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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世界与古昔的世界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迈可.费雪想。不是病鬼。不同的是电力。
病鬼当然是个问题——如果灯屋后面那间粗工棚屋里的旧文件没说错的话,大约是四千两百五十万个问题,迈可.费雪读到的是疫情发展到最后时刻的历史全纪录。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疾病控制防治中心,「CV1-CV13择定监控区全国与区域摘要」;华盛顿特区联邦紧急事故管理署,〈6-1区都会中心平民安置准则〉;马里兰州狄崔克堡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中心,〈非人类灵长类动物曝露后预防CV家族性出血热感染之成效〉等等,诸如此类。他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但是里面讨论的都是同一件基本的事实,十中取一。一个人被附身,九个人死掉。所以,假设疫情爆发时人口有五亿——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的人口加总——而且先不管当时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口,因为他们对那些地方所知无多;然后再假设病鬼本身也有死亡率,就说百分之十五好了,也还有四千两百五十万个嗜血成性的浑蛋,在巴拿马运河和白令海之间跳来跳去,任何只要血管里有血红素,体温介于三十六到三十八度之间的东西都会被他们狼吞虎咽吃掉,也就是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六的哺乳动物,从田鼠到北极熊都难逃一劫。
所以,好吧。是个问题。
可是,只要给我足够的电力,迈可想,我就可以让病鬼永远无法越雷池一步。
有时候他光想到古昔,就觉得心神震颤,那么丰沛的人造电力。延伸几百万哩的电线,供应几十几百亿安培的电力。规模庞大的电厂让地球本身有限的能源,随着每一安培的电力流过电线,化成永恒肯定的回答:是的,是的,是的。
还有那些机器。那些嗡嗡作响、闪闪发亮、神奇无比的机器。不只是计算机、蓝光和手机。他们有好几十种这类装置,是这些年来在山下的寻宝之旅找到的,都被堆放在工具间里。还有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譬如吹风机、微波炉和钨丝灯泡。所有的机器都附有电线,插进插头,链接到输电网。
有时候,电力好像还在,还在等着他。等着迈可.费雪去转动开关,把一切的一切——人类文明本身——扭转回来。
他耗了太多时间独自待在灯屋里。也没什么不好。只有他和艾尔顿,但是就社交层面来说,大部分时间他可以说是独自一个人。只不过如果是「今天天气如何」或「有什么好吃的」之类的闲聊,他倒也不能说没有。
而且外面也还有很多电力,迈可知道。柴油发电机有一座小镇那么大,而且庞大的液化天然气电厂有充足的天然气,等待有人利用它们发电,还有一亩又一亩的太阳能电板,像是眼睛眨也不眨地仰望沙漠艳阳;口袋大小的核子装置嗡嗡响,宛如原子手风琴,控制棒的温度在几十年间逐渐升高。直到有一天,所有的东西流淌过地表,轰然爆炸成四处飞散的辐射,而高高的远处,一颗以自身微小的核子核为动力、早就被遗忘的卫星,记录下这位垂死兄弟最后的挣扎。但最后,这颗卫星终究也会变暗变黑,匆匆坠落地面,只留下一道无法辨视的光线。
真是浪费,而且时间不断流逝。
生锈、侵蚀、风吹、雨淋。老鼠嗫咬的牙齿、昆虫酸性的排泄物,以及岁月的啃噬。大自然对机器的宣战,或者应该说是星球浑沌的力量对人类杰作的宣战。人类从地球汲取的能量,终究都将还给地球,就像水流入排水沟一样。就算现在还没发生,但要不了多久,地球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一根高压电杆存在了。
人类创造了一个耗时百年才会死亡的世界,剩余的灯光可以亮一个世纪才会熄灭。
最惨的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将亲眼目睹。电池已经开始衰退了,衰退得很严重。他可以眼睁睁地在这部老旧破烂的映像管显示器里、绿色线条跳动的屏幕上看见。这些电池原本设计来使用几年?三十年?五十年?在将近一世纪之后还有电力,简直可以说是奇迹。科技可以让涡轮发电机永远在风中转动,但是没有电池来储存与调整电流,只要碰上一个无风的夜晚,一切就完了。
修理电池是不可能的。电池原本就不是可以修理的东西,只能换新。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更新衬垫,清除锈蚀,重拉控制器的电线,忙到牲口回来。但这些基本上全是徒劳无功的工作,因为电池膜已经损坏了,线路被硫酸分子搞到无可救药。这些都是那部一天又一天不定时小声打嗝的监视器告诉他的。美国陆军没带着从工厂刚出品的崭新补给品现身,告诉他们:嘿,对不起,我们把你们给忘了!
灯就要熄灭了。再一年,顶多两年。等事情发生的时候,就会是他,电路迈可,必须站起来说:听我说,各位,我有个不太好的消息。今天的预报?充满黑暗,到处惊声尖叫。灯亮着就没事,但是我就要死了,你们大家也一样。
他只告诉过一个人,西奥。但他没告诉盖博.寇帝斯。那人虽然是灯与电力行业名义上的主管,但老是生病告假,让迈可和艾尔顿自己负责。他也没告诉尚杰或老周或任何人,甚至连对姐姐莎拉都没提。为什么迈可选择告诉西奥?他们是朋友、西奥是族长。他身上总是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迈可比谁都清楚地看见——要告诉别人说,他和他所认识的人都将死去,基本是很沉重的事。或许迈可只是想,等到未来不得不说明情况的那天,希望是由西奥来宣布消息,或至少给他一些支持。然而,尽管西奥比大多数人更清楚状况,但对他来说,电池也不太像是某种人工制品,比较像是大自然永恒长存的装置,靠着物理法则运作。就像太阳、天空与高墙,电池一直都在。电池从涡轮发电机汲取电力,传输给电灯,要是出了问题,没关系,灯光与电力队会修好。没错吧?迈可?西奥总是这么说。电池的这个问题,你可以修得好吧?他这样问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后来迈可真的发火了,叹口气,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情况说个明白。
西奥,你没在听。没在听我讲的话。灯、会、熄、灭。
当时他们坐在迈可和莎拉住的那间木屋小平房的门廊上。那天下午,莎拉刚好不在家,不知是赶牲口出去、在疗养所量体温,还是去探视华特叔叔,确保他有吃饭洗澡,不停地东忙西忙,换言之,就是像她平常一样。那时下午已经过完大半了。这幢房子位在短草草原边缘,虽然因为夏日旱季提早来临,这片草地的颜色很像面包皮,有些地方甚至干得见土,东秃一块西秃一块,一走过去就弄得尘土飞扬,但还是有马儿在这里吃草。每个人都知道这幢房子是费雪家。
「熄灭。」西奥重复他的话。「灯。」
迈可点点头。「熄灭。」
「你说两年。」
迈可盯着西奥的脸,看着他吸收这个消息。「也可能更久,但是我不认为如此。说不定更快。」
「而且你没办法修理。」
「没人可以。」
西奥用力吐了一口气,彷佛刚挨了一拳。「好吧,我懂了。」他摇摇头。「见鬼,我懂了。你还告诉了谁?」
「没有。」迈可挺起肩膀耸了耸。「只有你。」
西奥站起来,走到门廊边上。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开口。
「我们得搬走。」迈可说:「再不然就要找其他的电源。」
西奥转开目光,凝望草地。「你有什么建议?」
「我没有。我只是陈述事实,等电池的电力降到百分之二十以下——」
「我知道,我知道,那时就没有灯了。」西奥说:「你说得很清楚。」
「我们该怎么作?」
西奥发出绝望的笑声。「我怎么会知道?」
「我是说,我们应该告诉大家吗?」迈可顿了一下,搜寻朋友脸上的神色。「让他们可以......你知道的,为自己作好准备。」
西奥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行。」
就只有这样。他们没再谈起这件事。那已经多久了?超过一年了,约莫就在小默和葛蓝结婚的时候——很久很久以来的第一场婚礼。感觉好怪,所有的人都这么开心,迈可知道自己作了什么。大家都很意外,和默萨蜜结婚的竟然是葛蓝,不是西奥;只有迈可知道原因,至少可以猜想得出来。那天下午在门廊上,他看见了西奥眼底的神色。他身上有些东西不见了,而且迈可觉得,那消失的东西不太可能再拿回来。
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作的,只能等待。等待,以及聆听。
现在的麻烦在于无线电是被禁止的。就迈可的了解,是因为无线电带来了太多的人。在初期的那些年,无线电引领了行者到殖民地,这是创建者所未预料到的,因为殖民地原本并没有预期能存留这么久。所以当时就下了这个决定,在疫后第十七年,也就是七十五年前,无线电被摧毁,他们砍倒山上的天线,劈碎丢到垃圾堆里。
当时,这样作或许有其道理,迈可明白其中的逻辑。军队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他们,这里有这么多的食物与燃料可以供应生活所需,灯光下有么多的空间。但是现在不同了。电池的状况再持续下去,灯就要熄了。未来将充斥着黑暗、尖叫与死亡,诸如此类。
和西奥谈过之后几天,就他记忆所及,应该就是三、四天之后吧,他凑巧发现了这本旧日志。不过他后来发现,「凑巧」其实不是个太正确的字眼。当时万籁俱寂,就快破晓了。迈可像往常一样坐在灯屋的面板前,注意监视器,翻着教师的那本《如何为宝宝命名》(因为他拚命找新的书来读,他才看到书名是I开头的),不知是因为不安或无聊,或因为想到爸妈当年如果一时心血来潮给他取名叫埃恰伯(电路埃恰伯!)可就糗了。他的目光飘到映像管显示器上方的架子,看见一本薄薄的黑色书脊笔记本,在通常摆在架上的东西里,夹在一卷焊料和一迭艾尔顿的CD中间(《比莉.哈乐黛蓝调精选》,滚石合唱团的《手指冒汗》,《巨星舞会金曲》,还有一个叫《哀妈妈》的团体,迈可听起来活像几个人彼此鬼吼鬼叫,不过他对音乐简直一窍不通)。迈可看过这个架子不下一千遍了,但却不记得看过这本笔记本,太奇怪了,这个想法让他愣了一下。一本他没读过的笔记(他什么都读过了)。他站起来,从架子上拿下来。一碰到书脊,他首先看到的是出于力求精确的工程师之手所写下的名字,一个他认识的名字:雷克斯.费雪。迈可的曾(曾曾?)祖父。雷克斯.费雪,灯光与电力队首席工程师。加州共和国第一殖民地。这是什么啊?他怎么会漏了这本?他翻开来,纸页因为湿气与岁月而起皱。他花不了多少时间就消化了信息,破解内容,重组合成连贯的整体,知道这本墨迹满满的小笔记本到底是什么。一栏栏的数字,用旧式历法写的日期,后面是时间,以及迈可知道是传输频率的数字,接着在右边的空间,有短短的注记,只有几个字,但却有很多的暗示,隐含着整个故事,比方说「无人看管的求救灯标」、「五个幸存者」、「军队」,或「三人从亚历桑纳州普里斯考特来」。上面还有其他的地名:犹他州奥登,德州柯厄维尔,新墨西哥拉斯库鲁西斯,奥勒冈州艾胥蓝。好几百个像这样的注记,写满一页又一页,最后戛然而止。最后一条纪事只写着:「因族长会议命令,停止一切传输。」
迈可看完的时候,破晓的曙光已经开始让窗户朦朦胧胧地亮起来了。他熄掉提灯,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晨钟敲响了——结结实实地响了三声,停顿了差不多相同的时间,然后又再敲响三声,这是殖民地习惯,免得你头一次没接收到「早上了,你还活着」的讯息。狭小的房间里到处是塑料零件箱、散落的工具,以及迭成一堆摇摇欲坠的脏盘子(迈可向来搞不清楚艾尔顿为什么不到宿舍去吃饭,这人简直脏得恶心)。他穿过房间,走向断路器面板,切断灯光的电源。困倦的满足感袭卷而来,每回晨钟响起都会这样。表示又一个晚上的工作完成了,所有的人都平安顺利地面对另一天。来看看艾莉希亚和她的刀有多厉害(他每回抬头看架子,难道不是艾莉希亚的脸浮现心中,害他分心的?就像偶尔——经常——的情况一样?不只是艾莉希亚,还有她那天傍晚走出军械库,迈可沿着小径迎面朝她走去时,夕阳照在她头发上的那幅景象,看见没?这时再次想起,那幅景象岂不是很惊人吗?倒也不是说有很多竞争者啦,但是事实摆在眼前,艾莉希亚不是天底下最烦人的女人吗?)他回到面板前面,依步骤操作,转动电池充电,启动风扇,打开通风孔;原本全停在百分之二十八的量表开始跳动,升高。
他转头去看艾尔顿。艾尔顿看起来是在椅子里打盹,不过有时候也不太看得出来。不管是睡是醒,艾尔顿的眼睛总是一个样,两条细细的黄色果冻从永远泪汪汪的眼皮之间露出来,从来就没真的闭紧。那双苍白的手摆在肚子的弧线上,耳机一如既往,套在他那颗活像长满鳞片的头颅两侧,传出他彻夜听个不停的音乐。披头四、男孩小心乐团、阿特兰德葛林和他的女子波卡派对管弦乐团(这是迈可唯一有点喜欢的一张)。
「艾尔顿?」没有回答。迈可把嗓音拔高一些。「艾尔顿?」
这老头——艾尔顿起码有五十岁了——吓得醒过来。「见鬼了,迈可。几点啦?」
「放轻松。天亮了啦,我们已经值完夜了。」
艾尔顿在椅子里转动身体,弄得铰炼喀啦喀啦响,然后把耳机拉到脖子上。「那你干嘛吵醒我?我正梦到最棒的部分呢。」
除了CD之外,艾尔顿的另一个消遣是夜里在梦中踏进想象的性爱之旅——梦见女人,全都是早就死掉的女人,他会详尽描绘所有的细节给迈可听,说那是他年轻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人实事。全是胡说八道,迈可知道,因为艾尔顿根本难得踏出灯屋一步,而且看看他现在这个德性,满头头皮屑,胡子乱糟糟纠成一团,灰灰的牙齿卡着八成是两天前吃的餐肴残屑,迈可实在看不出来他的话有任何一丝微小的真实性。
「你不想听听看吗?」老头试探似地动动眉毛。「是个美丽的春梦。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现在不要,艾尔顿,我......找到了个东西。一本笔记。」
「你吵醒我,就因为你找到了一本笔记?」
迈可把椅子沿着面板旁边滑过来,把那本日志摆在老头膝上。艾尔顿用手指摸摸封面,无神的眼睛往上翻,然后把笔记本拿到鼻子前面,闻了好一会儿。
「噢,我说呢,这是你曾曾祖父的日志。在这里摆了好多年了。」他把笔记交还给迈可。「我不能说自己看过。你在里头找到有趣的东西了吗?」
「艾尔顿,你怎么会知道有这本东西?」
「很难说。不过东西总是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突然跳出来。」
迈可这时才领悟到,为什么他之前没发现这本笔记。他从来没看过,因为原本并不在架上。
「是你放在架上的,对不对?」
「嘿,迈可,现在禁用无线电,你知道的。」
「艾尔顿,你和西奥谈过吗?」
「哪个西奥?」
迈可感觉到自己的怒气上来了。这个家伙干嘛不能好好回答问题?「艾尔顿——」
老头举起手打断他。「好啦,别抓狂。没,我没和西奥谈过。虽然我猜你是找过他了。除了你之外,我没和任何人谈过。」他顿了一下。「你知道,你实在很像你老爸,比你以为的还像,迈可。他也很不会扯谎。」
不知为什么,迈可并不意外。他瘫在椅子里。心里隐隐觉得高兴。
「情况有多惨?」艾尔顿问。
「不太妙。」他耸耸肩,不知为什么要看着自己的双手。「五号最糟,二号和三号比其他几个好一点。一号和四号的充电不太正常。今天早上都只有二十八,到第一道晨钟响的时候,也没超过百分之五十五。」
艾尔顿点点头。「所以六个月之内就得分区停电,三十个月之内就会全挂了。和你老爸推测的差不多。」
「他知道?」
「你老爸懂这些电池,就像看懂一本书一样,迈可。他老早之前就已经预见这一天了。」
原来如此。爸爸知道,妈妈八成也知道。他心中涌起一股熟悉的惊慌感。他不要思考这个问题,他不要。
「迈可?」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又一个他必须保守的秘密。但是他会一如既往,把这件事严严密密地藏在心里,藏得越深越好。
「那么,」迈可说:「你打算怎么弄个无线电呢?」
无线电不是问题,艾尔顿说,山才是问题。
原本的无线电讯号透过矗立在山顶的天线发送。那是一条长五公尺的绝缘电缆,经过电源分支,连接到灯屋的发报器上。但这些设备全因为律法而被摧毁了。没有天线,他们从东方被阻断了,而且收到的电讯也绝对会被电池槽的电磁波所干扰。
于是只有两个选择:去找族长会议,要求在山上架设天线;或是什么都不说,想办法自行发送讯号。
到最后,一点都不需要经过任何挣扎。若迈可要请求许可,就必须解释理由,那也就表示要对族长会议说明电池的情况;把电池的事告诉他们是绝对不可行的,因为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一旦消息传开来,其余的事就可想而知了。这不只涉及迈可所负责的电池,还有凝聚这个地方所需要的希望。你不能就这样告诉大家说你没机会了。唯一要作的是先去找出还存活在外面的人——透过无线电去找,有无线电,就表示他们有电力,也还有灯——然后才告诉其他人。如果找不到,如果外面的世界真的已经空无一人,那么会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最好还是没人知道吧。
那天早上他开始着手。工具屋里,堆放在旧映象管显示器、计算机中央处理器、电浆显示器和一箱箱移动电话与蓝光之间的,是一部老旧的立体声接收器,只有AM和FM频率,但是他可以拆开来。还有一部示波器。迈可拿一条铜线攀在烟囱上充当天线,然后把接受器的内部组件重新装进一部普通的中央处理器底盘上,作为伪装。唯一可能会注意到台面上多了一部中央处理器的人是盖博,但是据莎拉所言,那可怜的家伙恐怕是来不了了。他同时把接收器插到面板上,利用面板的声音输出埠。电池控制器附有简单的媒体程序,他没花什么工夫就装好均衡器,以滤除电池杂音。这机器无法播送电波,因为他没有传输器,必须重头搞清楚该如何自己造一部。但是目前只要有点耐心,就能截取任何从西方传来的讯号。
但他们一无所获。
嗯,声音是很多没错。电波的种类多得出奇,从特低频到微波都有。靠太阳能面板供电的古怪移动电话塔,依旧把电力送回输电网的地热装置。甚至还有几颗卫星,仍然在轨道上运行,尽责传送它们接收到的,来自宇宙的招呼声,说不定还很纳闷地球上的人为什么都无声无息了。
一个充满电子杂音的隐密世界。但是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在家。
一天又一天,艾尔顿坐在无线电旁,耳机罩在耳朵上,无神的眼睛在眼窝里往上翻。迈可会把信号分离出来,滤除杂音,送到扩大器,然后再次过滤,传进耳机里。艾尔顿凝神聆听一阵子之后,总是会深思地摸摸他脏兮兮的胡子,然后用温和的嗓音说:
「有很微弱,不规则的声音。很可能是旧的求救讯号。」
或者:「有个地面讯号。大概是矿坑吧。」
再不然就是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跳过去吧。」
于是,他们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坐在那里,迈可面对映象管显示器,艾尔顿脑袋两侧罩着耳机,心思全在他们消失无踪的同类所留下的讯号上。只要找到一个讯号,迈可就登记在日志上,注记时间、频率与其他的信息。接着再来一遍。
艾尔顿天生失明,所以迈可并没有太替他感到难过,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如此。失明是艾尔顿之所以为艾尔顿的一部分。他的毛病是辐射造成的。艾尔顿的爸妈是行者,是五十年前巴佳屯垦区被占领之后,第二波来到殖民地的人。这些幸免于难的人徒步穿过原本是圣地亚哥市的辐射废墟、来到殖民地时,二十八个人相互扶持,能走的背着不能走的人。当时艾尔顿的妈妈怀有身孕,神智不清发高烧,分娩之后就去世了。他的爸爸很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姓什么。
大致上来说,艾尔顿适应得还不错。离开灯屋时,他有一根拐杖可以用,但很少外出,整天耗在面板前面似乎令他颇为心满意足,知道自己只能这样贡献心力。除了迈可之外,他是最了解电池的人。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成就,因为他根本连电池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可是据艾尔顿说,失明其实让他占有优势,因为不会被外表的模样所愚弄。
「这些电池就像女人一样啊,迈可。」他总喜欢说:「你得学会去聆听。」
此刻,在夏季的第五十四日,第一道晚钟即将响起之际、在守望员阿洛.威尔森用网子杀了一只病鬼之后的第四个晚上,迈可调出电池监视器的画面,一排分别代表六颗电池的光柱:二号和三号百分之五十四,第四与第五号略低于五十,一号与六号则是恰好五十,所有的温度显示都是绿色的,三十一度。山下的风以每小时十三公里的稳定速率吹着,偶尔有二十公里的阵风。他翻着检核单,替电容器充电,测试所有的继电器。艾莉希亚是怎么说的?按下开关,灯就亮了?大家的了解就是这么有限。
「你应该再重新查看第二号电池。」艾尔顿坐在椅子里说。他舀起杯子里的羊奶酪放进嘴里。
「二号电池没有问题。」
「照我说的作吧。」他说:「相信我。」
迈可叹口气,在屏幕上再次调出电池监视器。无庸置疑的,二号电池电力在下降,五十三,五十二。温度也随之上升。他应该要问艾尔顿怎么会知道的,但是这老头的答案永远都一样,他会难以捉摸地歪着头,彷佛在说:我听得见啊,迈可。
「打开继电器。」艾尔顿建议:「再看一次,看看是不是会稳定下来。」
第二道晚钟就快响了。好吧,如果有必要,他们就先靠另外五个电池供电,然后再搞清楚问题在哪里。迈可打开继电器,等了一会儿,让线路里的空气可以排出来,然后再关上。量表维持在五十五。
「安静无声最重要。」艾尔顿说。第二道钟声恰恰响起,他挥了挥手上的汤匙。「可是那个继电器有点吵。我们应该要换掉的。」
这时灯屋的门打开来,艾尔顿抬起脸。
「是妳吗,莎拉?」
迈可的姐姐走进来,身上还穿着骑马的装束,一身灰尘。「晚安啊,艾尔顿。」
「嘿,我在妳身上闻到什么味道啦?」他咧开嘴,露出大大的微笑。「山丁香?」
她把一绺汗湿的头发塞到耳后。「我身上有羊的味道啦,艾尔顿。但还是谢谢你。」她转头对迈可说:「你今天晚上要回家吗?我想要作饭。」
迈可想,在有颗电池需要恢复电力的此刻,他最好待在这里,而且夜晚也是收听无线电最好的时间。可是他一整天没吃东西,想到有热热的食物,他的胃就咕噜一声。
「可以吗,艾尔顿?」
老头耸耸肩。「需要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找你。你想回去就回去吧。」
「要我帮你带些东西过来吗?」迈可站起来的时候,莎拉问艾尔顿。「我们的菜很多。」
可是艾尔顿一如既往地摇摇头。「今晚不用,谢谢。」他从台面上拿起耳机,准备戴上。「我有一整个世界陪伴我。」
迈可和姐姐踏进屋外的灯光里。在昏暗的小屋里待了那么多个钟头之后,迈可必须在台阶上停下脚步,眨眨眼,适应强光。他们顺着步道穿过储藏屋,走向畜栏。空气中弥漫着动物有机肥的臭味,他听见牲口的叫声,一路走过去,还有马厩里马儿嘶鸣的声音。沿着南墙底下田地边缘的狭窄步道继续走,迈可看见跑腿的人在高墙墙道上跑来跑去,身形在聚光灯下变成一个个剪影。迈可看见莎拉也在望着墙上,目光飘得远远的,若有所思,在灯光反射下闪闪晶亮。
「别担心,」迈可说:「他会没事的。」
他姐姐没回答,他怀疑她是不是听见了。回到家之前,两人都没再说话。莎拉在厨房的帮浦下清洗,迈可点亮蜡烛。她走到后面的门廊上,一会儿之后又进来,手里抓着好大一只长耳大野兔。
「见鬼了。」迈可说:「妳哪里弄来的?」
莎拉的情绪飞扬起来,露出骄傲的微笑。迈可看见莎拉的箭射穿那只动物脖子留下的伤口。
「在上野,就在矿坑再上去一点。我骑马到那边,就看到牠待在坑口。」
迈可上回吃到兔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上回有人看见兔子是什么时候?大部分的野生动物都早就不见了,除了繁殖速度似乎比病鬼猎捕速度快三倍的松鼠,以及病鬼不知是懒得抓还是抓不到的小型鸟,像麻雀和鹪鹩。
「你来杀吗?」莎拉问。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记得该怎么弄。」迈可招认。
莎拉装出恼火的样子,从腰带上抽出刀子。「很好,那就去升火,让你自己有点用处吧。」
他们用兔子烧炖菜,从地窖的箱子里拿出胡萝卜和马铃薯,还用玉米粉增加酱汁的浓稠度。莎拉说她记得爸爸的烹调秘方,迈可看不出来她是不是只靠猜想。但其实无所谓,厨房的炉子很快就滚涌出菜肴烹煮的浓郁香气,让整个屋子洋溢着迈可已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馨。莎拉把整张兔皮拿到院子里去刷洗干净,迈可负责看着炉火,等她进来。莎拉走进屋里,用抹布擦干手时,迈可已经摆好碗和汤匙了。
「你知道吗?我晓得你不会听我的话,可是你和艾尔顿真的应该小心一点。」
莎拉知道无线电的事,因为她在灯屋里进进出出,根本不可能瞒过她。可是他没把其余的事情告诉她。
「那只是接收器,莎拉。我们跟本没发送电讯。」
「你们到底想听什么?」
坐在餐桌旁,他耸耸肩,希望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该怎么说?说他希望找到军队?可是军队早就死光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连灯也要灭了。
「只有杂音,大部分啦。」
她凝神端详他,背靠水槽站着,双手叉腰,等着他从实招来。但是迈可没再说什么,于是她叹口气,摇摇头。
「好吧,别被逮到了。」他姐姐说。
他们在厨房的餐桌默默无言地吃饭。兔肉有点老,但还是很美味,迈可忍不住一面大嚼一面赞叹。通常他都天亮才上床睡觉,但是今晚得先在桌上瞇一下,他把头枕在交迭的手臂上,马上开始困了。这感觉好熟悉,不只熟悉,而且有点感伤。在餐桌上吃炖兔肉,只有他们姐弟俩。
他抬眼看见莎拉盯着他看。
「我知道,」她说:「我也很想他们。」
这时他好想告诉她。关于电池,关于日志,关于他们的父亲,他所知的一切。只希望有另一个人可以得知内情。可是这个心愿很自私,迈可知道,他不能容许自己这么作。
莎拉推开椅子站起来,把盘子拿到帮浦底下。洗好餐具之后,她把剩下的炖肉全部装进陶锅里,包上厚布保温。
「妳要送去给华特吗?」迈可问。
华特是他们父亲的哥哥。他是店舍的店长,负责管理配给,是行业委员会委员,也是族长,因为他是在世的费雪家族最老的成员。三份重责大任让华特成为殖民地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仅次于苏乌.拉米瑞兹与尚杰.帕特尔。他也是独居的鳏夫,妻子琴恩死于暗夜。他太爱喝酒,常忘了吃饭。华特不在店舍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自家后面那间小棚屋里忙着搞他的酿酒蒸馏器,再不然就是在屋里的某处昏睡。
莎拉摇摇头。「我想我现在无法面对华特。我是想送去给艾尔顿。」
迈可望着她的脸。他知道她又想起彼德了。「妳应该休息一下的。他们会没事的,我敢肯定。」
「他们晚回来了。」
「才一天而已。这很正常。」
他姐姐没再说什么。真是可怕,迈可想,爱情对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他觉得很没道理。
「听我说,小艾和他们一起出城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安全。」
莎拉蹙起眉头,转开脸。「我担心的就是小艾。」
她先到庇护所去了,每回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是这么作,去看看孩子们,替他们盖好被子。她不知道这样到底会让她情绪变好或变糟。但是这会让她有点感觉,在忧心的空虚折磨之下,还能有一点别的感觉。
她喜欢回想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日子,当时世界似乎是个安全的地方,甚至是快乐的地方,她唯一关心的是爸妈何时来看他们,或是教师那天心情好不好,以及谁和谁好。她和弟弟住在庇护所,而爸妈住在其他地方,大部分时间都不显得奇怪——因为就她所知,所有的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夜里,妈妈、爸爸或爸妈一起过来对她和迈可道晚安的时候,她也从没想过要问他们探视结束之后要去哪里。在教师宣布时间到了的时候,他们说,我们得走了,因此这个「走」字在莎拉心中就成为这个情况的代名词,对迈可来说大概也是差不多。爸妈来,待一会儿,然后就必须走。她对爸妈最美好的记忆,大多是他们的短暂来访,读故事书给她和迈可听,或替躺在床上的姐弟俩盖好被子。
然后有一个晚上,她把这一切都给毁了,意料之外地毁了。你们睡在哪里?妈妈正要离去时,她问。要是你们不睡在这里,那要到哪里去呢?莎拉一问,妈妈的眼睛里似乎笼罩了一层什么东西,宛如窗帘瞬间盖住窗户。噢,她妈妈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莎拉知道那个笑是假的。我不太睡觉的。睡觉是你们的专利,小朋友莎拉,还有你弟弟迈可。妈妈说这些话时的表情,是莎拉以前从未见过的,而莎拉此时相信,当时的她已瞥见可怕的真相。
这倒是真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你会痛恨教师告诉你真相。以前莎拉有多么爱教师啊,像爱爸妈那么爱,甚至更爱。直到她八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知道会有事情发生,很棒的事情,因为八岁的孩子会到某个特别的地方去,但是其他的细节她就一无所知了。回来探望年纪小的弟妹或已经有自己小孩的人,都是年纪比较大的人,因为已经过了相当的时日,所以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或作什么,都是无法得知的秘密。就因为是秘密,所以显得如此特别,在庇护所墙外等待着她的那个新天地也是。随着生日接近,她也开始有许些揣想。她心中的兴奋之情如此浓烈,根本没想过没有她在身边,迈可会怎么样。她只想到自己的大日子就要来临了。教师警告他们不可以谈起这件事,可是小孩当然会趁教师不在的时候谈。在浴室、餐厅或夜里在大房间中,窃窃私语在一排排小床之间传递,谈得总是离开庇护所的事,以及下一个轮到谁。庇护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光景?那里的人像书上那样住在城堡里吗?他们会看到什么样的动物,有会讲话的动物吗?(教师养在教室笼子里的那几只老鼠,全都安静无声)。那里有什么美味的东西可以吃,有什么好玩的玩具可以玩?莎拉从没这么兴奋过,期待着自己踏入崭新世界的辉煌之日到来。
生日那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彷佛飘在快乐的云端。然而,在休息时间之前,她还是必须克制自己的喜悦。到了休息时间,等小孩都睡着之后,教师就会带她到那个特别的地方去。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但是整个早上,吃饭和团体活动的时间,她感觉到每个人都替她高兴——除了迈可之外,迈可毫不掩饰他的妒意,耍脾气不肯和她讲话。好吧,这就是迈可。要是他不肯替她高兴,她也不会因为他而毁了自己的特殊日子。直到午餐过后,教师要所有的人过来道再见时,她才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她所不知道的事。怎么啦,迈可?教师问。你不能和姐姐说再见,不能替她觉得高兴吗?迈可看着她说,那和妳想的不一样,莎拉。然后很快地拥抱她一下,就跑出房间,留下还来不及说话的她。
好吧,这是很怪。她当时想,即便是此时此刻、经过这么年之后,她还是觉得很怪。迈可怎么会知道?过了很久,两个人又相依为命之后,她想起这个场景,问他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但是迈可只摇摇头。我就是知道,他说。不是很详细,但就是知道大概怎么回事。爸和妈对我们讲话的样子、在夜里替我们盖被子的时候。我可以从他们眼睛里看出来。
但是她被放出庇护所的那天下午,看着迈可跑开,有教师拉着她的手,她并没有寻思太久。反正迈可就是这个样子。最后的道别,拥抱,感觉到那一刻的到来。彼德人在那里,还有默萨蜜.帕特尔、班.周、葛蓝.史特劳斯、温迪.拉米瑞兹和其他所有的人,摸着她,叫她的名字。要记得我们喔,每个人都这么说。她提着袋子,里头装满她的东西,有衣服、睡衣和她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布娃娃——规定可以带走一个玩具——教师牵着她的手,离开大房间,走进四周有窗户的天井,这里是孩子们中午玩耍的地方,有秋千、翘翘板和一堆可以攀爬的旧轮胎,然后穿过一道门,踏进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房间。很像教室,不过是空的,架子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墙上也没有图片。
教师把门关好。一阵奇特与仓促的沉默。她原本期待更多。她要去哪里?她问教师。这段路很远吗?会有人来接她吗?她要在这个房间里等多久?但是教师好像没听见这些问题。她在莎拉面前蹲下来,那张温柔的大脸贴近莎拉跟前。小莎拉,她问,妳认为在这栋建筑外面,在妳住的这些房间外面,会有什么东西?而那些偶尔会看见,在夜里来了又走,探望你们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教师面带微笑,但是这个笑容有点不对劲,莎拉感觉这个笑容让她害怕。她不想回答,但是教师盯着他看,脸上充满期待。莎拉想起妈妈的眼睛,她问他们睡在哪里的那个晚上。城堡?她说,在蓦然的紧张情绪里,这是她唯一想得出来的答案。所以她说城堡,有护城河的城堡。城堡,教师说。我懂了。还有呢,小莎拉?那抹笑容瞬间消失了。莎拉说她不知道。好吧,教师说,清清嗓子。没有城堡。
就在这时她把真相告诉了莎拉。
莎拉起初并不相信她说的话。但也不尽然,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彷佛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那不知情的一半,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孩,围坐成圈圈,在天井玩耍,等着爸妈夜里来替她盖被子,这一半的她对始终知情的她说了再见,就像自己对自己道再见。这让她觉得头晕欲吐,然后开始哭。教师再次牵起她的手,穿过另一条走道,走出庇护所,爸妈在那里等她,带她回家——迈可和莎拉一直住到现在的那个家。她在此之前从来不知道有这个房子的存在。这不是真的,莎拉一面哭一面说,这不是真的。妈妈也哭了,抱着她,抱得好紧好紧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是真的,是真的。
只要一走近庇护所,这段回忆就不断在脑海里盘旋。如今看起来,庇护所似乎比以前小,也比以前平凡得多。只是一栋老旧的砖造学校建筑,门上方的石头刻着校名「罗斯福小学」。从步道上她看见有个守望员站在台阶顶上,是霍里斯.威尔森。
「妳好吗,莎拉?」
「晚安,霍里斯。」
霍里斯臀上挂着一把十字弓。莎拉不喜欢十字弓,十字弓的威力强大,但是重新上箭很耗时,而且带着也重。大家都说如果不是霍里斯剃掉胡子,没人分得清他和他哥哥,但是莎拉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样说。打从还是小孩的时候——威尔森兄弟比她大三岁——她就分得清楚谁是谁。让她可以判别的是小事情,一般人第一眼不会注意到的小细节,比方霍里斯稍稍高一些,眼神也比较严肃一些。而她向来觉得很明显。
登上第二阶的时候,霍里斯歪头对着她带来的锅子点了点,嘴唇咧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带什么来给我?」
「炖兔肉。可是恐怕不是给你的。」
他一脸不解。「我不该问的,可是妳从哪里弄来兔肉?」
「上野。」
他小声吹了个口哨,摇摇头。莎拉可以看见他脸上的渴望。「妳不知道我有多想念炖兔肉。我可以闻一下吗?」
她把包在锅子上的布稍微拉开一点,掀开盖子。霍里斯弯腰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香气。
「妳进到里面去的时候,可不可以请妳把这锅肉留在我这里呢?」
「休想,霍里斯。我这是要送去给艾尔顿的。」
霍里斯愉快地耸耸肩,他的提议只是闹着玩。「好吧,我尽量啦。」霍里斯说:「请把妳的刀交给我。」
她抽出刀子,交给霍里斯。只有守望员才可以带着武器进庇护所,但就算是守望员也不能让孩子们看见武器。
「不知道妳听说了没?」霍里斯把刀子塞进腰带里说:「我们要有个新成员了。」
「我去放牲口放了一整天。是谁啊?」
「小默.帕特尔。不算天大的消息,我想。」霍里斯用十字弓指着步道。「葛兰才刚走。我很意外,妳竟然没碰到他。」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小葛很可能从她身边走过,而她根本没注意。小默怀孕了。她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嗯,」她挤出微笑,寻思自己内心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滋味。是嫉妒吗?「是个大消息。」
「帮帮忙,去说给她听吧。妳应该看看他们两个吵成什么样子。八成吵醒了一半的孩子。」
「她不开心?」
「葛蓝比较开心,我想。但我不知道她开不开心。妳是个女孩,莎拉,妳告诉我吧。」
「拍我马屁也没用,霍里斯。」
他露出苦笑。她喜欢霍里斯,喜欢他轻松自在的态度。「只是打发时间啊。」他说,头朝门的方向歪了一下。「要是多拉醒着,就说霍里斯叔叔跟她打招呼。」
「阿洛不在家,小丽还好吗?」
「小丽很想不开。我告诉她,他们今天没回来有很多理由的。」
进到屋里,莎拉把炖菜放在空的办公室里,然后到小孩睡觉的大房间里去。以前这里曾经是学校的体育馆。大部分的床都是空的,庇护所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接近满量的盛况了。房间里高大的窗户被已拉下窗帘遮盖着,唯一的照明是一片落在孩子熟睡身影上的灯光。空气中闻起来有牛奶的味道,还有汗水,以及阳光晒暖的发丝,是孩子们活动一天之后的气味。莎拉悄悄穿过一排排小床和婴儿床之间。凯特.寇帝斯、巴特.费雪、艾碧.菲利浦、芬妮.周和她妹妹婉达与苏珊、提摩西.莫林努,以及大家都昵称作「抱抱」的鲍尔.葛林伯格,因为他念自己名字的时候老是含糊不清;还有那三个小小,小茱.史特劳斯、小珍.拉文,以及拉米瑞兹家最小的小琴.拉米瑞兹。
她来到最后一排尽头的那个婴儿床,是多拉.威尔森,小丽和阿洛的女儿。小丽坐在床边的喂奶椅上,新手妈妈被允许在庇护所里住一年。小丽怀孕增加的体重还没完全消失,在房里苍白的灯光下,她的圆脸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皮肤因为在室内待了太长时间而显得惨白。在她膝上,有团胖胖的线团和两根织针。莎拉走近时,正忙着打毛线的她抬起眼。
「嗨。」她轻声说。
莎拉只默默点头打招呼,弯腰靠近婴儿床。多拉只穿了尿布,仰躺着睡觉,嘴唇张成一个精巧的圆形,鼻子微微传出鼾声。她呼出的温柔湿润气息拂过莎拉脸颊,宛如一个吻。看着熟睡的宝宝,真的差不多可以完全遗忘现实的世界,她想。
「别担心,妳不会吵醒她的。」小丽伸手掩嘴,打了个哈欠,又开始打毛线。「这一个啊,睡着像死了似的。」
她决定不去找默萨蜜。无论她和葛蓝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不关莎拉的事。只是她有点替小葛难过。他一向很喜欢小默,喜欢到宛如一场始终摆脱不了的疾病似的。大家都说是他要求小默和他婚配,而小默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西奥拒绝她了,是因为这样,或是因为西奥始终没开口要求,所以小默想用行动来刺激他。她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误的女人。
但是一面走,莎拉一面寻思,为什么事情就不能简单一点呢?她和彼德的情况也是一样。莎拉向来爱着他,从还是住在庇护所里的小孩时就爱着他了。不需要解释,就她记忆所及,她始终觉得这爱就像一缕看不见的金线将他俩紧紧系在一起。不单只是外表的吸引力;她最爱的是他心底那某个破碎的东西,他那深藏着哀伤无法触及的地方。因为除了她之外,没有人了解彼德.乔克森的这一面,只有这么深爱着他的莎拉才了解他的哀伤有多么深重。不只是每个人为了自己失去的东西与亲友,日复一日带着的那种普通忧伤;他的哀伤不只如此。莎拉相信,如果她能找出这个哀伤之所在,替他抹平,那么他一定会爱她。
也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选择当护士。如果她当不成守望员——她肯定是当不成的——那么普露登丝.乔克森所掌理的疗养所就是次佳的选择。有好几百次,她都差点问彼德的妈妈:我该怎么作呢?我该怎么作才能让妳的儿子爱我?但是最后,莎拉还是保持沉默。她尽可能地去努力学习这一行所必须作的工作,等待彼德,希望他会知道她愿意为他作什么,在那个房间里默默等待。
彼德曾经吻过她,吻过一次。或者应该说是莎拉吻了他。就事情的本身而言,谁吻了谁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吻过。那是首夜,夜色深重,寒意逼人。他们都在喝酒,听阿洛在灯光下弹吉他,黎明之前人群渐渐散去之际,莎拉发现自己和彼德独自走着。她因为酒意而有些微醺,但不觉得自己醉了,也不觉得他醉了。沿着步道前行时,他俩陷入紧张的沉默之中,周遭没有人语,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轻微可辨的电子杂音,宛如阿洛的吉他音符之间的空隙。他们并肩走在灯下,彷佛置身于充满期待的泡泡之中,谁也没碰谁,但却又紧密相连,走到她家时,两人都没注意到这就是目的地了,这股静默是一个泡泡,但也是一条河,水流不断拉着他们前进。谁也无法阻挡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靠在她家的墙上,在阴影底下,起初是他的唇,接着是他的全部靠在她身上。和以前在庇护所里玩的亲吻游戏不一样,也不是青春期的笨拙摸索——性行为是不被赞同的,顶多只能和隐约有点兴趣的人一起尝试,不成文的规定是:仅止于「尝试」,所以感觉上就只能算是某种预习——而是更深刻、更充满承诺的吻。她感到自己被一股暖意所包围,一股她很难说明究竟的暖意,是人与人接触的温暖,是真正与另一个人相依相偎,不再孤独自处的温暖。她当时愿意把自己奉献给他,无论他要的是什么,她都愿意。
但是就这样结束了,他突然抽身退开。「对不起。」他挤出这句话,彷佛相信她会希望他别作这样的事,虽然那一吻应该让他知道她愿意。但是当时气氛改变了,泡泡破了,他们两个人都太尴尬,太不知所措,无法多说一句话。他留她一个人在家门口,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们再也不曾独处,甚至几乎没再讲过话。
因为她知道;在他吻她的当下,就已经知道。在那个晚上过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中越来越明白,彼德不是她的,永远不会是她的,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在他的一吻之中,她已经感觉到那宛如鬼魂一般夹在他俩之间的人。现在想来很合理,绝望的那种合理。她在疗养所里默默等待,默默让他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时,他始终和艾莉希亚.唐纳迪欧一起站在高墙上。
此时,带着炖肉准备到灯屋去的途中,莎莉想起了盖博.寇帝斯,决定先到疗养所去。可怜的盖博,年仅四十,就得了癌症。没有人可以帮得上他的忙。莎拉猜癌细胞始于胃部,或者是肝,但并不重要。和庇护所隔着太阳黑子广场相望的疗养所是一间木造房屋,位于殖民地所谓的「旧城」。由大约六栋房子构成的街区,曾经有很多家商铺与店家。充当疗养所的房子以前是一间杂货店,下午斜阳照在前窗上的角度如果对了的话,还可以看出上面的店名——山顶补给公司。美味食品与酒类,一九九六年创立——刻在毛玻璃上。
靠外面的房间只有一盏提灯,珊蒂.周。大家都叫她「另一个珊蒂」,因为以前一度有两个珊蒂.周,另一个是班.周的妻子,但她死于难产。珊蒂在护理桌上弯身用杵和臼捣碎迪伦草籽。屋里很热,充满湿气,桌子后面有只茶壶在炉子上冒着蒸汽。莎拉把炖菜摆在一旁,从火上拿开茶壶,放在三脚架上。回到桌边,她微微偏头,看着珊蒂把磨碎的草籽倒进过滤器里。
「给盖博的?」
珊蒂点点头。迪伦草被当成一种止痛药,虽然也可以用来治疗很多慢性病,像伤风、腹泻、关节炎。莎拉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但是盖博说这对他的疼痛有帮助,是唯一能让他止痛的东西。
「他还好吗?」
珊蒂把过滤器摆在一只缺角的旧马克杯上,倒水冲。杯上有用回形针图案排成的「新手老爸」字样。
「他刚睡着,黄疸更严重了。他的儿子才走,现在是玛尔在陪他。」
莎拉端起马克杯,穿过门帘到里面去。病房里有六张床,但是只有一张躺着人。玛尔坐在一张梯形靠背椅上,她丈夫躺在旁边的病床,盖着毯子。瘦得像只小鸟的玛尔在盖博生病的这几个月以来一肩扛起照顾的重任,负担之重,从她眼睛下方那一圈睡眠不足的眼圈看得出来。他们的小孩贾可伯大概十六岁,和妈妈一起在奶牛场工作。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块头,脸上总是挂着空洞的温和表情,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需要有人在旁指导,才能作基本的工作。原本就艰辛又坎坷的人生,现在又碰上这事。年过四十,又有贾可伯需要照顾,玛尔不太可能再婚。
莎拉走近时,玛尔抬起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莎拉点点头,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坐下。珊蒂说得没错,黄疸更严重了。生病之前,盖博是个大块头——妻子有多娇小,他就有多高大——肌肉纠结的肩膀,天生适合劳动的壮硕手臂,挂在腰带上活像面粉袋的圆肚皮。他是个结实健壮、颇为得力的人。莎拉从没看他来过疗养所,直到有一天,他抱怨说背痛、消化不良,还频频道歉,彷佛这是软弱的象征,是能耐不足,而不是严重疾病的征兆。莎拉一按压他的肝脏,指尖马上就发现那里长了东西,她知道他一定被折磨得很惨。
半年之后,原本的那个盖博.寇帝斯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靠着意志力支撑的躯壳。原本红润得像成熟苹果的圆脸已经萎缩成一堆皱纹和棱角,像草草画就的骸骨。玛尔帮他修剪过胡子和指甲,干裂的双唇闪着药膏的油光,那药膏摆在病床旁边推车上的一个宽口锅里,像是个小小的抚慰,微小但有用,就像药草茶一样。
她陪玛尔坐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莎拉明白,生命是有可能拖得太长,就像有可能太快结束一样。或许盖博是担心抛下玛尔,所以才撑着活下去。
莎拉起身,把马克杯放在推车上。「如果他醒过来,看他要不要喝这个。」她说。
玛尔眼角噙着筋疲力竭的泪光。「我告诉他说没关系,他可以走了。」
莎拉愣了一会儿。「我很高兴妳这么说。」她说:「有时候大家就是需要听见这样的话。」
「是贾可伯,妳知道。他不想抛下贾可伯。我告诉他,我们会没事的。你可以安心走了。我是这么告诉他的。」
「我知道妳会的,玛尔。」她的话听起来很微不足道。「他也知道的。」
「他简直顽固得要死。你听见了吗,盖博?你为什么非得老是这么顽固不可。」她把脸埋进手里,哭了起来。
莎拉不想失礼,等了一会儿,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不可能抚平玛尔的伤痛。哀痛是个让人想独处的地方,莎拉知道。像个没有门的房间,无论在房间里发生什么事,你所感觉到的愤怒与痛苦,都只能留在房间里,和别人无关,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对不起,莎拉。」最后玛尔摇摇头说:「妳不该听这些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
「要是他醒了,我会告诉他说妳来过了。」泪流满面的她努力挤出一个哀伤的微笑。「我知道盖博一向很喜欢妳。妳是他最喜欢的护士。」
莎拉来到灯屋时,夜晚已经过了一半。她迅速打开门走了进去,艾尔顿独自一人,在面板前面睡着了,头上还戴着耳机。
她一关上门,弹簧咿呀一声,他马上醒来。「迈可?」
「我是莎拉。」
他拿掉耳机,在椅子里转过头来,皱起鼻子闻了闻。「这是什么味道啊?」
「炖兔肉。不过可能已经凉掉了。」
「噢,我来尝尝。」他在椅子里直起身子。「拿过来吧。」
她把炖菜摆在他面前。他从面对面板的台子上拿起一支脏兮兮的汤匙。「妳想的话,就把灯点亮吧。」
「我喜欢黑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对我来说都一样。」
有那么一会儿,她只靠面板的光线看着他进食。艾尔顿双手的动作不知为什么有着近乎催眠的作用,汤匙入锅,然后送进张大等待的嘴里,动作流畅精确,没多浪费半点力气。
「妳在看我。」艾尔顿说。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热了起来。「对不起。」
他刮净最后的一点炖肉,用布擦擦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对我来说,妳简直是让这里蓬荜生辉。像妳这么漂亮的女孩,想看我多久就尽量看吧。」
她笑了起来,但是因为难为情或难以置信,她不知道。「你又没看过我,艾尔顿。你怎么可能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艾尔顿耸耸肩,那双无用的眼睛在下垂的眼皮后面往上翻。彷佛在他漆黑的脑海中,她的影像已经浮现出来等着他去看。「从妳的声音。妳对我讲话、对迈可讲话的语气,以及妳对他的照顾都可以知道。漂亮的人就会作漂亮的事,我一向都这么说的。」
她听见自己轻叹一声。「我可不这么觉得。」
「相信艾尔顿老头吧。」他说,轻轻地笑起来。「会有人爱妳的。」
不知为什么,和艾尔顿在一起,总是会让她觉得好过一些。比方说,他老是大胆无耻的打情骂俏,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似乎比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快乐。迈可说得没错,他的失明并不是缺陷,只是某种与众不同。
「我刚去过疗养所。」
「是啊,妳就是这样。」他点点头说。「总是照顾别人。盖博怎么样呢?」
「不太好。他看起来真的很惨,艾尔顿。玛尔也很难受。我真希望能帮他什么忙。」
「有些事妳作得到,有些事妳作不到。盖博的时间到了。妳已经尽力了。」
「还不够。」
「永远都不够。」艾尔顿转头,伸出手在台面上摸索,找到耳机,交给她。「既然妳送了礼物来给我,我也要送妳一个回礼。可以让妳心情好一点的东西。」
「艾尔顿,我根本一头雾水,不知道听见的是什么。在我听来,全都是静电。」
他脸上浮现狡猾的微笑。「照我说的作。也闭上妳的眼睛。」
耳机贴在耳朵上暖暖的。她感觉到艾尔顿的手在面板上移动,手指滑过这里那里的。这时她听见了音乐。和她以前听过的音乐完全不同。刚开始就只是遥远空洞的声音,宛如轻风,随之而来的是鸟鸣似的高亢音调,在她脑海中旋舞。声音越来越多,彷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她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了,是暴风雨。她在脑海中勾勒出景象,音乐的狂风暴雨猛扫而下。她这辈子从没听见这么美丽的声音。最后一个音符终止时,她从耳朵上取下耳机。
「我不懂,」她震惊地说:「这是无线电传来的?」
艾尔顿轻笑起来。「很不一样,对不对?」
他又在面板上摸摸弄弄。一个小抽屉打开来,吐出一片银色的圆盘,是一片光盘!她以前从没注意过!迈可总是告诉她只有杂音。她把光盘拿在手中,捏着边缘。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芝加哥交响乐团,埃里希.莱因斯朵夫指挥。
「我只是觉得妳应该听听和妳外貌相匹配的音乐。」艾尔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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