他们只有几周大。”“演员”说。

  雅各布纳闷,“演员”是不是能察觉他所有的想法。

  “你已经见过十六号了。十七号的脸比她还多,不过我觉得,把你的脸也给他,会派

  上用场的。”

  女孩向雅各布伸出手,他推开了她。她的弟弟——如果能这么称呼他的话——不喜欢

  雅各布的举动,可赤杨精警告性地瞥了他一眼。十七号的形体再度隐没于镜中,直到透明

  如抛光的玻璃。十六号用克拉拉的嘴唇给了雅各布一个微笑,随后也隐没了。

  “我是在医院里偷走你弟弟未婚妻的脸的。医院是个有趣的地方,你在偷脸的时候还

  能清楚地旁观死亡。死亡是一件如此神秘的事。”赤杨精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圆盒,盒子

  里有两面和表盘差不多大小的镜子,一面的玻璃清晰,另一面的玻璃暗黑。“我只要把这

  只小盒子放到护士办公室的桌子上就行。对你们凡人而言,要抵抗镜子的诱惑是不可能

  的……你们好像要不断确认自己仍拥有着同一张脸,如果脸被换了,你们可要吓坏了。”

  “演员”变成了雅各布在芝加哥遇到的那个名为瑙瑞玻·约翰·厄尔金的男人。“矮小的身

  材,绿色的眼睛……这正是被女妖的咒语变成了矮人的精灵之王奥伯隆。我得承认,我曾

  经期待你能抓住这个暗示。那个名字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这张脸是我从一个在舞台上扮

  演奥伯隆的演员那儿偷来的。你们凡人创造了我们族人的形象,也创造了你们自己的形

  象,我觉得化成这些形象很有意思。”

  这些形象出现又消失,有些雅各布认识,有些不认识。忽然,他看到了那张早就只能

  在照片上见到的脸。

  “演员”拂去了约翰·雷克里斯那张脸上的白发。“你母亲从来没有发现这其中的蹊跷。

  我很迷恋她,说实话,太过迷恋了。可是恐怕我和你父亲一样,没能让她幸福。”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