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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觉醒

温德洛知道,有些宗教会描述邪魔横行、人们受到无尽折磨的场所,而这条船闯入风雨之中,船上的两腿兽尖叫着彼此砍杀,看起来就像是那些宗教所描述的地狱。不过莎神的文献中并不认为世上有这种地方,而温德洛深信,人间的折磨是人们折磨自己,而不是慈祥的莎神在折磨人。他深信莎神若是看到这种场面,只会感到悲哀。今晚船上的情景让他更领略到莎神教谕的精辟与周全。船上这些人跟所有人一样,都是莎神所生,但是今晚让人类溅血、失去生命的并不是呼啸而过的狂风,也不是滂沱落下的大雨。不,风雨并未使人类溅血、失去生命,这是人类彼此砍杀的后果,可不是莎神所为。这样的地狱不是上天降下的,而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打从莎阿达用灯笼砸向甘特利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这一场残杀既非他所兴起,也非他所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决定,只记得自己跟着莎阿达帮忙解开奴隶的锁链。这样做是正确的,可是到底帮莎阿达放开奴隶比较正确,还是冲去通知他父亲与众船员比较正确呢?别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这些人是死了没错,但这不是他的错。温德洛心里一再地重复这句话,这不是他的错。这一仇恨的浪潮一旦冲开锁链,光是一名少年怎么挡得下来?他只不过是被风雨卷起的叶子罢了。
温德洛纳闷,不知道甘特利是不是也有同感?
他跟莎阿达在最底舱释放地图脸的时候,听到上面传来叫喊声。那些地图脸不想错过机会,急着要冲上去闹事,所以便真的从温德洛身上踏了过去。莎阿达拿着灯笼领他们上去,温德洛则被丢在黑暗之中,既害怕又茫然无绪。现在他摸索着走过一个又一个脏污的船舱,爬过一个又一个奴隶的身体。这些仍留在船舱里的奴隶,有些是因为虚弱得动不了,有些是害怕而不敢叛变,有些则困惑地转来转去,彼此呼叫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温德洛推开他们,四处摸索,就是找不到通往甲板的舱梯。他告诉自己,薇瓦琪号上的每一寸地方他都知道,但此时薇瓦琪号突然变成了死亡、臭气与惊慌失措的人们所构成的黑暗迷宫。他听到上面的甲板传来往来奔走的脚步声以及气愤且恐惧的叫声,此外也有濒死的惨叫。
接着上面又传出另外一声惨叫,舱里的奴隶也因此而怕得叫了起来。“薇瓦琪。”温德洛突然想起,然后便大声叫道,“薇瓦琪!”他希望薇瓦琪听得到他的叫声,也希望她知道自己马上就去陪她。他突然摸索到舱梯,连忙攀爬上去。
他一上了甲板就被大雨打得抬不起头,接着脚下绊到船员的尸体。是阿和的尸体,卡在半开半合的舱盖下。在这黑暗之中,他看不出阿和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他在阿和身边跪下来,听到船上各处传来打斗声,但此时心里无法领略那是什么意义,只知道阿和已经死了。阿和的胸口仍有温度,滂沱大雨和飞溅起来的水波把他的脸和手浸得冰凉,他的身体则失温较慢。
船上还有许多其他人快要死去,船员与奴隶都有,而薇瓦琪经历了这一切。温德洛猛然想到,这一切,薇瓦琪都感同身受,而且是孤独地承受。
他还没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便发现他已经站起来,踉跄地奔向前去了。船腰上搭了个帆布棚子,有的船员就睡在那里,虽然棚子里不免吹风淋雨,但总比睡在甲板下的水手舱里闻奴隶臭味舒服。此时棚子垮了,风雨击打着帆布与木柱,人类则彼此击打对方。镣铐突然摇身一变成为致命的武器。温德洛缩身躲过那些血迹斑斑、打得正眼红的人们,并叫道:“停!停!你们别再打了,这样下去船会受不了的!你们赶快停下来!”但是根本没人理他。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多人,有的人还会动,有的人已经不动了。温德洛从他们身上跳过去。这些人,他是救不了的,船上他唯一还能救的是此时正在对着夜空、尖声喊着温德洛名字的薇瓦琪。温德洛被一个大概已经死去的人绊倒。他踉跄地爬起来,躲开一个想要抓他的人,在风雨和黑暗的夜色中摸索前进,最后终于抓到了爬上前甲板的短梯。
“薇瓦琪!”温德洛叫道。在渐大的风雨中,他的叫声小得可怜,但幸亏薇瓦琪还是听到了。
“温德洛!温德洛!”薇瓦琪无心地尖叫道。她叫着温德洛的模样就像是被恶梦所困的孩子在哭喊着叫妈妈。温德洛想攀上前甲板,但是船猛然冲进大浪之中,他一下子被大水推了回来。一时间,他也只能攀着梯子,努力地在水退之际吸口气。他趁着下一波大浪来袭之前跳上前甲板,没头没脑地往前冲。他紧抓住船首的船栏。他感觉不到薇瓦琪,只能看到眼前有个身影。
“薇瓦琪!”温德洛叫道。
此刻薇瓦琪并未回答。温德洛紧抓住船栏,尽自己所能探出身子去碰她。他觉得自己像是以温暖的手拢住了冰冷的黑夜,而薇瓦琪则十分感激地将她的感知与他结合在一起。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薇瓦琪的恐惧与震惊也流入了他的心里。
“他们把康弗利杀了!现在没人掌舵!”
人形木雕与那少年一起被大浪盖过。温德洛拼命伸手抓,却仍抓不住滑溜的巫木甲板。在黑暗之中,他一边挣扎求生,一边体会薇瓦琪所知的事情与她绝望的心情。他感觉得出船上各处皆有死伤,也知道薇瓦琪感觉到船因为失去控制而冲入漫天的海浪之中。此时船员们都顾不得自己的职责了,有些船员被包围在船尾甲板上,犹作困兽之斗,其他管船帆的船员则散布在甲板各处缓慢地死去。每当生命逝去之际,薇瓦琪便仿佛自己也被人削去一块似的。温德洛首次感觉到,海是如此庞大,而承载生命的船是如此之小。甲板上的海水退却之后,他勉强站起来,对薇瓦琪问道:“我该做什么?”
“去掌舵!”她的叫声透过风雨传来,“把舵掌稳。”接着她突然高声吼道:“叫他们别再互相杀戮了,要不然他们通通都得死。再不停下来,我保证让他们死得一个也不剩!”
温德洛转身朝向船腰处,深吸一口气,对那些兀自缠斗不已的人叫道:“你们都听到了吧!再不停止打斗,她会把我们通通杀掉!别再打了!你们之间,若有懂一点船的,快把船帆调整好,要不然我们通通活不过今夜!还有,让开路,让我到后船尾去!”
大浪再度蒙头盖下来。如高墙一般的海浪从背后袭来,一下子打得温德洛四下无着,既没抓到甲板,也没抓到索具,只能随水漂浮。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被冲到船外,他自己也不会知道。他张开嘴,本想大叫一声,结果却喝进了一大口咸水。下一刻,海水便将他重重地打在左舷的船栏上。他赶紧抓住船栏,紧紧地抱住,说什么也不让海水顺势将他带到船外。但身边的那个奴隶可没有这么幸运,那人撞上船栏,踉跄了一下,然后就被海水卷走了。
海水迅速地从排水管流了出去,甲板上的人像是被人丢上岸的鱼儿一样无奈,被海水呛到,不断地咳着。情况稍好一点时,温德洛便站起来,努力往船尾走。他想着自己如同落在水坑里的小虫子一般,之所以没命地挣扎,只是因为有生命的东西总是奋力求生。留在甲板上的人大多都不是船员,这点只要从他们紧抓着船栏绳索不放就可以看出来。下一波大浪来袭,将众人都淹在水下时,他们还是跟之前一样害怕。一定是有人找到了镣铐的钥匙,因为有些人已经完全没了束缚,不过有些人仍像是穿衬衫一般习惯地套着脚镣活动。现在有更多人害怕地从舱盖里探头出来张望,他们吼着指点甲板上的人,或是吼着跟甲板上的人问事情。不过每次巨浪袭来,他们便怕得缩回去,免得自己浸湿,但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船舱里进了多少水。每次船冲进水里,便把船腰的奴隶与船员尸体冲得漂来漂去。温德洛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情景。难道他们获得自由之后紧跟着便要溺水而死吗?难道死了这么多船员之后,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他突然听到莎阿达的声音。“他在那里,这是我们的人。小子,温德洛,过来!他们把自己锁在那里面,不肯出来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那些鼠辈熏出来?”船上干部的房间都在艉楼,而莎阿达正指使着一群满脸喜悦之情的地图脸,叫他们守住通往艉楼的那一扇门。虽然风雨把船打得摇摇晃晃,但是他们仍一心一意要肆行杀戮。
“要是我不去掌舵,我们就要通通因为暴风雨而送命了!”温德洛对他们吼道。他以较低处的部位发声,这样才会有像是成年男子下令的声调,“别再打打杀杀了,要不然我们全得葬送在这大海里!我求求你们,让能驾船的船员出来驾船吧!浪打得这么高,船进水进得越来越严重了!”大浪再度袭来时,温德洛抓住通往后甲板的短梯,并恐惧地望着海水不断往舱盖的开口灌下去。“把那些舱盖关上、扣紧!”温德洛对他们吼道,“另外再安排些人去把船舱里的水抽出去,否则底下的奴隶会全部淹死!”他抬起头望着船帆,“船吃风吃得太多了,那些船帆得卷起来才行!”
“我才不上去呢。”一名奴隶大声地叫道,“我才刚挣脱了锁链,可不想三两下就摔死了!”
“那你就等着淹死吧!”温德洛朝他吼了回去,语调愈显激昂,少年的尖锐嗓音盖过了风声。有的奴隶作势将舱盖盖上,但是这些舱孔乃是奴隶通往自由的要道,任谁也不肯真心地扣紧。
“礁石!”薇瓦琪尖叫道,“礁石!温德洛,掌舵,快掌舵!”
“把船员放出来,跟船员交换条件,只要他们能保你们活命,你们就保他们活命!”温德洛对莎阿达吼道,接着便迅速地沿着梯子攀上后甲板。
康弗利死在舵轮上,他是被人从身后刺死的。那人杀死康弗利之后,便任由他往前倒下,所以他有一半绞缠在了舵轮轮辐里。幸亏康弗利的身材魁梧健壮,稳住了舵轮,船舵才没有被海浪冲得东旋西转。“对不起,对不起。”温德洛喃喃地道歉,把那高大的尸体从生前的岗位上拉下来。他踏上前抓住舵轮,以免它胡乱旋转。接着他以最大的音量喊道:“我掌舵了!现在该怎么办?”温德洛祈祷声音能够切过风雨,传到薇瓦琪的耳中。
“左满舵!”薇瓦琪吼了回来,不过她的声音不只穿过风雨而来,同时也在他手里振动。温德洛这才恍悟到,舵轮的轮辐也是以巫木做成的。于是他将轮辐握得更紧了一点。他不知道与船结为一体算不算是犯戒,但他仍伸展出去,与船,而不是与莎神合而为一。他再也不怕自己会因为与她结合而失去自我了。
“稳住。”温德洛轻声对薇瓦琪说道,同时感觉到人船的结合突然跃升至极高的层次。他因此而感受到薇瓦琪的恐惧,但也感觉到她的勇气。她对于海流与风雨的感触,他通通知道,薇瓦琪的巫木身体仿佛就是他自己的身体一般。
舵轮在设计时预设掌舵的是肌肉结实的成年男子,温德洛看过别人掌舵,也曾在风平浪静时掌舵过一两次,但是现在风大浪高,又没有一个成年男子站在他身后指导,并随时在可能失控之时协助抓住舵轮,身材瘦削的温德洛压上全身的重量才转得动舵轮。对他而言,每多转一度都是个小小的胜利,不过他不知道船来不来得及回应舵轮的转向。感觉上,船似乎正面迎向了下一个大浪,而不是从浪旁绕过去。他眯着眼睛望着滂沱大雨,但是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说不定他们此时位于野海之中,周遭尽是一片虚空。温德洛突然察觉到,唯一致力于努力拯救众人的就只有薇瓦琪与他而已,除此之外,甲板上的每个人都彼此砍杀得不亦乐乎。这真是太荒谬了。
“你得帮帮我才行。”他平静地说道,知道这样薇瓦琪就能察觉到自己在说什么,“你得帮我探查前面的水波和礁岩的情况,然后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他听到船腰那儿有人互相吼来吼去,有的声音比较低沉,所以温德洛猜测奴隶们大概是在跟受困的船员谈判,不过他们的声音如此愤怒,恐怕未等达成协议,船就已经不保了。他劝自己,还是别指望他们了吧。“就只有你跟我了,薇瓦琪。”温德洛轻轻对她说道,“就只有你我两个。且让你我一起努力保命吧。”他紧紧地将舵轮握在手里。
不知是薇瓦琪回应了他,还是他信心坚定,总之他突然力量大增。由于大雨加上天黑,所以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仍屹立不倒地与大雨和黑夜对抗。薇瓦琪没有再对他说话,不过他已经多少掌握得到船的感觉了。船桅上的风帆在跟他作对,对此他无可奈何。雨势变了,虽下得与刚才一样又急又快,却比较小。然而,虽然风雨退却,天空露出一线曙光,但是舵轮却越来越僵硬沉重。“我们被海流卷进去了!”薇瓦琪低声对温德洛吼道,“前面有礁石!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条海峡!我们不该走这边的。这里的礁岩太多,光靠我自己是避不开的!”
温德洛听到锁链的叮当声,然后是一个沉重的身体跌在甲板上的声音。他找个机会瞄了一眼,原来是有一团人朝他走来,其中有几个锁着手铐脚镣。他们走到他身前之后,便用力将为首的那人一推,使他跪在湿淋淋的甲板上。莎阿达朗声说道:“他说,如果我们让他活命,他就帮我们掌舵。”接着他以较低的声音补充道:“他说,我们若没有他,是过不了前面的礁岩的。他说,知道这条水道的只有他一人。”
那人挣扎着站起来,温德洛这才认出他是屠戈。在黑暗之中,他看不出屠戈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衬衫后面扯裂了,身后有一条淡色的布片随风飘动。“你?”屠戈说道,难以置信地低声笑了两声,“你把我们害成这样?是你?”他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虽然一直心术不正,但是你没那个胆子。现在你站在那里掌舵,好像这条船是你的,不过我不相信抢船的是你。”虽然镣铐俱在,且被怒目而视的地图脸团团围住,屠戈仍朝身边吐了口口水。“就算人家拿银盘把这条船送到你面前,你也没那个种把船接过去。”他在激愤之余,一开口就说个没完,“噢,是啊,你父亲给你的安排,我通通都知道。那天他讲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在心里。你满十五岁的时候,你父亲就要升你做大副。至于老屠戈,就不必管啦。把甘特利升为船长,把娃娃脸升为大副。要是果真如此,那我可不就要被你整死了。”
他大笑道:“唔,我听他们说,甘特利已经死了,而你父亲也差不多了。”他交叉双臂抱胸,“你看到右舷的那个岛没有?那是钩岛。你应该要走钩岛另外那边的水路才对。这边的水路,水流急,礁石又多,所以如果你们要找个人掌舵,就要客客气气地跟屠戈讲话,而且你们除了给屠戈活命之外,最好再给他一点什么好处,这样他才会把你们这些可怜虫从险境中救出来。”他露出癞蛤蟆一般的笑容,突然信心满满,认为众人非留他不可,所以他一手将这个局面转为对他自己有利:“喂,你们讲话要客气,可是也得讲得快一点,因为前面就是礁岩了。”屠戈身后站了几个在哲玛利亚城补上的水手,他们恐惧地望着前面的黑暗水道。
“我们该怎么办?”莎阿达对温德洛问道,“这个人可信吗?”
这情况真是太好笑了——同时也很恐怖。他们在问他啊,他们这是把整条船的安危都交到他手里了。温德洛仰头望着逐渐发白的天空。船桅上有两个奴隶,奋力要把船帆卷收起来,但是徒劳无功。但愿莎神发发慈悲。他略微松开舵轮,望着屠戈得意的神色。屠戈会不会为了报复而把船往礁石开过去?有人会复仇到这个程度,竟把自己的性命赔上去吗?温德洛脸上的刺青有点发痒。“不,”他终于说道,“我不相信这个人,而且我宁可杀了他,也不让他掌舵。”
一个地图脸冷酷地耸耸肩:“没用就去死吧。”
“等等。”温德洛叫道,但是已经太迟了。那个地图脸仿佛码头搬货工人抓一捆丝绸那样,轻轻松松地把肥壮的屠戈抓起来,高高举起,扔到船尾之外,其力道之大,带得他自己也不禁跪了下来。屠戈就这样死了,快到都来不及叫出声。温德洛只说他不相信屠戈,屠戈就断送了性命。别的水手跪了下来,哭喊着求温德洛饶他们的性命。
温德洛突然感到非常不屑,但并不是针对求饶的水手。“把他们的镣铐解开,派他们去爬船桅。”他对莎阿达吼道,“赶快把船帆卷下来,一看到礁石,就赶快叫我。”这个命令极其愚蠢,而且没什么用处。光凭温德洛和他们两个人是不足以操纵这么大的船的。莎阿达在解开他们的脚镣时,温德洛听到自己问道:“我父亲呢?他还活着吗?”
众人的表情一片空白,温德洛这才领悟到,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据他猜想,这些日子以来,他父亲大概是禁止船员们谈他的事情吧。“海文船长呢?”温德洛质问道。
“他在下面,他头破了,肋骨也断了。”一名水手大着胆子说道。
温德洛估量情势,最后仍决定以船为重。他指着莎阿达说道:“你去把船长带到这里来,动作要轻柔一点。他若是不省人事,那就派不上用场了。”而没用的就去死吧,温德洛想,这句话原本大概是工头恐吓奴隶的话,如今却变成奴隶所依存的法则。他听到莎阿达派了人去把船长带来。为了让重获自由的奴隶认为船上的水手有用,温德洛吩咐道:“把那两个人放开。船上所有活着的、能动的水手,都叫他们去收船帆。”
一个地图脸耸耸肩:“现在就剩这两个了。”
只剩下两个活口以及他父亲。温德洛瞪着那个把屠戈丢下海的人:“你,既然你把一个还有点用处的水手丢下海,那你就去顶他的位置吧。你现在就爬到主桅顶端的瞭望台去,看到什么就用吼的告诉我。”温德洛怒视着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人,突然气了起来。这些人怎么就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其他人快去盖紧舱盖,然后开始抽水。船现在已经因为进水太多而过重,涌进船舱里的水多到不像话。”接着他以较为平静,但是同样严厉的声音补充道,“把甲板上的尸体清理干净,把崩塌的帐篷收拾收拾。”
第一个被温德洛交代的地图脸先望望他,又望望主桅顶端那个渺不可见的瞭望台:“上去那里?这我没办法。”
此处海流湍急,倏地沿着海峡窜过去,温德洛吃力地操持舵轮,与海流对抗。“你若想活命,就赶快上去。”他吼道,“没时间害怕了。现在别的不重要,只有船才重要。你们若想救自己,就赶快救船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讲话有乃父之风。”
凯尔半边脸红肿瘀青,走路的时候整个人一扭一扭的,以免断在体内的肋骨因为震动太厉害而摩擦得更痛,他的脸色比天色还要苍白。他望望掌舵的儿子,望望那些因为温德洛下令而赶紧忙碌起来的地图脸,再看看暴动过后的残迹,慢慢地摇了摇头:“你非得弄成这样,才能重新找回你的男子气概?”
“我从未失去男子气概,”温德洛针锋相对地说道,“但你只因为我不是你,就看不出我有男子气概。我既不高大,也不强壮,更不严厉。但我就是我。”
“你就是一直达不到标准,而且你从来也不在乎我能给你的东西。”凯尔摇了摇头,“你跟这条船,你们两个都太任性了。”
温德洛紧紧抓住舵轮。“现在没时间讲这个。薇瓦琪不能光靠她自己开船,她在帮我,可是我也需要你的眼睛,还需要你的知识。”接着他以无奈的口气说道,“教教我吧,父亲。”
“他真的是你父亲?”莎阿达惊骇地问道,“他把自己的儿子贬为奴隶?”
温德洛与凯尔都没有回答,他们两人都直视着前方的暴风雨。过了一会儿,那教士退至船尾,把他们两人丢在舵轮旁。
“这船以后要怎么办?”他父亲突然问道,“就算你安全地通过这个海峡,也不够人手开船。这片海域是很棘手的,即使有一船熟练的水手都很难穿越。”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你还来不及拥有这条船,这船就要撞烂了。”
“我尽力而为就是了。”温德洛平静地说道,“这并不是我的选择,不过我相信莎神从不绝人之路。”
“操!”凯尔不屑地摇起头——“保持在中间的水道上。不,略往左舷偏几度,把稳。屠戈呢?你应该叫屠戈上去瞭望,然后把他看到的情景告诉你。”
温德洛思索了一下,把他父亲的意见跟他通过薇瓦琪所感知到的情况比对,之后才修正方向。“屠戈死了。”他在短暂沉默之后说道,“有一个奴隶认为他没用,所以就把他丢到海里去了。”他抬起下巴,对那个正在爬主桅,但是爬到一半就冻结在半空中的人点了一下:“所以就由他去瞭望台坐镇。”
他父亲吓呆了。一阵沉默之后,他父亲才再度开口,声音颇为压抑。
“这一切……”他父亲低声说道,这话只讲给温德洛一人听,“你弄出这一切,只是为了要现在就夺船?你连多等几年都不肯?”
对于温德洛而言,这个问题问出了他们父子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们之间的鸿沟大到无法跨越。
“你一样也没说中。”这句话太笨了。但话说回来,就算他耗尽一生的口舌,也无法使他父亲了解自己的心思。从头到尾,他们父子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这条船。“我们一起努力让船通过这片礁岩吧。”温德洛提议道,“只谈这个就好,这是我们唯一的共识。”
过了很久之后,他父亲踏上前,站在他身后,轻轻伸出一手放在舵轮上,与儿子的双手并列在一起。他往上一看,看到一个自己的手下。“柯尔特!你别管船帆了,你到瞭望台上去。”
接着他父亲望向前方。“走啰。”他轻轻对温德洛警告道,此时船突然加速前进。
 
“你们把我给卖了。”麦尔妲呆滞地说道,“你们为了还清船的债务,所以把我卖给大怪兽。你们任着人家把我拖到架在沼泽里的树屋营地,害我长出许多肉瘤,又生出许多孩子,而自己则因为跟库普鲁斯家新谈好的买卖合约赚了大钱,在缤城享福。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通常缤城的女人若是嫁到了雨野原,那么她娘家就会大发特发。”外祖母和母亲一大早就把麦尔妲叫醒,吩咐她到厨房来,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早餐都还没做好呢。
“麦尔妲,不是你说的那样。”麦尔妲的母亲以“你要讲讲理”的口气说道。
至少外祖母老实地把她的感受讲了出来。外祖母继续把烧水壶装满水,放到炉台上去烧热,她亲自弯下身翻动柴枝,好让火烧得大一点。“老实说,是你把自己给卖了。”外祖母装出愉快的声调说道,“人家送了一条领巾、一颗火焰宝石,再送一个梦盒,你就把自己给卖了。你不要声称说你笨到不知情,因为你机灵得很,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麦尔妲沉默了一阵子。“东西都在我房里,还给他们就是了。”她粗声提议道。火焰宝石啊,她实在舍不得跟火焰宝石分离,不过这些东西最好还给人家,免得她被许给蛤蟆脸的雨野男人。麦尔妲想起自己在梦中吻了那个人,不禁怕得颤抖。在现实世界中,那人藏在面纱之下的嘴唇必是粗皮多瘤的。如今光想到那个吻,她就觉得要吐了。梦里的人那么英俊,但事实上他的长相却与癞蛤蟆无二,这太不公平了。
“现在才想到要退还礼物,未免太迟了。”她母亲严厉地说道,“如果之前你老实招认梦盒的事情,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这话要收回来。在梦盒之前,你就已收下对方送的领巾和宝石,更不用说你还把喝了一半的酒杯送给他。”她母亲停顿了一下,以较和蔼的语气说道:“麦尔妲,没有人要逼你结婚。我们只是应允那个年轻人可以跟你见面,如此而已。再说你也不会单独与他见面,你外祖母、我、瑞喜或是奶妈一定会陪着你,你用不着怕他。”接着母亲清了清嗓子,以冰冷的语气继续说道:“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也不准你失礼。你绝不能迟到,也不能态度粗鲁,你怎么对待到我们家来拜访的访客,就怎么待他,而且不准你乱讲肉瘤、沼泽、生孩子什么的。”
坐在桌边的麦尔妲站起来,走到厨房的工作台上替自己切了一片昨天剩下的面包。“好,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她对母亲与外祖母说道。说真的,她要是不肯开口,那她们能奈她何?她才不要假装喜欢那个人呢。那个人很快就会发现她觉得他很恶心,之后他就会失望地离去了。麦尔妲纳闷道,如果那个人说他不要娶自己,那她还能把领巾和宝石留下来吗?现在问这个问题可能不妥,不过,他若要把梦盒要回去,那倒无妨。麦尔妲打开梦盒之后,梦盒就变丑了,颜色变得暗沉,像是壁炉里的灰烬。梦盒闻起来倒还很香,只是她用不着为了闻香而把梦盒留下来。
“麦尔妲,这些人我们是冒犯不得的。”她母亲指出。
近来她母亲看来既疲倦又憔悴,脸上的皱纹多了,也不像以前那样花时间弄头发。照这样下去,再过不久,她就会像外祖母那样一天到晚臭着脸了,外祖母现在还皱着眉头呢。“这不是哪些人我们冒犯无妨,哪些人我们冒犯不得的问题。”她外祖母说道,“重点是,要婉拒看不对眼的追求者,方法多得很。你可以用各种办法,但就是不能用粗鲁的态度把人逼走,我们家的人不能这样。”
“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麦尔妲突然问道,“我们还有没有桃子果酱?”
“你父亲要到春末才会回来。”她母亲疲倦地说道,“你问这做什么?”
“我敢说,要是父亲在家,他一定不会强逼我装出喜欢那个人的样子!我根本不认识他……家里都没有什么好吃的吗?”
“你抹点奶油就是了。我告诉你,没人叫你假装喜欢他!”外祖母吼道,“你又不是妓女,他也不是付钱叫你笑眯眯地望着他。我说得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希望你对他待之以礼。我敢说他一定很有绅士风范,这是卡欧雯亲口说的,何况我认识卡欧雯已经很多年了,你只要好好尊重对方就行了。”接着外祖母低声说道:“我敢说,他一定很快就会发现你不是合适的婚嫁对象,并失去兴趣。”外祖母讲最后这句话的口气真是把她瞧扁了,好像她配不上那个人似的。
“我尽量。”麦尔妲不情愿地退让道,把干巴巴的面包丢在她座位前的桌上。至少她还可以把这事拿到黛萝面前去夸耀。黛萝总是在麦尔妲面前炫耀她家里有多少年轻人来来往往,那些都是瑟云的朋友,这麦尔妲是知道的,但是黛萝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而且他们会跟黛萝聊天讲笑话,有时候还会送糖果或是小东西给她。有一次,外祖母和母亲允许麦尔妲在瑞喜的陪同下跟黛萝到香料市场逛一逛,当时瑟云的一个朋友认出黛萝,便大大地一甩斗篷,弯身对她行礼,而他的斗篷则在风中摇曳。那人还说要请她们喝香料茶,但是瑞喜说她们必须赶快回家了。瑞喜那样说,仿佛把麦尔妲当做是小孩子来看待。要是能跟黛萝说,有个年轻人亲自登门来拜访她,那多体面呀!倒不必跟黛萝说那人可能脸上长满肉瘤。也许可以把他描述成既神秘又危险的模样……她自顾自地笑笑,开始练习摆出做梦一般的出神表情。对,她在跟黛萝谈起这个追求她的年轻人时就用这种表情。麦尔妲的母亲砰地一声,把一罐蜂蜜放在她面前。
“谢谢。”麦尔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在面包上抹蜂蜜。
说不定瑟云听了会嫉妒哩。
 
天刚亮时,凯尔·海文问道:“你会让我活下去吗?”听得出他想要以不带感情的语气问,但他的话像是硬挤出来的,当中带着几分恐惧。除此之外,温德洛还听得出他已经很疲倦了。这个漫长的夜已经快要过去,不过这是靠着他们父子俩掌舵,加上柯尔特和薇瓦琪把他们看到的、感觉到的汇报回来,才好不容易熬过来的。温德洛不得不敬佩父亲的耐力。由于左肋骨的伤势,他仍驼背站着,不过他已经带着船熬过难关了。此时他开口请儿子保他一命,想必他要讲这话也很困难吧。
“我向你保证会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他望着父亲说道,然后朝莎阿达瞄了一眼。莎阿达仍倚在船尾。温德洛不禁纳闷道,往后的事情有多少是他自己能做主的?“你不相信我。不过你若死了,我会很悲伤。不管这船上谁死了,我都很悲伤。”
眺望着前方的凯尔·海文只应了几个字:“再往左舷偏一度。”
他们周遭的水域突然展开,海面颇为平静,钩岛已经被远抛在后,豪瑟海峡在此开展。
海文的儿子纠正了航道。他们头上那些攀在索具上的男人彼此叫嚷着到底该做什么事以及该怎么做。温德洛的父亲说得没错,光靠一两个有经验的老手是不足以驾驶这艘大船的。温德洛抓紧船舵,一定有出路吧。“船啊,你要帮我。”温德洛轻声说道,“帮助我,让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吧。”温德洛感觉到薇瓦琪疲倦地回应了他,她的回应称不上有信心,只能说很信任。
“后面来了一艘船。”莎阿达大声地说道,“一下子就迅速靠上来了。”他透过淅沥直下的雨势,眺望着后面的那艘船。“他们挂的是渡鸦旗!”莎阿达高兴地喊道,“莎神果然从不绝人之路!”他随即撕碎他的破衬衫,拿着布片对后面那条船招摇起来。
 
“那条船的船尾有个小男孩!”索科对下面的柯尼提叫道。暴风雨已经渐渐止息,连大雨也慢慢收势,不过索科还是得朗声高叫才能把声音传过来,“而且他们甲板上乱七八糟,看起来不久前船上起了叛变。”
“那更好……对我们而言。”柯尼提吼了回去。吼叫真是吃力,而他累得要命。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登船的队伍,一待那船开到主要水道,就把船拿下来。”
“看起来那小子把舵轮掌握得很好,船上的风帆弄得乱七八糟竟还能撑到现在。等等!”索科以难以置信的声音叫道,“船长,他们在呼叫我们,看起来那个人是要我们靠上去。”
“那我们就让他如愿。准备登船小队!不,等等。”柯尼提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自己撑直起来,“我要亲自带队。詹吉司!你过来掌舵。依妲,我的拐杖在哪里?”
他的梦想就要成真了。那艘船唾手可得,可见他的运气仍然很旺。他一直相信自己运气极佳,而你瞧瞧,前面不就是他的活船了吗?瞧那船多漂亮!等到玛丽耶塔号靠到那艘活船边,他只觉得这一生再也没见过比这更美的船。他站在玛丽耶塔号高起的后甲板上俯瞰那艘活船,那船上的尸体堆积如山,船帆像是妓女的裙子一般高高地撩起,不过那银色的船壳闪闪发光,线条流畅得像首乐曲。
柯尼提人一摇晃,差点倒地,幸亏依妲撑住了他。詹吉司接掌舵轮,那老水手以古怪的脸色朝他望了一眼,半是怜悯,半是恐惧。
“我不知道你的拐杖在哪里。这样吧,我扶你到船栏边去。”依妲咬牙哼了一声,使劲地撑着柯尼提走过去。柯尼提半拖半跳着来到船边,双手握紧船栏。“我的爱。”依妲非常轻柔地说道,“你还是去里面休息一下吧,叫索科帮你逮住那条活船就好了。”
“不。”柯尼提粗鲁地说道。光是要用单脚站立就已经见鬼的辛苦了,这女人还要用这些无谓的争执来浪费他的力气,“不,那是我的活船,所以我要跟着第一批人登船。那是我的好运招来的船。”
“求求你。”依妲哀求道,“亲爱的,我的爱,你要是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操。”索科顺着呼气骂了一声,此时他已经来到柯尼提与依妲身旁,“噢,柯尼提,噢,船长……”
“我会亲自带人登船。”柯尼提对索科说道。他的大副不会跟他争执,而且他的大副会叫那个可恶的女人不要再干扰他。
“是,船长。”索科轻声应道。
“你不是真的要让他去带队吧!”依妲对索科叫道,“你瞧瞧他累成什么模样了,早知道这会消磨他那么多精力,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到甲板上来……”
“让他去吧。”索科轻轻地说道,他前来时也一并带来了柯尼提的拐杖,不过他并未把拐杖交给柯尼提,而是小心地放在甲板上,“我去用绳索和帆布帮你组装个吊椅,船长,再妥妥当当地用吊椅将你吊到你的活船甲板上去。”
“可是……”依妲还要再说,但索科打断了她的话,“这是我早就应允他的。”索科以严厉的声音说道,“女人,你瞧瞧他啊。这是我早就应允船长的,让我遵守我的诺言吧。”接着他低声补了一句,“我看这事我们只能顺着他了。”
“可是……”依妲开口道。她望着柯尼提,一动也不动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她静止地望着他,好像连呼吸也停止了。接着她转而望向柯尼提身边的索科,“那我要跟他一起过去。”她平静地宣布道。
“我们两个都会跟过去。”索科应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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