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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日志
第九十二夏
第四十一天:没有动静。
第四十二天:没有动静。
第四十三天:十一点零六,夜:二百米外有一病鬼,没接近。
第四十四天:没有动静。
第四十五天:凌晨二点:六号射击平台出现一组三鬼,一目标闯入,企图爬墙,五号与六号射击平台放箭,目标撤退。没有进一步接触。
第四十六天:没有动静。
第四十七天:凌晨一点十五:跑腿奇普.达瑞尔报告,西北火线,在九号射击平台与十号射击平台之间有动静,但未获值班守望员确认,正式登录为无动静。
第四十八天:九点四十,夜:一号射击平台一组三鬼,二百米外一目标接近至一百米,但未交战即撤退。
第四十九天:没有动静。
第五十天:十点十五,夜:七号射击平台一组六鬼,捕猎小猎物,未接近。
十一点零五,夜:三号射击平台一组三鬼,两男一女,全面交战。一毙,死于阿洛.威尔森网下,副队长艾莉希亚.唐纳迪欧协助。尸体交由粗工处理。提醒粗工修复六号射击平台裂开的接缝踏点。芬恩.达瑞尔代表粗工受命。
在此期间:六次接触,一次未获证实,一毙,无人遇害或被抓。
谨呈族长会议
队长S.C.拉米瑞兹
说到底,如果任何单一的偶发事件,都在一连串事件所组成的架构中具有某些意义,那么身为首批家族与族长会议成员、守望队副队长的西奥.乔克森失踪事件,应该可以说是在十二天前就已经种下远因,也就是在夏季的第五十一天,在某个病鬼死于守望员阿洛.威尔森网下的隔天早上开始。
攻击在入夜不久后,从南方袭来,在接近三号射击平台之处。彼德当时戒备的位置在殖民地的另外一侧,所以什么都没看见。直到第二天清晨,补给小组在大门聚集的时候,他才听到完整的经过。
从很多方面来说,这场攻击都和平常无异,差不多每个季节都会发生,不过最常发生在夏季。一组三鬼,两个男的,还有一个很高大的女病鬼。苏乌认为——而且其他人也都同意——这组病鬼很可能就是过去五天夜里,两度被看到偷偷接近火线的那几只。这样的情形经常发生,窥探的阶段总是延续好几个晚上。一组病鬼会出现在灯光照射范围的边缘,彷佛在试探殖民地的防卫;接着可能一连几个晚上毫无动静,然后再次出现,这回靠得更近,很可能会有一只闯进来引人开火,但总是会撤退;最后,在第三个夜晚展开攻击。高墙非常之高,就算是最强健的病鬼也没办法一跃就跳上墙顶,要登上墙顶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平台之间的接缝当踏足点。垂挂着钢网的射击平台位在这些接缝上方。进攻到这里来的病鬼,通常会因为强烈灯光而视线模糊,虚软无力,搞不清楚方向;许多病鬼到了这里就会撤退,没撤退的也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上下颠倒挂在网子底下,给值班的守望员大好机会,可以用十字弓射穿他们胸口的致命弱点,就算弓没射中,也可以挥刀夺命。很少病鬼能捱过这个阶段,逼得守望员非动刀不可。逃过网子的病鬼少之又少,彼德在墙上值勤五年以来只发生过一次。但是如果有病鬼办到了,那就表示守望员死了。之后,就只能看病鬼在灯光底下变得多虚弱,来判断守望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毙了这只病鬼,以及在结束之前要死多少人。
那天夜里,那组病鬼直接冲向六号平台;只有一个女的——彼德总是觉得很有趣,因为病鬼的性别差异甚微,而且好像没什么用处,因为据知病鬼并不会繁殖——冲到了网子这里。她的体型很大,差不多有两米高,而最特别的是,在光秃秃的头顶上,独独有一簇浓密的白发。那簇白发到底是意谓着她被抓的时候已经上了年纪,或是在这些年里产生的某些生理变化——据说病鬼长生不死,或至少是接近永生——不得而知,但是就彼德所知,没有人在病鬼身上见过像这样的头发。
踩着宽不到半公分的接缝,她一路爬到平台底下,然后一翻身从墙面跳开,腾空飞起,一把抓住网子的外缘。这一切仅只几秒钟的时间。她挂在那里,离坚硬的地面足足二十米,身体像钟摆那样晃动,然后迅速一缩,拱身跃过网子,那双有爪的脚稳稳站在平台上,而站在那里的阿洛.威尔森拿出十字弓,瞄准她的胸口,直接射穿那致命的弱点。
在逐渐亮起的晨光里,阿洛对着彼德和其他人讲述事发过程,添加了许多精彩的细节。阿洛是典型的威尔森家男人,最爱讲精彩故事。他不是队长,可是外表很像。他块头很大,胡子浓密,手臂健壮,态度温和,总是能传达出让人信任的力量。他有个双胞胎兄弟霍里斯,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霍里斯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阿洛的妻子小丽是乔克森家的人,彼德和西奥的堂姐,所以他们算是姻亲。偶尔不值班的晚上,阿洛会坐在太阳黑子广场的灯光下,弹吉他给大家听,弹着创建者留下的乐谱里的古老民谣;再不然就到庇护所去,在孩子们准备上床的时间自弹自唱一些自己编的逗趣歌曲,说什么有只名叫阿德那的小猪喜欢在泥泞中打滚,整天吃苜蓿。现在阿洛也有个小孩住在庇护所里面,名叫多拉,还是个小婴儿,大家都认为他顶多再干几年高墙的守望工作,就会转去作其他更安全的工作。
阿洛这回能杀死病鬼建功,纯粹是机缘巧合,连他自己也这么说。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站在六号平台,因为苏乌喜欢把人调来调去,所以在夜晚来临前,谁都不知道自己会站在哪个位置。然而这也不只是运气,彼德知道,尽管阿洛很谦虚,避免提到这一点。有些守望员碰到这样的情况,会突然僵住不知所措,而彼德自己也从没和病鬼这么近距离的交手,他只在大白天射中过昏昏沉沉的病鬼,所以根本不敢确定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所以要说这事有运气的成分,那么应该说是大家运气都很好,那天晚上有阿洛.威尔森在那里当班。
此时,事件已过,阿洛人在大门口等待的队伍里。那是一支补给队,准备到发电站去替换维修人员,并重新补充补给品。一支补给队通常是六个人,由两个守望员领头,两个守望员押后,中间是两个粗工人员。大家都称呼粗工为黑手,他们的工作是维护供给灯光电力的风力涡轮发电机。另外还有头母驴,拉着一小车的补给品,大部分是食品和水,但也有工具和带油脂的皮。这油脂是由玉米粉和提炼过的羊油混合制成,那气味已经吸引了一大群苍蝇群聚在推车旁。
晨钟即将响起之前,两名黑手,雷依.拉米瑞兹和芬恩.达瑞尔忙着检查补给品,守望员则骑在马上等候。负责这项任务的西奥在领头的位置,旁边是彼德,押后的则是阿洛和默萨蜜.帕特尔。默萨蜜也是首批家族的成员,她父亲尚杰是族长会议议长。但是她在前一个夏季嫁给葛蓝.史特劳斯,所以已经成为史特劳斯家的人。彼德对这件事还是有点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在这么多人里头挑中葛蓝?他算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没错,但老实说,他有那么一点模糊,好像内心的某些基本特质没完全具体成形似的。葛蓝.史特劳斯彷佛只是他本人的仿真品。或许是听人讲话时他那瞇起眼睛的模样(大家都知道他视力不好),也可能是一贯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像默萨蜜会选择的对象。虽然西奥从来没说什么,但是彼德相信哥哥原本希望有一天能和默萨蜜婚配。西奥和默萨蜜一起在庇护所长大,也在同一年离开庇护所之后,并马上开始当实习守望员。
默萨蜜和葛蓝结婚的消息让西奥大受打击,婚讯宣布之后的那几天,西奥整天无精打采,几乎没说半句话。等彼德终于提起这个话题时,西奥只说他没事,他猜是自己拖得太久了。他希望小默快乐,如果葛蓝是能带给她快乐的人,那就这样吧。西奥不是会谈起这类事情的人,就算对弟弟也不例外,所以彼德也不得不信他说的话。只是西奥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抬眼看着弟弟。
这就是西奥的作风,和他们的爸爸一样,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沉默就像言语一样,是他的沟通工具。而在事发之后的那段日子里,彼德只要回想起那天在大门口的情景,就会发现自己不断寻思,试图回忆哥哥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同之处,看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任何征兆——就像他们爸爸似乎事前知情一样。也许他知道自己即将碰上什么事。那天早晨是他最后一次离城外出。但是什么都没有,那天早晨一切如常,一支平凡无奇的补给队,西奥带着一贯的不耐,骑在他的坐骑上。
等待钟响出发之前,他胯下的马不安地动来动去,彼德任凭思绪漫游——直到后来才完完全全了解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抬起眼,看见艾莉希亚徒步从军械库朝他的方向走来,目标明确,步伐快速。他以为她会停在西奥的马前面,两位副队长一起商议,或许是讨论前一夜的事件,以及追猎其他病鬼的可能性。可是并非如此。她经过西奥身边,没停下脚步,继续往队伍的后端走去。
「妳休想,小默。」艾莉希亚厉声说:「妳哪里都不准去。」
默萨蜜用很不解的表情张望四周,但是彼德一眼就看穿她是伪装的。大家都说小默运气很好,遗传到妈妈的美貌,有着同样柔和的鹅蛋脸,丰美的黑发放下时,宛如黑色的波浪垂在肩上跃动。她比大部分的女人圆润一些,但大多是肌肉。
「妳在说什么呀?怎么回事?」
艾莉希亚站在地面上,双手叉在纤瘦的臀部。尽管是在破晓时刻冰冷的晨光之中,她那扎在脑后绑成一束长马尾的头发,依然闪着丰润的蜜红色。一如既往,她腰带上插着三把刀。大家都开玩完笑说她之所以到现在还嫁不掉,就是因为她每天和刀子同床共枕。
「因为妳怀孕了。」艾莉希亚说:「就是这么回事。」
全团人霎时吓呆了,全都哑口无言。彼德不由自主地在马鞍上转身,目光迅速落在默萨蜜的肚子上。这个嘛,就算她真的怀孕了,也还没挺出肚子,而且在宽松的毛衣底下也很难看得出来。他瞥了西奥一眼,哥哥的眼神里没有泄露半丝情绪。
「嘿,这可好。」阿洛说。他的嘴唇在大胡子后面咧成一个大大的笑容。「我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才有空生小孩。」
默萨蜜古铜色的脸颊泛起一朵红云。「谁告诉你的?」
「你想呢?」
默萨蜜撇开头。「见鬼了。我一定要杀了他。我发誓。」
西奥在马上转了身,面对默萨蜜。「葛蓝没错,小默。我不能让妳骑马。」
「噢,他又懂什么?他想把我从墙上拉下来,已经想了一整年了。他不能这样作。」
「不是他,」艾莉希亚突插嘴说:「是我。妳从现在开始不再是守望员了。就这样,结束了。」
牲口已经沿着小径走近他们身后,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置身于动物的嘈杂混乱之中了。彼德望着默萨蜜,竭力想象她当母亲的模样,但是很难想得出来。女性通常在这时候就会离开工作岗位,甚至有些男人在妻子怀孕时也会如此。但默萨蜜是个彻头彻尾的守望员,射击准头比大半的男人更好,碰上危机时冷静以待,每一个动作都镇静自若,目标明确。就像钻石一样,彼德想。需要她动作迅速的时候都能照办。
「妳应该觉得很开心才对,」西奥说:「这是个大好消息。」
她脸上浮现一抹痛苦折磨。彼德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
「少来,西奥。你真的能想象我坐在庇护所里织小袜子吗?我想我会疯掉。」
西奥对着她伸出手。「小默,听我说——」
默萨蜜躲开来。「西奥,别这样。」她转开脸,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够了,你们。表演结束了。高兴了吧?我就让你们如愿,我走。」话一说完就策马离去。
等她走远听不见了,西奥双手交迭在马鞍上,低头看着艾莉希亚,她正用羊毛衫的衣襬擦刀子。
「妳知道,妳可以等我们回来再找她谈的。」
艾莉希亚耸耸肩。「小孩就是小孩,西奥。你和大家一样都很清楚规则。而且老实说,我真的有点恼火,她竟然没告诉我。这事怎么可能保密呢。」艾莉希亚让刀子在食指上快速转了一圈,然后收回刀鞘里,「这样最好。她会没事的。」
西奥皱起眉头。「妳不像我这么了解她。」
「我不想和你吵,西奥。我已经和苏乌谈过了,都搞定了。」
牲口已经围拢在他们周围,早晨的光线开始变暖,变得闪亮。晨钟马上就要响起,大门也即将开启。
「我们需要第四个人。」西奥说。
艾莉希亚的脸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这还要你说。」
小刀艾莉希亚是唐纳迪欧家的最后一个人,但是每人都叫她小刀艾莉希亚。是自从该日以来最年轻的副队长。
艾莉希亚的爸妈在暗夜遇害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从此之后就由上校抚养她,把她纳入照护之下,当成自己的女儿。他俩相依为命,无论上校是什么人——对于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说法——他都照自己的期望养大艾莉希亚。
他自己的来历很神秘,可以说是传奇多过于事实。据说他有一天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出现在主大门口,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来复枪,脖子上一长串闪亮尖锐的东西,竟然都是病鬼的牙齿。就算他有其他名字,也没人知道,大家都只称呼他「上校」。有人说他是巴佳屯垦区的幸存者,有人说他隶属于某个专门游猎病鬼的团体。就算艾莉希亚知道实情,也从未告诉任何人。他没结婚,一个人独居,住在东墙下自己用废料搭建的小棚屋。他婉拒守望队的邀请,选择在养蜂场工作。谣传他有个外出狩猎的秘密出口,可以在天亮之前溜出殖民地,趁日出之际逮住病鬼。可是并没有人亲眼目睹他这么作。
其他还有些像上校这样,因为某种原因而未婚独居的男女。如果不是那个暗夜,上校可能会这样一辈子匿名隐居。当时彼德才六岁,现在想来并不确定他是真的记得,或者只是听过别人转述,然后添加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想象。不过他确定自己记得那晚的天摇地动。这个地方不时有地震,但是都不像那天夜里孩子们准备上床睡觉时,摇得山脉撼动的那场地震如此骇人。先是威力极大的一个震动,接着是整整一分钟的摇晃,摇得好猛烈,大地彷佛要裂开似的。彼德记得自己被震起来时那种无助的感觉,彷佛风中的一片叶子,接着是一片哭喊尖叫,教师大声喊了又喊,一阵骚动袭来,他嘴里尝到尘土的味道,是庇护所的西墙倒塌了。地震发生在太阳刚下山不久,震坏了输电网,等第一批病鬼入侵殖民地时,他们唯一能作的就只有点燃火线,撤退到残余的庇护所里。许多被攻击的人只能留在自己家里的瓦砾堆中被活活压死。到了早上,总共有一百六十二人丧生,包括九个连一名活口都没剩的家族。同时也损失了近半的牲口,其中大部分是鸡,以及全部的狗。
许多人之所以能幸存,都归功于上校。他只身离开庇护所,深入险境搜寻幸存者。背上扛着多个伤员,带他们到店舍,把那里当成最后根据地,在夜里阻挡病鬼。这群人包括艾莉希亚的爸妈唐纳迪欧夫妇约翰和安洁。上校救出的人差不多有二十几个,只有唐纳迪欧夫妇丧生。第二天早上,浑身沙土血迹的上校走进庇护所的断垣残壁,手拉着艾莉希亚,只说了:「我要照顾这个女孩。」然后就带着艾莉希亚离开。屋里的大人连出言反对的力气都没有。那天晚上她和其他许多孩子都成了孤儿,而唐纳迪欧家是行者,不是首批家族,如果有人主动想照顾她,似乎也是极合理的安排。不过老实说,至少当时大家是这么说的,看那个小女孩这么乖乖听话,真让人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她或多或少能偿还救命大恩。艾莉希亚注定要属于上校。
上校在自己位于高墙下的小屋,以及她长大之后在训练场里,把自己以前在暗黑地所学到的一切传授给她。不只是如何战斗,如何宰杀,还有如何放弃。病鬼来的时候,妳必须这么作。上校教她,妳必须对自己说,我已经死了。小女孩学得很好;到了八岁,她已经在守望队实习,使弓和刀的技巧很快就出类拔萃;十四岁时,她已经在墙窄上工作、当跑腿,在射击平台之间来来回回奔走。有天夜里,一组六个病鬼——他们总是以三的倍数集体行动——进击南墙,正好碰上艾莉希亚在墙道上迎面而来。身为跑腿,艾莉希亚不应该交战、她只应该作跑腿作的事:拔腿就跑、报讯警告。但是她丢出飞刀,正中第一个病鬼胸前的致命弱点,接着拉开十字弓,射中凌空跃起的第二个病鬼。第三个病鬼飞扑而来,她拿出刀子近身搏击,利用对方压到自己身上的重量把刀子往他身体里面推,病鬼的脸贴得她好近,近得能闻到他死去时呼出的黑夜气息。剩下的三只病鬼四散而逃,翻出高墙,退回到黑夜里。
没有人曾经只身杀掉三个病鬼,更不要说是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从那天起,艾莉希亚就开始当守望员,随身带三把刀。到二十岁时,副队长的职位就是她的了。大家都认为苏乌.拉米瑞兹退休之后,小艾便会当上队长。
有天夜里她和彼德一起当班,在深夜的灯光下,对彼德谈起那天的事,谈起第三个病鬼。她就是在那时放弃的。虽然艾莉希亚是彼德的长官,但他们两个之间建立起的密切关系,似乎超脱了所谓的权威问题。所以他知道她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并不是要特别提出什么论点,而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朋友。不是第一或第二个,她解释,而是第三个。面对第三个病鬼的时候,她彻彻底底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怪异的是,一旦知道,拔出第二把刀就轻而易举了。她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手自然地摸到那把刀,而那东西倒在她身上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是:很好,你挂了。一旦我走出人世的大门,我也会带你一起走。彷佛这是事实,是她早已完成的事。
艾莉希亚跃上马背时,牲口已经出发了。她的马鞍上挂着小帆布袋和一罐水。艾莉希亚没有一个象样的家,虽然殖民地有很多空房子可以栖身,但她却宁可窝在军械库后面的一间小铁皮屋里。她在那里摆了一张小床和几件家当。彼德知道她一次顶多睡个几小时,要是想找她,军械库永远是最后一个去的地方,因为她总是在高墙上。她带着一把长弓,那比十字弓轻,在马背上比较轻便,可是她没戴护具,所以那把弓纯粹只是装饰。西奥想把领头的位置让给她,但是艾莉希亚拒绝,接替了默萨蜜在队伍后方的位置。「别管我。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她边说边让坐骑走到阿洛旁边的位置。「这是你的任务,西奥。别把指挥炼搞混了。而且,我宁可和后面这个大个儿骑在一起。和他聊天,我就不会打瞌睡啦。」
彼德听见哥哥叹口气。他知道西奥一直觉得艾莉希亚很跋扈。她应该多当心一点。他不只一次对彼德这样说,而这倒是真话。她的自信与鲁莽只有一线之隔。西奥在马背上转身,目光掠过对整件事沉默以对的芬恩与雷依。这是和他们一起骑马出城的守望队的事。他们干嘛要管?
「你没问题吧,阿洛?」西奥问。
「当然可以啦,堂弟。」
「你知道吗,阿洛,」艾莉希亚说,意兴盎然的心情让她的声音也拔高了。「我向来很好奇,霍里斯之所以刮掉胡子,真的是为了让小丽分得清楚你们两个吗?」
大家都知道,这对威尔森兄弟年轻的时候不只一次交换过女朋友,而且听说没有被人识破。
阿洛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这妳得去问小丽才知道。」
不能再聊了,他们已经迟了。西奥下达命令,正当朝大门出发时,却听见后面有人喊着:
「等等!在门口等一下!」
彼德转头看见迈可.费雪朝他们跑来。迈可是首席光电工程师。和艾莉希亚一样,他作这个工作也嫌年轻,今年才十八岁。但是费雪家所有的男人都是工程师,迈可离开庇护所之后,就直接由爸爸带着训练。没有人真正了解工程师是干嘛的——截至目前,光电是所有的行业里最专门的——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他们让灯一直亮着,让电池一直运转,让电流一直从山下输送上来,这是个既神奇却又平凡的功业。毕竟灯光一夜又一夜地亮着。
「还好追上你们了。」他停下来喘口气。「小默呢?我还以为她和你们一起。」
「这不关你的事吧,电路。」艾莉希亚在后面喊着。她胯下那匹名叫亚米茄的栗色母马踢起尘土,急着想奔跑。「西奥,我们可以走了吧?」
迈可脸上浮现一抹恼怒。在这种时候,他那头浓密金发底下的眼睛会瞇起来,苍白的脸颊泛红,拚命压抑的神情让他看起来甚至比实际年龄更小。他什么都没说,只往前走,把带来的东西交给西奥。那是一个绿色塑料长方形,表面有一些闪亮的金属小点。
「好吧,」西奥把那东西拿在手上,反复翻看。「我投降。这是什么东西啊?」
「这叫主板。」
「喂,」艾莉希亚说:「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迈可转头对她说:「妳知道吗?多花点心思了解灯是怎么亮起来的又不会死。」
艾莉希亚耸耸肩。她和迈可总是斗来斗去,像两只松鼠那样吵个没完没了。「只要按下一个钮,灯就亮起来。有什么好了解的?」
「够了,小艾。」西奥说。他的目光瞄向迈可。「别理她。你需要这种东西?」
迈可指着板子给他看。「看见这个没?这个黑色的小方块是微处理器。别管这是干嘛的啦。如果可以,就找相同号码,但没有完全相同的也没关系,只要结尾是九的都可以。差不多每一部桌面计算机都可以找到同样的东西,可是蟑螂会吃黏胶,所以尽量找干净而且干燥的,不要有粪便在上面的。你可以试试购物中心南端的那几间办公室。」
西奥再次翻看那块板子,然后摆进鞍袋里。「好。这一趟出去并不是去找旧东西的,但只要状况允许,我们就会去作。还有事吗?」
迈可蹙起眉头。「若能找到核子反应器会很有用。或者是质子交换槽里的三千立方米负离子氢。」
「噢,拜托,」艾莉希亚嘟嚷说:「讲人话好不好,电路。没人听得懂你到底在讲什么啦。西奥,我们可不可以走了?」
迈可恼怒地瞥了艾莉希亚最后一眼,才把目光转回西奥身上。「只要主板就好,能找到多少就拿多少。记住黏胶的事。还有,彼德?」
彼德的注意力飘向敞开的大门,在晨曦之中,牲口远去的身影仍然依稀可见,宛如一朵尘云,爬上山丘往上野去。但是他脑袋里想的并不是牲口,而是默萨蜜。哥哥伸出手时,她脸上的惊惶彷佛很怕他碰她,彷佛会无法承受。
他甩开那个影像,把目光转回到站在下方的迈可。
「我姐姐要我带句话给你。」迈可说。
「莎拉?」
「是啊,你知道的。」迈可很尴尬地耸耸肩说:「小心点。」
到发电站的距离是四十公里,差不多要骑一整天才会到。离城不到一个小时,整队人都陷入沉默,就连阿洛也一语不发,被炎热高温和摆在眼前的漫漫长途搞得昏昏沉沉的。部分的路被雨给冲刷掉了,所以他们得停下来,将牲口赶过那些区域。油脂开始发臭了,彼德很庆幸自己领头走在前面,免得被臭味轰炸。阳光炙热,空气闷得要命,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他们脚下的地面闪闪发亮,宛如被敲平的金属。
中午,他们停下来休息。粗工喂牲口喝水,其他人站在推车上方裸露的岩石上,西奥和彼德站一边,阿洛和艾莉希亚站另一边,扫视树梢林线。
「看见那里没?」
西奥拿着望远镜看,手指着树木的阴影。彼德伸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避开强光。
「我没看见什么东西。」
「耐心点。」
这时彼德看见了。两百米之外,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一棵高大的松树枝叶间微微晃动,松针缓缓落下,飘坠地面。彼德倒吸一口气,希望只是虚惊一场。但这时晃动又来了。
「他在猎食,躲在阴影里。」西奥说:「很可能是在抓松鼠,毕竟这附近没有什么猎物。这个浑帐东西一定是饿慌了,才会大白天就出来。」
西奥从牙齿之间发出一声带着气音的口哨,警告其他人。艾莉希亚闻声突然一转,西奥伸出两指指着自己的眼睛,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树梢。他举起手作出一个问号的形状:妳看见了吗?
艾莉希亚握紧拳头回答:看见了。
「走吧,老弟。」
他们爬下岩块,在推车上碰头。雷依和芬恩伸展四肢瘫坐在油脂袋上,咬着硬面包,装水的塑料罐在两人之间传来传去。
「我们可以用一只驴子诱它出来。」艾莉希亚很快地说,用一根棍子在脚边的泥土地上画着。「把油脂换成水,让驴子往前移动一百米,更靠近树林一些,看看他会不会上勾。我猜他八成已经闻到味道了。我们分站三个点,这里,这里,和这里,」她在地上画出位置。「夹击逮住他。太阳这么大,应该很好对付。」
西奥蹙起眉头。「我们又不是出来猎病鬼的,小艾。」
雷依和芬恩这时才从推车上抬头望去。
「这怎么回事?」雷依说:「你们是说真的?有几只?」
「别担心,我们马上就走。」
「西奥,那里只有一只。」艾莉希亚说:「我们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牲口才走了多远,十公里?」
「我们可以,而且我们也会这么作。有一只,就会有更多只。」西奥对着雷依和芬恩挑起眉毛。「你们准备好要走了吗?」
「谁在乎啊?」雷依从推车底板上迅速起身。「见鬼了,从来就没人想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艾莉希亚又盯着他们看了一晌,双手抱胸。彼德很想知道她有多火大。可是她自己在大门口说的:指挥炼。
「好吧,你说了算,西奥。」她说。
他们继续前行。等抵达山脚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了。过去一个钟头以来,他们往下坡走,风力发电机的壮盛阵容一览无遗。好几百部涡轮机布满圣葛戈尼欧隘口[1]地表上,宛如一座人工栽植的森林。远方,第二重山棱线在雾气中闪着光芒。炎热干燥的风狂吹,让他们说的话才一离口就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所以无法交谈。多往下走一米,空气就更热一分,感觉像骑进了锻铁的镕炉。
这条路的终点在班宁老城,从这里开始,他们要沿着东方往内陆再走十公里,才能到发电厂。
「全神注意。」西奥在狂风中扯开喉咙喊道。他又拿起望远镜朝向前张望了一会儿。「我们把路赶完吧。小艾,妳领头。」
彼德霎时有点不痛快,排第二位的人是他,领头的人应该是他才对。但是他不置一词,马上抛开这个念头;西奥的决定会缓和他与艾莉希亚之间的关系,到了发电站之后,他们又会是朋友了。
西奥把望远镜交给艾莉希亚,艾莉希亚双腿一夹,马儿轻快地超前五十米,她的红色马尾在阳光中摇摆。艾莉希亚没转身回头,只举起一手,然后垂下手掌与地面平行。她的唇齿之间发出一声宛如鸟鸣的哨音。安全。前进。
「走吧。」西奥说。
彼得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跳加快了,经过下坡漫漫长路的单调乏味之后,他的感官重新复苏了,让他悚然意识到自己周遭的一切,彷佛同时从好几个不同角度观看场景。一行人以稳定的速度前进,手里的弓随时待命。所有人都一语不发,只有芬恩从推车爬下来,手牵着母驴,喃喃低语安抚牠。他们走的路其实只能算是一条沙土小径,因为推车经年累月的行走而坑坑洞洞。彼德感觉到周遭的每一个声响与动静,宛如四肢的微微刺痛。风轻轻吹过一扇破窗的声音;一片帆布卡在倾斜的电线杆上微微翻扬;一块金属招牌喀啦喀作响,上面的文字早就侵蚀不见了,在旧修车场的帮浦上前后摆动。他们经过层层相迭的锈蚀汽车,扭曲变形,被埋成一堆;一整个街区的房舍,堆积着高达屋檐的沙丘;一间隔成许多小洞穴的铁皮屋,褪色泛白,凹凹凸凸的,从里面传出鸽子的咕咕声,一走到下风处,就能闻到鸽粪的恶臭。
「所有人注意,」西奥再次提醒。「我们快速穿过去吧。」
他们静静地走进市区中心。这里的建筑比较结实,有三或四层楼高,但许多都已倾颓,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则是一堆堆塞满街道、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渣碎石。轿车与卡车以随意的角度停放在路上,有些还敞着车门——驾驶夺门逃命的那一刻彷佛凝结在时光里,但有些车子在炽热的沙漠艳阳下车门紧闭,车内干涸的骸骨烂不成形,碎烂的骨头散落在仪表板或靠在车窗上,干枯的身形完全看不出来是人,只看得见一簇还扎着缎带的头发,或一只闪着金属光泽的手表。手表躺在静止的手上,在将近一百年之后,依然握着卡车的方向盘,静静停放在轮架上。
一切都静止不动,沉寂无声,宛如坟墓一般,从古昔至今完全没变。
「我觉得毛骨悚然啊,堂弟。」阿洛嘀咕说:「我一直叫自己别看,可是又一直看。」
走近高速公路陆桥的时候,艾莉希亚猛然停下脚步。她转身,举起一只手,迅速地骑回他们身边。
「桥下有三只病鬼在睡觉。倒挂在后侧的桥架,就在涵洞上方。」
西奥面无表情地思索这个消息。和之前在山路上碰到的病鬼不同,他们没办法抓下一整组病鬼,在傍晚将近的此刻绝对不行。
「我们得绕路。推车没有交流道的斜坡绝对上不去。小艾,妳同意吗?」
「没问题。我们绕路走。」
一行人转向东方,和高速公路保持一百米的距离。太阳还有四掌的高度,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只能拉着推车越过空旷的野地,速度很慢。下一个斜坡入口约有两公里远。
「我真不愿意承认,」西奥悄悄对彼德说:「可是小艾说得没错。等回城的时候,我们应该来场打猎大会,把那些病鬼清理干净。」
「要是他们还在的话。」
西奥郁郁地蹙眉说:「噢,他们当然还在。单独一只猎松鼠的烟鬼是一回事,但这又是另一回事。他们知道我们要用这条路。」
烟鬼知道或不知道什么,一直是个问题。这些东西是纯粹靠本能行事,或是有思考能力?他们能筹划计策和谋略吗?如果真的可以,那么以此推论,他们岂不是还具备人的某些意识?他们还是在被抓之前的那种人吗?很多事情都还无法解释。比方说,为什么有些病鬼会接近高墙,而其他就不会;为什么有少部分,譬如在路上看见的那只,会在白天出来猎食;他们的攻击行动是纯粹随机偶发,或因为其他原因而触发?还有他们永远三人成组,独特的行为模式,以及彼此的身体相互协调,宛如一段和谐旋律的攻击;甚至连今时今日有多少病鬼在暗处伺机埋伏,都还是个谜。没错,将近一百年来,灯光和高墙保障了殖民地的安全。创建者似乎彻底了解他们的敌人,起码是有足够的了解。然而,看着一组组病鬼在灯光边缘行动,从黑夜里窜出来绕行高墙周围再回到他们原来隐匿的地方,使彼德常会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看见的只是单一的个体,而且这个体是活的,有灵魂的,无论以前教师怎么说。死亡对他而言是可以理解的,肉体与灵魂在生前相合,在死后一起安息。妈妈生命的最后几个钟头,让他学到了许多。她最后那沉重呼吸的声音,以及突然降临的沉寂,都让他知道原本存在于世的那个妇人已经离开了。没有灵魂要怎么再活下去?
他们来到交流道的斜坡,望向北方,透过漫天尘土的迷雾,彼德可以辨识出帝王谷畅货购物中心长长的轮廓。彼德以前随着寻宝队,看过这个地方很多次。这些年来,此处已经被翻找过很多很多次,但是因为地方很大,所以还是可以找到许多有用的东西。「Gap」已经被清空了,「J. Crew」也是,「Williams-Sonoma」、「REI」和南端靠近中庭的大部分商店也都一样,但是还有一家很大的席尔斯百货有橱窗提供一些保护,还有一家外通道完好的宾尼百货,让人可以迅速进出,这两家百货公司都有很多有用的东西,比方鞋子、工具和锅子。他突然想到,或许可以找些东西送小默和小宝宝,说不定西奥也有相同的念头,可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在交流道底端的沙地上有块告示牌,被狂风吹得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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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希亚回头骑向他们。「下面很安全。我们最好赶快行动。」
道路可以通行,他们再次快速前进。炙热的风吹过山口,彼德的眼睛和皮肤都觉得灼热,彷佛接近燃点的内燃机似的。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停下来喂马喝水之后就没上过厕所,提醒自己喝点水壶里的水。西奥拿起望远镜扫视前方,一手松松地抓着缰绳。他们已经很接近,彼德可以清楚看见一部部风力发电机,甚至能分辨得出哪一部在转动,哪一部没有。他试着数数看有几部,但是数着数着就乱了。
走向东方路的时候,山脉的阴影开始笼罩谷底。他们终于看见目的地。一大块半埋在谷地之下的水泥,周围有一圈高大的通电围篱,电流强得足以让碰触的人或动物着火。后面是电力槽,一条铁锈色的大管子朝着山坡东面往上延伸,一整排像围墙般的白色岩块宛如天然屏障。西奥下马,掏出脖子上那条皮绳的钥匙,打开柱子上的那个金属面板。面板有两个,围墙两端各一。面板里有控制电流的开关,另一个则是开启大门的。西奥关掉电流,然后往后站开,等着大门开启。
「走吧。」
紧临着发电站的是一间盖着铁皮屋顶的小马房,里面有水槽,还有一个用来打水的帮浦。大家都拚命喝水,任由水沿着下巴流下来,还用掌心捧水浇在汗湿的头发上,然后留下芬恩和雷依看顾动物,进到舱房里去。西奥再次掏出钥匙,金属发出锵当一声,门锁打开了,一行人踏进屋里。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凉风以及机器通风设备的嗡嗡声。突然而来的寒意,让彼德打了个哆嗦。有一道金属楼梯通往地面,唯一的照明是装在灯罩里的灯泡。底下是另一间舱房,门开着。再过去是涡轮控制室,再往深处,是宿舍、厨房和几间储备物品与设施的房间。在后侧,有一条斜坡道可以通向外面,那里被他们当成让马匹和驴子过夜的马厩。
「有人在吗?」西奥大声喊。他用脚推开门。「哈啰!」
没人回答。
「西奥——」开口的是艾莉希亚。
「我知道。」西奥说:「有蹊跷。」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舱房。控制室中央的长桌上杂乱散落着剩下的蜜蜡蜡烛,以及匆匆丢下的餐肴,有罐头食品、几盘硬饼干、一个油腻腻的铸铁锅,里面看起来像装着某种炖肉。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已经搁了一整天没人碰了。阿洛拿起刀子在锅上挥了一下,一群苍蝇四散飞逃。虽然有风扇的运转,但是空气闷热难闻,有着浓厚的人体与热气隔绝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一道淡黄色的光线,从控制面板上的计量器上发出来,显示着风力发电机所产生的电流量。在他们上方的发电站时钟标示时间:十八点四十五分。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艾莉希亚问:「我错过什么了吗,还是第二道晚钟快响了?」
他们穿过宿舍和储藏区,印证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整个发电站空无一人。他们爬上楼梯,回到黄昏的热气里。雷依和芬恩在马房遮阳篷的阴影里等候。
「你们想,他们到哪里去了?」西奥问。
芬恩已经把衬衫卷成一团浸在水槽里,拿起来擦胸口和腋窝。「有一辆工具推车不见了。还有一匹母驴。」他偏着头,瞥了雷依一眼,然后又回头看西奥,彷佛在说,这是个推论啦。「他们可能还在风力发电轮机那边。健德有时候就喜欢冒险。」
健德.菲利浦是发电站站长。除此之外,他这个人没什么可说,也没什么可观之处。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让他干瘪得像葡萄干,也让他整个人变得无礼沉默。据说没有人听过他讲一次超过五个字。
「冒什么险?」
芬恩又耸耸肩。「我不知道。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
「还有谁在这里?」
「只有凯勒柏。」
西奥走出马房的阴影处,面对着风力发电场。太阳正开始朝山脉后面下沉,很快的,阴影就会从山谷延伸到更远处的山脚。等到那个时间来临,他们别无选择,必须封锁舱房。凯勒柏.琼斯还只是个小伙子,不到十五岁,大家都叫他高筒鞋。
「好吧,他们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最后西奥说。虽然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但还是必须说清楚。他的视线逐一扫过自己的人马,确定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我们把动物弄进去吧。」
他们带着动物走下斜坡道到马厩去,然后把坡道顶端封起来。作完之后,太阳已经下山了。彼德让阿洛和艾莉希亚留在控制室,自己去找西奥。西奥等在大门口,拿着望远镜来回查看风力发电场。彼德感觉到夜晚的第一丝凉风吹过手臂以及被太阳晒得焦热的颈背。他的嘴巴和喉咙又干了,尝到尘土和马匹的味道。
「我们要等多久?」
西奥没回答。这个问题是没话找话讲,只为了填补沉默。一定是出事了,否则健德和凯勒柏早回来了。彼德也想到爸爸,他相信西奥也一定是。狄米崔.乔克森,走向风力发电场,踏上东方路,再也无迹可循。他们那夜等了狄米崔.乔克森多久才封锁舱房的?
彼德听见脚步声走近,转头看见艾莉希亚踏出舱房,朝他们走来。她站在他们旁边,凝望夜色渐深的旷野。他们就这样站着,一时无言,望着夜幕笼罩谷地。等到山影覆盖了远处的山脚时,艾莉希亚抽出刀子,用上衣的衣襬擦了擦。
「我实在不想说——」
「妳不必说。」西奥转身面对他俩。「好吧,就这样了。我们关门吧。」
过了一天又一天。这是他们常用的词。不去追怀充满失落与死亡故事的过去,也不思索可能永远不会来临的未来。九十四个人在灯光下过着「过了一天又一天」的生活。
然而对彼德来说,并不见得永远如此。在万籁俱寂的时刻,站在高墙上无所事事,或是躺在床上等着进入睡梦时,他常会发现自己想着爸妈。虽然殖民地里还是有人不时谈起天堂,一个超乎物质存在、所有人死后去的地方——但是那个想法在他看来一点道理都没有。世界就是世界,一个可以摸得着尝得到感觉得出来的感官领域,在彼德看来,如果人死后还一定会去某个地方,那么必定是留在生者的生活里。这或许是教师告诉他的,或许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是就记忆所及,自从离开庇护所,学到世界的真相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么相信的。只要他把爸妈留在心里,那么一部分的他们就会继续活着;等他自己也死了之后,这些记忆会随着他一起进入某个生者的生活之中,如是之故,他们每一个人——不只是彼德和他爸妈,还包括以前死去和未来也将消逝的每一个人——都会继续存在。
他已经想不起爸妈的容颜。这是最先被遗忘的,仅仅几天之隔就已离他远去。他想起爸妈的时候,想到的不是某种眼睛所看见的影像,而是某种感觉。一阵记忆的感觉宛如水流朝他袭来,妈妈在疗养所工作,摸摸这人摸摸那人,尽力给予安慰时,那柔和顺滑的声音,那白皙、纤美又有力的双手;彼德夜里在岗哨之间不停奔跑时,爸爸踏下墙道梯子时靴子的吱嘎声,以及走过彼德身边不发一语,只用手拍拍肩膀,和他打招呼的样子;彼德记得在长征那段日子里起居室的热气与活力,也记得爸爸、叔叔和其他男人一起规划路线,以及之后他们在门廊喝酒喝一整夜,聊着他们在暗黑地所见所闻时的谈笑声。
那是彼德所渴望的。他想感觉到自己是他们的一部分、想成为长征队的一员。然而他也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躺在床上听着门廊那充满阳刚气的谈话声,他很了解自己身上少了某种东西。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有个名词可形容。那不只是勇气,不只是放弃,还包括了其他的元素。他唯一想到的名词是「恢宏宽广」;那就是长征队员身上所拥有的特质。等到乔克森家需要新成员加入长征的时候,彼德知道会被爸爸唤到门口的人是西奥。而他会被抛下。
妈妈也很了解他。妈妈默默承受爸爸的羞辱与最后的出骑,人尽皆知,但没人敢说出实情。到了人生的尽头,被癌症夺走一切之后,妈妈仍然没对爸爸抛弃他们的事多置一词。他需要时间。那时是夏天,和现在一样,白昼很长,热气蒸腾,她卧病在床。当时西奥已经是正守望员,虽然还没当上队长,不过也快了。照顾妈妈的责任落在彼德身上。彼德日日夜夜坐在妈妈床边,协助她吃饭、穿衣,甚至洗澡,这种亲密的关系有点尴尬,但他们只能忍受,纯粹出于必要。她或许可以住进疗养所,通常都是这么安排的,但他妈妈是护士长,如果普露登丝.乔克森想死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每回彼德想起那个夏日的漫长白昼与无尽夜晚,那似乎是他从未真正离开的一段时期。那段日子让他想起以前教师说给他听的一个乌龟爬墙的故事:每回乌龟往上爬了一段,就会再往下滑落一半的距离,所以永远到不了终点。这就是彼德看着妈妈死去的感觉。整整三天的时间,她发高烧,睡睡醒醒,几乎没说半句话,询问她的需求,也只回答最简要的答案。她会喝一点水,但就只有这样。负责照顾她的护士珊蒂.周,在那天下午到家里来探视,叫彼德要作好准备。房间里很阴暗,光线透过窗边那棵树影影绰绰的间隙照进来。她苍白的额头闪着一层汗光,那双彼德曾经在疗养所看过许多次,照顾病人的手,一动也不动地摆在身体两侧。从夜幕降临之后,彼德就没再离开房门一步,担心她或许会醒过来,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她就快死了,熬不过几个钟头,彼德知道,珊蒂把话说得明白。但是直到她躺在毯子上的双手静止不动,所有的动作都终结了,他才确确实实感觉到她就要死了。
他寻思自己该怎么道别,听他说再见,会不会吓坏了她?而在那之后,又有什么可以填补寂静?没有机会陪爸爸走到这一步,从很多方面来说,那都是最惨的情况。爸爸就这样悄悄溜走,寂然无踪。要是有机会,彼德会对爸爸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这是个自私的心愿,但他仍然想这么说:选我。不要选西奥,选我。在你离开之前,选我。心中的场景如此清晰,彼德甚至能想象,太阳刚刚升起,他们站在门廊上,只有他们两人,爸爸换上骑装,手里拿着指南针,习惯性地用拇指翻开盖子,然后又盖上——只是这个场景并没有结局。他从来就想象不出来爸爸会怎么回答。
现在妈妈就快死了,如果死亡是一个灵魂所要踏进的房间,她这时已经站在门坎上了。然而彼德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他想说自己很爱她,等她离去之后,他会有多想念她。在他们家里,彼德属于她,而西奥属于爸爸,是不变的真理。虽然没有人这么说,但这是个事实。彼德知道妈妈曾经小产,有个小宝宝因为某些原因早产,生下来没几个钟头就死了。他猜那个宝宝是女孩。事情发生的时候,彼德自己都还是个小孩,住在庇护所里,所以也不是很清楚详情。或许缺的就是这个——不是他自己欠缺,而是妈妈。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老是觉得妈妈的爱强烈到难以招架。他是她想留在身边的孩子。
窗户射进来第一道清晨柔和的光线时,他听见她呼吸的声音改变了,卡在胸口,很像打嗝。在那恐怖的瞬间,他相信那一刻来临了。但是这时他看见她睁开眼睛。妈妈?他握着她的手说。妈妈,我在这里。
西奥,她说。
她看得见他吗?她知道她人在哪里吗?妈妈,他说,我是彼德。你要我去叫西奥来吗?
她似乎望向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无限且无边际,某个永恒的地方。照顾好你的兄弟,西奥,她说。他不像你那么坚强。然后,她闭上眼睛,再也没张开。
他从没把这段经过告诉哥哥,因为似乎没有必要。偶尔他会满怀希望地想,自己或许是听错她说的话了,或者他应该把这段遗言当成是因为疾病所致的胡言乱语。尽管他想把这段话重新诠释,但是她的话语和意思似乎都清清楚楚的。在他没日没夜照顾她之后,她临终前希望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西奥,她托付生前最后遗言的人是西奥。
没人提到失踪的发电站工作人员。他们喂过牲口,让自己吃饱,然后回到宿舍。这是一间臭烘烘的拥挤房间,摆满一张张板床,还有塞着霉烂稻草的硬床垫。等彼德躺下来的时候,芬恩和雷依早已经呼声大作了。彼德不习惯这么早睡,但他已经二十四小时没阖眼,觉得自己很快就会睡着。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心思还在忧烦的梦里回绕。他的生理时钟告诉他现在是半夜,或是更晚一些。大家都还在睡觉,但是艾莉希亚的床是空的。他走过阴暗的走廊到控制室去,看见艾莉希亚坐在长桌旁,利用面板的光线翻看一本书。
她抬眼迎向他的目光。「有那些打呼声,真不知道你怎么睡得着。」
他在她对面的椅子里坐下。「我没睡,没真的睡着。妳在看什么书?」
她阖上书,用指尖揉着眼睛。「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在储藏室里找到的,那里有一箱又一箱的书。」她把书滑过桌面给他。「拿去看看你喜不喜欢。」
书名写着《野兽国[2]》,薄薄一本,有很多图画。彼德一页页翻着薄脆、闻起来有灰尘味的书页。一个小男生穿着有耳朵和尾巴的服装,像是某种动物装扮,挥着一把叉子追一只小白狗;小男孩被赶回房间里,房间四周被神奇繁茂的森林环绕;月光明亮的夜晚降临,乘船渡海到一座有怪物的小岛,充满难以想象的怪物,有抓人的爪子、咬人的牙齿和大大的蓝眼睛。野兽。
「那小男生用眼睛瞪着牠们,叫牠们不要动,」艾莉希亚伸手遮住嘴巴打哈欠。「我觉得那个情节很不合理,怎么可能作得到?」
彼德阖上书,摆到一旁。他搞不懂该怎么解释,可是古昔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这样。人怎么生活的?他们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他们在黑夜里行走,恍若无事?要是当时没有病鬼,他们又会怕什么?
「我想这全是编出来的。」他耸耸肩。「只是个故事。我想他是在作梦。」
艾莉希亚挑起眉毛,表情彷佛在说:谁知道?谁敢说以前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很希望你醒来。」她说完从椅子里站起来,拎起摆在地上的提灯。「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带他往后穿过宿舍,进到一间储藏室。四墙全是铁架,摆放补给品,有油腻腻的工具,一卷卷电线和焊料,装水和酒精的塑料罐。艾莉希亚把提灯摆在地上,走近一个铁架,开始把上面的东西搬到地上。
「喂,别光站在那里看啊。」
「妳在干嘛?」
「我看起来像在干嘛?还有,小声一点,我不想吵醒其他人。」
清空所有的东西之后,艾莉希亚要他站在铁架的一端,自己站在另一端。彼德知道铁架背面是一片三夹板,遮住墙面。他们把铁架推开。
一间舱房出现在他们眼前。
艾莉希亚走向前,转动门环,打开舱门。一个窄得像管子的空间,有一道金属梯旋转攀升,墙边堆着金属箱子。楼梯消失在幽暗之中,通向比彼德头顶不知高上多少的地方。空气很闷,有着呛鼻的尘土味。
「妳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很不解地问。
「上一季。有天晚上很无聊,我就到处钻来钻去。我猜这是创建者留下的某种逃生通道,楼梯直通屋顶上那个可以爬行的小夹层。」
彼德用手上的提灯照着那些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她露出淘气的微笑说:「是最棒的部分。」
他们合力把一个箱子拖出来,放到储藏室的地板上。这个金属保险箱有一米长,半米深,侧边印着「美国海军陆战队」。艾莉希亚蹲下来打开锁,掀开箱盖,露出六个包在泡棉里的光滑黑色物体。彼德花了好几秒钟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见鬼了,小艾。」
她递给他一把武器。一支长膛来复枪,摸起来冰凉凉的,闻起来隐隐有股油味。握在手里出乎意料的轻,彷佛是用某种抗重力的材质制成的。尽管在储藏室幽微的光线里,他还是可以看见枪管涂料闪亮的光泽。他所见过的枪顶多只能算是锈渍斑斑的遗物,是当年军队留下来的来复枪和手枪。守望队在军械库里还保留了一些。但是就彼德所知,所有弹药已经在多年前用完了。彼德这辈子没见过任何这么干净、这么崭新、完全没受岁月侵蚀的东西。
「这里有多少啊?」
「十二箱,每箱六把,还有差不多一千多发的子弹。屋顶上的那个夹层里还有六箱。」
他的紧张感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餍足的渴望,渴望使用手上这把神奇的新东西,感觉它的威力。「告诉我要怎么装子弹。」他说。
艾莉希亚从他手上接过那把枪,拉开弹筒栓,退出弹筒。然后从箱子里拿出一匣子弹,放进扳机护弓前面,往前推到卡住,用手掌拍了底部两下。
「像十字弓那样瞄准。」她说,把枪转过来作给他看。「基本上是一样的,只是更刺激。除非你已经下定决心,否则绝对不要把手指扣在扳机上。我知道你很想,但绝对不要。」
她把装了子弹的枪交还给他,彼德把枪举到肩上,搜寻值得瞄准的目标,最后选定摆在对面架子上的一卷铜线。开火射击的冲动非常强烈,他好想体验爆炸在怀里所产生的后座力,以致必须靠身体的力量才能压抑住。
「关于扳机的事,你一定要记住。」艾莉希亚警告他。「每一个弹匣有二十颗子弹。现在为这把枪装上子弹,这样我才能确定你会。」
他拿起另一把枪。彼德想尽办法回忆装弹的步骤:保险,弹筒栓,弹筒,弹匣。完成之后,他用力拍了枪身两下,因为他看见艾莉希亚就是这么作的。
「如何?」
艾莉希亚赞赏地看着他。她拿起自己手里的枪,把枪托靠在臀部。「不坏嘛,只是有点慢。枪口别乱指,这样你会把自己的脚给轰掉。」
他马上举起枪身。「妳知道,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妳不相信这些东西呢。」
她耸耸肩。「我是不相信,不完全相信。这东西不太利落,除了很吵外,也会让人太过自信。」她交给他另一个弹匣,让他摆进腰袋里。「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你作得对,烟鬼可买账的呢。」她伸出一根手指敲敲自己的胸骨。「一枪,穿透这个致命弱点。但别靠近三米之内,否则你可能会被喷得满身。」
「这么说来,妳以前用过枪啰?」
「我有这样说吗?」
彼德知道最好别逼问。六箱军枪,艾莉希亚怎么可能抗拒得了?
「这些枪是谁的?」
「我怎么会知道?就我所知,这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财产,就像箱子上写的。别再问了,我们走吧。」
他们回到舱室,开始往上爬。他觉得每往上爬一阶,温度就升高一点。爬上十米之后,他们来到一个有梯子的小平台。在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之上,有另一间舱室。艾莉希亚把提灯放在平台上,踮起脚尖伸手上探,开始转动门轮。他俩浑身大汗,空气感觉上简直浓稠得无法呼吸。
「卡住了。」
他伸手去帮她。随着锈蚀的嘎吱一声,那机械装置松开了。转了三圈后,舱室的门敞开来。清凉的夜晚空气像流水一样从开口涌入,闻起来有沙漠的气息,带着干燥柏树与牧豆树的味道。在上方,彼德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我先。」艾莉希亚说:「我会叫你上来。」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从舱门口离开。他侧耳倾听,但没再听见其他声响。他们在屋顶的某处,没有灯光提供保护。他数到二十、三十,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跟着她上去?
这时艾莉希亚的脸又出现在上方,从敞开的舱口探出来。「把提灯留在下面。这里很安全,上来吧。」
彼德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狭小的空间,有很多管线和活塞,墙边还有几个箱子。他停顿了一下,让眼睛适应黑暗。他面对一道敞开的门。他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他走进星光里。
最先受冲击的是肺,他把所有的气推出胸口,感觉到一股纯粹的肢体惊慌,彷佛踏进了虚无之中,步入夜空。他膝盖一软,空着的那只手拚命挥动,想找个东西抓住,让自己能再次感觉形体与重量,感觉到四周世界立体的存在。头顶上的天空是一片漆黑的拱顶,极目四望,全是星星!
「彼德,吸气!」艾莉希亚说。
她站在他身边。他发现她的手搁在自己肩上。在黑暗中,艾莉希亚的声音似乎既近又远。他照她说的,深深吸了几口气,让肺部充满夜晚的空气。慢慢地,他的眼睛适应了。现在他可以辨识出屋顶的边缘,往外延伸到虚无之中。他们在西南角靠近排气口的地方,他知道。
「你觉得如何?」
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让目光在夜空游走。看得越久,就有越多星星穿透夜幕出现在他眼中。这是他爸爸谈过的星星,是他爸爸在长征途中看过的星星。
「西奥知道吗?」
艾莉希亚笑起来。「西奥知道什么?」
「舱室、枪。」彼德无助地耸耸肩。「全部的事。」
「我没给他看过,如果你的意思是这样。但我猜健德知道,因为他对这个地方的每处角落都非常熟悉。可是他也从来没对我提过。」
他仔细打量她的脸。在黑暗之中,她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虽然还是他原本认识的那个艾莉希亚,但是有点新的感觉。他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作,也知道她是特地为他保留这一切。
「谢谢。」
「别以为这是代表我们是朋友或什么的。要是先醒过来的是阿洛,站在这里的人就会是他。」
这不是真话,他知道。「就算是这样,也还是谢谢。」他说。
她带他走到屋顶边缘。他们面对北方,越过山谷,这里一丝风都没有。在远远的那端,夜空雕琢着山脉的轮廓,宛如一大块深黑色的暗影,周围镶着闪烁生辉的星星。他们挑了个位置,并肩仰躺着,身体下方的水泥犹有白昼的余温。
「嘿,」艾莉希亚伸手掏着袋子。「你会需要这个。」
一个夜视望远镜。她教他怎么把这东西装到枪的顶端,并调整倍率。彼德眼睛贴近景观窗,看见灌木与岩石构成的地貌,全都沐浴在淡绿的光线里,但有两个十字准星切割了他的视线。在镜头底端,他看见一行数据:二一二米。他把枪前后摆动,发现那个数字会随之升降。太神奇了。
「妳想,他们还活着吗?」
艾莉希亚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知道。八成没有吧。不过等等也不会怎么样。」她又沉吟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说的,接着又说:「我今天对小默是不是太凶了?」
这个问题令他意外。打从认识以来,艾莉希亚从来没对自己的行事作风有过怀疑。
「一点都不会。妳作得对。」
「她不能来是个损失。这点你无法反驳。」
「无所谓啦。妳自己也说了,小默和其他人一样,很清楚规定就是规定。」
「我宁可留下她,换掉葛蓝。」她抱怨说:「见鬼了。她到底看上那个家伙哪一点啊?」
彼德从望远镜上抬起脸。天空上的星星好密好密,彷佛一伸手就能摸得到。他这辈子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这让他想起海洋,想起书里那些宛如歌词的名字——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北极海——想象爸爸站在海边的模样。或许姑妈提到的上帝,指的就是这些星星。古老的上帝,从古昔时代而来的上帝,看顾着这个世界的上帝。
「你曾经......」艾莉希亚又问:「我不知道啦,你想过吗?」
彼德转头面对她。她的眼睛还贴在望远镜上。「想过什么?」
艾莉希亚发出紧张的笑声——他从没听过她发出这种笑声。「你一定要逼我说吗?婚配啊,彼德。生小孩。」
他想过,他当然想过。每个人到二十岁的时候差不多就会婚配。但是在高墙上值班让这事变得很难,他们必须整夜不睡,所以大白天不是在睡觉,就是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可是彼德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知道这不是唯一的理由。这个念头就是有点不太可能。或许婚配对每个人都适用,对他则不然。以前曾有女孩对他倾心,接着又有几个他可以形容为「女人」的对象,每个都曾经占据他心头好几个月的时间,让他的心思大半都只绕着她们转。但是到头来,他总是会改变心意,莫名地将她们让给他认为更合适的对象。
「没认真想过,没有。」
「那么莎拉呢?」
他心里升起一股戒心。「她怎么样?」
「少来,彼德。」艾莉希亚说。他听得出来她有点恼火。「我知道她想和你婚配,这不是秘密。她也是首批家族,所以你们很匹配。大家都这么想。」
「这和别人有什么相干?」
「我只是说说嘛。太明显了。」
「是喔,对我来说可一点都不明显。」他顿了一下。他们以前没谈过这样的话题。「听着,我是喜欢莎拉没错。可是我不确定我想和她婚配。」
「可是你的确很想婚配。」
「总有一天吧,大概。小艾,妳干嘛问我这个?」
他转头再次面对她。她透过望远镜望观察山谷,用枪慢慢扫过地平线。
「小艾?」
「等等。有东西在动。」
他翻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在哪里?」
艾莉希亚迅速举起枪身一指。「两点钟方向。」
他眼睛贴近望远镜,看见一个货真价实的身影,从一棵灌木树飞奔到另一棵旁,位置大约在围墙外面一百米之处。是个人。
「是高筒鞋。」艾莉希亚说。
「妳怎么知道?」
「个子那么小,不可能是健德。外面又没有其他人。」
「他自己一个?」
「我看不出来。」艾莉希亚说:「等等。天哪,往右十度。」
彼德向那边,发现在镜片里有一抹绿光,像石头一样在沙漠地表上跳动。接着他看见第二个、第三个,在两百米外,逐渐接近......不,不是接近,是在绕圈圈。
「他们在干嘛?他们为什么不抓住他?」
「我不知道。」
这时他们听见凯勒柏的声音,高亢、狂乱,充满恐惧。
「嘿!」他朝着围墙跑过来,拚命挥舞手臂。「开门,开门!」
「见鬼了。」艾莉希亚站起来「来吧。」
他们跑回天花板的狭小空间里,艾莉希亚迅速打开墙边的一个容器,抽出一把枪口扁平微翘的短枪,但彼德没时间发问。他们冲回屋顶边缘,艾莉希亚用枪瞄准风力发电场,开火。
火光往天上猛冲,后面拖着一缕嘶嘶作响的光尾。彼德知道自己不该看,但却忍不住,终究还是看了,霎时,火光白热的中心让他视线一片模糊。火光冲到了最高点后似乎是停住了,悬在空中,但接着却炸了开来,让整个大地笼罩在强光之中。
「我们得马上把他弄进来。」艾莉希亚说:「那里有个梯子通往后面。」
他们把武器扛在肩上,艾莉希亚先爬下梯子,快得像爬上两根杆子似的,脚根本碰都没碰到踏板。就在彼德往下爬的时候,她又发射另一枚弹药,火光化成一道弧线越过发电站落到旷野。他们开始跑。
凯勒柏站在铁门的另一端。病鬼已经散开来,退回到黑暗里。「拜托,让我进去!」
「该死!我们没有钥匙。」彼德说。
艾莉希亚扛着枪,瞄准面板。一道火光与砰一声;劈啪的火花四起,面板从杆子上掉下来。
「凯勒柏,你得爬过来。」
「我会被电死!」
「不会,你不会。电流切掉了。」她看着彼德。「你想是不是切掉了?」
「我怎么会知道?」
艾莉希亚踏前一步,彼德还来不及开口,就见她伸出手掌贴在围墙上。没事。
「快点,凯勒柏。」
凯勒柏的手指勾着电线之间的缝隙,开始往上爬。第二道火光完全落地之后,黑暗的阴影再次笼罩他们四周。艾莉希亚从腰袋里掏出另一个火弹,装进枪里,再次开火。火光一直往上冲往上冲,带着烟的尾巴,在他们头顶炸开成灿烂的白光。
「这是最后一颗了。」她对彼德说。「在他们知道电流已经被切断之前,我们大概还有几秒钟的时间。」凯勒柏已经跨坐在围墙顶端。「凯勒柏,」她喊道:「快移动你的屁股!」
最后五米他简直是直接掉下来的,落地的时候滚了一圈才拱着身体站起来。他的脸颊因为哭喊而泛红,沾满尘土和鼻涕,脚上没穿鞋。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再次身陷黑暗之中。
「你受伤了吗?」艾莉希亚问:「可以跑吗?」
男孩点点头。
他们一起往发电站里冲。彼德是先感觉到病鬼,才看见他们接近的。他一转身,恰好看见一只病鬼从围墙顶端朝他们冲来。他耳边响起一阵枪火,那个鬼东西在空中扭成一团,摔了下来,跳着滚过地面。他转身看见艾莉希亚肩上扛着枪,眼睛盯住围墙。她以极快的速度连发三枪。
「先把他弄走!」她喊道。
他陪凯勒柏一起跑向梯子,艾莉希亚在他们后面继续开火,她的枪声听在他耳中宛如在院子里回荡的砰砰闷响。更多病鬼跑进围墙里了。彼德肩上挂着枪,爬上梯子,一直爬到顶端才回头看。艾莉希亚边倒退着往发电站墙壁走,边朝着暗影开枪。没子弹之后,她一把丢开,开始往上爬。彼德把枪扛在肩上,瞄准同一个方向,扣下扳机。枪身往上跳了一下,他射出的子弹徒劳无功地飞进漆黑里。他全身震动,感觉到那猛烈的威力。
「注意自己的动作!」艾莉希亚大喊,她在下方,身体紧贴在梯子上。「而且拜托,要瞄准!」
「我在努力啊!」现在有三只病鬼了,他们从阴暗处出现,走向梯子底端。彼德往右一步,把枪托紧紧靠在肩上。像用十字弓那样瞄准。他击中的机会并不大,可是说不定可以吓退他们。他扣下扳机,他们立时跳开,滚过院子,跳进黑暗里。他至少争取到几秒钟了。
「闭嘴,快爬!」他大声吼。
「只要你别再对着我开枪!」
她也爬到顶端了。他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让她翻滚到屋顶上的水泥地。凯勒柏在舱门口对着他们挥手。
「妳先走!」
艾莉希亚爬进舱口时,彼德转头看见一只病鬼,只有一只,站在屋顶边缘。彼德举起枪,准备开火,可是太迟了。那个鬼东西站的地方已经空了。
「别理烟鬼了!」艾莉希亚在下面喊他。「下来吧!」
他直接从舱口滑下去,撞到凯勒柏。凯勒柏被压在下面哀哀叫个不停。一碰到平台时,彼德的脚踝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手里的枪也被震开了。艾莉希亚爬到他们上方,伸手关紧舱口。但是另一头有东西想挤进来。艾莉希亚的脸因费力而扭曲;她的脚忙着想缠住梯子,拚命找寻施力点。
「我......没办法......关上!」
彼德和凯勒柏跳起来,用力推。但是另一头的力量太大了,彼德跌倒的时候伤了脚踝,但是已经没那么痛,没那么重要了。他低头在平台上找他的来复枪。找到了,就躺在楼梯顶端。
「放手。」他说:「放开舱盖,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疯啦?」但是他从艾莉希亚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了解他的打算。「好吧,动手。」她转头看凯勒柏。凯勒柏点点头。「准备好了?」
「一......二......」
「三!」
他们放开舱盖。彼德摔落在平台上,撞击的力道让他的脚踝剧痛;他伸手去拿枪,迅速翻身,将枪口对准舱口。他没有时间瞄准,但他希望自己不必瞄准。
他其实不必瞄准,枪的另一端直接插进了那只病鬼张开的嘴巴里。枪身像枝箭般刺穿他,戳进两排亮闪闪的牙齿之间,抵在他喉咙顶端骨头凸出之处。彼德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心想,别动,把来复枪往前用力一戳到底,然后开枪,射穿了健德.菲利浦的脑袋。
[2] 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美国作家与插画家Maurice Sendak所著的童书,多次改编为电视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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