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海盗与囚犯
“他们是海盗啊，你真是他妈的笨！”凯尔口出恶言，“快把你的人聚集起来，把他们赶走。现在我们还有机会逃开。既然是温德洛掌舵，那么薇瓦琪会……”
“是啊，他们确实是海盗。”莎阿达得意洋洋地应和道，“不但如此，他们升的还是‘渡鸦旗’，这可是哲玛利亚国的每一个奴隶都引颈盼望的海盗旗啊。他们逮住运奴船之后就把奴隶放走，然后把船员推下去喂海蛇。”他讲到最后那一句时颇有威胁之意，跟他脸上欢欣得意的笑容形成强烈对比。“莎神从不绝人之路，这句话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莎阿达又补充了一句，接着便不再理睬他们，大步走向船腰。船腰上聚集了一群奴隶，他们对渡鸦旗指指点点，开心地彼此高喊。
这个消息像是野火一般迅速地传了出去。玛丽耶塔号靠了上来，并掷出了铁钩爪。温德洛感觉到，当锐利的铁钩拖过甲板、钩在船栏上时，薇瓦琪的心里惶惶不安。“稳住，我的小姐。”温德洛轻声对薇瓦琪说道。她的焦虑与自己的焦虑混合在一起，他担心的是，就算他能够再次忍受打斗与流血的场面，他们也没有船员，所以根本无法抵抗海盗登船。温德洛疲惫得要命，这疲惫感蒙在他身上，仿佛一件沉重且冰冷的衣衫。虽然另外那条船已经跟薇瓦琪并排在一起，但是他依然握紧薇瓦琪的船舵。接着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水手散布到薇瓦琪号各处，像是一群因蚁窝被毁而四处逃窜的蚂蚁。船腰处有个人在吼着，他不但对水手下令，也对奴隶下令。于是，人们迅速地爬上船桅，三两下便将船帆整齐地收了起来，就像变魔术一样。温德洛听到将船锚放到水里的铁链声。有个人在以颇为权威的声音喊话，所以奴隶们顺从地让开路，让海盗水手们干活。
温德洛动也不动，希望自己能混在奴隶里，不要被人注意到。他心里涌起了几乎可称之为宽慰的感受：这些海盗占了他的船，但至少这些人是有能耐的。现在在薇瓦琪号上忙碌着的可都是干练的水手。
不过这个宽慰感一下子就过去了，因为过了一会儿，便有人纷纷将尸体推下海。温德洛本以为，那条白海蛇已经在先前在暴风雨中离得很远了，但此时它突然冲上水面，急切地大口吞咬尸体。远处有几条颜色比较鲜艳的海蛇也举起头，以戒备、好奇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其中有一条海蛇竖起颈部的冠毛，并摇了摇头，挑战似地吼了一声。
一看到那些海蛇，薇瓦琪便口齿不清地叫喊道：“不！把他们赶走！”接着她又吼道：“不！不可以把甘特利推下去，不可以！别把他喂给那些肮脏的东西！温德洛！你叫他们停一停啊！你叫他们停下来！”
这番话只引来一场大笑。
温德洛朝他父亲瞄了一眼，他父亲的眼神像是死了一般。“我得去陪薇瓦琪。”温德洛歉然道，“你留在这儿。”
他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去了也是白去。海盗都已经把船抢走了。你刚才竟然顺着那个教士的意思，任由那些海盗登船。你昨夜也是这样，奴隶暴动的时候，你竟然没警告我们一声。”他摇了摇头，“昨天夜里，我一度以为自己之前低估了你。但如今看来，长久以来我对你的评估一直都很中肯。”
“是啊，我之前也是这样。你把我的船改装为运奴船的时候，我竟然只是冷眼旁观，并未阻挡你。”温德洛尖刻地应道，缓缓地上下打量父亲，“恐怕我的评估也一直都很中肯。”他绕开舵轮往船首走去，不曾回头看船。他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船。他之所以把那个受了伤的男子孤零零地丢在那里，并不是因为他怨恨自己的父亲。他把父亲丢在船尾，并不是希望有人会来杀死他父亲。他之所以丢下父亲，只是因为船需要他。他朝前甲板而去。船腰处聚集了许多奴隶，所以他放慢速度，并装作四处打量的模样，以免引人注意。
在日光之下，奴隶的情况远比他们在黑暗的货舱里时更惨不忍睹。由于锁着铁链，加上一路颠簸，他们身上的破烂衣衫根本遮不住伤痕累累又苍白无力的皮肤。因为吃得太少，许多人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有些人穿戴着他们从死人身上剥除或是从船员的衣柜中夺来的好衣物和配饰。地图脸似乎已经把他父亲的衣柜瓜分一空，而且这些人似乎远比其他奴隶更为自在。许多人眨着眼，眼神里尽是困惑，就像突然被从黑暗中释放出来的动物一样。他们已经闯进船上的储存室，一个个装着硬面包的桶被人拖到甲板上敲破、砸开，有的奴隶抱着满怀的硬面包，仿佛这就是今后不会缺少食物的保证。虽然镣铐锁链都已解开，但他们还不习惯，尚未明白自己其实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活动；大多数人仍拖着脚走路，彼此相视的目光如同牛羊般迟缓呆滞。他们的人性已经被人偷走，而他们必得花上一番工夫才能再度把人性找回来。
温德洛假装自己真的是个奴隶，先凑到这群人旁边瞧瞧，又混进那群人的外围看一看。莎阿达和他那些地图脸站在船腰的正中央，显然是在对上船来的海盗致欢迎辞。那教士在对三名海盗讲话，从温德洛碰巧听到的那几句听来，莎阿达应该是在以一篇词藻华丽、天花乱坠的演讲对海盗们表达欢迎与感谢之意。不过那三个海盗似乎都无动于衷，一名高个男子还露出厌倦的脸色。温德洛也跟他有同感。
但是温德洛关心的不是他们，他关心的是薇瓦琪。在出言制止却徒劳无功之后，现在的薇瓦琪只能发出害怕的叫声，一句话都说不好。他注意到有两个地图脸站在船的下风处，他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把堆在一旁的船员和奴隶死尸丢入海里。从他们的脸色看来，他们对于这种事情不以为意，而且他们一边做，一边聊着这条张开大口吞吃尸体的白海蛇胃口有多么好。温德洛碰巧看到阿和被推下海，往后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海蛇的大口叼住他朋友的尸体时，阿和那条褴褛的裤子和那双赤裸的脚在海蛇嘴边晃荡的模样。“但愿莎神饶恕。”温德洛喃喃地祈祷。他转过身，不再观看那个场面，然后攀着梯子上了前甲板。他刚攀上前甲板，便听到莎阿达对一个地图脸吩咐道：“去把海文船长带过来。”温德洛停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把自己撑上前甲板，尽速跑到船首。“薇瓦琪，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低声地说道。
“温德洛！”薇瓦琪叹道。她转身伸出一手。温德洛探身到船栏外与她的手相碰。薇瓦琪抬头望着温德洛，脸上写满恐惧与惊惶。“死了好多人。”她低语道，“夜里死了好多人。以后我们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温德洛老实地对她说道，“不过我向你保证，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在出于自愿的情况下离开你了，而且我一定尽一切力量，阻止他们再度砍杀。不过你得帮我才行，你一定要帮忙。”
“我怎么帮？没人听我的，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但是在我心中，你可是比什么都还要珍贵呢。你要坚强，而且要勇敢。”
船腰处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原本众人只是低声私语，此时却野蛮地吼叫起来。温德洛没有回头看：“他们把我父亲抓起来了。我们得保住他的性命才行。”
“何必？”薇瓦琪的语气霎时变得严厉且冰冷。
“因为我已经跟他承诺说我会尽力试试了。毕竟在昨晚，他是有功劳的，他既帮了我，也就等于帮了你。虽然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十分淡薄，但至少他帮我开船，免得你撞上礁岩。”温德洛吸了一口气，“况且我若是冷眼旁观，任由他们杀死自己的父亲，那我心里如何对自己交代？果真如此，那我不成了禽兽吗？”
“我们势单力薄，能救得了他吗？”薇瓦琪激烈地说道，“我救不了甘特利，我救不了阿和，就连拉提琴给我听的芬铎我也救不了。这些奴隶是吃了很多苦没错，但是这些船员也只是学着去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可是现在他们却要以对方的痛苦来抵偿自己的痛苦，所以非得把船员置于死地不可，除此之外，他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现在薇瓦琪的口气显得有点神智昏乱，“而他们将痛苦、复仇等情绪充塞在我心里……”
“薇瓦琪。”温德洛声调温柔，接着以坚定的口吻说道，“船啊，你听我说。之前你派我到船舱里去，好让我别忘了自己是谁，我知道那就是你的用意。当时你跟我说的话意义深远，而你派我去船舱，也使我获益良多。所以现在我要点醒你，你别忘了自己是谁，也别忘了开船驾着你航行的是谁。你应当忆起你对于勇气的深切认识，因为我们眼前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接着，他听到莎阿达高声对他说：“温德洛！你过来，你父亲说你会为他讲好话。”
呼吸一下。又呼吸一下。再呼吸一下。你会发现自己置身于诸事之间，你会发现莎神置身于你自己心中。别忘了莎神是一切，一切即莎神。
“你别以为你躲远就没事了！”莎阿达朗声叫道，“快过来，这是柯尼提船长的命令！”
温德洛把落在眼中的黑发拨开，尽量站得又直又挺。他走到前甲板的边缘，俯视着众人：“这是我自己的船，在这个甲板上，谁也别想命令我！”温德洛把这话丢了出去，等着看他们有何反应。
“你的船？你父亲亲手将你贬为奴隶，你还声称这条船是你的？”这话并非出于那些海盗之口，而是莎阿达说的，温德洛把这点谨记在心。
温德洛开口时，眼睛并不是望着莎阿达，而是望着那几个转头凝视着他的海盗：“因为我的血统，这船属于我所有，而且反过来说，我也属于这船所有。如果你们认为这个人船互相从属的关系太过薄弱，那么你们不妨问问我父亲，看看他长久以来的争取是否成功。”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从胸腔底部将声音带出来：“活船薇瓦琪号乃是属于我所有。”
“把他抓到这里来。”莎阿达轻蔑地对身边的那几个地图脸下令道。
“你们要是敢碰他一下，你们全部的人就等死吧！”薇瓦琪说道，这已经不是受惊害怕的小孩子语调，而是怒不可遏的女家长的口气了。虽然下了船锚，又被旁边的船以铁钩爪钩住，但是她仍有办法让船身摇晃起来。“不用怀疑！”她突然大吼道，“你们以人类的脏污将我浸透，我一直都没有抱怨；你们把血洒在我的甲板上，使我不得不永远将热血与死亡铭刻在心头，我也没有因此而跟你们作对。但是你们若敢伤害温德洛，那么我的报复将永无止尽——直到你们通通死光为止！”
船摇得更厉害了，而且只有薇瓦琪号摇晃得厉害，并列的玛丽耶塔号倒颇为平静。船锚的缆绳发出绷紧的嘎吱声。然而最令温德洛不安的是远处那几条海蛇跃出海面，并发出疑问的叫声；那几条海蛇的头动来动去，嘴巴大张，仿佛在等待喂食。其中比较小的那条海蛇突然冲上前攻击白海蛇，白海蛇则嘶喊一声，回头以满口利齿去咬那条小海蛇。薇瓦琪号上传来此起彼落的惊恐叫声，众奴隶一边叫喊，一边逃开船栏与前甲板，在甲板中间聚成一团。从他们叫喊时疑问的语调中，温德洛推测他们大概没听过活船的事情。
突然之间，有一名女子从那一团海盗中窜出来，大步横过船腰，攀上前甲板。温德洛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既高又瘦，头发削得短短的，裙子和衬衫的料子都很华美，但也都贴在她身上，仿佛她整晚都站在甲板上值班似的，不过她虽然浑身湿透，仍像是只威猛无比的母狮子。她砰地一声跳到温德洛身前。“下去。”她对他说道，眼神比她的话更有权威，“现在就到他面前去。别让他等你。”
温德洛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对船说道：“你别怕。”
“该怕的不是我们。”薇瓦琪答道。温德洛看到那女子吓得脸色一下子刷白，心中颇为得意。听人说活船会讲话是一回事，但亲眼看见活船讲话时眼里射出的光彩，那是另外一回事。此时薇瓦琪以谴责的目光怒视着站在前甲板上的女子。接着她突然甩头，以甩开落在她脸上的木雕卷发。那动作非常女性化，是属于这男人的女子对属于另一男人的女子进行示威的动作。那女人也把落在她额头上的短短黑发拨到头后，并以严厉的目光回瞪人形木雕。这个场面令温德洛看得目瞪口呆，因为这两人看来天南地北，却又如此相似。
温德洛没有再耽搁，他轻轻一跃，从前甲板跳到船腰，抬头挺胸地横过甲板，走到那些海盗面前。他连看都没有看莎阿达一眼，这个人真是越看越不像教士。
海盗头子是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男子，黑眼睛，脸颊上有个火烧疤。这么看来，这海盗头子之前是奴隶了。他蓬乱的头发绑成辫子，再用耀眼的金色大手帕扎着。他那一身华服也已湿透，跟他的女人一样。这么看来，这是个会亲自到甲板上来干活的船长了。温德洛虽不愿敬重海盗，但是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很敬重的。
温德洛与那海盗头子四目相对：“我名叫温德洛·海文，出身于缤城商人世家的维司奇家族。你们站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而薇瓦琪号亦属于维司奇家族。”
疤脸男子没有回答，倒是他身边那个苍白的高个子开口了：“我才是柯尼提船长，隔壁这位是声名远播的索科大副。这船以前虽是你的，但现在是我的了。”
温德洛上下打量那个人，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虽然他的鼻子对于人类的臭味早就已经麻木，但是他仍闻得出这人身上散发出疾病的气味。他看到柯尼提的断腿，并注意到他倚着拐杖，裤管里的断肢像是因馅料太多而涨破的香肠。温德洛抬起头迎接柯尼提的目光，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又因为发烧而显得特别明亮，脸上则瘦得贴骨。温德洛知道这人已经快死了，所以他答话的时候，语气特别温和：“这条船永远也不会变成你的船。这船是活船，所以她只能属于维司奇家族。”
柯尼提稍微比了个手势指着凯尔：“可是这个男人声称这条船是他的财产。”温德洛的父亲勉强站着，几乎还站得挺直，他那个人，永远也不肯让自己的恐惧和痛苦流露出来。此时他只等着看事情如何演变，对儿子，他连吭都没吭一声。
温德洛谨慎地选词用字：“他说这条船是他的‘财产’吗？是，如果一个人真能把一样东西据为财产的话。但是这船乃是我的，而且我不会声称这条船是我的财产，这就跟做父亲的不能声称子女是他的财产是一样的道理。”
柯尼提船长不屑地上下打量他：“你还这么年轻，就要声称自己有孩子，也未免太早了吧。况且以你脸上的标记来看，我倒要说，你才是船的财产。据我推测，你父亲是娶了商人世家的女儿，不过你的确是出于那个商人世家的血统。”
“对，我乃是出于维司奇家族的血统。”温德洛以平稳的声音说道。
“哦。”他再次做了个手势，指着凯尔，“这么看来，你父亲是派不上用场了。我们只要有你就够了。”他转头对莎阿达说道：“那么，那个人就给你吧，既然你已经开口跟我要人了。另外那两个也一并给你。”
船外传来拍水声以及海蛇的叫声。温德洛朝右舷一看，刚好看到两个地图脸把另外那个哲玛利亚水手推下去。那人惊叫狂喊，接着海蛇一口将他咬住，于是他的喊叫声便戛然而止。温德洛虽叫了一声：“等等！”但根本没人理会。薇瓦琪在恐惧之余发出叫喊，又挥手驱赶海蛇，不过她够不到海蛇，赶不走它们。地图脸已经架住他的父亲，温德洛跳上前，不过不是去跟地图脸抢人，而是跳到莎阿达面前，抓住他的前襟，质问道：“你昨夜答应说要让他们活命的！你承诺，只要他们能让船安然度过暴风雨，你就让他们活命！”
莎阿达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对温德洛笑道：“这不是我的意思啊，小子，这是柯尼提船长的意思。他又用不着履行我的承诺。”
“你真是强词夺理，你这根本就是翻脸不认人。”温德洛气愤地叫道，接着连忙挡下架住他父亲的人，并叫道，“放开他！”
他们根本不理会温德洛，照样架着他那挣扎不已的父亲往右舷船栏走去。就体格而言，温德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转回头望着柯尼提船长，快速地说道：“放开他！船对海蛇有什么感觉，你们已经见识过了！如果你们把船的家人丢下去喂海蛇，那么船绝对会暴怒。”
“是啊。”那海盗船长懒懒地答道，“但他其实并不属于船的家族，所以就算难过一阵子，过后也就没事了。”
“但是我过后可不会没事。”温德洛怒道，“而且你很快就会发现，不管你是伤到船，还是伤到我，船与我都会同时淌血。”凯尔仍在挣扎，但是他没说什么话，而且力气越来越微弱。守在船边的白海蛇发出急切的叫声。温德洛知道自己的力气不足以制住那两个架住他父亲的人，更何况柯尼提一声令下，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应声而来。
但是柯尼提本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温德洛如灵蛇般出击，迅速地抓住那海盗船长的衬衫前襟，把他往前一拉，使他的拐杖掉在甲板上。这样，他就必须靠温德洛支持，要不然他也会随之跌在甲板上。这突然的动作使柯尼提剧痛地低喊了一声。大副吼着跳上前来。
“退下去！”温德洛警告道，“叫他们住手。要不然我就踢他的痛脚，让他的腐腿烂肉泼溅得一地都是。”
“等等！把他放开！”下令的不是大副，而是那个女人。架住温德洛父亲的那两个人犹豫地停下来，先瞧瞧那女人，又看看莎阿达。温德洛并没有浪费时间跟那些人说话，因为被他抓住前襟的柯尼提已经快要昏倒了。他又将柯尼提摇晃了一下，怒视着他，“你发着高烧，而且一身腐朽的臭味。现在，单腿站立在此的你确实有能力把我父亲和我都杀掉。但是如果你真的这样做，并将我的船据为己有，那么你也没有几天的日子好过，你会跟着我们父子葬身大海。到那时候，任何仍留在薇瓦琪号上的人也通通难逃一死。船说到做到。所以我建议，咱们还是谈个条件吧。”
柯尼提船长慢慢抬起双手抓住他的双腕。温德洛并不在乎。在这当下，他绝对有能力让柯尼提剧痛难忍，说不定就此让他痛到丧命。此时，那海盗眉头深锁，可见他也知道自己有此能耐。那海盗的额头上渗出大粒汗珠。温德洛突然瞄到柯尼提戴着的古怪腕饰，那腕饰是张小小的脸庞，雕得跟柯尼提的脸一模一样，还笑眯眯地冲着他直笑。他看了心里七上八下，抬起头，直视着柯尼提的眼睛，望进了那冷淡的眼神之中。柯尼提也回瞪他，并且直视他的心底。但是温德洛不肯就此被他吓着。
“怎么样？你意下如何？”温德洛问道，同时微乎其微地摇了他一下，“要不要谈条件？”
那海盗的嘴唇几乎动也没动，但却吹出了比呢喃还要轻的声音：“这孩子真是淘气，但将来也许能成才也说不定。”
“什么？”温德洛气愤地追问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这样嘲笑自己，这使他怒不可抑。
那海盗脸上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柯尼提望着温德洛的眼神，竟像是着了迷。在那一刻，他像是突然认出了温德洛是何许人，而温德洛也在那一刻感觉自己仿佛曾经来过这里、做过这样的动作，并讲过这样的话。柯尼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似是藏着某种呼之欲出的东西，他们两人便因为这样的沉默与对峙而紧紧绑在一起。
温德洛突然感觉到肋骨被人戳了一下。那女人拿着刀子，说道：“把柯尼提接过去，索科，手脚轻一点。小子，你竟搞出这花样，这下子，你就别想痛痛快快地死去了。你会跟你父亲一起死去，而且我保证你们都会默默祷告自己是先走的那一个。”
“不，不，依妲，你站到一边去。”那海盗把他自己的疼痛控制得很好，他虽痛，但是语调措辞却一直都不失教养。不过他得再吸口气，才能把话接下去：“你能开出什么条件，小子？你还能拿什么筹码来跟我谈条件？你要白白地把你的船送上来？”他慢慢地摇头，“你的船，不管怎样都已经归我所有了。所以我很好奇，你要拿什么来跟我交换条件？”
“我就用一命跟你换一命。”温德洛慢慢地说道。他嘴上虽这样提议，但心里知道这说不定在他的能力之外，“我受过医疗的训练，因为之前我曾被许给莎神的修道院，本来是要当教士的。”他朝柯尼提的断腿瞥了一眼，“你需要我行医的本事。这一点，你自己心知肚明。我会保住你的性命，但你也要让我父亲活下去才行。”
“想也知道，你下这样的赌注是因为你巴不得从我这条腿上多砍一段下来。”柯尼提语带轻蔑。
温德洛抬头望着那个年纪比他大的男子，希望他能接受这个提议：“你早就知道你的腿必须再被砍下一段才行。”他说，“只是你一直拖着不做，因为你想等到自己因为感染而痛不欲生，痛到连忍受截肢的痛苦都是一种解脱时再动刀。”他再次低头看着柯尼提的断腿，“不过你等得太久，几乎已经太迟了。但是我仍愿意遵守承诺，以你的性命来换我父亲的性命。”
他手里的柯尼提无力地晃了一下，他赶快稳住对方。周围的所有人都只能呆呆地望着、等着。架住温德洛父亲的那两个人把凯尔压在船栏边，让他看着海蛇等得有多么不耐烦。
“这未免赌得太小。”柯尼提虚弱地感叹道，“再加码吧，把你自己的性命也添上去。”他虚弱地咧嘴而笑，“这样的话，如果我用自己的生命赢了这一把，那么我们大家就一起输掉。”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看待输赢啊？”温德洛说道。
“那你也加码，把你的船员通通添上去。”薇瓦琪突然说道，“因为，如果你取了温德洛的性命，那么我一定让你们所有人通通葬身大海。”她顿了一下，“而这就是我跟你们任何人谈的唯一条件。”
“赌注很高。”温德洛轻声说道，“不过，只要你接受，我就接受。”
“只是以我现在的情况可能无法在谈定后跟你握手。”那海盗说。他的口气一如刚才一样冷淡且有魅力，不过温德洛看得出，随着他们谈话的继续，这个人的力气便已渐渐消逝了。海盗的嘴边弯起一抹小小的微笑：“你该不会逼我同意，我若能活下去，就要把你的船还给你吧？”
这次轮到温德洛慢慢摇头了，他的笑容跟柯尼提一样微不可辨：“你是无法把船从我手上夺过去的，而我也无法将她交给你，这个道理你可能必须自己慢慢去领悟了。不过，既然你同意了，那么我们便就此说定。但是还要你的大副和你的女人也答应了才行。”他特别补充了一句，“而且，如果我父亲被船上的奴隶所伤，那我就当做这场豪赌破局了。”
“这船上没有奴隶！”莎阿达夸耀地说道。
温德洛不理他，他耐心等着，最后那女人终于轻轻点了个头。
“既然船长说好，那我当然也说好。”索科粗暴地说了一句。
“很好。”温德洛说道。他转头直视着莎阿达，吩咐道，“去把我父亲的舱房清出来。我要海盗船长睡在那间舱房的床上。还有，让我父亲去甘特利的房间休息一下，我等一下再去看他肋骨的伤势。”
一时间，莎阿达眯眼望着这少年。温德洛猜不出他到底在动什么心思，他只知道不能信任这个教士。这个莎阿达不会遵从别人的诺言，甚至连自己的诺言都不遵守。这个人一定要看紧一点才行。
奴隶们挪动着让出一条通到尾楼的路，有的人让得不情不愿，有的人则只是别人怎么做就跟着怎么做。有些人望着温德洛的目光，似乎还记得他就是那个带着一桶水和一块清凉的湿布来看他们的少年。温德洛看着他父亲领头走到甘特利的舱房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也没说一个字。
温德洛揣度道，他最好是趁此试试自己的威望，看看自己能将这些人驱使到什么程度。他朝护卫在莎阿达两侧的那些地图脸瞄了一眼：“甲板上到现在还乱七八糟。”他平静地说，“你们去把帆布和绳索清掉，把所有的脏污刷洗干净，然后开始清理下面的船舱。既然你们已经是自由人了，若还任由环境污秽不堪，那就说不过去了。”
那些地图脸望望温德洛，再看看莎阿达，又望着温德洛。
索科打破了这个僵局。“你们要听这小子下令也可以，要等我下令也可以，随你们的便，但这些事情迟早是要做的，一定要尽速进行。”索科不再看着那些地图脸，转而朝他自己的船员看去。那些地图脸丢下莎阿达，慢慢地踱开去干活，那个教士则钉在原地。索科正在下令：“……另外由柯瑞掌舵，布里格指挥甲板。现在去把船锚收起来，你们一看到玛丽耶塔号开动，就跟着开动。我们要去牛溪镇。好啦，大家有干劲点儿，拿出点水手的本事给他们看看。”索科说着，又朝那些逐渐散去的地图脸和那个教士看了一眼。莎阿达双手抱胸，照样站在原地。“你们要打起精神。”索科说道，“船上的工作很多，大家都有得做，别逼得布里格去吩咐你们做东做西。”
接着，他跨了两步，来到温德洛身边。此时与其说温德洛在威胁柯尼提，倒不如说他是在撑着柯尼提。那个魁梧的大副像抱起熟睡的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伸手环抱住他的船长。他对温德洛一笑，那个笑容龇牙咧嘴：“你碰船长一次，没事，你命还在，但下次就不同了。”
“放心，我相信用不着再来一次了。”温德洛答道，不过这个大副还好，倒是那女人冷冷地以黑眼朝他一瞪，使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我带你去舱房，船长。”索科提议道。
“等我去跟船做个自我介绍再说。”柯尼提反驳道。那人不但表达了去意，还开始抚平自己衬衫的前襟。
温德洛一笑：“我乐于帮你引见。”
看着柯尼提行动时那副迟滞缓慢的样子，温德洛心里一沉。这个人能够撑到此时，靠的是坚强的意志力与他对自己的期许，若是这二者之中任何一样消沉下去，那这个人的命就没了。不过，只要他决心求生，那么温德洛就等于是结交了一个有力的盟友，要把他治好应该就不成问题了；但要是他厌世，那么再怎么高明的医术也绝对挡不住伤口感染的蔓延。
从船腰到前甲板必须爬上一道短梯，这短梯对柯尼提而言是个天大的障碍。索科尽他最大的能力，既扶着柯尼提上去，又维护了他的尊严。走在他们前面的依妲转头怒视着看得目瞪口呆的众奴隶：“你们只会瞪着人看，没别的事情好做吗？”她对众人质问道，再对布里格提议，“下面一定还有病弱的奴隶，就叫这些人去把那些病弱的带上来吹吹风吧。”过了一会儿，柯尼提攀上了前甲板，依妲想要拉他的手臂，扶他站起来，但是柯尼提挥挥手叫她走开。等到温德洛也爬上前甲板时，柯尼提已经靠着拐杖，痛苦地、一跛一跛地朝船首走去了。
薇瓦琪转头上下打量了柯尼提一番，才以颇为含蓄的声调叫了一声：“柯尼提船长。”
“薇瓦琪小姐。”柯尼提鞠了个躬。这动作不像健康人的那样深，但是那已经超出点头的程度了。他站直之后，同样也对薇瓦琪上下打量。温德洛看得浑身不自在，因为那个男人看薇瓦琪的时候，鼻孔张开、嘴角弯起来的笑容既是赞许，又显得贪婪。他这个肆无忌惮的打量使薇瓦琪脸红起来，她像少女一样马上缩起身体并且以双手护胸。柯尼提笑得更开了。薇瓦琪的眼睛睁得很大，不过她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薇瓦琪首先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你对我求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夺船？”
柯尼提上前一步：“啊，我的木船小姐，我的迅风小姐，我的可人儿啊，我的目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我想把你变成我的船啊。所以我要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我要怎么做才能赢得你的芳心？”
“我不要……这种事情前所未有……”薇瓦琪显然是慌乱得结巴起来了，她转向温德洛，“我属于温德洛，且温德洛属于我，任何事都无法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是我们两个都已经深深领悟的道理。你是绝对不可能介入我们两个之间的。”
“是吗？少女往往嘴上说着她有多么仰慕自家的兄弟，但到了最后，她的心却被情人给偷走了。”
温德洛发现自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唯一能够体会他心情的人就只有跟柯尼提一起上船的那个女人，听到这一番自然、大方的对话，她也是哑然失色。那女人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像是猫在瞪着大敌一般。这么看来，她是嫉妒了，温德洛想道，柯尼提跟别的女子讲了这一番甜言蜜语，使她嫉妒心大起。我也是一样，温德洛想道，他看到薇瓦琪既困惑又开心的模样，心里也是嫉妒得要命。
她那木纹细腻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她以手抱着裸胸，但依然可以见到胸前的呼吸起伏越来越快。“我是船，不是女人。”她对柯尼提说道，“你不能做我的情人。”
“是吗？难道我不能驾着你迎向大海、前往别的男人都不敢去的地方？难道我们不能一起探索前人从未去过、连那里的星座都尚未被命名的异地？难道你和我，我们不能编织出一个让全世界都对为之敬畏不已的冒险故事吗？啊，薇瓦琪啊，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迟早会赢得你的心。而且我告诉你，你一点都用不着害怕。”
薇瓦琪看看柯尼提，又看看温德洛。她虽困惑，却很娇艳，听了这一篇漂亮的言辞之后，她心里颇为高兴。但她还是努力地挤出话来：“但是不管你说什么，你是永远也无法取代温德洛在我心中的地位的，因为温德洛是我的自家人。”
“那是当然！”柯尼提亲切地对她说道，“我无意取代温德洛。如果他让你觉得安心，那么我们就让他永远留在船上吧。”柯尼提再度对薇瓦琪一笑，他的笑容既邪恶又睿智，“我是真心希望让你感到安心，我的小姐。”柯尼提双臂抱胸，虽然他架着拐杖，腿又断了一截，却照样摆出既英俊又潇洒的模样，“我可一点都不想做你的小弟弟。”
在这求爱的过程之中，柯尼提必定因为伤脚而痛苦不堪，因为此时他突然踉跄了一下，连笑容都扭成了苦脸。他垂着头，往前倒下去，幸亏索科瞬间来到了他身边将他扶住。
其他人都还来不及说话，薇瓦琪便叫道：“你受伤了！快去休息！”
“我恐怕是非得去休息不可了。”柯尼提谦逊地应和薇瓦琪。这场景使温德洛一下子感受到柯尼提因船的反应如此强烈而窃喜不已，他甚至还怀疑柯尼提是故意装出这个病态来。“所以我现在得走了。但是我可以再来看你，对吧？只要我一好起来，就可以再来看你？”
“对，欢迎你来。”薇瓦琪将手放了下来，又朝柯尼提伸出一手，像是在邀请他与她以掌心相贴。
那海盗再次勉强自己深深地行了个礼，但是并未走上前去碰薇瓦琪的手。“那么，就期待再相会了。”他对薇瓦琪说道，此时他的口气已经很亲昵。接着他转向索科，以沙哑的声音说道：“索科，我又得请你帮忙了。”
温德洛注意到，在那壮汉支持着船长的重量、扶着他往船尾去时，那女人脸色微愠地朝薇瓦琪看了一眼。
“索科！”众人一听到薇瓦琪这紧迫的命令声都转头看着她。薇瓦琪继续说道，“你待他谨慎一点。还有，你那边的事情做完之后，我想跟你借几个弓箭手一用；就算不能把海蛇赶走，至少也要把它们吓远一点。”
“船长？”索科怀疑地问道。
柯尼提重重地倚在索科身上，他脸上冒出冷汗，但是仍挤出了个笑容：“这是我的小姐应得的礼遇，她毕竟是属于我的活船啊。在我能亲自掳获她的心之前，你可要好好代我周全地照顾她。”接着柯尼提发出一声像是快要死掉的叹息声，突然整个人掉在大副的手臂上。索科抱起柯尼提朝船长室而去时，温德洛看到柯尼提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十分纳闷。那女人跟在他们身后，她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柯尼提的脸。
温德洛转过身，慢慢走到船首刚才柯尼提站着的地方。有一点很特别，那就是没人走上来制止自己的行动。现在他又可以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地在船上来去了。
“薇瓦琪。”温德洛轻道。
薇瓦琪一直在望着柯尼提，此时她从茫茫然中惊醒过来，望着温德洛。她的眼睛因为惊奇而大睁，同时闪闪发光。
她举起一手，两人手掌相贴。他们其实用不着开口就能知道彼此的心意，可是温德洛仍然说道：“要小心。”
“他这个人很危险。”薇瓦琪应和道，“这个柯尼提啊。”她讲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很是亲昵。 他睁开眼睛时呆在一个上好的房间里。墙壁上的饰板是特别挑选纹路相近的木板做成的，墙上有几个固定式的黄铜灯笼，若是用心加以擦拭，那么这黄铜的材质会光可鉴人。地图架上有许多卷起来的海图，这些海图是资讯的宝藏，这是缤城商人世家的真正财富。此外还有别的好东西。房里有个放洗手盆的架子，洗手盆和大水罐乃是成套的瓷器；墙上有多幅画作，都镶着相配的画框，厚玻璃的窗户上配着精工雕琢的护窗板。这的确是个优雅又有品位的房间。虽说此地刚被洗劫过，船长的财物四散各处，但是依妲已经静静地在房里走动，将物品一一扶正归位。房里有一股便宜的熏香味，但这不足以盖过运奴船的臭气。不过柯尼提一看就知道将薇瓦琪号改装为运奴船只是最近的事情，所以这臭味应该仍可以刷洗得掉。到时候，薇瓦琪号又是一条明亮整洁的好船了，而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船长应有的房间。
他四下张望。他的衣服已经被人脱去，现在身上盖了一条被单。
“我们的少年船长到哪儿去了？”他对依妲问道。
依妲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连忙凑到他身边：“他去打点他父亲头上和肋骨的伤了，他说这用不了多少时间，再说他希望等这房间收拾得整齐一点之后再来看你的伤势。”她望着柯尼提，摇了摇头，“你怎么会去相信那个小子呢？我真是不懂。如果你活了下来，他就永远失去这条船了，这个道理他一定是知道的。况且我们在牛溪镇时请来的那三个医生，个个都是经验老到，你还不肯让他们碰你的腿，就这么个毛头小子，你怎么反倒肯让他动刀呢？”
“因为他是我好运气的一部分。”柯尼提平静地说道，“这条活船竟然自动送上门来，你看我多么好运！现在你一定看得出，这乃是我注定要拥有的船了。而这船跟这孩子是一体的，所以医脚的好运也自动送上门来。”
他想要让依妲了解他的心意。但是当那少年定定地望着他时，木脸对他说了什么话，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柯尼提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在那一瞬间，那少年与他的命运就此镕铸在一起，而这个共同的命运使他既好奇又害怕。他再度开口，以免依妲追问下去：“嗯。我们已经起锚了？”
“索科要带我们回牛溪镇去。他派柯瑞掌舵、布里格管甲板，现在我们是跟着玛丽耶塔号走。”
“了解。”他满足地笑了起来，“那你对我的活船感觉如何？”
她对柯尼提投以苦乐参半的笑容：“她很可爱啊，我已经开始嫉妒她了。”依妲叉手抱胸，朝柯尼提瞄了一眼，“不过我看她跟我可能不大处得来。她实在太古怪了，不管是就女人的标准、木头的标准以及船的标准而言，她都十分古怪。我可不喜欢你跟她讲的那一番甜蜜蜜的漂亮话，也不喜欢那个叫做温德洛的小子。”
“而我则跟以前一样，根本不在乎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柯尼提不耐烦地说道，“我若要赢得船的心，除了讲讲话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她又不是像你这样真实的女人。”那妓女依然露出赌气不悦的脸色，于是柯尼提粗暴地说道：“而且要不是我的腿痛成这样，我一定把你压在床上，让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她的黑眼睛突然从冰冷变为热火：“要是你能就好啰。”她柔声说道。柯尼提因为这番驳斥的话竟赚得那女人对他温馨一笑，反而气得要命。
凯尔·海文躺在甘特利空无一物的舱床上，脸面对着舱壁。奴隶们洗劫了大副的财物，没有带走的就丢在地上，但是其实也所剩无几。温德洛跨过一条雕刻出来的木链以及一只袜子，除此之外，甘特利所拥有的一切——他的书、衣物、成套的雕刻工具——不是已被人整套拿走，就是被拿到只剩一两件散落在地上的小零件。至于洗劫此地的是奴隶，还是后来那些有组织的海盗，这就无法证实了。
“我来了，父亲。”温德洛关紧门，对父亲招呼道。这门已经用不着上栓了，在暴动时，有人懒得用门把，干脆一脚把门踹开。不过门仍可以关紧，而且莎阿达派来守门的那两个地图脸也没有在温德洛关门后再将门打开。
但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一动也不动。
温德洛把水盆和破布放在已经断裂的桌子上，匆忙走过去察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伸手去摸他父亲喉间的脉搏点。他感觉到父亲被他这么一触，便从昏迷中惊醒过来。那男子昏乱地叫着，缩身躲开他的手，匆忙地坐起来。
“没事了。”温德洛劝慰道，“是我，不是别人。”
他父亲露齿，但勉强笑了一下：“是你，不是别人。”他勉强承认道，“但是事情还大得很呢，怎能算是没事？”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比奴隶要架着他去喂海蛇的时候更糟。老了，温德洛心里想道。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他两颊上有胡渣，头伤的血染得四处都是。温德洛之所以来到此地，为的是帮父亲清理伤口，并包扎起来，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不大愿意伸手去碰触他。他之所以缩手，倒不是因为血迹，也不是因为他自傲到不肯做这些事情。在照料过船舱里的奴隶之后，他早就既不怕血也不嫌脏了。他之所以缩手不想碰，是因为那人是他的父亲，而他若碰触那人，可能会强化父子间的感情。
温德洛正视自己的心情，他全心希望自己跟那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帮你带了些洗手的水来。”他说道，“只是不太多。现在船上的淡水少之又少。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帮你拿些干粮饼来？船上也就只剩这个可吃了。”
“我很好。”他父亲针锋相对地说道，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你别为了我的事情瞎操心，如今你的朋友比我更重要，恐怕你光是奉承他们都来不及了。”
他不理会他父亲那种尖酸讽刺的语调：“柯尼提在睡觉。如果让他尽量休息、尽量积攒点力气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机会把他治好。”
“嗯。这么说来，你是真的要出手了。那个人把船从你手里抢走，但你却想把他治好。”
“没错，因为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他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臭压舱水，就算他把我喂给海蛇吃了，你还是会治好他。你就是这样子。谁当权，你就对谁低头。”
温德洛不耐烦地考虑了一下，然后答道：“你说的大概也没错。但是我之所以治他，并不是因为他有权势。这跟他的身份地位无关。重点在于他也是一条命，父亲。莎神乃是生命，只要生命存续，就有改进的可能。所以身为教士，我有责任延续生命。即使是他，救他也是救了一条命。”
他父亲酸溜溜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我，救我也是救了一条命。”
温德洛点了个头。
他转头将头上的伤处转到儿子眼前：“那你就尽早开始吧，教士。既然你就只有这么点长处，那你就施展一下吧。”
温德洛不愿因此而被他激怒：“先看你肋骨的伤势。”
“随你的意。”他僵硬地把破裂的衬衫拉起来。他的侧胸一片青紫，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脚印，显然是有个人在他父亲躺在地上时狠踹了一脚。温德洛唯一的医疗器具就是破布条与清水，船上的医药箱早就不知去向，但他仍固执地用布条为他父亲进行包扎，至少给断裂的肋骨一点支撑力。包扎的时候，他父亲大口喘气，但是并未缩身。温德洛打上最后一个结时，凯尔·海文开口道：
“小子，你恨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温德洛把一块破布浸湿，开始擦拭父亲脸上的血迹。
“我倒知道。”过了好一会之后，凯尔说道，“你的心情都明白写在脸上了。只不过是跟我同处一室，你就已经很受不了了，更别说是碰触到我的皮肤。”
“你之前差点把我给杀了。”温德洛听到自己镇静地说道。
“是啊，的确如此，我的确差点就把你给杀了。”他父亲笑了两声，不过那笑声颇为困惑，然后他因为痛楚而喘了一口气，“可恶，要是能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就好了，不过当时我只觉得杀了你绝对错不了。”
温德洛突然明白过来，除了这两句之外，他父亲是不可能再多加解释了。不过，也许他本来就不想听什么解释。他已经很倦了，他父亲实在太难了解，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温德洛不想恨他。他根本就不想体会他父亲的任何感受。他发现他恨不得这个父亲根本就不存在。“为什么你非杀我不可？”他大声地把心里的疑点讲了出来。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啊。”凯尔·海文强调道，“事情其实不必演变到那个地步。要是你肯试试我的做法就好了……要是你乖乖照我吩咐的去做，不要多问，那我们一定处得很好。其实别人比你自己更知道什么是对你好，为什么你总是不肯相信？连一次也不肯信？”
温德洛像环顾一整条船似的环顾这个房间，“据我看来，这样对谁都不好。”他平静地说道。
“就是因为你们两个把事情搞砸了！你跟这条船啊……要是你们两个跟我好好合作，那现在我们早就走到半路，再不久就会抵达恰斯国了。而且甘特利跟阿和……所有人都不会死。这些都怪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温德洛努力要想出一句什么话来回答，但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开始尽一己所能地把他父亲的头伤包扎起来。 这些衣着鲜艳亮丽的海盗还颇有航海本事。自从艾福隆离开之后，她就没碰到过像他们这么迅速灵敏的船员了。薇瓦琪还发现，他们操纵船帆索具的技巧如此高超，使她自己宽心不少。布里格指挥着昔日的奴隶井然有序地提着水到底舱去洗刷，此外有些人在把污秽的压舱水抽出去，又有些人拿着刷石在刷甲板。不过那些血渍是无论他们怎么刷都刷不掉的，她的木料不会把血渍释放出去，这点薇瓦琪很清楚，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时间一久，人类会发现刷洗根本不起作用，然后就会放弃了。他们将撒了一地的食物收集起来，重新堆好。有些人将攀爬在她船舱里的那些锁链和脚镣收走。他们慢慢地将她恢复成旧日的样子。自从她苏醒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近乎满足的感觉。
满足。不过除了满足之外，还有别的。除了满足之外，她还有点忐忑不安——那是种比满足还要迷人的感觉。
她开始感知船舱里的活动。在大副舱房中，凯尔·海文坐在狭窄舱床的边缘，而他儿子正在洗掉他头上伤口的血迹，他的肋骨已经包扎好了。他们两人都不讲话，那房间有一种超乎沉默的寂静，仿佛他们两人讲的根本就是不同的语言，彼此无法沟通。那寂静令人伤心。薇瓦琪挪开了她的注意力。
在船长室中，那个海盗时睡时醒。薇瓦琪对那个海盗的感知，不如她对温德洛的感知来得敏锐，不过她仍感觉得出那人正在发烧，而且他的呼吸时快时慢。她像是被火光所吸引的飞蛾一般地朝着柯尼提凑近。这个人很邪恶，也很危险。他是个既迷人又邪恶，而且危险的人。薇瓦琪并不喜欢他的女人，至于柯尼提本人……他已经说他要赢得自己的心了，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不是自家人。不过薇瓦琪觉得，期待他接下来如何行动倒是蛮好玩的。他称薇瓦琪为“我的木船小姐”，还称她为“我的迅风小姐，我的可人儿”。一个大男人跟一艘船讲这种话真是傻气。她把掉在脸上的头发顺到脑后，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温德洛劝她想想自己有什么愿望。这话发人深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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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们确实是海盗。”莎阿达得意洋洋地应和道，“不但如此，他们升的还是‘渡鸦旗’，这可是哲玛利亚国的每一个奴隶都引颈盼望的海盗旗啊。他们逮住运奴船之后就把奴隶放走，然后把船员推下去喂海蛇。”他讲到最后那一句时颇有威胁之意，跟他脸上欢欣得意的笑容形成强烈对比。“莎神从不绝人之路，这句话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莎阿达又补充了一句，接着便不再理睬他们，大步走向船腰。船腰上聚集了一群奴隶，他们对渡鸦旗指指点点，开心地彼此高喊。
这个消息像是野火一般迅速地传了出去。玛丽耶塔号靠了上来，并掷出了铁钩爪。温德洛感觉到，当锐利的铁钩拖过甲板、钩在船栏上时，薇瓦琪的心里惶惶不安。“稳住，我的小姐。”温德洛轻声对薇瓦琪说道。她的焦虑与自己的焦虑混合在一起，他担心的是，就算他能够再次忍受打斗与流血的场面，他们也没有船员，所以根本无法抵抗海盗登船。温德洛疲惫得要命，这疲惫感蒙在他身上，仿佛一件沉重且冰冷的衣衫。虽然另外那条船已经跟薇瓦琪并排在一起，但是他依然握紧薇瓦琪的船舵。接着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水手散布到薇瓦琪号各处，像是一群因蚁窝被毁而四处逃窜的蚂蚁。船腰处有个人在吼着，他不但对水手下令，也对奴隶下令。于是，人们迅速地爬上船桅，三两下便将船帆整齐地收了起来，就像变魔术一样。温德洛听到将船锚放到水里的铁链声。有个人在以颇为权威的声音喊话，所以奴隶们顺从地让开路，让海盗水手们干活。
温德洛动也不动，希望自己能混在奴隶里，不要被人注意到。他心里涌起了几乎可称之为宽慰的感受：这些海盗占了他的船，但至少这些人是有能耐的。现在在薇瓦琪号上忙碌着的可都是干练的水手。
不过这个宽慰感一下子就过去了，因为过了一会儿，便有人纷纷将尸体推下海。温德洛本以为，那条白海蛇已经在先前在暴风雨中离得很远了，但此时它突然冲上水面，急切地大口吞咬尸体。远处有几条颜色比较鲜艳的海蛇也举起头，以戒备、好奇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其中有一条海蛇竖起颈部的冠毛，并摇了摇头，挑战似地吼了一声。
一看到那些海蛇，薇瓦琪便口齿不清地叫喊道：“不！把他们赶走！”接着她又吼道：“不！不可以把甘特利推下去，不可以！别把他喂给那些肮脏的东西！温德洛！你叫他们停一停啊！你叫他们停下来！”
这番话只引来一场大笑。
温德洛朝他父亲瞄了一眼，他父亲的眼神像是死了一般。“我得去陪薇瓦琪。”温德洛歉然道，“你留在这儿。”
他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去了也是白去。海盗都已经把船抢走了。你刚才竟然顺着那个教士的意思，任由那些海盗登船。你昨夜也是这样，奴隶暴动的时候，你竟然没警告我们一声。”他摇了摇头，“昨天夜里，我一度以为自己之前低估了你。但如今看来，长久以来我对你的评估一直都很中肯。”
“是啊，我之前也是这样。你把我的船改装为运奴船的时候，我竟然只是冷眼旁观，并未阻挡你。”温德洛尖刻地应道，缓缓地上下打量父亲，“恐怕我的评估也一直都很中肯。”他绕开舵轮往船首走去，不曾回头看船。他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船。他之所以把那个受了伤的男子孤零零地丢在那里，并不是因为他怨恨自己的父亲。他把父亲丢在船尾，并不是希望有人会来杀死他父亲。他之所以丢下父亲，只是因为船需要他。他朝前甲板而去。船腰处聚集了许多奴隶，所以他放慢速度，并装作四处打量的模样，以免引人注意。
在日光之下，奴隶的情况远比他们在黑暗的货舱里时更惨不忍睹。由于锁着铁链，加上一路颠簸，他们身上的破烂衣衫根本遮不住伤痕累累又苍白无力的皮肤。因为吃得太少，许多人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有些人穿戴着他们从死人身上剥除或是从船员的衣柜中夺来的好衣物和配饰。地图脸似乎已经把他父亲的衣柜瓜分一空，而且这些人似乎远比其他奴隶更为自在。许多人眨着眼，眼神里尽是困惑，就像突然被从黑暗中释放出来的动物一样。他们已经闯进船上的储存室，一个个装着硬面包的桶被人拖到甲板上敲破、砸开，有的奴隶抱着满怀的硬面包，仿佛这就是今后不会缺少食物的保证。虽然镣铐锁链都已解开，但他们还不习惯，尚未明白自己其实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活动；大多数人仍拖着脚走路，彼此相视的目光如同牛羊般迟缓呆滞。他们的人性已经被人偷走，而他们必得花上一番工夫才能再度把人性找回来。
温德洛假装自己真的是个奴隶，先凑到这群人旁边瞧瞧，又混进那群人的外围看一看。莎阿达和他那些地图脸站在船腰的正中央，显然是在对上船来的海盗致欢迎辞。那教士在对三名海盗讲话，从温德洛碰巧听到的那几句听来，莎阿达应该是在以一篇词藻华丽、天花乱坠的演讲对海盗们表达欢迎与感谢之意。不过那三个海盗似乎都无动于衷，一名高个男子还露出厌倦的脸色。温德洛也跟他有同感。
但是温德洛关心的不是他们，他关心的是薇瓦琪。在出言制止却徒劳无功之后，现在的薇瓦琪只能发出害怕的叫声，一句话都说不好。他注意到有两个地图脸站在船的下风处，他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把堆在一旁的船员和奴隶死尸丢入海里。从他们的脸色看来，他们对于这种事情不以为意，而且他们一边做，一边聊着这条张开大口吞吃尸体的白海蛇胃口有多么好。温德洛碰巧看到阿和被推下海，往后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海蛇的大口叼住他朋友的尸体时，阿和那条褴褛的裤子和那双赤裸的脚在海蛇嘴边晃荡的模样。“但愿莎神饶恕。”温德洛喃喃地祈祷。他转过身，不再观看那个场面，然后攀着梯子上了前甲板。他刚攀上前甲板，便听到莎阿达对一个地图脸吩咐道：“去把海文船长带过来。”温德洛停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把自己撑上前甲板，尽速跑到船首。“薇瓦琪，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低声地说道。
“温德洛！”薇瓦琪叹道。她转身伸出一手。温德洛探身到船栏外与她的手相碰。薇瓦琪抬头望着温德洛，脸上写满恐惧与惊惶。“死了好多人。”她低语道，“夜里死了好多人。以后我们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温德洛老实地对她说道，“不过我向你保证，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在出于自愿的情况下离开你了，而且我一定尽一切力量，阻止他们再度砍杀。不过你得帮我才行，你一定要帮忙。”
“我怎么帮？没人听我的，他们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但是在我心中，你可是比什么都还要珍贵呢。你要坚强，而且要勇敢。”
船腰处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原本众人只是低声私语，此时却野蛮地吼叫起来。温德洛没有回头看：“他们把我父亲抓起来了。我们得保住他的性命才行。”
“何必？”薇瓦琪的语气霎时变得严厉且冰冷。
“因为我已经跟他承诺说我会尽力试试了。毕竟在昨晚，他是有功劳的，他既帮了我，也就等于帮了你。虽然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十分淡薄，但至少他帮我开船，免得你撞上礁岩。”温德洛吸了一口气，“况且我若是冷眼旁观，任由他们杀死自己的父亲，那我心里如何对自己交代？果真如此，那我不成了禽兽吗？”
“我们势单力薄，能救得了他吗？”薇瓦琪激烈地说道，“我救不了甘特利，我救不了阿和，就连拉提琴给我听的芬铎我也救不了。这些奴隶是吃了很多苦没错，但是这些船员也只是学着去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可是现在他们却要以对方的痛苦来抵偿自己的痛苦，所以非得把船员置于死地不可，除此之外，他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现在薇瓦琪的口气显得有点神智昏乱，“而他们将痛苦、复仇等情绪充塞在我心里……”
“薇瓦琪。”温德洛声调温柔，接着以坚定的口吻说道，“船啊，你听我说。之前你派我到船舱里去，好让我别忘了自己是谁，我知道那就是你的用意。当时你跟我说的话意义深远，而你派我去船舱，也使我获益良多。所以现在我要点醒你，你别忘了自己是谁，也别忘了开船驾着你航行的是谁。你应当忆起你对于勇气的深切认识，因为我们眼前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接着，他听到莎阿达高声对他说：“温德洛！你过来，你父亲说你会为他讲好话。”
呼吸一下。又呼吸一下。再呼吸一下。你会发现自己置身于诸事之间，你会发现莎神置身于你自己心中。别忘了莎神是一切，一切即莎神。
“你别以为你躲远就没事了！”莎阿达朗声叫道，“快过来，这是柯尼提船长的命令！”
温德洛把落在眼中的黑发拨开，尽量站得又直又挺。他走到前甲板的边缘，俯视着众人：“这是我自己的船，在这个甲板上，谁也别想命令我！”温德洛把这话丢了出去，等着看他们有何反应。
“你的船？你父亲亲手将你贬为奴隶，你还声称这条船是你的？”这话并非出于那些海盗之口，而是莎阿达说的，温德洛把这点谨记在心。
温德洛开口时，眼睛并不是望着莎阿达，而是望着那几个转头凝视着他的海盗：“因为我的血统，这船属于我所有，而且反过来说，我也属于这船所有。如果你们认为这个人船互相从属的关系太过薄弱，那么你们不妨问问我父亲，看看他长久以来的争取是否成功。”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从胸腔底部将声音带出来：“活船薇瓦琪号乃是属于我所有。”
“把他抓到这里来。”莎阿达轻蔑地对身边的那几个地图脸下令道。
“你们要是敢碰他一下，你们全部的人就等死吧！”薇瓦琪说道，这已经不是受惊害怕的小孩子语调，而是怒不可遏的女家长的口气了。虽然下了船锚，又被旁边的船以铁钩爪钩住，但是她仍有办法让船身摇晃起来。“不用怀疑！”她突然大吼道，“你们以人类的脏污将我浸透，我一直都没有抱怨；你们把血洒在我的甲板上，使我不得不永远将热血与死亡铭刻在心头，我也没有因此而跟你们作对。但是你们若敢伤害温德洛，那么我的报复将永无止尽——直到你们通通死光为止！”
船摇得更厉害了，而且只有薇瓦琪号摇晃得厉害，并列的玛丽耶塔号倒颇为平静。船锚的缆绳发出绷紧的嘎吱声。然而最令温德洛不安的是远处那几条海蛇跃出海面，并发出疑问的叫声；那几条海蛇的头动来动去，嘴巴大张，仿佛在等待喂食。其中比较小的那条海蛇突然冲上前攻击白海蛇，白海蛇则嘶喊一声，回头以满口利齿去咬那条小海蛇。薇瓦琪号上传来此起彼落的惊恐叫声，众奴隶一边叫喊，一边逃开船栏与前甲板，在甲板中间聚成一团。从他们叫喊时疑问的语调中，温德洛推测他们大概没听过活船的事情。
突然之间，有一名女子从那一团海盗中窜出来，大步横过船腰，攀上前甲板。温德洛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既高又瘦，头发削得短短的，裙子和衬衫的料子都很华美，但也都贴在她身上，仿佛她整晚都站在甲板上值班似的，不过她虽然浑身湿透，仍像是只威猛无比的母狮子。她砰地一声跳到温德洛身前。“下去。”她对他说道，眼神比她的话更有权威，“现在就到他面前去。别让他等你。”
温德洛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对船说道：“你别怕。”
“该怕的不是我们。”薇瓦琪答道。温德洛看到那女子吓得脸色一下子刷白，心中颇为得意。听人说活船会讲话是一回事，但亲眼看见活船讲话时眼里射出的光彩，那是另外一回事。此时薇瓦琪以谴责的目光怒视着站在前甲板上的女子。接着她突然甩头，以甩开落在她脸上的木雕卷发。那动作非常女性化，是属于这男人的女子对属于另一男人的女子进行示威的动作。那女人也把落在她额头上的短短黑发拨到头后，并以严厉的目光回瞪人形木雕。这个场面令温德洛看得目瞪口呆，因为这两人看来天南地北，却又如此相似。
温德洛没有再耽搁，他轻轻一跃，从前甲板跳到船腰，抬头挺胸地横过甲板，走到那些海盗面前。他连看都没有看莎阿达一眼，这个人真是越看越不像教士。
海盗头子是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男子，黑眼睛，脸颊上有个火烧疤。这么看来，这海盗头子之前是奴隶了。他蓬乱的头发绑成辫子，再用耀眼的金色大手帕扎着。他那一身华服也已湿透，跟他的女人一样。这么看来，这是个会亲自到甲板上来干活的船长了。温德洛虽不愿敬重海盗，但是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很敬重的。
温德洛与那海盗头子四目相对：“我名叫温德洛·海文，出身于缤城商人世家的维司奇家族。你们站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而薇瓦琪号亦属于维司奇家族。”
疤脸男子没有回答，倒是他身边那个苍白的高个子开口了：“我才是柯尼提船长，隔壁这位是声名远播的索科大副。这船以前虽是你的，但现在是我的了。”
温德洛上下打量那个人，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虽然他的鼻子对于人类的臭味早就已经麻木，但是他仍闻得出这人身上散发出疾病的气味。他看到柯尼提的断腿，并注意到他倚着拐杖，裤管里的断肢像是因馅料太多而涨破的香肠。温德洛抬起头迎接柯尼提的目光，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又因为发烧而显得特别明亮，脸上则瘦得贴骨。温德洛知道这人已经快死了，所以他答话的时候，语气特别温和：“这条船永远也不会变成你的船。这船是活船，所以她只能属于维司奇家族。”
柯尼提稍微比了个手势指着凯尔：“可是这个男人声称这条船是他的财产。”温德洛的父亲勉强站着，几乎还站得挺直，他那个人，永远也不肯让自己的恐惧和痛苦流露出来。此时他只等着看事情如何演变，对儿子，他连吭都没吭一声。
温德洛谨慎地选词用字：“他说这条船是他的‘财产’吗？是，如果一个人真能把一样东西据为财产的话。但是这船乃是我的，而且我不会声称这条船是我的财产，这就跟做父亲的不能声称子女是他的财产是一样的道理。”
柯尼提船长不屑地上下打量他：“你还这么年轻，就要声称自己有孩子，也未免太早了吧。况且以你脸上的标记来看，我倒要说，你才是船的财产。据我推测，你父亲是娶了商人世家的女儿，不过你的确是出于那个商人世家的血统。”
“对，我乃是出于维司奇家族的血统。”温德洛以平稳的声音说道。
“哦。”他再次做了个手势，指着凯尔，“这么看来，你父亲是派不上用场了。我们只要有你就够了。”他转头对莎阿达说道：“那么，那个人就给你吧，既然你已经开口跟我要人了。另外那两个也一并给你。”
船外传来拍水声以及海蛇的叫声。温德洛朝右舷一看，刚好看到两个地图脸把另外那个哲玛利亚水手推下去。那人惊叫狂喊，接着海蛇一口将他咬住，于是他的喊叫声便戛然而止。温德洛虽叫了一声：“等等！”但根本没人理会。薇瓦琪在恐惧之余发出叫喊，又挥手驱赶海蛇，不过她够不到海蛇，赶不走它们。地图脸已经架住他的父亲，温德洛跳上前，不过不是去跟地图脸抢人，而是跳到莎阿达面前，抓住他的前襟，质问道：“你昨夜答应说要让他们活命的！你承诺，只要他们能让船安然度过暴风雨，你就让他们活命！”
莎阿达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对温德洛笑道：“这不是我的意思啊，小子，这是柯尼提船长的意思。他又用不着履行我的承诺。”
“你真是强词夺理，你这根本就是翻脸不认人。”温德洛气愤地叫道，接着连忙挡下架住他父亲的人，并叫道，“放开他！”
他们根本不理会温德洛，照样架着他那挣扎不已的父亲往右舷船栏走去。就体格而言，温德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转回头望着柯尼提船长，快速地说道：“放开他！船对海蛇有什么感觉，你们已经见识过了！如果你们把船的家人丢下去喂海蛇，那么船绝对会暴怒。”
“是啊。”那海盗船长懒懒地答道，“但他其实并不属于船的家族，所以就算难过一阵子，过后也就没事了。”
“但是我过后可不会没事。”温德洛怒道，“而且你很快就会发现，不管你是伤到船，还是伤到我，船与我都会同时淌血。”凯尔仍在挣扎，但是他没说什么话，而且力气越来越微弱。守在船边的白海蛇发出急切的叫声。温德洛知道自己的力气不足以制住那两个架住他父亲的人，更何况柯尼提一声令下，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应声而来。
但是柯尼提本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温德洛如灵蛇般出击，迅速地抓住那海盗船长的衬衫前襟，把他往前一拉，使他的拐杖掉在甲板上。这样，他就必须靠温德洛支持，要不然他也会随之跌在甲板上。这突然的动作使柯尼提剧痛地低喊了一声。大副吼着跳上前来。
“退下去！”温德洛警告道，“叫他们住手。要不然我就踢他的痛脚，让他的腐腿烂肉泼溅得一地都是。”
“等等！把他放开！”下令的不是大副，而是那个女人。架住温德洛父亲的那两个人犹豫地停下来，先瞧瞧那女人，又看看莎阿达。温德洛并没有浪费时间跟那些人说话，因为被他抓住前襟的柯尼提已经快要昏倒了。他又将柯尼提摇晃了一下，怒视着他，“你发着高烧，而且一身腐朽的臭味。现在，单腿站立在此的你确实有能力把我父亲和我都杀掉。但是如果你真的这样做，并将我的船据为己有，那么你也没有几天的日子好过，你会跟着我们父子葬身大海。到那时候，任何仍留在薇瓦琪号上的人也通通难逃一死。船说到做到。所以我建议，咱们还是谈个条件吧。”
柯尼提船长慢慢抬起双手抓住他的双腕。温德洛并不在乎。在这当下，他绝对有能力让柯尼提剧痛难忍，说不定就此让他痛到丧命。此时，那海盗眉头深锁，可见他也知道自己有此能耐。那海盗的额头上渗出大粒汗珠。温德洛突然瞄到柯尼提戴着的古怪腕饰，那腕饰是张小小的脸庞，雕得跟柯尼提的脸一模一样，还笑眯眯地冲着他直笑。他看了心里七上八下，抬起头，直视着柯尼提的眼睛，望进了那冷淡的眼神之中。柯尼提也回瞪他，并且直视他的心底。但是温德洛不肯就此被他吓着。
“怎么样？你意下如何？”温德洛问道，同时微乎其微地摇了他一下，“要不要谈条件？”
那海盗的嘴唇几乎动也没动，但却吹出了比呢喃还要轻的声音：“这孩子真是淘气，但将来也许能成才也说不定。”
“什么？”温德洛气愤地追问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这样嘲笑自己，这使他怒不可抑。
那海盗脸上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柯尼提望着温德洛的眼神，竟像是着了迷。在那一刻，他像是突然认出了温德洛是何许人，而温德洛也在那一刻感觉自己仿佛曾经来过这里、做过这样的动作，并讲过这样的话。柯尼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似是藏着某种呼之欲出的东西，他们两人便因为这样的沉默与对峙而紧紧绑在一起。
温德洛突然感觉到肋骨被人戳了一下。那女人拿着刀子，说道：“把柯尼提接过去，索科，手脚轻一点。小子，你竟搞出这花样，这下子，你就别想痛痛快快地死去了。你会跟你父亲一起死去，而且我保证你们都会默默祷告自己是先走的那一个。”
“不，不，依妲，你站到一边去。”那海盗把他自己的疼痛控制得很好，他虽痛，但是语调措辞却一直都不失教养。不过他得再吸口气，才能把话接下去：“你能开出什么条件，小子？你还能拿什么筹码来跟我谈条件？你要白白地把你的船送上来？”他慢慢地摇头，“你的船，不管怎样都已经归我所有了。所以我很好奇，你要拿什么来跟我交换条件？”
“我就用一命跟你换一命。”温德洛慢慢地说道。他嘴上虽这样提议，但心里知道这说不定在他的能力之外，“我受过医疗的训练，因为之前我曾被许给莎神的修道院，本来是要当教士的。”他朝柯尼提的断腿瞥了一眼，“你需要我行医的本事。这一点，你自己心知肚明。我会保住你的性命，但你也要让我父亲活下去才行。”
“想也知道，你下这样的赌注是因为你巴不得从我这条腿上多砍一段下来。”柯尼提语带轻蔑。
温德洛抬头望着那个年纪比他大的男子，希望他能接受这个提议：“你早就知道你的腿必须再被砍下一段才行。”他说，“只是你一直拖着不做，因为你想等到自己因为感染而痛不欲生，痛到连忍受截肢的痛苦都是一种解脱时再动刀。”他再次低头看着柯尼提的断腿，“不过你等得太久，几乎已经太迟了。但是我仍愿意遵守承诺，以你的性命来换我父亲的性命。”
他手里的柯尼提无力地晃了一下，他赶快稳住对方。周围的所有人都只能呆呆地望着、等着。架住温德洛父亲的那两个人把凯尔压在船栏边，让他看着海蛇等得有多么不耐烦。
“这未免赌得太小。”柯尼提虚弱地感叹道，“再加码吧，把你自己的性命也添上去。”他虚弱地咧嘴而笑，“这样的话，如果我用自己的生命赢了这一把，那么我们大家就一起输掉。”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看待输赢啊？”温德洛说道。
“那你也加码，把你的船员通通添上去。”薇瓦琪突然说道，“因为，如果你取了温德洛的性命，那么我一定让你们所有人通通葬身大海。”她顿了一下，“而这就是我跟你们任何人谈的唯一条件。”
“赌注很高。”温德洛轻声说道，“不过，只要你接受，我就接受。”
“只是以我现在的情况可能无法在谈定后跟你握手。”那海盗说。他的口气一如刚才一样冷淡且有魅力，不过温德洛看得出，随着他们谈话的继续，这个人的力气便已渐渐消逝了。海盗的嘴边弯起一抹小小的微笑：“你该不会逼我同意，我若能活下去，就要把你的船还给你吧？”
这次轮到温德洛慢慢摇头了，他的笑容跟柯尼提一样微不可辨：“你是无法把船从我手上夺过去的，而我也无法将她交给你，这个道理你可能必须自己慢慢去领悟了。不过，既然你同意了，那么我们便就此说定。但是还要你的大副和你的女人也答应了才行。”他特别补充了一句，“而且，如果我父亲被船上的奴隶所伤，那我就当做这场豪赌破局了。”
“这船上没有奴隶！”莎阿达夸耀地说道。
温德洛不理他，他耐心等着，最后那女人终于轻轻点了个头。
“既然船长说好，那我当然也说好。”索科粗暴地说了一句。
“很好。”温德洛说道。他转头直视着莎阿达，吩咐道，“去把我父亲的舱房清出来。我要海盗船长睡在那间舱房的床上。还有，让我父亲去甘特利的房间休息一下，我等一下再去看他肋骨的伤势。”
一时间，莎阿达眯眼望着这少年。温德洛猜不出他到底在动什么心思，他只知道不能信任这个教士。这个莎阿达不会遵从别人的诺言，甚至连自己的诺言都不遵守。这个人一定要看紧一点才行。
奴隶们挪动着让出一条通到尾楼的路，有的人让得不情不愿，有的人则只是别人怎么做就跟着怎么做。有些人望着温德洛的目光，似乎还记得他就是那个带着一桶水和一块清凉的湿布来看他们的少年。温德洛看着他父亲领头走到甘特利的舱房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也没说一个字。
温德洛揣度道，他最好是趁此试试自己的威望，看看自己能将这些人驱使到什么程度。他朝护卫在莎阿达两侧的那些地图脸瞄了一眼：“甲板上到现在还乱七八糟。”他平静地说，“你们去把帆布和绳索清掉，把所有的脏污刷洗干净，然后开始清理下面的船舱。既然你们已经是自由人了，若还任由环境污秽不堪，那就说不过去了。”
那些地图脸望望温德洛，再看看莎阿达，又望着温德洛。
索科打破了这个僵局。“你们要听这小子下令也可以，要等我下令也可以，随你们的便，但这些事情迟早是要做的，一定要尽速进行。”索科不再看着那些地图脸，转而朝他自己的船员看去。那些地图脸丢下莎阿达，慢慢地踱开去干活，那个教士则钉在原地。索科正在下令：“……另外由柯瑞掌舵，布里格指挥甲板。现在去把船锚收起来，你们一看到玛丽耶塔号开动，就跟着开动。我们要去牛溪镇。好啦，大家有干劲点儿，拿出点水手的本事给他们看看。”索科说着，又朝那些逐渐散去的地图脸和那个教士看了一眼。莎阿达双手抱胸，照样站在原地。“你们要打起精神。”索科说道，“船上的工作很多，大家都有得做，别逼得布里格去吩咐你们做东做西。”
接着，他跨了两步，来到温德洛身边。此时与其说温德洛在威胁柯尼提，倒不如说他是在撑着柯尼提。那个魁梧的大副像抱起熟睡的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伸手环抱住他的船长。他对温德洛一笑，那个笑容龇牙咧嘴：“你碰船长一次，没事，你命还在，但下次就不同了。”
“放心，我相信用不着再来一次了。”温德洛答道，不过这个大副还好，倒是那女人冷冷地以黑眼朝他一瞪，使他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我带你去舱房，船长。”索科提议道。
“等我去跟船做个自我介绍再说。”柯尼提反驳道。那人不但表达了去意，还开始抚平自己衬衫的前襟。
温德洛一笑：“我乐于帮你引见。”
看着柯尼提行动时那副迟滞缓慢的样子，温德洛心里一沉。这个人能够撑到此时，靠的是坚强的意志力与他对自己的期许，若是这二者之中任何一样消沉下去，那这个人的命就没了。不过，只要他决心求生，那么温德洛就等于是结交了一个有力的盟友，要把他治好应该就不成问题了；但要是他厌世，那么再怎么高明的医术也绝对挡不住伤口感染的蔓延。
从船腰到前甲板必须爬上一道短梯，这短梯对柯尼提而言是个天大的障碍。索科尽他最大的能力，既扶着柯尼提上去，又维护了他的尊严。走在他们前面的依妲转头怒视着看得目瞪口呆的众奴隶：“你们只会瞪着人看，没别的事情好做吗？”她对众人质问道，再对布里格提议，“下面一定还有病弱的奴隶，就叫这些人去把那些病弱的带上来吹吹风吧。”过了一会儿，柯尼提攀上了前甲板，依妲想要拉他的手臂，扶他站起来，但是柯尼提挥挥手叫她走开。等到温德洛也爬上前甲板时，柯尼提已经靠着拐杖，痛苦地、一跛一跛地朝船首走去了。
薇瓦琪转头上下打量了柯尼提一番，才以颇为含蓄的声调叫了一声：“柯尼提船长。”
“薇瓦琪小姐。”柯尼提鞠了个躬。这动作不像健康人的那样深，但是那已经超出点头的程度了。他站直之后，同样也对薇瓦琪上下打量。温德洛看得浑身不自在，因为那个男人看薇瓦琪的时候，鼻孔张开、嘴角弯起来的笑容既是赞许，又显得贪婪。他这个肆无忌惮的打量使薇瓦琪脸红起来，她像少女一样马上缩起身体并且以双手护胸。柯尼提笑得更开了。薇瓦琪的眼睛睁得很大，不过她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薇瓦琪首先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你对我求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夺船？”
柯尼提上前一步：“啊，我的木船小姐，我的迅风小姐，我的可人儿啊，我的目的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我想把你变成我的船啊。所以我要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对我有什么要求？我要怎么做才能赢得你的芳心？”
“我不要……这种事情前所未有……”薇瓦琪显然是慌乱得结巴起来了，她转向温德洛，“我属于温德洛，且温德洛属于我，任何事都无法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是我们两个都已经深深领悟的道理。你是绝对不可能介入我们两个之间的。”
“是吗？少女往往嘴上说着她有多么仰慕自家的兄弟，但到了最后，她的心却被情人给偷走了。”
温德洛发现自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唯一能够体会他心情的人就只有跟柯尼提一起上船的那个女人，听到这一番自然、大方的对话，她也是哑然失色。那女人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像是猫在瞪着大敌一般。这么看来，她是嫉妒了，温德洛想道，柯尼提跟别的女子讲了这一番甜言蜜语，使她嫉妒心大起。我也是一样，温德洛想道，他看到薇瓦琪既困惑又开心的模样，心里也是嫉妒得要命。
她那木纹细腻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她以手抱着裸胸，但依然可以见到胸前的呼吸起伏越来越快。“我是船，不是女人。”她对柯尼提说道，“你不能做我的情人。”
“是吗？难道我不能驾着你迎向大海、前往别的男人都不敢去的地方？难道我们不能一起探索前人从未去过、连那里的星座都尚未被命名的异地？难道你和我，我们不能编织出一个让全世界都对为之敬畏不已的冒险故事吗？啊，薇瓦琪啊，我明白地告诉你吧，我迟早会赢得你的心。而且我告诉你，你一点都用不着害怕。”
薇瓦琪看看柯尼提，又看看温德洛。她虽困惑，却很娇艳，听了这一篇漂亮的言辞之后，她心里颇为高兴。但她还是努力地挤出话来：“但是不管你说什么，你是永远也无法取代温德洛在我心中的地位的，因为温德洛是我的自家人。”
“那是当然！”柯尼提亲切地对她说道，“我无意取代温德洛。如果他让你觉得安心，那么我们就让他永远留在船上吧。”柯尼提再度对薇瓦琪一笑，他的笑容既邪恶又睿智，“我是真心希望让你感到安心，我的小姐。”柯尼提双臂抱胸，虽然他架着拐杖，腿又断了一截，却照样摆出既英俊又潇洒的模样，“我可一点都不想做你的小弟弟。”
在这求爱的过程之中，柯尼提必定因为伤脚而痛苦不堪，因为此时他突然踉跄了一下，连笑容都扭成了苦脸。他垂着头，往前倒下去，幸亏索科瞬间来到了他身边将他扶住。
其他人都还来不及说话，薇瓦琪便叫道：“你受伤了！快去休息！”
“我恐怕是非得去休息不可了。”柯尼提谦逊地应和薇瓦琪。这场景使温德洛一下子感受到柯尼提因船的反应如此强烈而窃喜不已，他甚至还怀疑柯尼提是故意装出这个病态来。“所以我现在得走了。但是我可以再来看你，对吧？只要我一好起来，就可以再来看你？”
“对，欢迎你来。”薇瓦琪将手放了下来，又朝柯尼提伸出一手，像是在邀请他与她以掌心相贴。
那海盗再次勉强自己深深地行了个礼，但是并未走上前去碰薇瓦琪的手。“那么，就期待再相会了。”他对薇瓦琪说道，此时他的口气已经很亲昵。接着他转向索科，以沙哑的声音说道：“索科，我又得请你帮忙了。”
温德洛注意到，在那壮汉支持着船长的重量、扶着他往船尾去时，那女人脸色微愠地朝薇瓦琪看了一眼。
“索科！”众人一听到薇瓦琪这紧迫的命令声都转头看着她。薇瓦琪继续说道，“你待他谨慎一点。还有，你那边的事情做完之后，我想跟你借几个弓箭手一用；就算不能把海蛇赶走，至少也要把它们吓远一点。”
“船长？”索科怀疑地问道。
柯尼提重重地倚在索科身上，他脸上冒出冷汗，但是仍挤出了个笑容：“这是我的小姐应得的礼遇，她毕竟是属于我的活船啊。在我能亲自掳获她的心之前，你可要好好代我周全地照顾她。”接着柯尼提发出一声像是快要死掉的叹息声，突然整个人掉在大副的手臂上。索科抱起柯尼提朝船长室而去时，温德洛看到柯尼提脸上泛起一抹古怪的笑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十分纳闷。那女人跟在他们身后，她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柯尼提的脸。
温德洛转过身，慢慢走到船首刚才柯尼提站着的地方。有一点很特别，那就是没人走上来制止自己的行动。现在他又可以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地在船上来去了。
“薇瓦琪。”温德洛轻道。
薇瓦琪一直在望着柯尼提，此时她从茫茫然中惊醒过来，望着温德洛。她的眼睛因为惊奇而大睁，同时闪闪发光。
她举起一手，两人手掌相贴。他们其实用不着开口就能知道彼此的心意，可是温德洛仍然说道：“要小心。”
“他这个人很危险。”薇瓦琪应和道，“这个柯尼提啊。”她讲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很是亲昵。
他四下张望。他的衣服已经被人脱去，现在身上盖了一条被单。
“我们的少年船长到哪儿去了？”他对依妲问道。
依妲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连忙凑到他身边：“他去打点他父亲头上和肋骨的伤了，他说这用不了多少时间，再说他希望等这房间收拾得整齐一点之后再来看你的伤势。”她望着柯尼提，摇了摇头，“你怎么会去相信那个小子呢？我真是不懂。如果你活了下来，他就永远失去这条船了，这个道理他一定是知道的。况且我们在牛溪镇时请来的那三个医生，个个都是经验老到，你还不肯让他们碰你的腿，就这么个毛头小子，你怎么反倒肯让他动刀呢？”
“因为他是我好运气的一部分。”柯尼提平静地说道，“这条活船竟然自动送上门来，你看我多么好运！现在你一定看得出，这乃是我注定要拥有的船了。而这船跟这孩子是一体的，所以医脚的好运也自动送上门来。”
他想要让依妲了解他的心意。但是当那少年定定地望着他时，木脸对他说了什么话，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柯尼提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在那一瞬间，那少年与他的命运就此镕铸在一起，而这个共同的命运使他既好奇又害怕。他再度开口，以免依妲追问下去：“嗯。我们已经起锚了？”
“索科要带我们回牛溪镇去。他派柯瑞掌舵、布里格管甲板，现在我们是跟着玛丽耶塔号走。”
“了解。”他满足地笑了起来，“那你对我的活船感觉如何？”
她对柯尼提投以苦乐参半的笑容：“她很可爱啊，我已经开始嫉妒她了。”依妲叉手抱胸，朝柯尼提瞄了一眼，“不过我看她跟我可能不大处得来。她实在太古怪了，不管是就女人的标准、木头的标准以及船的标准而言，她都十分古怪。我可不喜欢你跟她讲的那一番甜蜜蜜的漂亮话，也不喜欢那个叫做温德洛的小子。”
“而我则跟以前一样，根本不在乎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柯尼提不耐烦地说道，“我若要赢得船的心，除了讲讲话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她又不是像你这样真实的女人。”那妓女依然露出赌气不悦的脸色，于是柯尼提粗暴地说道：“而且要不是我的腿痛成这样，我一定把你压在床上，让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她的黑眼睛突然从冰冷变为热火：“要是你能就好啰。”她柔声说道。柯尼提因为这番驳斥的话竟赚得那女人对他温馨一笑，反而气得要命。
凯尔·海文躺在甘特利空无一物的舱床上，脸面对着舱壁。奴隶们洗劫了大副的财物，没有带走的就丢在地上，但是其实也所剩无几。温德洛跨过一条雕刻出来的木链以及一只袜子，除此之外，甘特利所拥有的一切——他的书、衣物、成套的雕刻工具——不是已被人整套拿走，就是被拿到只剩一两件散落在地上的小零件。至于洗劫此地的是奴隶，还是后来那些有组织的海盗，这就无法证实了。
“我来了，父亲。”温德洛关紧门，对父亲招呼道。这门已经用不着上栓了，在暴动时，有人懒得用门把，干脆一脚把门踹开。不过门仍可以关紧，而且莎阿达派来守门的那两个地图脸也没有在温德洛关门后再将门打开。
但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一动也不动。
温德洛把水盆和破布放在已经断裂的桌子上，匆忙走过去察看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伸手去摸他父亲喉间的脉搏点。他感觉到父亲被他这么一触，便从昏迷中惊醒过来。那男子昏乱地叫着，缩身躲开他的手，匆忙地坐起来。
“没事了。”温德洛劝慰道，“是我，不是别人。”
他父亲露齿，但勉强笑了一下：“是你，不是别人。”他勉强承认道，“但是事情还大得很呢，怎能算是没事？”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比奴隶要架着他去喂海蛇的时候更糟。老了，温德洛心里想道。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他两颊上有胡渣，头伤的血染得四处都是。温德洛之所以来到此地，为的是帮父亲清理伤口，并包扎起来，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不大愿意伸手去碰触他。他之所以缩手，倒不是因为血迹，也不是因为他自傲到不肯做这些事情。在照料过船舱里的奴隶之后，他早就既不怕血也不嫌脏了。他之所以缩手不想碰，是因为那人是他的父亲，而他若碰触那人，可能会强化父子间的感情。
温德洛正视自己的心情，他全心希望自己跟那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帮你带了些洗手的水来。”他说道，“只是不太多。现在船上的淡水少之又少。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帮你拿些干粮饼来？船上也就只剩这个可吃了。”
“我很好。”他父亲针锋相对地说道，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你别为了我的事情瞎操心，如今你的朋友比我更重要，恐怕你光是奉承他们都来不及了。”
他不理会他父亲那种尖酸讽刺的语调：“柯尼提在睡觉。如果让他尽量休息、尽量积攒点力气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机会把他治好。”
“嗯。这么说来，你是真的要出手了。那个人把船从你手里抢走，但你却想把他治好。”
“没错，因为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他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臭压舱水，就算他把我喂给海蛇吃了，你还是会治好他。你就是这样子。谁当权，你就对谁低头。”
温德洛不耐烦地考虑了一下，然后答道：“你说的大概也没错。但是我之所以治他，并不是因为他有权势。这跟他的身份地位无关。重点在于他也是一条命，父亲。莎神乃是生命，只要生命存续，就有改进的可能。所以身为教士，我有责任延续生命。即使是他，救他也是救了一条命。”
他父亲酸溜溜地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即使是我，救我也是救了一条命。”
温德洛点了个头。
他转头将头上的伤处转到儿子眼前：“那你就尽早开始吧，教士。既然你就只有这么点长处，那你就施展一下吧。”
温德洛不愿因此而被他激怒：“先看你肋骨的伤势。”
“随你的意。”他僵硬地把破裂的衬衫拉起来。他的侧胸一片青紫，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脚印，显然是有个人在他父亲躺在地上时狠踹了一脚。温德洛唯一的医疗器具就是破布条与清水，船上的医药箱早就不知去向，但他仍固执地用布条为他父亲进行包扎，至少给断裂的肋骨一点支撑力。包扎的时候，他父亲大口喘气，但是并未缩身。温德洛打上最后一个结时，凯尔·海文开口道：
“小子，你恨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温德洛把一块破布浸湿，开始擦拭父亲脸上的血迹。
“我倒知道。”过了好一会之后，凯尔说道，“你的心情都明白写在脸上了。只不过是跟我同处一室，你就已经很受不了了，更别说是碰触到我的皮肤。”
“你之前差点把我给杀了。”温德洛听到自己镇静地说道。
“是啊，的确如此，我的确差点就把你给杀了。”他父亲笑了两声，不过那笑声颇为困惑，然后他因为痛楚而喘了一口气，“可恶，要是能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就好了，不过当时我只觉得杀了你绝对错不了。”
温德洛突然明白过来，除了这两句之外，他父亲是不可能再多加解释了。不过，也许他本来就不想听什么解释。他已经很倦了，他父亲实在太难了解，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温德洛不想恨他。他根本就不想体会他父亲的任何感受。他发现他恨不得这个父亲根本就不存在。“为什么你非杀我不可？”他大声地把心里的疑点讲了出来。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啊。”凯尔·海文强调道，“事情其实不必演变到那个地步。要是你肯试试我的做法就好了……要是你乖乖照我吩咐的去做，不要多问，那我们一定处得很好。其实别人比你自己更知道什么是对你好，为什么你总是不肯相信？连一次也不肯信？”
温德洛像环顾一整条船似的环顾这个房间，“据我看来，这样对谁都不好。”他平静地说道。
“就是因为你们两个把事情搞砸了！你跟这条船啊……要是你们两个跟我好好合作，那现在我们早就走到半路，再不久就会抵达恰斯国了。而且甘特利跟阿和……所有人都不会死。这些都怪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温德洛努力要想出一句什么话来回答，但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开始尽一己所能地把他父亲的头伤包扎起来。
满足。不过除了满足之外，还有别的。除了满足之外，她还有点忐忑不安——那是种比满足还要迷人的感觉。
她开始感知船舱里的活动。在大副舱房中，凯尔·海文坐在狭窄舱床的边缘，而他儿子正在洗掉他头上伤口的血迹，他的肋骨已经包扎好了。他们两人都不讲话，那房间有一种超乎沉默的寂静，仿佛他们两人讲的根本就是不同的语言，彼此无法沟通。那寂静令人伤心。薇瓦琪挪开了她的注意力。
在船长室中，那个海盗时睡时醒。薇瓦琪对那个海盗的感知，不如她对温德洛的感知来得敏锐，不过她仍感觉得出那人正在发烧，而且他的呼吸时快时慢。她像是被火光所吸引的飞蛾一般地朝着柯尼提凑近。这个人很邪恶，也很危险。他是个既迷人又邪恶，而且危险的人。薇瓦琪并不喜欢他的女人，至于柯尼提本人……他已经说他要赢得自己的心了，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不是自家人。不过薇瓦琪觉得，期待他接下来如何行动倒是蛮好玩的。他称薇瓦琪为“我的木船小姐”，还称她为“我的迅风小姐，我的可人儿”。一个大男人跟一艘船讲这种话真是傻气。她把掉在脸上的头发顺到脑后，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温德洛劝她想想自己有什么愿望。这话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