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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了解的是,」西奥说:「你们三个怎么还活着。」
众人围坐在控制室的大餐桌旁,只有芬恩和雷依回宿舍睡觉了。彼德的肾上腺素消褪了,脚踝上的疼痛也是,似乎没断,只隐隐抽痛。有人从冷凝器上切下一块冰来,让彼德握着用布包起来的冰块,敷在受伤的关节上。他刚杀了健德.菲利浦,一个他认识的人,这个事实还没让他产生任何可以名状的情绪反应。这个讯息纯粹只是太怪异,怪异得难以消化。但是发电站的钥匙还挂在健德脖子上,所以他是谁一点疑问都没有。别无选择,当然。健德已经完全变身了。严格来说,那个想要闯进舱房里的病鬼并不再是健德.菲利浦了。然而彼德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在被迫扣下扳机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在那只病鬼眼里瞥见一抹认识的眼神——甚至是一种解脱的神色。
在攻击事件过后,西奥仔细地盘问凯勒柏。那孩子的故事不太说得通,但是他显然因为筋疲力竭和暴露在危险中而吃尽苦头。他的嘴唇浮肿干裂,额头一大块紫色的瘀青,双脚满是割伤。对他来说最惨的大概是那双弄丢的鞋子,那是一双黑色的耐吉运动鞋,在购物中心的Foot Locker鞋店找到的时候,还是全新装在鞋盒里的,他说八成是在跑过山谷的时候掉的,可是当时他太害怕,所以没注意。
「我们会再给你弄一双来。」西奥说:「只要告诉我健德的事。」
凯勒柏一面讲一面吃,一口口咬着干面包,灌着水吞下肚。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凯勒柏说,直到六天前,健德开始变得......奇怪。非常奇怪,就算对健德来说,也还是太奇怪。他不想到围墙外面去,夜里也不睡,整个晚上在控制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凯勒柏以为是因为在发电站空闲太多,等补给队来,健德就会恢复精神。
「有一天,他说我们要到野地上去,叫我把推车装上东西,准备好。当时我就坐在这里吃午餐,然后他就这样走进来宣布消息。他想换掉西区的一个调速器。我说好,可是有这么紧急吗?现在到野地不嫌有点晚吗?他眼睛里的那个眼神很疯狂,而且味道很糟。我是说,他好臭。我问他,你还好吗,他只说快点干活吧,我们要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凯勒柏吞下面包。「三天前。」
坐在椅子里的西奥往前倾。「你们在外面待了三天?」
凯勒柏点点头。他吃完最后一口硬面包,开始吃一盘豆泥,用手指舀起来吃。「我们骑母驴出去。可是问题来了,我们根本没去西野,我们往东野去。那里已经废弃了好多年,只有一大堆枯木。我们花了一辈子才走到那里,至少拉着推车走了两个钟头。那时已经过了中午,我们没剩多少时间了。我说,健德啊,我以为我们要去西边,老兄,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你想害死我们啊?接着我们走向他说要修理的那个电塔,那东西根本就像个生锈的大桶子,完全毁了,我站在地面就看得出来,换掉调速器也不会有用。可是他就是想要作,所以我抬起屁股爬上梯子,用扳手开始剥掉电塔上的旧外壳,尽可能加快动作,我心想,好吧,这实在很没道理,在我看来自己正冒着跌断脖子的危险,不知所为何来,可是或许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反正,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惨叫。」
「健德惨叫?」
凯勒柏摇摇头。「是驴子。我不是开玩笑的,那个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惨叫。我从没听过那样的声音。我低头看见牠跪了下来,瘫在那里活像一袋石头。我花了一秒钟才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是血,很多血。」他用手背抹抹油腻的嘴巴,推开空盘子。「健德老是说这东西吃起来活像卵蛋。我真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吃过卵蛋。我还真不想知道哩。可是饿了三天,这吃起来还真没那么难吃。」
西奥不耐烦地叹口气。「凯勒柏,拜托,那血——」
他喝了一大口水。「噢,好吧,是这样的,健德跪在驴子旁边,我大喊,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一站起来,我就看见他剥光上衣,手上拿把刀,浑身是血。我一时没意会过来。只要五秒钟,他就可以爬上梯子来逮住我。可是他没上来,就只是坐在电塔下面,躲在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所以我看不见他。健德,我告诉他,听我说,你得要挺着点啊。我自己一个人在上面,心想,要是能让他打起精神来,撑得够久,那我就可以逃得掉。」
「我不明白,」艾莉希亚说:「他是什么时候被感染的?」
「这就是问题。」凯勒柏继续说:「我也搞不懂。我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在一起。」
「夜里呢?」西奥提出可能性:「你说他不睡觉。说不定他到外面去了。」
「我想是有这个可能,可是他去外面干嘛呢?更何况,他看起来真的没什么不一样,除了那滩血之外。」
「他的眼睛呢?」
「也没问题。就我看来,根本不是橘色的。我可以告诉你,这事真的很怪。我困在塔上,健德在下面,说不定会爬上来,也说不定不会,但不管怎么样,天总是会黑的。健德,我大喊,听我说,我要下去了。我身上没武器,有的就只是扳手,但我想说不定可以用扳手敲他脑袋,然后逃走。我也得想办法拿到他脖子上的钥匙。我在梯子上看不见他,所以爬到离地面三米的地方时,我决定,管他的,跳下去就是了。一放开手,我就知道自己稳死的。我往下掉,准备挥动手里的扳手,可是它不见了。我手里的扳手掉了。健德就在我正下方。这时他对我说,回到上面去。」
「回到上面去?」问话的是阿洛。
凯勒柏点点头。「不盖你,他就是这么说的。可是如果他是在唬弄我,我也看不出来。他一手拿着刀子,另一手拿着扳手,浑身都是血。如果拿不到钥匙,我也没办法回到发电站。所以我问他,回到上面去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待在电塔上面才安全。所以我就这么作了。」那男孩耸耸肩。「过去三天我都待在那上面,直到我看见你们出现在东方路上。」
彼德看看哥哥。从西奥的表情看来,他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凯勒柏的故事。健德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是已经变身还是没有?上回有人亲眼目睹感染的初期阶段,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活在世上的人都没见过。但是流传的故事很多,特别是早期还有行者的年代,说是会有怪异的行为——不只是大家都知道的嗜血和脱衣服等征兆,还有怪异的言论,当众高谈阔论,身手异常矫健。据说有个行者闯进店舍,拚命吃到把自己撑死;另一个把床上的儿女全杀光,然后自焚身亡;还有一个全身脱光光,当着守望员的面爬上高墙墙道,扯开喉咙,背诵盖茨堡演说——庇护所教室墙上挂了一张复制本——以及「划呀滑呀,划小船」总计二十五句的歌词,然后纵身跃下,掉在下方二十米处的硬路面。
「那些烟鬼呢?」西奥问。
「嗯,这就是古怪的地方。就像健德说的,没有烟鬼,至少附近没有。夜里我偶尔会看见他们在山谷里走动。但是并没来烦我。他们不喜欢在风力发电场猎食,健德向来认为风扇的转动吓退了他们,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我不知道。」那孩子顿了一下;彼德看得出来,他终于回过神来,感受到那段经历的恐怖了。「一旦我习惯之后,就真的蛮平静的。在那之后,我就没再看见健德了。我听见他拖着脚步在电塔下面走动的声音。可是他从来不回答我。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最大的机会就是等到补给队来,然后想办法逃走。」
「所以你看见我们了。」
「相信我,我喊得肺都快撕裂了,可是我猜你们大概离我太远,根本听不见。那时我才知道健德已经离开了,还有那只母驴也是,八成是被病鬼给拖走。当时大约只剩一个钟头就天黑,可是我脱水了,而且也不可能有人会到东野来找我,所以我决定爬下来,拚命逃跑。跑到离这里大概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烟鬼突然冒出来,到处都是。我想,完了,我真的完了。我躲在一个电塔底下,等着受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离我远远的。我没办法告诉你们我在那里躲了多久,可是等我探头看,他们已经走了,看不见半只烟鬼。我知道大门关着,可是我想还是可以想办法进来。」
阿洛转头对西奥说:「这一点都说不通。他们干嘛这样放过他啊?」
「因为他们在跟踪他。」艾莉希亚插嘴说:「我们从屋顶上看得见他们。或许是拿他当饵,引我们出去?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这样作了?」
「他们没有。」西奥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他在椅子里挺直身体。「听着,凯勒伯没事,我觉得很高兴,别弄拧我的意思。可是你们实在有够蠢,这个发电站一断线,所有的灯就熄了,这事关每一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解释这件事,但是显然我不得不讲清楚。」
彼德和艾莉希亚没答腔,他们无话可说,这是真的。如果彼德手上的枪往左或往右偏个几公分,他们八成就没命了。那是纯靠运气的一枪,他知道。
「这些事情无法解释健德是怎么被感染的,」西奥继续说:「以及为什么他把凯勒柏留在塔上。」
「管他去死。」阿洛拍着膝盖说。「我真正想知道的是那些枪。总共有多少把?」
「楼梯底下有十二箱。」艾莉希亚回答:「屋顶的夹层里还有六箱。」
「那些东西该好好留在那里。」西奥说。
艾莉希亚笑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噢,我是,我是说真的。看看刚才差点发生什么事了。老实告诉我,要是手上没枪,妳会就这样跑到外面去吗?」
「或许不会,可是这救了凯勒柏的命。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很庆幸我们有到外面去。这些不只是枪啊,西奥,这是全新的枪。」
「我知道是全新的。」西奥说:「我看过。我很清楚。」
「你知道?」
他点点头。「我当然知道。」
有那么一晌,没有人开口。艾莉希亚倾前越过桌子。「那么,是谁的枪。」
但西奥对着彼德回答:「我们爸爸的。」
于是,那天深夜,西奥述说原委。凯勒柏的眼皮已经没办法再多撑一秒钟了,所以回宿舍去睡觉。阿洛拿出酒,就像他们偶尔在高墙值完班之后那样。他给每个人的杯子倒两指高的酒,沿着桌子往下传。
西奥解释从这里往东有一个旧的海军基地,骑马大约两天的路程,那是一个叫「二十九棕榈」的地方。那里大部分都毁了,他说,全化成沙土了。除非知道要找什么,否则很难看出来那里有什么东西。他爸爸在一个地下碉堡里找到武器。它们被封在箱子里,封得严严的,保持干燥,而且不只有来复枪,还有手枪与迫击炮,机关枪与手榴弹。一整个车库的汽车,甚至还有几部坦克。他们没有办法搬动重型武器,而汽车也没半辆能发动,但是他们爸爸和威廉叔叔用推车一次载满一车来复枪,运回发电站——在威廉叔叔遇害之前,总共运了三趟。
「为什么他没告诉任何人?」彼德问。
「有,他说了。他告诉我们的妈妈,还有其他几个人。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出骑的,你知道。我猜上校也知道,老周八成也是,健德更不用说,因为就是他把东西藏在这里。」
「可是尚杰不知道。」艾莉希亚插嘴说。
西奥蹙眉摇头。「相信我,我爸谁都会说,就是不会告诉尚杰。别误会我的意思,尚杰对自己作的事情很在行,可是他对长征总是抵死反对,特别是在拉吉遇害之后。」
「没错。」阿洛说:「他是那三个人之一。」
西奥点点头。「我想他弟弟想和我爸爸一起长征,那向来是尚杰的痛处。我其实也不完全明白,只是他们很久以前好像有些嫌隙。在拉吉遇害之后,情况只有更糟。尚杰策动族长会议反对我爸爸,投票剥夺他议长的职位,终结长征。所以爸爸就辞掉族长,开始自己一个人骑马出城。」
彼德把那杯酒举到鼻子前面,感觉到那股酸气窜进鼻孔里,然后把杯子摆回桌上。这是最让他丧气的事,爸爸有秘密瞒着他,西奥也瞒着他。
「可是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把枪藏起来?」他问:「为什么不带回山上?」
「带回去干嘛?想想吧,老弟。我们都知道你们跑出去的事。我来算算,你们两个射掉了三十六发子弹,干掉了几只病鬼?总共有多少只?要是把枪交给守望队,大概只能撑个一季,大家会疑神疑鬼乱射一通。甚至可能有一半会是对着彼此开火。我想他担心的就是这个。」
「还有多少?」艾莉希亚问。
「在碉堡里?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可是你知道在哪里。」
西奥啜了一口酒。「我知道妳在打什么主意,到此为止吧。我们爸爸嗯,他有一些想法。彼德,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就是不能接受这世界只剩下我们的事实。他不认为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存在。如果他能找到其他人,如果他们也有枪......」他没把话说完。
艾莉希亚从椅子里站起来。「一支军队。」她说,眼睛打量了所有的人一圈。「就是这回事,对吧?他想组织一支军队。去和烟鬼作战。」
「这根本没道理。」西奥说,彼德在哥哥的声音里听出苦涩的意味。「没道理,而且疯狂。陆军也有枪啊,可是看看他们有什么下场?他们曾回来救我们吗?带着他们的枪炮、火箭和直升机?没有,他们没有,我可以告诉妳为什么。因为他们全死了。」
艾莉希亚并未退缩。「这个嘛,我喜欢。」她说:「真的,我觉得这个点子很棒。」
西奥苦笑一声。「我知道妳会喜欢。」
「而且,我也不认为只有我们存在。」她不放弃。「还有其他人在某个地方。」
「是吗?妳凭什么这么确定?」
艾莉希亚突然显得有点失神。「没凭什么。」她说:「我就是相信。」
西奥对着杯子蹙起眉头,把酒晃了晃。「妳想相信什么都可以。」他马上说:「可是这并不会让相信的事情成真。」
「爸爸也相信。」彼德说。
「是啊,他是相信,老弟,而那害死了他。我知道我们没谈过这件事,但这是事实。你执行慈悲任务,就会搞懂一些事,相信我。爸爸到城外去,并不是因为放弃了一切。会这么想的人,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之所以到城外去,是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一无所知,连一分钟都无法忍受。很勇敢,但也很蠢,他要去找出答案。」
「他看见过一个行者,在米拉戈罗。」
「他或许是看见了。可是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他看见他想看见的东西。而且不管是真是假,也都无所谓。光是一个行者能干嘛?」
西奥的绝望让彼德深受震撼,这不只是一种挫败,简直是一种背叛。
「只要有一个人,就有其他人在。」彼德说。
「在那里的,老弟啊,只有烟鬼。就算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枪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众人沉默了一晌。那个想法挥之不去,不可言说,却又显而易见。灯光完全熄灭之前,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在再也没人记得该如何修好之前?
「我不相信那种事。」阿洛说:「可是我也不相信你说的。要是真的这样,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意义?」西奥又看着自己的杯子。「我真希望我知道。我猜意义就是让自己活着吧。尽可能让灯亮得越久越好。」他把酒端到唇边,大口灌下,一饮而尽。「好了,天就快亮了,各位。让凯勒柏继续睡,把其他人叫起来,我们有尸体要处理。」
总共有四只。他们在院子里找到三只,还有一只是健德,仰面躺在屋顶舱盖旁边的水泥地上,光裸的四肢摊开形成一个骇人的X形。彼德那把枪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顶,撕裂头盖骨,只剩一点皮肤连住。早晨的太阳已经照得他开始萎缩,变黑的躯体上升起一层灰色的薄雾。
彼德早就习惯病鬼的模样,但是这么近距离细看,还是让他觉得不知所措。脸部的五官似乎抹平成像婴儿那般温和无味的模样。双手双脚弯曲外伸、手指蜷握、爪子锐利如刀;肌肉发达壮硕的四肢与躯干、歪曲的长脖子,塞满一嘴的银牙活像钢刺。芬恩穿着橡胶靴和手套,脸上蒙着布,用一根调整杆勾起健德脖子上的钥匙,丢进铁桶里。他们用酒精消毒钥匙之后又用火烧,然后拿到太阳底下晒,如果火焰没杀死病毒,太阳光也会。接着,他们把健德硬得像木头的尸体滚动到一张塑料布上,卷起来,像根管子那样,让阿洛和雷伊扛到屋顶边缘,丢进下面的院子里。
等他们把四只病鬼全拖到围墙外面时,太阳已经高挂天空,好热好热。彼德靠在一根管在线,站在上风处,看着西奥把酒精倒在尸体上。他觉得自己很没用,脚踝伤成这样,什么忙都帮不上。艾莉希亚拿着一把枪,也站在那里看。凯勒柏终于醒了,到外面来看其他人在作什么。彼德看见他穿了一双高筒皮靴。
「健德的。」凯勒柏边解释边耸耸肩,有点罪恶感。「他多了一双,我想他不会介意。」
西奥从腰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把面罩拉下来,另一手拿着火把。他衬衫的颈部和腋下有一大圈汗渍。这件衬衫是从店舍换来的旧衣,袖子早就不见了,领子磨得都快秃了,胸前的口袋绣了一个花边字:阿曼多。
「有人想说几句话吗?」
彼德觉得自己该讲几句话,却想不出来要说什么。看见屋顶上的尸体,他还是甩不掉心中不安的念头——到头来是健德让事情变得简单的,健德终究是健德,但是那每一具尸体,都曾经是某个人。说不定其中之一就是阿曼多。
「好吧,我来。」西奥说。他清清嗓子。「健德是个出色的工程师,一位好朋友。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口出恶言,我们很感谢你。安息吧。」然后他划下火柴,点亮火把,引燃那堆尸体。
皮肤很快就烧掉了,像纸一样蒸发,接着是其余的部分,骨头凹陷炸裂成一团团烟尘。差不多一分钟就烧完。最后一丝火花熄灭之后,他们把剩余的灰烬扫进雷依与芬恩挖好的浅坑,再填上土。
他们用脚把土踩实。这时凯勒柏说:「我想他的确反抗过。他当时大可以杀掉我的。」
西奥把铲子丢到一旁。「别误会我的意思,」他说:「他没有才让我担心。」
接下来几天,彼德不时回想那天晚上的事,在心中一再重温当时的景象。不只是屋顶上发生的事和凯勒柏躲在电塔上的古怪故事,还有他哥哥提到枪时那苦涩的语气。因为艾莉希亚说得没错,那批枪确实很重要。彼德这一辈子都以为古昔时代的世界早就消失了,彷佛有一把刀落在时间之上,把它一切为二,分成之前与之后的两段。在这两段断裂的时间之间并没有桥梁。战争输掉了,军队不复存在,殖民地以外的世界是个开敞的历史之坟,装载着再也没人记得的历史。事实上,对于爸爸在暗黑地找的是什么,彼德从来没多加思索过。他认为答案很明显,爸爸找的是人,其他的幸存者。可是手里握着爸爸的枪——即便是脚踝已经痊愈的此刻,躺在宿舍里回想起枪在手里的感觉——他感受到以往所没有感受到的,过往和过往的力量似乎朝他涌来。所以,或许这就是爸爸一直以来所作的,在每一趟长征所追求的。他想要回忆这个世界。
西奥当然也知道,那是他心中的恢宏宽广,像每一个长征队员的内心一样。彼德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决心,不因为妈妈过世那天早上所说的话而和西奥作对。照顾好你的兄弟,西奥,他不像你那么坚强。事实就是事实,而且经过这些年之后,彼德发现他已经可以忍受对自我的了解,有时候几乎像是一种解脱。他们爸爸想作的是困难且破釜沉舟的事,建立在违反一切事实的信念之上。如果西奥是乔克森家必须为他们兄弟俩扛起这个重任的人,彼德可以接受。但是没必要对阿洛说这些,唯一要作的就是让灯亮得越久越好。西奥对阿洛这样说,因为阿洛有小孩在庇护所。但这不是彼德所认识的西奥。他哥哥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他很纳闷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在发电站待了五天。第一天,雷依和芬恩花了一整天修复围墙的电力,然后到西野去工作,给风力发电机的外壳上油。阿洛、西奥和艾莉希亚一次两人轮流陪他们去,总是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来,把发电站关严锁好。彼德无事可作,拿一副缺了三张的纸牌玩单人牌戏,翻看储藏室里的那箱书。各种书都有,像是《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鄂图曼帝国历史》、《葛雷的荒野情天》(西部文学经典)。在每一本书背面都有个硬纸小袋子,印着「河滨郡公共图书馆馆藏」,袋里塞着一张日期清单,墨水迹都褪色了:二○一四年九月七日,二○一二年四月三日,二○一六年十二月二日。
「这是谁弄来的?」有天晚上,大伙儿从野地回来之后,他问西奥。
彼德床边的地板上堆了一大迭书。
西奥正用脸盆洗脸。他转身,在衬衫前襟把手抹干。「我想已经摆在这里很久了吧。我不知道健德识字多不多,不过是他把书收起来的。好看吗?」
彼德竖起他正在看的书:《白鲸记》。
「老实告诉你,我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英文。」彼德说。「我今天读了大半天,才看完一页。」
哥哥发出疲累的笑声,「来看看你的脚踝。」
西奥坐在彼德的床沿,双手轻轻抓住他的脚,转动关节。自从发生攻击事件之后,兄弟俩几乎没说过话。其实大伙儿都是。
「嗯,看起来好多了。」西奥摸着自己长满胡渣的下巴。彼德看见他的眼神因为疲惫不堪而显得空洞。「消肿了。你想你可以骑马吗?」
「如果有必要,就算得用爬的,我都会爬着离开这里。」
他们隔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出发。阿洛答应留下来陪雷依和芬恩,等下一批补给队抵达。凯勒柏说他也想留下来,可是西奥说服他别这么作。因为有阿洛在,只要他们留在围墙里,就没必要留四个人。而且凯勒柏也受够折磨了。
另一个问题是枪。西奥希望把枪留在原处,但艾莉希亚认为留下枪根本没道理。他们仍然不知道健德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些烟鬼明明有机会杀掉凯勒柏却为什么不杀。最后,他们达成协议,一行人携带枪械骑马回去,但在城外找地方藏起来保存,其余的则继续留在楼梯底下。
「我怀疑我们会用得到枪。」大伙儿跃上马背时,阿洛说。「只要有烟鬼出现,我光靠动动嘴巴就能搞死他们。」尽管如此,他肩上也还是扛着一把枪。艾莉希亚教他如何装填子弹,也让他在院子里射了几发练习。「真该死!」他用他的大嗓门喊道,又扣下扳机射了一发,把当枪靶的罐子从架子上射倒了。「这家伙还真管用!」西奥说得没错,彼德想,一旦有了枪,就很难放手了。
「我是认真的,阿洛。」西奥警告他。马匹经过这么多天没活动之后,都急着想跑步,在他们胯下动来动去,不停踢着泥土。「情况有点不对劲,留在围墙里。每天晚上看见第一道阴影之前,就先把门锁好。听见没?」
「别担心啦,堂弟。」阿洛咧开藏在大胡子后面的嘴大笑,看了看芬恩和雷依。彼德心想,从芬恩和雷依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他们都觉得是末日将近。和阿洛以及他的故事一起关在发电站,他们八成会崩溃。不管有没有吉他,阿洛都非唱歌给他们听不可。阿洛脖子上挂着从健德尸体上拿下来的那把钥匙。另一把在西奥身上。
「喂,不要这样嘛,两位!」阿洛拍拍手,喊那两个愁眉苦脸的人。「打起精神来嘛。这会像派对一样。」可是一走近西奥的坐骑,他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摆在你的腰袋里。」阿洛很快地说,并塞给他一张折起来的纸。「我要是出事的话,交给小丽和宝宝。」
西奥看都没看就收起来。「十天。好好待在里面。」
「十天,堂弟。」
他们骑进山谷。没有车子要拉,他们可以直接穿过野地往班宁去,不走东方路,可以省下十公里的路程。没有人开口,他们要为眼前的漫漫长路保存体力。
接近小镇边缘时,西奥停下来。
「我差点忘了。」他在马鞍袋里摸索,掏出迈可六天前在大门口交给他的东西。「有人记得这东西叫什么吗?」
凯勒柏骑到西奥旁边,从他手上接过那个东西仔细看。「这是主板。英特尔芯片,Pion系列。看到这个九了吗?从这里就看得出来。」
「你懂这些东西?」
「不得不啊。」凯勒柏耸耸肩,把板子交还给西奥。「涡轮机控制器用的也是Pion。我们的功率比较强,可是基本上是一样的。这硬得像指甲一样,而且速度比打喷嚏还快。十六个十亿赫兹,而且不会超频。」
彼德看着西奥脸上的表情,写着他完全不知道那小子在说什么。
「好吧,迈可想找一个。」
「你早该说的,发电站里有很多备用的。」
艾莉希亚大笑。「我得说啊,凯勒柏,你还真让我吃惊耶,你讲话的样子活像那个电路。我甚至不知道你这家伙还看书的。」
凯勒柏在马背上扭过身子面对她,不过就算他觉得被冒犯了,也没显露出来。「妳是在开我玩笑吗?在那里还能干嘛?健德总是偷溜到图书馆去搬更多书回来,在工具间里堆了一箱又一箱。不只是技术方面的书,那家伙什么都能读,还说书比人有趣。」
霎时,众人一片沉默。
「我说错话了吗?」凯勒柏问。
图书馆位在小镇北边的帝王谷畅货购物中心附近,是一幢四四方方的矮建筑,四周的水泥地已经冒出一簇簇高长的野草。他们在加油站背面找到掩护的处所后,一行人下马,西奥从鞍袋里掏出望远镜,查看这幢建筑。
「都快被沙子埋住了。不过一楼以上的窗户还好好的。这栋建筑看起来还很结实。」
「你看得见里面吗?」彼德问。
「阳光太强了,从玻璃上反射回来。」他把望远镜交给艾莉希亚,转头看高筒鞋。「你确定?」
「健德是不是来过这里?」那孩子点点头。「是的,我确定。」
「你和他一起来过吗?」
「你没开玩笑吧?」
艾莉希亚手脚并用,从大型垃圾箱爬上加油站屋顶看个清楚。
「看见什么了吗?」
她放下望远镜。「你说得没错,阳光太强了。可是有这些窗户,我想里面应该没事才对。」
「健德就是这么说的。」凯勒柏说。
「我搞不懂,」彼德说:「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到这里来?」
艾莉希亚跳下来。她用手拍拍运动衫前襟,把灰尘拍掉,从脸上拨开一绺汗湿的头发。「我想我们应该进去看看。日正当中,不可能有更好的时机了。」
西奥的脸色似乎在说: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他转头看彼德。「你投谁一票?」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投票啦?」
「从现在开始。如果我们要作,就得全体都同意。」
彼德试着想看透西奥的表情,猜他想怎么作。眼前的问题,让他觉得像沉重的挑战。他想,为什么是这件事?为什么是现在?
他点头同意。
「好吧,小艾,」西奥伸手拿他的枪说:「妳可以开始猎烟鬼了。」
他们留下凯勒柏照管马匹,排成松散的一列走向建筑。沙子在窗前堆得高高的,但是位在一小段台阶顶端的大门入口却很干净。门很容易就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是个入口通道,一进门的墙上挂着一个布告牌,贴满写在纸上的告示,字迹虽然褪色了,但还可辨识。「汽车拍卖,一四年日产,低哩程」。「减肥?问我就对了!」和「征聘保姆,下午上班,偶尔晚上,须备车」。「儿童听故事时间,周二、周四,十点半到十一点半」。然后有一张纸比其他告示都来得大,写在一大张起皱的黄色纸张上头:
* * *
活下去。留在照明良好之处。
任何感染征兆均须举报。
勿让陌生人进屋。
如获官方指示,请离开安全区。
* * *
他们往里走,进到一个宽敞的房间,阳光透过面对停车场的高窗照了进来。空气呛鼻,带着浓重的热气。
柜台上坐着一具尸体。那个女人——彼德看得出来那是女的——显然是开枪自杀的。那把小巧的左轮手枪还握在手里,垂在她的膝上。尸骸是褐色的,像皮革一样,干燥的肌肤紧紧绷在骨头上,但是头颅侧边的弹孔清晰可见。她的头歪向一边,彷佛只是有什么东西掉了,她低头去看似的。
「还好阿洛没看见这个。」艾莉希亚喃喃自语。
他们默默地走进藏书区,地板上到处都是书,多到像走在雪堆上似的。他们绕过后面再回到前面,西奥用枪指着楼梯。
「全员注意。」
楼梯通向一个大房间,阳光从窗户流泻进来,满室灿亮,室内充满一种宽敞开阔的感觉,书架全被推到一旁,挪出空间摆放一排排帆布床。
每张床都有一具尸体。
「大概有五十个吧。」艾莉希亚低声说:「这是什么疗养所吗?」
他们穿过帆布床中间的走道,往房间更深处走。空气中有一股古怪的麝香味,走到一半时,西奥停在一张床旁边,弯腰拿起一个小东西。一个松软的东西,是布作的,都快解体了。他拿起来给彼德和艾莉希亚看。一个布娃娃。
「这该不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这些影像开始在彼德心中拼凑成一个图案。尸体的娇小,皮包骨的小手里抓着的填充动物与玩具。彼德往前走时,感觉到也听到塑料被踩压的声音。是注射器,有好几十个,散落在地板上。
他活像挨了一拳。
「西奥,这是......这是......」他的话梗在喉咙里。
他哥哥已经走向楼梯了。「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他们一直走到外面才停下脚步,站在前门的坡道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彼德远远就能看见凯勒柏站在加油站的屋顶上,还在用望远镜眺望四周。
「他们一定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艾莉希亚静静地说。「决定这样作比较好。」
西奥把枪挂在身上,喝了一大口水,面如灰土。彼德看见哥哥的手在颤抖。「该死的健德。」西奥说:「他干嘛到这里来?」
「后面有第二道楼梯。」艾莉希亚说:「我们应该过去看一下。」
西奥吐了口水,用力摇头。
「算了吧,小艾。」西奥说。
「要是我们没把事情弄清楚,来查看这栋建筑要干嘛?」
西奥猛然转头。「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多浪费一秒钟。」他已经下定决心,他的话不容反驳。「我们放火烧了。不必讨论。」
他们把书从架上推下来,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堆成一堆。纸张很快就着火了,火焰跃动,一本跳过一本。他们从门口撤离到五十米之外,看着整幢建筑烧起来。彼德拿起水壶喝了一口,但是这里的味道怎样也冲不掉;那尸体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他知道他眼睛所看见的景物,将会一辈子留在他心里。健德来过这里,可是不只是来拿书。他来看这些孩子。
就在这时,堆在建筑下方的积沙开始移动。
站在他身边的艾莉希亚是第一个看见的。
「彼德......」
那堆沙崩塌了。病鬼从遮住地下室窗户的沙里窜出来。一组六个,被火焰赶进正午炽烈的阳光下。
他们尖声怪叫,高亢凄厉的哀号让四处充满痛苦与愤怒。
图书馆已经全部被火焰吞噬了。彼德举起枪,摸索着找寻扳机。他的动作感觉上很恍惚,无法聚焦。那场景里的一切似乎只有一半是真的,他的心找不到任何着力点。更多病鬼从上层窗户冒出的浓密黑烟里现身,玻璃炸裂成片片闪耀的光雨,他们身体着火,背后拖着一道流动的火焰。等他举起枪,瞄准大火,世上所有的时间彷佛都已流失殆尽。第一群病鬼躲进图书馆台阶下方的那一圈阴影里,瑟缩成一团,脸紧紧贴地,看似一群玩躲猫猫的小孩。
「彼德,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艾莉希亚的声音把他从冬眠的状态里唤醒。西奥在他背后一动也不动,枪管无力地对着地面,垮着脸,眼睛无神地圆睁。这有什么用?
「西奥,听我说。」艾莉希亚用力摇着他的手臂。有那么一会儿,彼德还以为她要打他。台阶底下的病鬼开始骚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抽搐,就像风吹过一池水面那样。「我们得离开,马上。」
西奥的目光转到彼德身上。「噢,老弟,」他说:「我想我们死定了。」
「彼德,」艾莉希亚求他,「帮帮我。」
他们一人扛一边,架着西奥跑,但跨过停车场一半时,西奥已经可以自己跑了。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渴望:快走,快逃。他们绕过加油站转角,看见凯勒柏骑在马上,飞奔而去。他们三个也上了马,双腿一踢,要马快跑,追着他疾驰过水泥地。在他们背后,彼德听见更多玻璃爆裂的声音。艾莉希亚伸手一指,迎着风大喊:「购物中心!」凯勒柏便往购物中心去。他们全速飞驰,在马蹄卷起的团团沙土中赶到空荡荡的停车场,及时看见凯勒柏在建筑的西入口跃下马背。他拍拍马的后臀,迅速冲进开口,任马跑开。
「里面!」艾莉希亚大叫。现在是她指挥。西奥没说话。「快,下马!」
动物是诱饵,是祭品。他们没有时间道别,只能匆匆下马,冲进建筑里。彼德知道,最理想的地方是中庭。那里的玻璃顶早就不见了,有阳光与掩护,他们可以多少加以抵御。他们跑过暗暗的走廊。空气很沉重,带着酸味,墙面有突出的石膏雕花,裸露锈蚀的梁柱,垂挂的电线,外层裹着厚重灰土的管子。大部分的店都大门紧闭,但是也有一些敞开着,像一张张迷惑的脸,阴暗的店铺里堆满垃圾残屑。彼德看见凯勒柏跑在前面,饱满的金色阳光洒落下来。
他们进到中庭,阳光亮得让他们不住眨眼。这房间彷佛一座森林,几乎每一吋表面都塞满壮硕的绿色藤蔓,正中央一棵棕榈树朝向开敞的天花板高高伸展。天花板上裸露的支架有更多藤蔓垂下来,宛如一条条有生命的绳索。他们躲在树下一排倾覆的桌子后面。凯勒柏已经不见踪影了。
彼德看着哥哥,蹲在他身边。「你还好吗?」
西奥不太把握地点点头。他们都快喘不过气来。「对不起。刚才我只是......」他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擦掉眼角的汗。「我来守左边。你留在小艾身边。」他快手快脚地往左边移动。
小艾蹲在他旁边,查看枪里还有多少发子弹,拉开枪栓。有四条走廊通往中庭。如果病鬼进攻,一定是从西方进来。
「妳想太阳会不会吓退他们?」彼德问。
「我不知道,彼德。他们好像都抓狂了。或许可以吓退一部分,但不会是全部。」她把枪带紧紧缠在前臂上。「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说:「我不要变得像他们一样。要是真的发生了,我要你来帮我处理。」
「见鬼了,小艾,不会发生的。连提都别提。」
「我是说如果真的发生了,」她的语气很坚定:「千万别犹豫。」
没有时间多说话了,他们听见朝他们跑来的脚步声。凯勒柏冲进中庭,胸前抱着一个东西。他躲进桌子后面之后,彼德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一个黑色的鞋盒。
「我真不敢相信。」艾莉希亚说:「你去寻宝?」
凯勒柏掀开盒盖摆到一旁。一双鲜黄色的运动鞋,还裹在纸里头。他踢掉健德的靴子,把脚套进新鞋里。
「该死!」他皱起眉头说,「竟然太大。大到离谱。」
这时,第一只病鬼掉下来,先是他们上方一阵隐约的动作,接着就绕到他们后方,从中庭天花板上掉下来。彼德一转身,就看见西奥被抓了起来,抛向天花板,他的枪吊在缠住手臂的枪带上晃荡,双手双脚在空中拚命挣扎。第二只病鬼倒挂在天花板的支柱上,一把抓住西奥的脚踝,彷佛轻若无物。这时西奥的身体完全倒吊,彼德看见哥哥脸上那纯粹惊诧的表情。他没发出半点声音,枪已经掉下来了,旋转掉落在地板上,那只病鬼把西奥抛出天花板开口,然后就走了。
彼德挣扎着站起来,手指摸到了扳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喊着哥哥的名字,以及艾莉希亚开火的枪声。这时天花板上有三只病鬼,在一根根支柱之间迅速跳跃。彼德的眼角瞥见艾莉希亚把凯勒柏推到中庭另一头的餐厅柜台后面。彼德终于开枪了,再开一枪。但是病鬼的动作太快了,他瞄准的位置总是瞬间就空无一物。彼德觉得他们彷佛在玩某种游戏,想引诱他们耗尽弹药。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会这样作了?他想,而且很纳闷,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听过这句话。
第一只病鬼跃下时,彼德心中马上察觉到他那弧形动线有可能致命。艾莉希亚背靠柜台站着。那只病鬼朝她直扑而去,双臂伸展,双腿弯曲以吸收撞击力。满嘴利牙、双掌尖爪,肌力柔软的家伙。在他落地之前的一瞬间,艾莉希亚踏前一步,稳稳站在他正下方,举起枪,像举起一把刀似的。
她开火。
一团红雾,模糊的血肉翻滚,艾莉希亚的枪飞掉了。彼德这才发现艾莉希亚还活着,她又站了起来。病鬼躺在落地之处,后脑勺满满的一滩血。她射穿了它的嘴巴。在他们上方,那两只病鬼陡然一愣,身体僵直,亮出一嘴牙齿,头部好像被一条绳子拉住似的,同时朝艾莉希亚的方向一转。
「赶快离开!」她喊着,跃过柜台喊着。「快跑!」
他照作。拔腿狂奔。
彼德在购物中心深处,似乎没有路可以出去,所有的出口都被挡住了,一大堆废弃物品堆积如山,有家具、购物推车、装满垃圾的垃圾桶。
西奥,他的哥哥西奥不见了。
他唯一的选项就是躲起来。他穿过一条店铺门窗紧闭的走廊,拚命想拉起铁门,但是没有半间打得开,每一间都关得紧紧的。在惊慌的迷雾中,他心中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还没死?他从中庭逃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定跑不了十步。一阵痛苦,然后就全部结束了。他至少过了一分钟才发现,那些病鬼并没有追着他。
因为他们太忙了,他想。他得抓着铁门才站得住。他的手指紧紧勾在两根铁栅之间,头抵着铁门,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朋友都死了。这是唯一的解释。西奥死了、凯勒柏死了,连艾莉希亚也死了。等病鬼料理妥当、吸足血液之后,就会来找他。
猎捕他。
他跑。跑过一条又一条走廊,穿过一间又一间铁门紧闭的店铺。他现在甚至不管那些铁门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到外面空旷的地方去。前面有阳光,有开阔的感觉。他转过墙角,踩到磁砖脚底一滑,溜进了一个宽敞得像巨蛋的空间。又一个中庭,这里没有垃圾废物堆积。一道道略带灰蒙的阳光穿透一圈高高的窗户洒下来。
房间正中央一动也不动站着的是一群小马。
小马紧紧挨在一起,站在某种独立的棚子底下。彼德霎时不敢动弹,以为牠们会四散奔逃。怎么会有一群马进到购物中心里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原来如此,这些马不是真的,这是旋转木马。彼德曾经看过图片,在庇护所的书上。底座会转动,播放音乐,孩子们就骑在马上,转啊转的。他踏上铺了木板的台子,马匹身上裹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让牠们的面貌变得黯淡。他和一匹马面对面,拂去牠的尘垢,露出底下鲜艳的色彩以及精心描绘的细节,有眼睛、睫毛,牙齿的沟槽,鼻子长长的线条,以及翻张的鼻孔。
这时他感觉到了,他的四肢突然有了知觉,彷佛摸到了冰冷的金属。他一惊,扬起脸。
站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女孩。
一个行者。
他说不上来她几岁。十三?十六?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夹杂着干草;身上一条剪到脚踝的破旧长裤,沾满泥垢而变得硬挺的T恤,穿在她男孩似的身躯上都显得过大。她的裤子用一条电线绑在腰上,脚上的凉鞋在脚趾之间有朵塑料菊花。
彼德还来不及开口,她就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别出声。她轻快地走到台子中央,转头挥手要他过去,要他跟着她走。
这时他听见他们了。走廊里跑动的脚步声,紧闭的店铺铁门喀啦喀啦响。
病鬼来了。搜寻。猎捕。
那女孩的眼睛睁得非常之大。快点,她的眼睛说。她拉起他的手,拉他往台子正中央走。到了中央,她跪下来,拉起地板上的一个金属环。一道活门贴在木头平台上。她爬了进去,只露出脸来。
快点,快点。
彼德跟着她爬进洞里,关上头顶上的活门。他们现在在旋转木马底下,一个像管线夹层的地方。斜斜几道细微的光线射进来,从顶上的木板落下的微尘在光线中旋舞。彼德看见一部黑色的大机器,旁边的地板上摆了一团铺盖卷,一罐罐塑料瓶装水和罐头食品排成一列列,上面的纸标签早就损毁不见了。她住在这里吗?
木板平台开始震动。女孩跪下来。一阵阴影从他们头顶掠过。她教他怎么作。
躺下,别动。
他照她的话作。然后她爬到他上面,躺在他身上。他可以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她呼出的温热气息喷在他脖子上。她用自己的身体掩住他。这时,旋转木马上到处都是病鬼。他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心思四处搜寻、刺探,听见他们喉咙里轻轻的喀答声。他们要多久才会找到这个活门?
别动。别呼吸。
他紧紧闭上眼睛,用意志力让自己进入完全静止的状态,等着活门被从铰炼上扯裂开来。来复枪躺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他或许可以拿起来开个一两枪,但顶多也就是一两枪。
时间一秒秒过去,上方有更多的震动,嗅觉敏锐兴奋的病鬼鼻子嗅到人类的气味,他们在空气尝到鲜血的滋味。可是有点不对劲,他感觉到他们的不确定。那女孩压在他身上,掩蔽他、保护他。头顶上一片沉寂。病鬼离开了吗?过了一分钟,然后又一分钟。他的心思从病鬼身上转到女孩接下来会怎么作。最后,她从他身上爬下来,他爬起来跪着,他们的脸相距不到几吋。她脸颊柔和的曲线宛如孩童,但是那双眼睛却不然,不带一丝稚气。他可以闻到她呼出的气息,带点甜甜的味道,像是蜂蜜。
「妳怎么会——」
她猛然摇头,要他安静,指指天花板,然后又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
他们走了。可是还会回来。
她站起来,打开活门,接着迅速转头,让他明白她的意思。
跟着我。快点。
他们爬上旋转木马的木制平台。这里空荡荡的,但是他感觉得到病鬼刚才的存在,就在他们站着的地方,还有看不见的漩涡不住流动。女孩的动作敏捷,领着他到中庭另一端的门。门是敞开的,用一块水泥卡住。他们踏进门里,女孩关上门,把他们关在里面。他听见门锁喀啦一声。
黑暗。
惊慌再次袭上心头,那是一种完全茫然不知方向的感觉。但他感觉到她拉住他的手,抓得很紧,想要他放心。她拉着他更往深处走。
我抓着你,没关系的。
他试着想数步伐,但一点用都没有。他从她的抓力可以感觉得出来,她想走快一点,但他的不笃定拖慢了速度。他不知绊到什么东西,枪掉了下来,在黑暗之中无处可寻。
「等等——」
背后传来嗡一声,以及折弯金属的声音。病鬼在追他们了。他看见前面有亮亮的昼光,周围的一切开始清晰起来。他们在一条屋顶很高的长走廊里;堆在墙边的是一大堆咧嘴笑的骸骨,扭曲的躯干彷佛是某种警告。背后又传来另一声撞击;门毁了,凹陷进铰炼里。走廊的尽头是另一道门,也敞开着。是一个楼梯间。黄色的阳光从高高的顶上往下洒,传来鸽子的声音与味道。墙上有一个指标:通往屋顶。
他转身。那女孩还站在走廊里,就在楼梯门外。他们的眼神短暂接触,却萦绕不去。不到一秒钟之后,女孩踏前一步,踮起脚尖,把她紧闭的双唇——宛如小鸟啄水般——贴在他脸上。
就只有这样,她亲吻他的脸颊。
彼德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女孩往后退开,回到阴暗的走廊。快走,她的眼睛说。
然后她关上门。
「嘿!」他听见门锁喀啦一声。他抓着门把,但完全转不动。他拍着封死的铁门。「嘿,别丢下我!」
但是女孩已经走了,一个悄然离去的精灵。他又看看那个指标:通往屋顶。她希望他到屋顶去。
他开始往上爬。空气闷热,几乎要因为鸽子的气味而窒息。墙上有一抹长长的鸟粪痕迹,裹在楼梯和栏杆上,彷佛是一层层的油漆。那些鸟好像不怎么注意他,在他往上爬的时候依旧到处飞来飞去,彷佛他的存在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三段楼梯,四段楼梯;他因为耗力而气喘吁吁,嘴巴和鼻子因为呛辣的臭味而疼痛,他的眼睛像被泼了酸液那般刺灼。
他终于爬到顶端,最后一道门。在门上高得碰不到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窗,边缘一圈破裂的玻璃,因煤烟和岁月而变黄。
门被闩住了。
死路一条。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那女孩带他走进死路一条。楼梯间传来惊天动地的匡当声,第一只病鬼撞击他下方的那一道门。鸟儿拍翅飞起,四散在他周围,到处都是飘散的羽毛。
突然间他看见了。因为鸟粪如此之厚,让它和旁边的墙面融为一体。他用手肘撞开玻璃,然后拉出斧头。底下又传来第二声撞击。只要再推一把,病鬼就会撞开门,尖声怪叫冲上楼梯来。
彼德把斧头高举过头,对准门闩用力一挥。斧刃没正中目标,但还是看得出来造成了一些损坏。他深吸一口气,估算距离,再次挥动斧头,使尽所剩的力气。干净利落的一击:门锁裂开粉碎。他卯足力气往前冲,随着尘封多年的咿呀一声,生锈的门敞了开来,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
他站在购物中心北侧的屋顶,面对山脉。他迅速冲向屋顶边缘。
至少有五十米高,往下跳的话他会跌断腿,甚至更惨。
但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水泥地上等病鬼来抓他,可不是他所希望的结局。他的手肘还在淌血,一道血迹跟着他一路走出开敞的门。虽然不记得有痛的感觉,想必并是在敲碎玻璃的时候割伤的。时至今日,流这一点血也没差了。最起码他还有斧头。
他转身面对那道门,准备用力挥,却听见底下传来一声喊叫。
「跳!」
艾莉希亚和凯勒柏骑在马背上转过建筑的墙角,速度非常之快。艾莉希亚对着他挥手,身体因为夹着马蹬而往前拱。「跳啊!」
他想起西奥,被高高抓了起来。他想起父亲,站在大海边上,想起星星与海洋。他想起那个女孩,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他,想起她在他脖子上、在亲吻他的脸颊时所留下的甜美温暖气息。
他的朋友在下面召唤挥手,病鬼正冲上楼梯,斧头还握在手里。
现在不要,他想,还不要,于是闭上眼睛纵身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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