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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低空飞行的飞机引擎声将她从深邃的黑暗中拉出。

  雪伦眨眼,翻过身,旅馆床上有十几个枕头,她每个都拿来用。她的茧温暖柔软,身体感觉很沉重,不过是一种舒服的沉重。她打了个呵欠,然后瞥向时钟。早上十点十二分,天啊,她已经连睡了……十八个小时?

  整整两天没睡的确会让人睡成这样。

  昨晚尼克离开之后——嗯,应该是前天晚上才对,但对她来说不是——她在特斯拉机场等待理和丽莎抵达。塑胶椅、烂音乐、她的身体疼痛、眼睛沙沙的,雪伦守着熟睡的干女儿,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一边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就这样度过那几个小时阴沉的时光。

  她看到两个人影奔过机场大厅时已经快天亮了,她有好几个月没看见爱丽丝的父母,自从她和库柏躲在他们位于中国城的公寓那晚,就没再见过面。那天晚上毁了他们的生活,害他们两个被关入监狱,而爱丽丝被抓进戴维斯学园。几个月以来,他们两个老了好几岁,丽莎眼睛下方有深深的黑眼圈,理的肩膀以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方式垂垮着。

  但是,他们看见女儿时,就好像营火点燃的那瞬间忽然燃起的温暖与光亮,雪伦摇摇趴在她膝盖上的小女孩,唤道:「亲爱的?」

  爱丽丝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爸妈朝她冲来。她跳起来扑向他们,三人撞在一起来个团体大拥抱,手臂交缠在一起,话语流出,关于爱与失落与快乐,他们三个都在哭,而雪伦站在一旁觉得无用武之地,紧握着双拳,然后又松开。

  接着陈理转向她,雪伦一直很害怕这个时刻,怕看见她老朋友脸上露出的第一个表情。她一直以来的鲁莽造成很多灾难,付出代价的是理,不管他说出任何伤人的话,都是她应得的。

  「谢谢妳,」他的脸庞濡湿,鼻子红红的。「妹妹,谢谢妳。」

  然后她也失控了,也加入团体大拥抱,他们四个人一起又哭又笑。

  雪伦打呵欠,伸展四肢,掀开被单。她漫步到浴室,大概花了半小时尿尿,然后往脸上泼水,她的脸颊上有枕头的印痕。哇塞,小懒女,她爸爸的声音在她脑中说,她不禁微笑。

  她爱旅馆的其中一点是因为有浴袍,挂在淋浴间旁边的是件又厚又软、毛巾织物材质的美丽浴袍,更棒的是房间里有台咖啡机,她在机器中放了两包咖啡,机器发出咕噜声和嘶嘶声,她站在一旁等待着,想起爱丽丝的头躺在她膝上的温暖,以及手指间小女孩头发的触感。

  她订这间套房所砸的大钱反映在摆设上,极简主义风格、墙壁纯白、家具低调,一边墙壁是太阳能玻璃,在冬天的骄阳下看起来很光滑,雪伦端着咖啡走到阳台上,发着抖将浴袍的腰带系紧了些。十一月的怀俄明州,还是谢谢再联络吧。妳得想办法找个在圣地牙哥的革命。

  尽管天气寒冷,感觉还是很舒服,让人神清气爽,而且衬得咖啡更加好喝。特斯拉在她脚下展开,一格一格规画好的繁荣城市,艾普斯坦企业那簇建筑的镜墙反映着冰冷的沙漠天空。某处传来一声轰然咆哮,可能是车水马龙的声音。她想知道尼克和艾瑞克的会议进行得怎么样了,那个亿万富翁是否承认了他的科学家制造了什么东西?关于那药物的念头仍旧让她很震惊,有点像是第一次做爱后的早晨,整个世界感觉一如往常却又完全不同,那声咆哮是什么呢?因为听起来好像……

  那声音忽然变得不只是声音,而是包围住她的具体存在,饱满且巨大,强壮到似乎能倚靠在上面,而且音量迅速变大、吞噬一切,爆炸似的嚎叫声来自三架从头顶飞过的战斗机,它们排列成三角形的攻击队形,飞行高度低到她可以看见机翼下挂的一排排飞弹。

  搞什么鬼?

  雪伦抓住阳台栏杆,看着飞机横越灰扑扑的天空,引擎怒吼在四周回荡、跳动。她对军机了解不多,看不出是什么型号,但她自成年以来就身为士兵的经验让她能一眼认出有威胁性的事物。

  她快步走回房间,通往阳台的门半开着,一股冷风溜窜进来。超立体电视看起来俐落且很有格调,比较像是现代艺术作品而不是娱乐装置,但她唯一在乎的就是找到该死的电源键和可以切换频道的控制键。一个落漆肥皂剧里的落漆厨房、某个儿童节目里疯狂乱动的卡通、一名人体伤害律师的广告。然后,好不容易才切到了福斯新闻台,正在播放片头动画,夸张的背景音乐,3D立体字母滚入,拼出「美国最前线」几个字,然后字母爆炸,出现了一张特制地图,显示着火的怀俄明州,标题写着「沙漠危机」,然后迅速出现一堆爱国主义大杂烩:国旗、星星、白宫、尖啸的老鹰、战斗机。

  影片切换成空拍图,新闻采访无人机缓缓前进,由许多组合屋构成的军事基地非常热闹,一排又一排的坦克与卡车,一座停机坪停满了武装直升机,还有成千上万名士兵。

  景色一片土棕色,而且看起来很冷,天空颜色和从她窗外看出去的一模一样,很熟悉,因为她已经飞越这片天空将近五十几次了:吉列,通往新迦南特区的东边要塞,雪伦倒抽一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美国军队攻占美国城市。

  主播的声音播报:「军队继续在怀俄明州集结,政府称之为『反恐演习』,但没有进一步表示演习是否需要进入新迦南特区的土地。」

  镜头转到怀俄明州地图,新迦南特区因为政党利益而特意划分的不规则形区块被涂成血红色,要进入特区只有三条路,也就是从吉列、肖肖尼、罗林斯延伸而出的宽广高速公路,这三座城镇都以星号标记,但看起来却像是弹孔。

  「军方发言人证实,整起行动已经集结了多达七万五千名兵力。」

  画面切换到一条跑道,一个军事基地,战斗机一架接着一架起飞。

  画面切换到一排坦克,巨大的金属怪物,士兵忙着装载大炮。

  画面切换到横亘高速公路路面的关哨,悍马车排列成路障,士兵倚靠在沉重的机枪上,半联结车呼啸着往地平线急驶。

  「进入新迦南特区的通道全都禁止通行,地方政府抗议生活必需品都必须从外界运进来,但抗议无效。」

  画面切换到一名穿着上等西装和眼镜的浮夸男子站在演讲台后方,新闻标记的名字是白宫新闻秘书,霍顿.亚契,他说:「我们已经尽一切努力来确保现状能快速且和平解决,但我们也必须谨记:现在还有三座美国城市无电可用也没有食物,这是恐怖行动直接造成的后果,而我们相信是新迦南滋养了这些恐怖分子。」

  萤幕配合地切换到一张相片,一个有着好看下巴的帅气男子站在演讲台边。

  「有白宫高层官员证实,政府已下令逮捕活跃分子以及公众发言人约翰.史密斯,他曾被视为恐怖组织的首脑,但戏剧性地洗刷了罪名,因为有证据显示前总统沃克——」

  外头,咆哮的音量又变大了,愈来愈大声,一开始只像是音量被调到最大的收音机,然后增强为天空中的雷声,然后又变成群众在体育馆里的大肆喧哗,最后是战斗机呼啸而过的飕飕声,让旅馆窗户颤抖着。

  主播继续播报:「自从达尔文之子第一次攻击后,紧张气氛便逐渐升高,动荡指数来到前所未有的九点二……」

  有人敲门,雪伦差点要从浴袍中跳出来,咖啡泼溅到她手上。「糟糕。」她将超立体电视转为静音,大喊,「不用打扫,谢谢!」

  「雪伦?」

  她原本正在用浴袍擦手擦到一半,但忽然僵住,她认得那个声音,虽然在当前状况下她并不预期会听到。她将咖啡摆在桌上,走去开门,边桌上挂着的镜子反射出她的倒影,她苦笑。她的脸颊上有枕头的印痕,而且,呃啊,她的头发。她用手指梳梳,一点用都没有。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肩膀,把门打开。「妳好,娜塔莉。」

  尼克的前妻看起来苍白又疲累。「嗨。」

  她们就这样僵立了一会儿,各自站在门的一边,然后雪伦说:「都还好吗?」

  「我可以进去吗?」

  「噢,当然,不好意思。」她将门敞开,示意要娜塔莉进来。「咖啡因还没发挥效用。」

  娜塔莉走进套房,缓缓转身,看见房间的现代风装饰、窗景,以及明显的昂贵开销。雪伦几乎可以看见她在赞赏这个房间,以及想象尼克在这里的样子,一边评价着他所选择的另一个女人。

  别这样。她一直以来都很大方。妳爱上她前夫又不是她的错。

  她注意到这个念头,重新想了一下。

  「爱上?」什么时候「约会」变成了「爱上」?

  答案显而易见。昨晚在机场。不是因为他为理和丽莎做的事,也不是因为他对于药物的事做出了正确反应,这两者都很让她开心,但慷慨与政治良心不是爱情的基石。

  不。他道歉的时候妳就彻底爱上他了。当他说他再也不会怀疑妳的时候。

  让她重新爱上他的关键是「再也」那两个字,那是一个半说出口的承诺,关于一个有意义的未来。

  她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站着,赶快摇醒自己。「要帮妳拿点什么吗?咖啡好不好?」

  「听着,」娜塔莉说,转身面向她。「我不知道妳和尼克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我和尼克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妳救过我的孩子一命,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点。就算妳没救我的孩子,我还是会来这里,因为妳有权知道他还活着。」

  什么意思?妳和尼克之间?我以为你们两个已经——等等。「谁还活着?妳在说什么?」

  娜塔莉说:「妳知道吗,他第一次为衡平局杀人的时候,我们聊了一整晚。我不是电影里那种不知道自己老公是秘密探员的老婆。」

  「我——什么?我从没这样想过。」

  「我不会什么功夫,也无法帮他找到恐怖分子,但我们已经一起做过晚餐好几千次、做爱过更多次。我生陶德的时候,他喂我吃刨冰、帮我揉背,他爸爸死的时候是我抱着他的。」

  雪伦曾经出过车祸,被追撞、被抛进对向车流中,然后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撞回原本的车道,刚好又被另一辆车撞了一次。而此刻她穿着浴袍站在这里,感受到一股和车祸当时相同的晕眩感。战斗机、集结中的军队、意味不明的宣言,外加眼前这件事,全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娜塔莉——」

  「让我把话说完,好吗?我必须一吐为快。」

  雪伦拉紧浴袍,点点头。

  「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一个抽象的前妻概念,尼克和我有着一段过去,而且是真心的。他是我的初恋,也是我孩子的父亲。」

  噢天啊。

  她还爱他。

  令人震惊的是,她从未这样想过。她和尼克不曾拥有过典型的交往关系,没经历过一对情侣刚开始培养感情时的青涩感。见鬼了,他们甚至没有过象样的约会:晚餐、一瓶葡萄酒、随意聊聊。尼克和娜塔莉多年前一定经历过这些事,她知道库柏爱他的小孩,但她一直以为他和娜塔莉的罗曼史已经玩完了。

  「我不是要告诉妳该怎么办,」娜塔莉说,「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妳不能像占位子一样占有一个人。」她停了一下,好像在重新考虑、思索着是否就要这么做。

  如果她的确这么做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妳非常想得到尼克没错,但妳真的要阻止一个企图让家庭团聚的女人吗?

  在雪伦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静音的超立体电视上有动静吸引了她的目光,不是因为注意到医护人员处理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时有多快速、多有效率,不是因为她认出了那家餐厅,也不是因为保安人员正在拦住一个尖叫的女人。

  是因为那个尖叫的女人是娜塔莉。

  尼克的前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影片,她瑟缩了一下。「我得回去了,我儿子还在——」

  「娜塔莉,」雪伦说,「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早上吃早餐时,有个男的攻击我们。他的目标是尼克,但陶德挡了他的路——」

  「噢天啊。」她不禁用手摀住嘴巴。「那他——」

  「他还在昏迷中,不过他们说他会没事的。」娜塔莉沉稳地说,面对着事实。她很坚强,毋庸置疑。「我们很幸运,如果事情是在别的地方发生,库柏早就没命了。」

  娜塔莉以简短的语句重述了事发经过:刺客撂倒保镖,好像他们根本不在场一样。尼克被刺杀。他的心脏停止。医护人员,不是正规的第一线人员,而是艾普斯坦手下的菁英医生,他们想办法暂停他的新陈代谢,然后将他移送到一间诊所进行了一场似乎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手术。尼克醒来时发现他儿子还在昏迷,而他的国家正在搞分裂。这些全在雪伦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发生在她拖着沉甸甸的步伐离开机场、订了这间套房、瘫倒在床上的时候。

  「我可以去看他吗?」雪伦走向卧室。「我换个衣服。」

  「他走了。」

  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走了?」

  「艾普斯坦正在为他准备喷射机,他想要去俄亥俄州。」

  「他想……去俄亥俄?」

  娜塔莉发出一个不太能称得上是笑声的吐气声。「是的。」

  「为什么?」

  「有位科学家发明了一样很厉害的东西,尼克认为这东西能阻止战争爆发。」

  「我知道,」雪伦说,「是我告诉尼克的。」不是故意要刺娜塔莉,雪伦告诉自己,不是要攻击对方,只是声明自己的地位并没有错。娜塔莉跟尼克有过一段过去,而她和尼克有的则是一段古怪、紧张的生活,他们两人都战战兢兢,但并非一无所有。

  「对。」娜塔莉的双唇微微一抿。「嗯,考赞博士失踪了,尼克想找到他。」

  「昨天早上他才刚动完心脏手术,然后今天就要去俄亥俄州?」

  「妳知道的,他想拯救全世界。」她做了个类似耸肩的动作。「我得回去陪我儿子了,我只是觉得妳有权利知道他还活着。」

  雪伦点头,送她到门口。「谢谢。」

  「嗯,保重。」

  「妳也是。」

  然后她便离开了。这女人束着马尾、穿着借来的外套,尽管负担沉重,仍挺直肩膀,雪伦望着她离开。又一架喷射机呼啸而过。娜塔莉还爱着尼克,尼克死了又复活,如果这一切有除了所有事情都徒劳无功之外的模式可循,她也看不见。

  雪伦关上房门,走进卧室,她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她输入了一串从未使用过的数字,思考了一下该如何措辞,但决定去他的,就说白一点吧。

  我需要答案,立刻。

  她按下传送,然后进了浴室,旋开冲澡用的水龙头。这旅馆确实奢华,这里不像她之前在新迦南特区习惯的战斗澡,水稳定地流出而且很热。她冲完澡出来时,看见手机出现了回复。

  就知道妳会问。44.3719-107.0632。

  租来的车子是电动车,但她成功租到一辆有好轮胎的低底盘卡车,要到达卫星定位座标指示的那个地点,得要有这样的车辆才行。这里算不上什么荒郊野外,距离大马路一哩之遥,在已经干涸的旧河床上颠簸着,地景的颜色从淡棕转变成赭色:灰尘、岩石,连扭曲的树丛都是不同色调的棕褐色。轮胎在车后扬起一团尘雾,变成接回高速公路一条阴郁的棕色线条。

  雪伦在抵达之前就先远远望见碰面的地点了,大约五十码高、空荡荡的山脊,她将卡车停在山脚下一辆悍马旁边,那辆车超耗油、老旧且沾满灰尘,倚靠在车上的男人用只有专业人员才会有的泰然自若拿着一把突击步枪,他身上的军事服没有任何国籍或军阶,腰带上系着两个备用弹匣和一把八吋长的刀。「嘿,雪伦。」

  「布莱恩.范米特。」她说,想起一、两年前在博伊西的一份工作,负责侦察一间银行,之后范米特和他的团队洗劫了那里。人们常常忘记一个关于革命的小细节,那就是革命需要钱,而她为了革命犯下了不只一起抢案。她和范米特从那之后没再合作过,但她对他印象深刻,他用不着卖弄男子气概就很能干,工作时她也不用担心他会莫名其妙开始扫射闲杂人等。「这身装备不是闹着玩的,你要入侵什么地方吗?」

  「克雷总统」——他大声清喉咙、吐了一口痰,「昨天下令,联邦政府要逮捕约翰。」

  她注意到范米特称呼的是他的名而不是姓,心想,真聪明,让这家伙像是你的朋友,而不是员工。然后她想起来自己也叫他约翰。

  没错,但妳不一样。

  是真的吗?很难确定,布莱恩.范米特不只空有一身肌肉而已——他以前是名游骑兵——但雪伦从没想过他是史密斯的心腹之一,真想知道范米特也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他在哪里?」

  「上面。小心脚步,有些地方会滑。」

  她点头,踏上小径,虽然陡峭,但是很好爬。天气严峻寒冷,云朵汹涌翻腾,映照着一个人影。就算他听见她靠近,也没表现出来,仍然远眺着地平线。约翰.史密斯换下了西装,穿着破烂的工作裤以及一件长袖衬衫,外罩羽绒背心,头戴针织灰色毛帽,两眼都有转为黄黄绿绿的黑眼圈——拜尼克所赐——搭配着他那身装扮,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不太像政治家,比较像饱经战场风霜的战士。

  她说:「告诉我,你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妳好,雪伦。」

  「我看到新闻了,我知道攻击尼克和他家人的是你在学园的老友,那个时间怪胎,别告诉我不是你派他去的。」

  「他的名字是索伦。没错,是我派他去的。」他的语调听起来理所当然。

  她握紧拳头,又松开。「你明知道尼克是我朋友——」

  「朋友?」

  「——然后你还是派人去杀他。」

  「对,我很抱歉,但非这么做不可,这比私人情感更重要。」

  「最好是这样,」她说,「因为撇开我和库柏的关系不说,我还是不了解为什么。他是美国政府的大使,是来这里调停的。就算你不相信,也应该知道谋杀他可能会引爆战争。」

  约翰.史密斯的大笑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他扬起下巴。「可能?」

  那片布满灌木丛的贫瘠土地彼端,大约五哩远之外,是特斯拉的天际线。从这么远的地方看起来小得可怜,由艾普斯坦企业银色的塔群往外扩散的一群低矮建筑物,一座手无寸铁、做着白日梦的人挤在风云变色的天空下。她从这么远的地方还是看得到战斗机在盘旋、直升机嗡嗡地低空飞行,看见一辆辆悍马在沙漠土地上颠簸前进,比城市绵延得更远的一列军队已经就定位准备好了。

  「看看他们的军队,」约翰说,「统计上来说,大概有七百五十名是异能,想猜猜这些人之中有几个当上军官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用战争来导正这一切,实在太疯狂了。」

  「我同意,」他说,「我是名激进主义分子,记得吗?我想改变体制,嗯,但体制不想改变,为了摧毁任何想改变它的事物,它愿意奋战至死。」

  「这些说词你自己留着对大学生演讲用吧,约翰,告诉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的确有,」他啐道,转身面对她。「雪伦,他们奴役小孩子,想要在我们朋友的身体里植入晶片,他们谋杀了单眼镜餐厅里好几个家庭,只为了让人们害怕异能。为了火上加油,他们还炸了证券交易所外加里面一千一百多个人。他们隔离了自己的城市,市民乞求粮食时,他们发射催泪弹、朝他们开枪。这些人永远永远不会平等对待异能的,他们唯一能想象的世界就是他们既有的那个,为了保护它,他们会不择手段,不管杀谁都在所不惜。」

  「所以你就中了他们的计,想杀了一个调停者?」

  他本想开口回应,但住嘴了,手伸进背心拿出一包香烟。「想?」

  噢该死。「你知道我的意思,杀了他对我们有什么帮助?除了让军队攻击新迦南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结果?」

  他赞赏地看着她,打开香烟包装,摇出一根,用Zippo打火机点燃,双眼始终直视着她。

  她开始明白真相。「你想要他们攻击。」

  「他们会的,当他们开始攻击时,就会毁了自己。」

  「为何?那里有七万五千名军力,每个新迦南的男男女女和小孩子都会对上一名武装士兵,除了眼前这些之外,他们还有好几百万兵力。」

  约翰深吸了一口烟,微笑。「雪伦,这不是我早上起床淋浴时突发奇想的念头,我已经计画了好多年。为了达成计画,我瓦解了一个局处,还拉了一个总统下台,如果得到我们所应得事物的唯一方法是开战,那么我对上帝发誓,我会让他们如愿以偿地开战。」

  雪伦瞪着他,思索着,觉得头晕目眩。她认识约翰好几年了,她为了他,甘愿冒着被关进监狱的风险、和士兵杠上、杀了不只一人。她知道他不害怕与人冲突,却从没想象过他会想要开战,天啊,那会是什么样的战争?异能会寡不敌众,九十九个人对上一个,没有机会的,除了种族屠杀与奴役之外,他们无法获得约翰认为他们所应得的东西。她原本对平等没什么异议,政府必须为所有人服务,为每一个人,而不是操弄真相来服务金字塔顶端的菁英。

  还有一件事。

  「那个药物,」她缓缓说道,「考赞博士对复制异种天赋的研究。你派我进应变部去了解更多时,从没想过要将这件事分享出去,对不对?你从没打算要公诸于世。」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她。

  「我这么问是因为我一直相信你。」

  「雪伦——」

  「有办法解决这一切,但你却不想采用。」她瞪着他,看清了一切,所有丑恶混乱,所有她原本让自己忽视的那些。「你和他们一样渴望开战,对不对?你想要率领军队征服全世界,不管过程需要撒多少鲜血。」

  他的眼神变得严肃。「我只在乎我们的血,不在乎他们的。」

  「还不都是血。」

  「不,」他说,「不是。而且不会由我开始这场战争,动用武力的会是他们。」

  「他们还没行动。」

  「他们会的。他们那边会有人非常确定得杀了异能,对自己人发动复合式攻击。也许是克雷,也许是他其中一个幕僚,也许是一个拿着枪很紧张的十八岁小伙子。他们会攻击的,到时候异能将会团结起来。」他瞥了一眼手表,「要开始了,妳就接受吧。」

  「我不要。」

  「妳最好如此。我知道妳梦想我们所有人手牵手大唱圣歌,订立新宪法,然而事情不是这么运作的,打造新世界是档血腥的事,妳最好搞清楚自己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他将烟蒂弹落山脊边缘。「因为要嘛妳就站在我们这边——要嘛就站在他们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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