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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还原

大副要把熟睡的艾希雅叫起来,而他的做法是谨慎地在她的袖子上拉一下,“嘿。”葛雷·坦尼拉低声说道,“船长要找你。船长轮的是泊港时的这一班,所以你去甲板见船长。快滚下来!”葛雷说完,也没有停下来看看她有没有从令就转身走了。
艾希雅的赤脚瞬间便弹到地板上。环目四顾,只见艏楼里又黑又静。其他船员今晚都自由活动,而众人一得空,便毫无例外地上岸去痛饮狂欢了。与其痛饮啤酒,艾希雅宁可一个人独处,所以她以囊中羞涩为由,逗留在船上睡觉。
欧菲丽雅号停在一个名叫林斯汀港的小地方,这座港本身其实是个小岛。在内海路,完全合法的聚落少之又少,不过林斯汀港正是其中之一。林斯汀港最早是靠锡矿和给过往船只补给淡水发迹的,后来锡矿矿工开始兼做贸易,所以港口慢慢地发达起来。坦尼拉船长的那些雨野货色,这儿的居民还能买上几样,除此之外,船长在哲玛利亚城买的腌肉还在这儿卖了几桶出去,利润颇为丰厚。坦尼拉船长是个精明的商人,艾希雅虽然才上船不久,但已经越来越钦佩这个人了。
她走上甲板,东张西望地找寻船长的踪影时,突然想到这个处境颇不寻常。现在船泊在港里,船长还要轮值?而且还派大副来找她?她一下子生出了疑心一定是欧菲丽雅把她的秘密讲了出去。艾希雅发现坦尼拉船长在人形木雕身边抽烟斗,这等于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倚靠在那附近的水手身影想必就是葛雷。艾希雅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她在暗影里停了一下,把头发拢回发辫里,又揉揉脸颊,驱散睡意,并尽量把破旧的工作服拉直。满载号的人把她赶下船的经验已经够糟了,不过这次恐怕会更糟糕。这些人跟她的家人相识,他们回去之后,一定会把这件事传得很难听,所以,头抬高,一定不能哭,也不能失态,要有尊严。但是她真希望翻搅的胃能平静下来,真希望她早有准备。
她走上前之际,欧菲丽雅深沉的嗓音随着夜风传入她的耳中,仿佛是故意要讲给艾希雅听似的。“汤米·坦尼拉,你啊,如今简直变成不通人情的怪老头了,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
“欧菲丽雅。”船长制止道。
“而且也缺乏幽默感。”欧菲丽雅对葛雷吐露心声。甲板上挂着的灯笼恰巧让大副的脸落入暗影之中,他并没有出声跟艾希雅打招呼。艾希雅感觉到她的嘴扭成一抹无奈的笑容,不知道现在葛雷·坦尼拉对于他三年前的舞伴有什么想法?
她将笑容的线条变得更顺一点,冷静地对船长招呼道:“报到,船长。”
“是啊。”坦尼拉船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嘴里的短烟斗拿下来,“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
艾希雅努力站直,不让自己软弱地瑟缩起来:“大概知道,船长。”
坦尼拉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倚回船栏上:“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葛雷与我,而欧菲丽雅也提出了意见——她提出的意见可多了,她一向如此。我这样做是为你着想,小姐。你回去收拾东西,葛雷会给你一些钱,然后送你上岸。贝壳街上有家寄宿屋,很干净,葛雷会护送你到那里去。”
“船长。”艾希雅绝望地应声。至少坦尼拉船长没有激愤地对她大吼,而他既维持了他自己的尊严,也让她有机会保有自己的尊严。就这一点而言,艾希雅是很感激的,不过欧菲丽雅把她的秘密说出去这件事还是令她心痛。她望着船长身后的欧菲丽雅,此时她转过头,怯怯地望着她。“我之前请你不要把我的事情说出去的。”她轻轻地斥责道,审视着那人形木雕的表情,“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对我。”
“噢,不公平!亲爱的,这太不公平了!”欧菲丽雅急切地反驳道,“我之前就警告过你不能指望我把这种秘密藏在心里不跟船长说,况且我也跟你说,如果你愿意,我会想个办法让你继续留在船上,而且要公开用你的真名。好啦,如果我要帮你这个忙,那我怎么能不把你的真名告诉船长呢?”她冲着船长说道,“汤米,你是故意看好戏啊!你真是可恶!快把下半段告诉她,这可怜的丫头以为你要把她丢在这里了。”
“这是欧菲丽雅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船长不情愿地说道,“她可喜欢你了。”他吸了一口烟斗,也不管艾希雅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葛雷给你的钱足够你打点一切,洗个澡,买些合适的衣服之类。明天下午,你以艾希雅·维司奇的名义回船上来,我们再带你回家。”
“还有呢,”欧菲丽雅兴奋地插话,“还有还有,噢,我最得意的就是这部分,亲爱的,你绝对想象不出我花了多少口舌才说服汤米。至于葛雷,那当然就很容易啦,我们葛雷一直都很好沟通的,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小绵羊?”她也不等大副喃喃应和,就转头欢欣鼓舞地对艾希雅宣布道:“而接下来的航程,就要由你来当大副了哟。因为我们离开林斯汀港一两天之后,可怜的葛雷就会闹牙痛,痛到他连起床都不行了,这时汤米就会请你替补,因为他知道你之前都是跟着父亲一起出海的。”
葛雷听到这里,探出身打量艾希雅的表情。他一看到她那副惊讶得呆愣模样,忍不住大笑出来。他的蓝眼睛望向欧菲丽雅,两人开心地相视而笑。
“真的吗?”艾希雅难以置信地问道,“噢,我要怎么谢你们?”
坦尼拉船长把嘴里的烟斗拿下来:“你如果要谢我,首先就要把工作做得无可挑剔,不要让别人说我是碍于人情才请你代大副之职。第二就是,你混上欧菲丽雅号来当打杂小弟,而且把我瞒过去的事情,必须永远搁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接着船长突然攻向那人形木雕,“你这个‘没事干’的,我希望你也要遵守诺言,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走漏,既不能跟别人提起,也不能跟别的活船提起。”
“怎么,汤米,你还不相信我啊?”欧菲丽雅质问道。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手则护在心上,仿佛很痛心似的。她夸张地对艾希雅眨了眨眼。
葛雷被自己的大笑呛到,船长立刻把矛头指向大副:“你这兔崽子,你不用偷笑。这件事情要是走漏风声,你跟我都会变成众人的笑柄。”
“我没有笑,船长。”葛雷开心且流利地扯谎道,“我只是很期待接下来这一段可以成天看书,什么事情都不用做的好时光。”他朝艾希雅望来,要与她一起分享这种乐趣。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一下,艾希雅知道他必是想要从这一身肮脏的少年装束中看出他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子的身影。她颇不自在地垂下眼,听着葛雷的父亲对儿子训话。
“想也知道。唔,你别乐得过头了,要是我需要你出来帮忙的话,你可得随时迅速康复。”坦尼拉船长转向艾希雅,以几乎是歉然的口气补充道,“倒不是说我认为会有那个必要。我听他们说,你手脚灵活,比起船上的好手毫不逊色。好了,这个,你从男孩子再变成女孩子,会不会碰上什么问题?”
艾希雅想着,摇了摇头。“我以水手模样住进寄宿屋里,然后好好洗个澡。明天早上,我去镇上采买‘要送给姐姐的礼物’,接着回到房间里,换上衣服,整理头发,之后再回来。希望不至于引人注意。”
“唔,希望事情就这么顺利。”
“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你们每一个,我都感谢在心。”艾希雅温柔的目光把欧菲丽雅也包括在内。
“不过我还要跟你谈谈另外一件事。”坦尼拉船长沉重地说道。
艾希雅听到这个口气不禁绷紧身体,“是什么事情?”她问道。
“欧菲丽雅把你跟你们家族活船的处境讲给我们听了。容我直言,小姐,我劝你把这件事情当做家务事来处理。噢,我会替你作保,如果你能证明你的确实力不差。如果你表现优秀,那么我会给你一张盖了大副之印的船票,如果需要,我甚至还愿意帮你在商会讲几句话。但我希望不要闹得那么大,维司奇的家务事就应该在维司奇自己家里解决。我认识你父亲,不算很熟,但我至少看得出他会希望这事情在自己家里解决。”
“如果可以,我必让此事在家里解决。”艾希雅严正地答复道,“我自己也希望这件事情不要闹开。不过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那么,为了拿回我的船,该做的我还是会去做。”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葛雷得意洋洋地说道,他与欧菲丽雅互换了个胜利的眼神。
“我认识你曾祖母。”欧菲丽雅补充道,“你的长相跟她挺像的,你的精神也像她,她一定会希望由你来继承她的船。噢,那个女人,她对航海懂得可多了。我还记得她将薇瓦琪号驶入缤城港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天,连我的航海日志上都有特别的注记,如果你肯去翻翻看的话。反正呢,那天微风清爽,而且——”
“现在不是时候。”坦尼拉船长斥责欧菲丽雅,他定定地望着艾希雅,“我之所以要请你把维司奇的家务事留在家里解决,自有我的理由,而这理由说来也自私:我不想让别人看来,好像是商人之间起了内讧。”艾希雅如坠五里雾中,坦尼拉船长则摇了摇头,“你离开缤城好一阵子了,如今缤城多事,实在不能再多添上商人世家对付商人世家的事情了。”
“我知道,我们跟新商之间的问题就已经够多了。”艾希雅平静地应道。
“若只是旧商跟新商之间出问题就好了。”坦尼拉激烈地说道,“但恐怕更糟的还在后头。这是我在哲玛利亚城听来的消息,你知道那个笨得一无是处的少年大君干出了什么事情来吗?他雇用了恰斯国的佣兵船来巡逻内海路。我还听说,大君允许那些恰斯佣兵船有权开进缤城港以补充饮水和粮食,不仅如此,还费用全免。又说缤城总该乐于帮忙扫清海盗,所以让恰斯战船进港补给是应该的。我们离开哲玛利亚城的时候,大君的信差船已经离港两天了,那信差带着大君的文件,而那份文件要求大君的税吏除了提供补给之外,还必须善待大君的恰斯佣兵。什么‘收取献金,以作为补给之用’,那句漂亮话之中包藏着好大的祸心啊。”
“我们从来就不容武装的恰斯船进港,只有贸易船才能放行。”艾希雅轻声评论道。
“你抓到重点了,丫头。我的猜测是,我们以后也仍不容许恰斯战船进港。不过那些新商会向着哪一边倒值得观察,我怕的是他们宁可支持大君和那些恰斯走狗,也不愿支持——”
“汤米,”欧菲丽雅打断他的话,“这些政治局势以后再讲吧,你大可在从这儿到缤城这一路上的每一餐都跟她讲这些话题,讲得她无聊到痛哭出来。不过你总得先让艾奇亚变成艾希雅啊。”她的眼睛望向艾希雅,“去吧,丫头,去收拾你的东西。葛雷会护送你上岸,把你安全地送到寄宿屋的门口。”她的嘴弯成一抹狎弄的笑容,突然对大副眨了个眼,“而且,葛雷,还请你自持自重哟,因为你若是有什么不雅的举动,回头艾希雅可是会告诉我的。好了,快去吧,不过你千万只要送到门口,就别往里去了。”
这些打趣的言语让艾希雅的脸羞红起来,不过葛雷看上去倒没什么,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船长,谢了。”艾希雅仍努力地说了一句,“我感激在心。”她匆匆走到暗处以掩饰自己的脸色。
她回甲板上时,葛雷已经在舱盖边等她了。她背起自己的帆布袋,并庆幸他没开口说要帮她背袋子,这就免去了一场小小的尴尬。她跟着葛雷走下梯板,再走进城里。她想不到有什么话可说,而葛雷看来也跟她一样害羞。晚上气候温和,路上亮亮的,灯光从他们经过的水手酒馆里倾洒出来。他们走到那个寄宿屋时,葛雷停下脚步。
“呃,到了。”他尴尬地说道,话毕,他迟疑了一下,好像还要再说什么似的。
艾希雅决心要化解他的不安。“我能请你喝杯啤酒吗?”她朝街对面的酒馆一指,提议道。
葛雷朝那酒馆瞄了一眼,他回头望着艾希雅时,那蓝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怕我会不自在。”他老实地说道,“况且,若是我带着小姐去那种地方,我父亲准会把我的皮给剥了。”过了一会儿,他补了一句,“但还是谢谢你。”他一动也不动。
艾希雅垂着头掩饰自己的笑容:“既然这样,那就晚安啰。”
“是啊。”他不安地把脚挪来挪去,然后抓住裤脚,不让自己的脚乱动。“呃,我明天要跟你碰面,带你回船上,而且要做得像是‘巧遇’,这是欧菲丽雅说的。”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脚,“我不想在全镇四处找人。我们约个地方碰头可好?”他的眼睛又再度望向艾希雅。
“这样很好啊。”她轻轻地说道,“你建议在哪里碰头?”
他又转开了头:“从这条街再下去有家小馆子,食物棒极了。你只需问人‘艾多依的店在哪里’就找得到。我们可以在那里碰头,我请你吃晚餐,而你可以把你离开缤城之后的冒险经历告诉我。”他的眼睛又游回她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个笑容,“也许你可以把自从我们上次跳过舞之后的事一起告诉我。”
原来他真的记得他们共舞过,她也微笑以对。
他的脸挺英俊的,开朗且真诚。她想起葛雷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尤其是他和父亲与欧菲丽雅共处的光景。他们那轻松亲切的模样使她顿时非常渴望像是单纯地开开玩笑、一起聊天之类的简单事情。艾希雅对葛雷回以一笑,而葛雷在望向他处之前,脸上笑得更灿烂了。“那我们就明天下午见了。”她轻松地应和道。
“好,好,那,就这样定了,那么晚安了。”他匆匆地转身,拉拉裤子,把帽子反戴。她笑望着葛雷慢慢走远,他走起路来颇有得意洋洋的模样。现在她想起来了,这个葛雷,舞技可是一把罩呢。
 
“你知道吗?”喝得醉醺醺的塔洛克问道,“我认识你啊,我敢说,我真的认识你。”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船上的干部就船长跟我两人而已。”贝笙轻蔑地应道。他换了个姿势,因为他不想直接正对着塔洛克,不过那个水手好像没看出他的暗示。
“不,不,我是说,对啦,你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你是春夕号的大副。但是我早在这之前,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他以格外谨慎的态度在贝笙身边坐下来,但尽管如此,他把酒杯放下来之时,还是倾洒出一些酒来。
贝笙还是没有转头面对他,反而举起杯子来喝酒,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塔洛克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在那个灰白头发的老酒鬼找上他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喝酒,因为他想要独处一下。这是离开烛镇以来春夕号停泊的第一个港口,所以贝笙希望自己能好好想一想。
他的工作跟之前预期的差不多。春夕号是吃水浅的小船,所以日常运作上用不着他太费心思,再说船员们大多都在船上待了一段时间,工作都已经很熟练。贝笙除了吼着下令之外,有几次还以拳头助势,他刚上船那几天尤其严重。这种状况他也不意外,水手们总是会向新大副挑衅的,不管这个大副是外聘的,还是从旧人手中拔擢上来。这没什么,因为水手就是这样。要做大副光是有知识和能力是不够的,还得能打架、能以臂力替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做靠山才行。他就有这能耐,所以这不是问题。
他所苦恼的是上岸时船长派给他的任务。春夕号沿着哲玛利亚的海岸往北,而越往北,海岸线越破碎。一开始,春夕号与海岸线离得远远的,但现在则不时在这个岛屿停停,那个岛屿停停,有时候还大胆深入——然而众所周知,这一处乃是海盗的地盘。这个小不拉几的村子正是一般海盗村的写照:不过就是一条突堤码头,加上在软泥上盖的几间仓库,水边有两三家酒馆和几处三流妓院,酒馆后头的山坡上点缀着几间简陋的房舍。以贝笙的观点来看,这样的小地方实在没有存活的理由。
然而他却一整个下午都待在岸上,腰带上系着长剑,手上拿着短棒,站着护卫船长的背后,而船长则坐在其中一处仓库里的桌边。船长两脚之间夹着一个装满钱币的箱子,三个疑心病重得不得了的家伙把货物的样品一样一样地送上来,然后一样一样地议价。从这些货物的种类之杂、状况之差就可以推测出这些货物的来源了。船长转头问贝笙对于桌上那几个染了血渍、画了很多插图的手稿有什么看法时,贝笙打从心底感到不屑。“这些值多少?”当时芬尼船长这样问他。
贝笙把恶心的想象场面推开。“不值一条人命。”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芬尼大笑起来,接着开了个价钱,贝笙闻言点头。卖货的海盗彼此谈了一下,接受了这个价码。贝笙觉得这样的交易过程玷污了他的心灵,他打从一开始就怀疑春夕号买卖的是赃物,但是从没想到自己需要检视上面染了人血的货物。
“这么着,”塔洛克狡诈地提议道,“我就说个名字就好,你若是记得,就向我眨个眼,那我们就不谈了,什么都不谈。”
贝笙转头柔声说道:“这样吧,你现在就闭嘴,免得我把你两眼打得瘀青,如何?”
“跟自己船上的同事怎么这么说话嘛?”塔洛克抱怨道。
那人喝得太醉,醉到无法为自己着想。他醉得这么厉害,连威胁都无效了,却还没醉到睡死的程度——不过这一点,贝笙倒是可以稍微补救一下。他改变策略,转头望着他,并强迫自己装出个笑容:“唉,你说得一点也没错,现在我可想起来了,以前我们的确同船过,不过以前有没有同船过又怎样?反正我们现在同船嘛,我们就一起喝个痛快才是。小子!拿点朗姆酒过来,要好的,浓浓的那种,别拿这种像撒尿一样稀薄的啤酒来充数。”
塔洛克一下子变得很高兴:“唔,这样才对嘛。”他颇为赞许地评论道,接着举起酒杯,赶快喝干杯里的啤酒,以便待会儿专心享用朗姆酒。他用手背擦擦嘴,对贝笙咧嘴而笑,露出了他齿缝间的残屑:“你刚上船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不过从上次见面到现在,多久啦?我算算。十年?十年前,在希望号,记不记得?”
说是“失望号”还差不多。贝笙举起酒杯长饮了一口,装出思索状:“你是说我吗?十年前?我说你一定是搞错了,十年前我只是个小伙子。”
“是啊,当年你的确才只是个小伙子。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一开始不太确定。十年前,你连胡子都还没长咧。”
“是啊,的确如此。”贝笙和蔼地应和道。跑堂的小子送了一瓶酒、两个玻璃杯过来,贝笙忍痛咬牙付了酒钱。他对塔洛克咧嘴而笑,用手肘顶开其中一个小玻璃杯,直接咕嘟咕嘟地把朗姆酒倒在那水手的空啤酒大杯里,塔洛克的脸放出光彩。接着,贝笙在自己的小玻璃杯里倒了一点酒,并举起酒杯:“来,这杯是敬我们有同船之谊。”
两人一起喝下朗姆酒,塔洛克仰头直灌,吸一口气,叹着气往后靠,又起劲地抓耳挠腮起来。接着塔洛克伸出粗肥的指头,指着贝笙:“风之子号。”塔洛克咧嘴直笑,露出间隙很大的牙齿,“被我说中了吧?”
“说中什么?”贝笙懒懒地问道。他慢慢地品尝朗姆酒,眯着眼观察那个男子。塔洛克也学贝笙,再度浅浅地喝了口酒。
过了一会儿,塔洛克喘着说道:“哎呀,别那么生疏嘛。当年我们把风之子号抢过来的时候,你明明就在那条船上。哇,你可刁钻了,我们把你从船栏上拔下来的时候,你又是吐口水,又是乱抓乱踢的。当时的你,连一把护身的小刀都没有,却一直反抗,直到你掉进海里去为止。”
“风之子号啊?说不上有什么印象,塔洛克。”贝笙在语气里添了一丝警告的音调,“你该不会是说,你以前是海盗吧?”
那男子若不是太笨,就是太醉,自己都这样讲了,他竟然还不否认,反而哈哈大笑,笑得把带着朗姆酒的口沫都喷在他自己的杯子里。他往后一靠,用手腕擦一擦下巴。“嘿!我们不都是海盗吗?你瞧瞧,这一屋子的人,谁没有做过海盗的营生!谁也没比别人清高啊。”他往前靠在桌子上,突然间信心满满起来,“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一旦刀锋架在你的肋骨上,你还不是马上就签约了。”他又往后靠了回去,“不过据我记得,你当时用的并不是‘缤城的贝笙·特雷’这个名字。”他一边揉揉发红的鼻子,一边思索,“我一直在想。”他口齿不清地说道,接着他沉重地倒在桌子上,将头枕在手臂上,“但就是想不起你当时用的是什么名字,不过我倒记得我们都叫你‘黄鼠狼’。”说到这里,他再度抬起那只粗肥的指头指着贝笙,“就是‘黄鼠狼’。因为你瘦巴巴的,手脚又快。”那男人的眼睛慢慢地阖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打鼾了。
贝笙悄悄地站了起来。现在船上的货物大概已经快要装好,所以他若稍做安排,就可使春夕号迅速离港。说不定塔洛克醒来的时候会发现他的船没等他就走了。天底下因为喝醉酒而赶不上船的水手可多了,像塔洛克这样的例子没什么稀奇。贝笙低头望着打鼾的塔洛克。自从风之子号的事情以来,岁月对他很严苛,要不是塔洛克自己道出往事,贝笙说什么也认不出他来。贝笙拿起那瓶朗姆酒,把塞子重新塞住,慷慨地搁在那老海盗的臂弯里。如果塔洛克醒得太早,大概会再喝个一两杯,所以就耽误了时间。而如果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太迟,那么这瓶朗姆酒还可以安慰安慰他。说真的,自己对这个人并没什么反感,唯一的毛病就是,他竟提起一段自己巴不得早点忘却的往事。
黄鼠狼啊。贝笙想着这个绰号,走出酒馆,没入傍晚的冷冽雾气之中。我再也不是“黄鼠狼”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辛丁条,塞在嘴里,咬下一段,仿佛唯有此举才能让自己相信一切已成过去。辛丁碰到脸颊时,那强烈的苦涩感几乎使他冒出眼泪。在他吃过的辛丁中,大概就数这根的品质最好,然而这乃是下午卖赃货给他们的那些海盗送的临别小礼,而且是免费的。
他的确已经不是“黄鼠狼”了。贝笙走回系泊着春夕号的码头,讽刺地想道。可怜的小“黄鼠狼”才吃不到这样好的辛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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