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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共和国圣佳辛托山第一殖民地
疫后九十二年(92 A.V.)
某个暮色苍茫的夏日傍晚,距离结束旧生活只剩下几个钟头,彼德.乔克森——首批家族乔克森夫妇狄米崔与普露登丝的儿子;律法签署者泰伦斯.乔克森的后裔、人称姑妈的首批殖民者伊达的曾曾侄孙,人称勇者彼德、白昼勇士、强悍之人——正站在主大门上方的墙道,择定有利位置,准备狙杀他的哥哥。
他二十一岁,是正守望员,个子很高,但并不认为自己高,窄脸长眉,牙齿健康,一身蜜褐色皮肤。他遗传了母亲的眼睛,绿色之中带着点点金光;头发则是乔克森家的头发,又黑又粗,从前额往后梳,用一条皮发带箍住,在头颅底部紧紧扎成一个核桃似的发髻。这是守望员的发型。他对着金黄色的光线瞇起眼睛,眼角周围出现一圈浅浅的皱纹;在左边太阳穴的鬓角,有一丝因辛劳而来的灰色。他穿了一条回收的裤子,膝盖和臀部都有五颜六色的补丁,贴在纤瘦腰际上的是一件柔软的羊毛衫,他感觉到衣服底下蓄积了一层脏污汗水,弄得他皮肤痒痒的。这条裤子是三季之前从店舍用他的配给买的。花了他八分之一的配给——华特.费雪开价四分之一配给,就一条裤子来说,这价钱实在高得离谱,可是这就是华特作生意的风格,开价永远不是实价,所以他一路砍价到八分之一。裤管长了大概有一掌左右,在他的脚背上皱成一团。脚上则是一双用帆布碎布和旧轮胎作成的凉鞋;天热的日子他总是穿凉鞋,再不然就是打赤脚,把他唯一一双象样的靴子留待冬天穿。斜靠在墙堤上的是他的武器,一把十字弓;插在腰际上柔软皮鞘里的是一把刀。
彼德.乔克森,二十一岁,正守望员。站在高墙上值勤,和他哥哥以前一样,也和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一样。站在高墙上执行慈悲任务。
这天是夏季的第六十三天,在宽广蔚蓝的天空下,白昼还是又长又干躁,空气里飘着柏树与杰弗里松清新的香味。太阳还有两掌高时,庇护所响起了第一道晚钟,召集值第一夜班的人来到高墙,同时也呼叫到野地牧人回来。他所站的平台——从高墙顶端的墙道往外延伸的十五个平台之一——是第一号射击平台,通常都保留给队长,也就是苏乌.拉米瑞兹用的,但是今晚则不然。
今晚和之前的六个晚上一样,都只有彼德一个人站在这里。五米见方的平台,边缘垂着钢缆打造而成的网子。在彼德左边高出平台三十米的,是十二具灯组之中的一具,一个个钠气灯泡排成格子状,在白昼的余晖中黯然无光。在他右边,悬在网子上的是一架起重机,有着大块木头、滑轮与绳索的起重机。彼德会用起重机把自己送到高墙底部,在他哥哥归来的时候。
在他背后的喧闹、气味与活动形成了一团令人感到心安的气氛,那里就是有房舍、畜栏、田地、温室与峡谷的殖民地。这是彼德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即使是在背对殖民地迎接牧人归来的此刻,他还是能在心中描绘出每一吋的景观,立体且带有完整感官知觉的心灵创作:从大门通往旧城的长道,经过响着金属锤打乐音的军械库,以及姑妈以前住的那个绿荫清幽的西林苑、种着一排排玉米与豆子的田地,工人在黑土地上腰弯得低低的,忙着犁田锄地,还有被称之为太阳黑子的半圆形宽阔广场,是交易日和族长会议公开举行的地方。当然,还有庇护所,有着当当响的钟塔,镶红砖的窗户,一圈圈铁丝蛇笼的庇护所,围墙似乎关不住小孩在中庭嬉戏的声音;畜栏、谷仓、牧地与禽笼,因动物的叫声与气味而生趣盎然;三座因潮湿而雾蒙蒙、看不清室内的温室,以及旁边那间有一大堆破铜烂铁的店舍,华特.费雪坐镇统辖那一摊摊衣物、工具、食品和燃料。被街道分隔成一区区的房舍,整修程度各有不同,从摇摇欲坠早就废弃的小屋,到自从该日就一直有人住的房子,比方彼德家就是。果园和嗡嗡响的养蜂场、现在再也没有人住的拖车公园。在更远处,越过北区仅余的房舍与粗工棚屋,夹在北墙与东墙之间断流闸的底部,终年荫凉的地方,是电池储存场,三大块嗡嗡作响的金属包裹着一捆捆的电线与管子,依旧躺在半联结车凹陷的轮子上,当年,在古昔,就是这几辆半联结车把电池载到山上来的。
牲口跑上山坡。彼德站在高处看着牠们接近,一大群相互推挤高声嘶叫的牲口,宛如潮水漫上山坡,后面紧跟着牧人,一共六个,高踞在马上。牲口动作齐一地朝他的方向而来,越过火线的缺口,足蹄踢起一团烟云。每个牧人经过彼德的岗位时,都对他微微颔首打招呼,就像过去六天的傍晚一样。
他们没交谈半句。彼德明白,和等待执行慈悲任务的人讲话是会倒霉的。
其中一个骑士离开队伍,是莎拉.费雪。莎拉的职业是护士,培训她的就是彼德的母亲。但是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她的工作不只一项。莎拉是个天生的骑士,纤瘦但健壮,坐在马鞍上机敏轻盈,操纵缰绳迅捷灵活。她的装束和其他骑士一样,上身一件宽松的羊毛衫,下身一条满是补丁的贴腿丹宁裤。一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金发剪到及肩长度,紧紧绑起来,只有一绺垂落在深邃的黑眼睛上。一把皮弓鞘挂在她的左臂,从手腕延伸到腰间,而一米长的弓身斜跨在她背上,宛如一只颤抖的翅膀。她的坐骑是一匹十五岁的阉马,名叫达许,据说最喜欢她,要是有别人想骑牠,牠就会夹紧耳朵,不停甩动尾巴。但是莎拉不同,在莎拉的掌控之下,牠的动作灵敏优雅,马与骑士似乎齐一同心,融为一体。
在彼德的注视下,她再次穿过大门,和大家反方向,回到门外宽阔的空地。他看见是什么东西诱使她回头的:一头小羊。春天才出生的小可爱,被火线外的那片夏日绿草吸引,离群独行。莎拉让马掉头瞄准那只小动物,迅速冲过空地,以灵巧的动作一把捞起那头小羊,让牠翻过身来,用绳子牢牢绑住牠的腿,绑了三圈。最后一批牲口穿过大门,如潮水般涌入的马、羊与骑士沿着西墙边弯弯曲曲的小径奔向畜栏。莎拉挺起身子,扬起脸望向彼德站着的地方,他们的目光隔着远远的距离迅速地交会。若是在其他情况下,她一定会露出微笑。彼德看着她把那头小羊抱到胸前,横摆在马背上,在马鞍上迅速跃动时,还空出一手抓稳牠。第二次目光交会,时间久得够说出她心中的话:我也希望西奥不要回来。然后,在彼德还来不及思索未来之前,莎拉就双腿一蹬,轻快地穿过大门,留下他一个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作?彼德在这里站岗的几个夜里,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那些被抓走的人,为什么要回来?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回来?对他们原本的那个身分最后最怅惘的追怀?他们是回来说再见的吗?据说,病鬼就是没有灵魂的形体。彼德八岁离开庇护所的时候,负责这个工作的教师对他说明了全部的情况。在病鬼的血液里有个小小的东西,叫作病毒,会悄悄把灵魂给偷走。病毒是透过咬伤进入人体的,咬伤通常是在颈部,但非绝对。一旦进入人体,灵魂就不见了,留下肉体在人世间永远行走,原本的那个人也不复存在。这就是人世的事实,是在其他真相殒落之后唯一存在的真相。彼德或许也会纳闷天空为何下雨,然而,站在暮色渐渐深沉的高墙墙道上——慈悲任务的第七夜也是最终一夜,今晚过后,他的哥哥会被宣布死亡,名字会被刻在石头上,个人物品会被推车载到店舍,补缀、修理,以配给重新分给大家——而他思索的却是这个问题:如果病鬼没有灵魂,为什么会回来呢?
此刻,太阳离地平线仅仅一掌之遥,快速地滑落到宛如波浪起伏的地表,山脚与谷底交会之处。即便是在仲夏,白昼似乎也都是这么结束,突然砰一下就日落了。彼德迎着耀眼的光线,伸手遮住眼睛。越过伐木松散堆放的防火线,比有坑洞有土堆的上野放牧地,以及更远处的灌木林地还要远的地方,是洛杉矶的遗址,再远一些,则是无法想象的海洋。彼德还是小孩,住在庇护所里的时候,在图书馆中学到这些东西。虽然很久很久以前,大家就已经决定,创建者所留下的书大多数没有价值,而且可能让那些对病鬼或古昔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觉得困惑,但还是有部分的书获准保留。有时候教师会念给他们听,那些住在衣柜门后森林里的小孩、精灵与会讲话的动物的故事,再不然就是让他们自己挑一本书,看看图片或勉强读点文字。这是彼德最喜欢的书是《我们周围的海洋》,他老是挑这一本。书都褪色了,书页闻起来臭臭的,摸起来凉凉的,破裂的书脊用几条卷曲的黄色胶带贴起来。封面上有作者的名字,叫「时代——生活」[1]。书里面一页又一页都是让人惊叹的图画、照片和地图。有一张地图叫作「世界」,上面有好多东西,而世界的大部分都是水。彼德曾经要求教师教他念那些名字: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北极海。他坐在大房间的垫子上,一小时又一小时,书摆在膝上,翻着一页又一页,眼睛牢牢盯着地图上的那些蓝色区域。世界,就他所知是圆的,一个大水球、是颗快速滚过天空的露珠,而且所有的水都互相关联。春天的雨和冬天的雪、帮浦汲起的水、甚至我们头顶上的云都是海洋的一部分。海洋在哪里?有一天彼德问教师。他可以看见海洋吗?但是教师光是笑,每回他问太多问题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笑个不停,摇摇头打发他。那说不定是海洋,也说不定不是。这只是一本书啊,小彼德。你不必烦心海洋。
可是彼德的爸爸看过海洋。他的爸爸,伟大的狄米崔.乔克森,族长会议议长,以及彼德的叔叔守望队长威廉都看过。他们率领长征队,到过非常非常远的地方,自从该日以来最远的地方。往东朝向旭日的方向,往西到地平线,甚至更远,进到空无一人的古昔城市。
爸爸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各种故事,描述他所目睹的伟大与可怕的景象,但是其中最奇妙的是海洋,在他称之为长堤的那个地方的海洋。爸爸告诉他们两个——因为西奥每次都在场,每次爸爸回来的时候,乔克森两兄弟就挤在他们那间小屋子的厨房餐桌旁,宛如畅饮甘泉那样出神聆听爸爸说的故事——想想啊,大地到了那里突然就没了,往外是一大片没有尽头、颤动起伏的蓝色,彷佛天空栽到了地上。而沉在水里的,是大船锈蚀的遗骸,好几千好几万艘船,宛如一整座人类的城市沉没水中,举目四望尽是一根根突出于海面的船桅。
他爸爸从来不是个善于言词的人,只用最精简的语汇沟通,连表达情感也是,伸手搭肩,及时皱眉,或赞许时轻轻一颔首,就取代了他大多数的言语。可是长堤的故事让他滔滔不绝。站在海洋边缘,爸爸说,你可以感受到世界本身的宏大,感觉到世界有多寂静,有多空荡,有多孤独,在经历过这么多年的岁月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看世界一眼,没有人叫唤世界的名字。
爸爸从海洋归来的时候,彼德十四岁。和包括他哥哥西奥在内的乔克森家族所有的男性一样,彼德已经开始在守望队实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加入爸爸和叔叔的长征行列。但是这个希望没能实现。来年的夏季,侦察队在东部沙漠深处,爸爸称之为米拉戈罗的地方遇袭。三人失踪,包括威廉叔叔。自此而后再也没有长征了。大家都说是爸爸的错,因为他走得太远了,冒了太多风险,到底是为什么呢?其他的殖民地已经好多年音讯全无了;最后一个联系的是陶斯殖民地,但他们差不多八十年前就陷落了。在行业分工与律法实施之前,在无线电还允许使用的年代,那个殖民地传送来的最后一则消息说,他们的电厂挂了,灯全熄了。之后当然是像其他殖民地一样被占领了。
狄米崔.乔克森离开灯光照耀的安全领域,一走就是几个月,到底希望达成什么目标?他到底希望在黑漆漆的外面找到什么?还是有些人会讨论军队回来找到他们的回归日,但是在这么多趟的旅程里,狄米崔.乔克森从来没找到军队;军队已经不存在了。死了这么多人,只为了确定他们早就知道的事。
彼德的爸爸从最后一趟长征归来的那一天起,就变得有点不一样。深沉疲惫的哀伤,彷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彷佛一部分的他和威廉一起留在沙漠里,因为彼德知道,爸爸最爱的人是威廉,比爱彼德或西奥甚至他们妈妈更深。爸爸离开族长会议,把席位让给西奥;他开始独自骑马,在第一道曙光现身时就带着牲口出去,直到第二道晚钟响起的几分钟前才回来。他从未告诉人何人他去了哪里。问妈妈,妈妈只说现在爸爸想独处,等他准备好了,就会回到他们身边。
爸爸最后一次骑马出城的那天早上,彼德——当时是守望队的跑腿——站在靠近主大门的高墙墙道上,看见爸爸准备离城。灯刚刚熄灭,晨钟正要响起。一夜平静,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在破晓前一个钟头,落下了一场小雪。这天天亮得慢,灰沉沉、冷飕飕的,牲口往大门口聚集时,彼德的父亲骑在马背上现身,他总是骑着那匹栗色的大母马,沿着小径走来。那匹马名唤钻石,因前额丰美的鬃毛底下,有一抹纯白斑记而得名。爸爸常说,牠的脚程不是特别快,但忠心耿耿,坚持不懈;而且在你需要牠快的时后就会快。此时,彼德看着爸爸拉住缰绳,站在牲口后方,等待大门开启,钻石跑了几个快步,踩过雪地。牠的鼻孔里喷出两道蒸气,宛如烟雾在牠若有所思的长脸旁缭绕。他爸爸弯腰,摸摸牠的脖子,彼德看见他的嘴唇掀动,对着马儿的耳朵说了几句低语,或许是鼓励的话吧。
每次彼德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清晨就不住纳闷,爸爸是不是知道他人在那里,站在积雪的墙道上观察他。可是他并没抬起目光找寻彼德的身影,彼德也没作任何事情提醒爸爸他的存在。看着爸爸对钻石说话,用安抚的手轻轻搔着牠的颈侧,彼德想到妈妈说的话,知道她是对的。爸爸需要时间。
在晨钟即将响起的最后一刻,狄米崔.乔克森总是会从腰袋里掏出指南针,打开看看,然后很快地阖上,抬头对着守望员报数。「一出!」他会用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喊着,然后守门员会答道。「一回!」但是那天早上没有。直到大门开启,爸爸穿门而出,带着钻石骑上往发电站的路,远离放牧地之后,彼德才想到,爸爸没带弓,挂在皮带上的弓鞘是空的。
那天晚上第二道钟响的时候他还是没回来。彼德不久后知道,爸爸中午在发电站取水,最后被看到的时候,是在风力发电场底下朝外走向开阔的沙漠。大家都认为,这不是母亲能对自己的孩子,或妻子能对自己的丈夫下得了手的事,所以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是慈悲任务的执行由父亲、儿子与长子一脉相承,自从该日之后一贯如此。因此,当年是西奥站在墙上等待父亲,如同彼德此刻等待西奥。当然,未来那个日子来临时,有某个人,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儿子,也将站在这里等彼德。
因为如果离城的人没死,如果他们被抓走了,总是会回家来的。可能是三天、五天或一个星期,但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被抓的大部分都是守望员,通常是在搜寻有用物品或到发电站的途中,也可能是骑马赶牲口的时候,再不然就是粗工到墙外去伐木或修理、拖垃圾去丢弃的时候。即便是在大白天还是有人会被杀或被抓走。只要病鬼有遮荫的地方可以移动,就不可能真正安全。彼德认识的最年幼返家者是鲍伊斯家的小女孩——叫夏朗或是夏莉——九岁时在暗夜被抓走。她家里其他的人也随即遇害,不知是死于当场的混战或随之而来的攻击,反正没有人活着为她执行任务,所以这龌龊的工作就落到彼德的叔叔,威廉队长的头上。很多人和鲍伊斯家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身了。其他人则处在变身的过程之中,恶心、颤抖,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蹒跚走入守望者的视线。
变身程度最完全的最危险,因此而丧命的父亲、儿子或叔伯不只一个。但是他们通常都不抵抗,大部分都只站在大门外,在聚光灯下拚命眨眼,等待一击毙命。彼德想认为他们心中必定还有部分记得自己曾经是人,清清楚楚记得,所以才会想要一死了之。
彼德的爸爸没再回来,这就表示他已经死了,在黑暗地,也就是名为米拉戈罗的地方,被病鬼杀了。爸爸说他曾经在那里看到过一个行者,一个孤独的身影赶在病鬼展开攻击之前,在月光的阴影下飞奔疾行。但是当时族长会议,甚至老周都已经改变立场反对长征了,彼德的父亲蒙受羞辱,放弃了在高墙之外追求神秘孤独的探险——沿着不断扩展的轨道向外移动。即便是在当时,彼德也都隐隐觉得那是为某种终局所作的预演——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这么荒谬大胆的说法,大家认为只是因为狄米崔.乔克森想继续骑马长征,才会想出这么荒唐的说词。最后一个现身的行者是上校,来到这里将近三十年,他现在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一大把白胡子,一脸饱经风霜,又粗又黑活像晒干的兽皮,他看起来差不多和老周一样老,甚至像首批殖民者姑妈那么老。孤伶伶的一个行者,在这么多年之后来到这里?不可能。
就连彼德也一直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直到六天前。
此刻,在昏暗的夕阳余晖中站在墙道上,彼德发现自己好希望妈妈还活着,好让他像以往一样,有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爸爸最后一趟出城之后,仅隔一季她就病了。她的病发作得很慢,以至于彼德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她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嘶哑咳嗽声,没注意到她变得有多瘦。身为护士,她大概很清楚自己的情况,知道夺走许多人命的癌症也在她身体里面扎下了致命的病根,但是她却选择瞒着彼德和西奥,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到了最后,她只剩下一层皮包骨,为了再多吸一口气而使劲奋斗。大家都说最好命的死法就是像普露登丝.乔克森那样死在家里的床上。但是彼德陪在她身边度过最后的几个钟头,知道那对她来说有多可怕,她受的苦有多深重。根本没有所谓好命的死法。
太阳已经落到地平在线了,在山谷底部留下最后一抹金色光辉大道。天空变成很深的蓝黑色,酣饮着从东方漫扩过来的夜色。彼德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气温陡降,有那么一会儿,万事万物彷佛都沉浸在轻轻敲响的静寂之中。值夜班的人正爬上梯子来——伊恩.帕特尔、班.周、葛蓝.史特劳斯、珊妮.葛林伯格,以及其他人,总共十五个,十字弓和长弓背在背上——叫唤着彼此的名字,铿铿锵锵阔步走过墙道,停在射击位置。艾莉希亚在下面发号施令,差遣跑腿忙碌奔走。艾莉希亚的声音只能算是小有安慰,不过也够了。在等待的这几夜,是她陪在彼德身边守候,虽然留下他一个人,但却从未走远,所以他知道她一直都在。
如果西奥回来,也会是艾莉希亚陪彼德一起骑马出墙,去作该作的事。
彼德深深吸进一口夜晚的空气,含在胸臆。他知道,星星很快就会出来了。姑妈不时谈起星星,就像他爸爸一样。遍布天空,宛如闪闪发亮的砂砾,星星的数目比世上的人更多,多到不可能数得清。只要爸爸谈起星星,谈起长征的故事以及所见的景象,眼睛里就闪烁着星星的光芒。
但是彼德今夜看不到星星。钟声再次敲响,响亮结实的两声。彼德听见苏乌.拉米瑞兹在墙下喊道:「关门!第二道钟响关门!」他脚底下传来一阵低沉的震动,震得他骨头都颤抖起来,是门的重量,随着金属的尖锐磨擦声,二十米高、半米厚的铁门从墙边滑了出来。彼德从平台上举起十字弓,心中默默许愿,希望到了天明,弓仍未用。这时,灯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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