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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眠

  凌晨四点。

  天鹅堡市集教堂在夜色中鸣钟报时,狐狸已经听了好几个小时的钟声了。雅各布不在

  的时候,她如往常一样睡在他的房间里。床上有雅各布的味道,不过也可能只是她的想

  象。雅各布已经离开天鹅堡数月之久。窗台下,一个晚归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脚步踉跄

  地走到市集广场上。玻璃杯叮当作响,那是温策尔在楼下的酒馆间里清理桌上的脏杯子。

  隔壁房间里,夏努特在睡梦中不停地咳嗽。温策尔告诉她,这几周来,夏努特的身体每况

  愈下,可他公然威胁说,他会把每个告诉雅各布这个消息的人淹死在他最酸的那桶红酒

  里。若雅各布有难,他也同样不会让夏努特知道。师徒二人都一副德行,总是努力不表现

  出他们有多在乎对方。

  夏努特让狐狸去请阿尔玛·施皮茨维克的时候,狐狸才发觉他的情况有多糟糕。这个

  老寻宝人既讨厌噬童女巫,也讨厌行医女巫。他害怕她们,但哪怕亲手砍下自己仅剩的那

  只胳膊,他也不会承认。可是就连那个几年前从维纳搬来的医生也对夏努特的病情束手无

  策(坐实了夏努特对城里人的反感),只能找和夏努特互相看不顺眼的老女巫阿尔玛了。

  阿尔玛依然对他带领雅各布走上寻宝人之路的行为耿耿于怀。

  阿尔玛今晚也来了。狐狸闻到了百里香、女妖薄荷和疗肺草的气味。夏努特的咳嗽听

  上去不那么难受了。阿尔玛常常在药汤里加些猫毛,不过最好别让夏努特知道。一只狗在

  屋外吠叫,狐狸好像听到了拇指人尖细的叫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了那件狐皮

  裙。自从回到镜中世界之后,她只穿过两次,可是引诱她别去在意狐皮裙会偷走她年华的

  念头依然强烈。雅各布总在图书馆中搜集寻宝的线索,狐狸也在每一座图书馆中寻找能延

  缓变身者早衰的魔法的线索。可迄今为止,她找到的故事不是关于变身者的英年早逝,就

  是他们迟早会把另一身皮肤烧了。她还是好好学着做一个人类吧。

  狐狸试着和路多维科·雷斯曼以及格雷高尔·芬童约会。后者已经求了她好多次,让她

  做自己的摄影模特,天鹅堡的居民都赞叹他橱窗里的照片。两个男人都不知道狐皮裙的

  事。除了温策尔和夏努特,天鹅堡里没人知道狐狸是个变身者。路多维科试过亲吻狐狸,

  被她结结巴巴地用一个仓促的借口推开了。路多维科连走进黑森林都不敢,她又怎么向他

  解释自己的回忆呢?那些被他羞涩的吻所唤醒的回忆:昏暗马车里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吻,

  红房间,她曾饮下的那瓶白色的恐惧……经历了那些夜晚之后,情欲的渴望就与死亡和恐

  惧紧密相连,这是蓝胡子留给她的恐怖礼物。

  这些念头可不利于入睡。

  狐狸拉开雅各布常盖的那床毯子,取过自己的衣服。衣服上还沾着镜外世界的气息,

  克拉拉之前坚持要洗一遍。夏努特的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平静。两个小矮人在他房门口为一

  片面包皮吵得不可开交,狐狸趁夏努特还没被吵醒之前,把他们轰走了。

  阿尔玛从夏努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脸在夜里似乎比白天更显苍老。只要阿尔玛

  愿意,她可以让自己看上去和其他女巫一样年轻,可多数时候,她总是以这副印证了她漫

  长女巫生涯的面孔示人。如果有人蠢到去问她原因,她会说:“我乐意让外表和内心一样

  沧桑。”

  阿尔玛对狐狸微微一笑。虽然她已经习惯了熬夜,笑容中却依然带着疲惫。牲口或孩

  子生病了,精神不好或身体有恙,怀疑某人遭了诅咒……阿尔玛总被叫去处理这些事。尤

  其是女人,她们信任阿尔玛胜于从大城市来的医生。除了黑森林里那个变成癞蛤蟆在井底

  度日的噬童女巫,阿尔玛是这儿方圆百里内唯一的女巫。

  “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他戒酒戒得太晚了,没法躺在床上寿终正寝。我能缓解他的咳嗽,其

  他就无能为力了。如果他想要猛药,就得去找噬童女巫。虽然他自以为命悬一线,不过其

  实没有生命危险。那些人类啊!通宵咳上几晚,就以为自己离死不远了!你怎么了?为什

  么不睡?”

  “没什么。”

  “雅各布刚穿过镜子来到这儿的时候,有好几周睡不着觉。这是你第一次穿越镜子

  吗?”阿尔玛把满头白发高高挽起,她的头发浓密如年轻女子,“没错,我知道那面镜子,

  不过你别告诉雅各布,他总是担心有人知道镜子的事。他在他弟弟那儿吗?”

  狐狸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到惊讶。当那片废墟还是城堡的时候,阿尔玛就已经在了。

  “其实他几天前就该回来了……”

  “雅各布可没个准。”阿尔玛接话道。

  两人会心一笑。雅各布可不会喜欢这种微笑。

  “如果他不尽快回来,我们可能应该把夏努特的事通知他。”阿尔玛说,“如果那老酒

  鬼知道我这么说,他会把我拿去喂马。可雅各布对他的病情有益,我还没见过阿尔伯特·

  夏努特把其他人放在他那颗泡透了酒精的心上。唯一可以和雅各布一较高下的,大概是那

  个女演员,夏努特那个榆木脑袋在布朗斯坦把她的脸文到了胸口上。这个文身让那老蠢货

  很尴尬,他甚至都不肯解开衬衫!”

  夏努特又开始咳嗽了。阿尔玛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总是为这对师徒操心?每次夏努特揍雅各布,我都恨不得在他的脖子上下

  个蜘蛛咒。可现在我却在为他熬夜!噬童女巫通过吃孩子的心脏来灭绝自己的同情心。但

  愿我能找到没那么倒胃口的法子。我要去给他煮茶,你可以陪我一起吗?这茶喝着可不是

  烧酒的味道,恐怕他会把茶喷到我身上。”

  狐狸知道,阿尔玛其实并不需要陪伴,她只是看出来狐狸需要转移注意力,不能总想

  着那些让她失眠的念头。她们走下楼,发现酒馆里空空如也,温策尔也已经去睡觉了。因

  为夏努特规定,食人魔酒馆只有等最后一个客人走了之后才能打烊,所以温策尔很少在天

  亮前去睡觉。黑暗的厨房里散发着汤的味道,那是温策尔为第二天准备的。他总说自己不

  是个好士兵,可他是个绝佳的厨子。阿尔玛去为夏努特煮茶,狐狸为自己热了碗汤。

  “我早就知道那面镜子的事,比雅各布早多了。他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从那座塔楼里

  走出来的人。”

  这个开场太惊人了,狐狸把温策尔的汤抛到了脑后。她从未问过雅各布关于镜子的问

  题。他不喜欢谈论那面镜子,或许是因为他保守这个秘密太久了。

  “我说的不是雅各布的父亲,”阿尔玛接着说,“他在天鹅堡生活了很久,可我不喜欢

  他,所以我从来没有和雅各布提起过他。第一个从塔楼里走出来的人比雅各布的父亲早了

  差不多半个世纪。当时在维纳掌权的还是路德维希或者马克西米利安,他把自己的小女儿

  喂了龙。那片废墟曾经是奥斯特雷恩最美的狩猎行宫。有一次,半个天鹅堡的人出动去搜

  寻一个巨人,他掳走了一个面包师,可能是想拿去给他的孩子做玩具。巨人经常出于这个

  目的掳走人类。”

  阿尔玛用来过滤茶叶的滤网里还留着几根黑色的猫毛。“那个男人名叫埃里希·梅塞尔

  怀斯,我永远不会忘了这个名字,因为他让我想起那个被掳走的面包师。后来我才知

  道,‘梅塞尔怀斯’也是雅各布母亲娘家的姓氏。我遇到的梅塞尔怀斯很可能是雅各布的先

  祖,他苍白得像只小蠕虫,散发着炼金术师的气息。那些炼金术师在维纳的天堂之门区试

  着把他们的心脏变成金子。梅塞尔怀斯在维纳大获成功,有一阵甚至为王子授课。”

  阿尔玛转向狐狸。“你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大半夜的告诉你这些。有一天,埃里希·

  梅塞尔怀斯从维纳带回了一个新娘,到处宣称自己要和她坐船去新世界。大家都相信了他

  的话,就像相信雅各布说自己是阿尔比恩来的。可是一年之后,我看到他们从塔楼里出

  来。不久之后,梅塞尔怀斯让人来找我,因为他的妻子没法入睡。在两个世界间转换是很

  累的,雅各布掩饰得很好。可即便是他,开始时也经常生病。你要小心。”

  “梅塞尔怀斯的妻子后来怎么样了?”

  阿尔玛将热茶倒进一只杯子里,夏努特声称这只杯子是他从阿尔比恩国王那儿偷来

  的。“有人偷走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我一直怀疑是废墟城堡里的那个侏儒妖干的。她又生

  了两个孩子,她带着他们去看望了几次她的父母,可是有一天,梅塞尔怀斯独自一人从塔

  楼里走了出来。”

  一个来自维纳的新娘。狐狸头脑很疲倦,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必须把这些事都告诉雅各布!”

  阿尔玛摇了摇头。“不行。你可以告诉他,我知道镜子的事,可其他的事最好由他自

  己来发现。对雅各布而言,这一切都是因他父亲而起。谁知道呢,说不定他对这个世界的

  渴望也和他的母亲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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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已逝

  暴徒爬上了那堵隔在御花园和大街之间的围墙,阿玛莉的侍卫压根没去阻拦。就连小

  孩都能从墙上把石头扔向黑女妖的亭楼,可她只要抬抬手,就能让被砸破的玻璃复原如

  初,这让抗议者更加气恼。黑女妖乐于让他们知道,她觉得他们的恨意有多么可笑。要是

  她能如此轻易地止住流言就好了。

  卡米恩依然没有消息,他的沉默让臣子觉得他相信阿玛莉说的话。要为他找借口很容

  易:他没有收到黑女妖的信;叛乱者把信截获了;他的回信在从普鲁西亚到维纳的漫漫长

  路中丢失了……可黑女妖放弃了自欺欺人。卡米恩的士兵依旧看守着她,可他们不再是为

  了保护她而站在门口。他们既不驱赶那些扔石头的人,也不去处理阿玛莉手下夜以继日从

  围墙那边传来的谩骂。黑女妖成了他们的囚犯,但他们完全不敢挡她的道。

  水妖、妖魔……那些人骂的不过是些陈词滥调,只有一个词是新添的:杀婴者。

  在她竭尽全力保住了那孩子的性命之后,卡米恩真的会相信她杀了他的儿子吗?那孩

  子消耗了她太多能量,她依然感觉虚弱,而卡米恩的沉默则让她痛苦。

  黑女妖离开女妖岛的时候,她的姐妹曾经预言她会变成自己的影子。虽然她耻于承

  认,但她甘愿为了卡米恩的爱情付出这个代价。或许这爱情已经开始消逝了。

  她的飞蛾如烟雾般成群环绕着她,它们翩翩飞舞,是已逝爱情的残影,是唯一还留在

  她身旁的帮手。不,还有一个人。唐纳斯马克一瘸一拐地向黑女妖走来,残破的玻璃在他

  的靴子下碎裂。他曾经服务于阿玛莉的母亲,和外面叫骂着的那群凡人不同,如今的他是

  个随时可能变成雄鹿的异类,而他本可以再隐瞒一阵自己的现状。

  “北方的叛乱规模扩大了。没人知道卡米恩什么时候能重回维纳。”

  黑女妖从自己棕色的头发上摘下一片玻璃。她重新像她的姐妹一样披散着头发。为了

  卡米恩,她曾经把自己打扮成人类女子,像她们一样把头发高高挽起,睡在她们的屋子

  里,把成千上万的人变成石身人,变成他的子民。他怎么能够如此背叛她?卡米恩……就

  连他的名字如今也仿佛毒药。

  唐纳斯马克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叫喊声比昨天更响。又一块玻璃在他们头顶炸裂,黑

  女妖抬起手,刹那间,她想象玻璃变成了水,把一切都冲走:大声嚷嚷的示威者,卡米恩

  的士兵和他那位玩偶似的妻子……她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的怒火。

  “我无法再保证您的安全了。”唐纳斯马克对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垂下眼睛。他不再害

  怕直视她。

  “我可以自己保证自己的安全。”

  “全城都陷入了骚乱。阿玛莉命人烧了您的马车,还让人散布谣言,说您碰过的东西

  都会被诅咒。”

  玩偶女王证明了自己在阴谋诡计方面很有天赋。自从和石人的联姻让她失去了民心之

  后,这是个赢得臣民同情的好机会。那些乌合之众甚至忘记了她曾经多么憎恶自己那长着

  月光石皮肤的儿子,现在的她只是一名悲伤的母亲。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唐纳斯马克摇了摇头。“没有消息。我的三个士兵正在找他,他们是我唯一还信得过

  的人。”

  黑女妖派出了几十只飞蛾去找卡米恩的儿子,可到目前为止无一飞回。她望着脚边的

  碎玻璃。她的牢笼破了,那个将她关进牢笼的男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将她关进牢笼

  的,是她自己。

  唐纳斯马克依然站在原地。石人国王背叛了她之后,他成了她的骑士。“您有什么打

  算?”

  是啊,有什么打算?从爱情的牢笼中逃脱很难。羁绊一旦形成,就很难挣脱,而她亲

  手结下了这牢固的羁绊。

  黑女妖走到了她让人栽种的树下。这种树平常只长在孕育了她和她姐妹的那座湖边。

  她从叶片繁茂的嫩枝上摘下了两枚豆荚。她掰开第一枚豆荚,两匹绿如豌豆的小马跳到了

  她的手中。她将它们放到地砖上,两匹马立刻开始变大。第二枚豆荚里滚出一辆马车,马

  车渐渐变大,上面长出叶片和淡绿色的花。马车夫的座位,蒙着皮革的长椅,黑色的车轮

  和车轴,黑得就如同她的痛苦和愤怒。

  唐纳斯马克站在原地,和所有见证了魔法的目击者一样,目光中夹杂着怀疑、渴望、

  艳羡……所有人都渴望自己也能拥有魔法。

  有了马车和马,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车夫。黑女妖抬起手,一只飞蛾落到了她的手指

  上。它张开的翅膀如同撒了金粉的黑丝绒,头部和身体闪烁着绿宝石般的光泽。

  “西提拉,西提拉,”黑女妖对那只飞蛾耳语道,“你曾经帮我找到他,现在你必须带

  我离开他。”

  飞蛾张开翅膀,触碰着黑女妖的手,宛如轻柔的吻。它随后落到她的脚边,变成了一

  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的黑色衣服就像撒着金粉的飞蛾翅膀,他的头巾和马甲闪烁着绿宝

  石般的光泽,他那苍白的脸透露出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个世界了。西提拉,这是黑女妖

  记得的寥寥几个名字之一。他曾经是个王子,一百多年前爱上了黑女妖,和许多迷恋上女

  妖的男人一样,即使在死后依然效忠于她。女妖已经习惯了凡人永久的爱慕,黑女妖如何

  能料到,卡米恩的爱会如此短暂?

  西提拉一言不发地坐上了马车夫的位子。唐纳斯马克依然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马车和

  马,仿佛迷失在了梦境之中。可这个梦是卡米恩的爱情,是时候醒来了。

  黑女妖拢起裙摆,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只有止水般死气沉沉的玻璃碎片留了下来。和

  一个凡人纠缠不清,除了心如死灰,还能获得什么呢?

  唐纳斯马克为她打开了车门。黑女妖比唐纳斯马克自己还要早知道,他会和她一起

  走。他会保护她,同时也希望她能保护他不要变成正在胸膛里蠢蠢欲动的那头雄鹿。

  卡米恩的侍卫拦住了绿马的去路,可西提拉曾经驾驶它们穿过红女妖的独角兽群,王

  宫庭院里的侍卫一见到他那张死人般苍白的脸,便作鸟兽散。唐纳斯马克打开了宫门,黑

  女妖抬眼望向一个阳台,奥斯特雷恩前任女王特蕾莎曾经在这个阳台上宣布女儿的婚讯。

  阿玛莉没有现身,或许黑女妖会留她一命。

  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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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多走狗

  最近几天发生了三起袭击事件,两起发生在边境哨所,第三起是针对卡米恩的。卡米

  恩的贴身侍卫动作笨拙,亨茨奥不得不亲手了结刺客。他下令处决了那些贴身侍卫,并威

  胁说,若有人因为这些事又开始惋惜起玉战士的失踪,他会亲手割下对方的舌头。尽管如

  此,流言还是不胫而走:“起先是玉战士离开了他,现在又是黑女妖。石人国王和那个月

  光石皮肤的王子一样死定了。”

  那个闯进卡米恩帐篷里的刺客并不属于那些与占领者为敌的人类叛军(亨茨奥很了解

  他们的动机),他是一名黑玛瑙石人。黑玛瑙石人几周前刚刚将一名他们的同族加冕为石

  人族国王。那是个与洛林和阿尔比恩相勾结的傀儡国王,是石人族的叛徒。这没什么好奇

  怪的。黑玛瑙族石人向来都是寄生虫,靠臣民的血汗为生。在他们的统治下,只有生来便

  是黑玛瑙皮肤的孩子才有资格茁壮成长。亨茨奥将填满了石蛆的刺客脑袋寄给了尼亚斯

  努,他是最有权势的黑玛瑙贵族,目前住在洛林,但他的间谍遍布天下。

  太多走狗了……亨茨奥将一片药塞到舌头底下。这是卡米恩的私人医生开给他的治疗

  胸痛的药。这些药和阿玛莉的人类医生在维纳开给他的那些一样无济于事。他曾派了手下

  的一名士兵去王宫北面的地下森林里找住在那儿的矿姑。她们配制的药水连石人的舌头都

  能腐蚀,可亨茨奥在血色婚礼上受伤后,全靠她们的药水才活了下来。

  他必须回到地下去!在那儿,他既不需要药片,也不需要矿姑的药水。可军需处的那

  个笨蛋却给他安排了一个塔楼房间作为办公室。房间里有一扇窗,大量光线透过窗户洒落

  进来,他的两只眼睛都快瞎了。亨茨奥曾经要求把窗户封上,可看样子,仅有的那几个擅

  长砌墙封窗的士兵都在一场和叛军的小规模冲突中牺牲了。

  卡米恩喜欢在人类城堡里扎营,完全不顾那些窗户和塔楼。他们占领了一个荷尔斯泰

  因乡绅的城堡,并把他赶了出去。作为报复,那个乡绅在逃跑之前让人把染了病的老鼠放

  到了地窖里。亨茨奥有三十名手下因为受不了阳光而去地窖里睡觉,结果全部进了医疗

  站。他们在地面上待得越久,就越容易感染人类的疾病。黑玛瑙石人很喜欢援引这个事

  实,来证明石人族不适合在地面活动。然而亨茨奥和卡米恩都没有忘记,当他们只是满足

  于地下生活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地下有太多人类觊觎的东西了,除了金银宝石,还

  有矿石、煤炭、天然气、石油……这些产自地下的资源比长在田里的作物贵重多了。

  “亨茨奥中尉?”娜瑟尔把脑袋探进门里。

  “什么事?”亨茨奥急忙把装着药片的玻璃瓶塞进了写字台抽屉里。他本不会对娜瑟尔

  疾言厉色,但已经有太多人传言,国王的嗜血犬亨茨奥又老又病,而黑女妖是唯一敢当面

  对卡米恩这么说的人。感谢地下众神,她走了,亨茨奥真是太高兴了。

  “最新紧急公函到了。”娜瑟尔在亨茨奥身后站定,这才召信使进来。亨茨奥之前在一

  次袭击中受了轻伤,卡米恩便派娜瑟尔去做他的贴身护卫。亨茨奥自然不乐意一个年纪能

  做他女儿的女兵来保护自己,没什么比这更丢脸的了……可他不得不承认,娜瑟尔确实比

  保护国王的那些蠢蛋要好多了。

  信使是个石身人,虽然他皮肤的很多地方已经恢复了出生时蜗牛般的柔软,但他依然

  在为石人办事。亨茨奥本想把所有石身人枪毙,可他们证明了自己是很有用的侦察兵和间

  谍,虽然他们几乎对自己的人类生涯全无记忆。这名信使的皮肤曾被变成了红宝石,他的

  额头和脸颊上仍有红宝石,棕色的眼睛里金光闪烁。所有石身人的军队目前都如雇佣军般

  东游西荡,在地上地下到处劫掠。

  石身人是黑女妖留下的遗产。虽然亨茨奥无法想象,黑女妖若与他们为敌,将会带来

  多少损失,但他还是很高兴她走了。他的密探称她往东去了。去苏莱曼帝国?不太可能。

  那里的苏丹认为,应该只允许男人使用魔法。可东方还有其他王公贵族,黑女妖可以向他

  们提供自己的魔法:乌克兰尼亚的哥萨克人,瓦兰吉亚的沙皇,堪察加半岛和尤卡吉利亚

  的狼王……石人族和那些东方统治者保持了数百年活跃的贸易往来(石人族最古老的城市

  有些就位于东方),可亨茨奥很肯定,如果黑女妖承诺献上她的魔法,他们的许多老盟友

  都会背叛石人族。他最担心的是那名和奥斯特雷恩前任女王最小的妹妹联姻的狼王,维纳

  那边传言,他几周前把妻子毒死了。

  石身人带来的紧急公函并没有让亨茨奥的情绪好转:一家飞机制造厂失火了,一名石

  人大使在巴瓦利亚被谋杀,一座地面上的洞穴城市遭到了自杀式袭击,死了四百人。最后

  一份公函来自提埃里·奥格尔,他是亨茨奥安插在洛林的人类间谍。他报告说,驼子国王

  迎来了一名有趣的客人:伊桑巴德·布鲁内尔。他建造飞机和轮船,却害怕旅行。这是布

  鲁内尔第一次离开阿尔比恩岛,此行是为了拜访洛林国王,这是所有消息中最令人不安

  的。

  娜瑟尔挥手让石身人退出房间。他行礼的时候,像石人一样用拳头按着胸口,亨茨奥

  却还是看不惯他们。娜瑟尔站在门边待命。亨茨奥没有孩子,他对娜瑟尔的感情大概近乎

  父女之情。他对她的缺点也珍视有加:冲动,年轻人的急躁,要把世界看得黑白分明,己

  方的都是好人,敌方的都是坏人。年轻人的生活单纯得让人嫉妒,不过年轻人自己并不这

  么觉得。

  布鲁内尔在驼子国王那儿……说不定这个坏消息能变成好消息。不,比好消息更好,

  变成一份大礼。

  “马上通知卡米恩的随员,我要跟陛下谈谈。”

  娜瑟尔刚掩门而去,亨茨奥就捂住了胸口。他痛得很厉害,可作为一名战士,他已经

  习惯了伴随着伤病生活。

  卡米恩从很久之前就不再让人把他的房间窗户封上了。他让一名女巫对他的眼睛施了

  咒,还打趣亨茨奥,说比起让他视力退化的白翳,他倒更害怕魔法。亨茨奥走进房间,石

  人国王正站在窗边,他或许正在想黑女妖。

  亨茨奥相信,卡米恩依然爱着她。至于他是否相信她杀了他的儿子……有些事就连亨

  茨奥也难以揣度。卡米恩转过身,脸上依然如往常般不动声色。石人称红玛瑙石人为“火

  焰皮”。

  “布鲁内尔在卢提思。依我看,我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卡米恩扫视了一遍提埃里的公

  函,“那头海象不像我想的那么蠢。往洛林边境增兵,并确保王储殿下有吸不完的精灵粉

  末。”

  “这还不够。”亨茨奥揉了揉自己的皮肤。透过高高的窗户射下的阳光灰暗如花岗岩,

  可还是会让他的皮肤发痛。“我们要让他们的殖民地不得安宁,这样他们的军队就无法集

  结,我们还需要他们城市里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我们必须确保东方诸国是站在我们这

  边的。我建议给沙皇送一份礼物,一份能给予他军事信心去挑战阿尔比恩和洛林的礼

  物。”

  “什么样的礼物能有如此奇效?”比我的情人能给予沙皇的还要有诱惑力?

  自从黑女妖走后,虽然全世界都议论纷纷,但他们从没有提起过她。

  “这份礼物刚刚自投罗网了,陛下。”

  他们都热衷于从彼此的脸上解读各自的想法。他们曾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次战役,分享

  了那么多的感受:失败、胜利、恐惧、愤怒、绝望、释怀、凯旋,以及濒临死亡时所体验

  到的恍惚感。

  “有意思。”卡米恩望向那扇朝东的窗户,“你需要多少人?”

  “十个,再多就太显眼了。我想带上几个石身人。”

  “是吗?你不是想让我把他们都枪毙吗?”

  “一个好的战士会赶在对手之前调整策略。”

  卡米恩笑了。

  他们共同分享了那么多感受……这只铁石英忠犬会一直守护他的国王,直到暴徒将他

  撕碎。然而在此之前,他会物色好一头大熊来继续守卫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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