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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分赃镇

柯尼提用手帕沾了柠檬油,顺了顺上唇及下巴的胡子。他望着自己在镀金框镜子中的倒影。柠檬油使他的胡子显得更有光泽,不过这不是他所要的效果。柠檬油的香味仍不足以将分赃镇飘来的臭气挡在他的鼻孔外。他心里忖量,船进入分赃镇的码头就好比是被拖船拖入臭不可当的奴隶胳肢窝里头。
他离开船长室走上甲板,外面的空气跟室内的一样闷热潮湿,而且臭味更浓。他以不屑的目光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分赃镇。分赃镇是海盗的圣堂,坐落的地点非常好,若要进入此地,不但得熟知路径,还需要有艺高胆大的人掌船,才能顺利通过这一条内陆水道。之前玛丽耶塔号从海上来到岛屿遍布且沙滩位置经常变化的变幻海岸时,是从那十几条内陆水道里选择这条而行。这一条清澈小河看来并不比其他水道更容易走,但是窄归窄,至少河道深得足够让大船通行;而分赃镇所在的潟湖又有礁岩遮蔽,所以再怎么大的风浪,也打不到停泊在港内的船。
这地方想必曾经很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要是实地,都插了长满苔藓的木桩。这些木桩搭出了往外延伸的突堤码头,曾经布满大地的绿野也被砍伐殆尽,只剩下了泥地。海盗城的小屋和草房难免会流出脏污与恶臭,但此时没有雨水或清风将它们驱散。冬日的大雨终将来临,可暂时将城镇与潟湖冲刷干净,只不过在炎热无风的夏日中,分赃镇的潟湖港就像是没倒的夜壶一样,散发出强烈到令人无法忽视的恶臭。
在这种地方停上几天,船壳就会长苔甚至腐烂,而此地除了几口水井之外,其余的水一喝下去就会腹泻不止——若是更倒霉一点,还会高烧不退。然而柯尼提站在甲板上俯瞰一切时,只觉得手下的人个个卯足了劲,开心又自发地干活,就连前面那几条小舟上的人也卖力地划桨,让小舟拉着玛丽耶塔号前进。毕竟对他们而言,一闻到这恶臭味就等于到家了,除此之外,口袋也马上就会装得满满的。根据传统,玛丽耶塔号一靠港,他们就会在甲板上瓜分搜刮而来的赃物,所以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醉倒在酒乡与妓女的怀里了。
是的,在明天日出之前,他们这趟辛苦掠劫而来的战利品就会通通流到分赃镇那些旅馆店主人、老鸨和商家的手里。柯尼提怜悯地摇了摇头,并再度用沾了柠檬油的手帕顺顺胡须。他特准自己露出小小的笑容。至少这一次,他的手下除了把搜刮而来的宝藏散播到分赃镇的各个角落之外,还会将他的野心散布出去。他敢打赌,用不着等到明天早上,分赃镇里至少就有一半人会知道异类对于柯尼提船长的谶语。所以,今天他打算在分赃时对手下格外宽大,他不会大肆张扬,而且这次他只拿双份,不再多取。他要让手下的口袋沉甸甸的,他要让分赃镇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船上的人入港时总是出手阔绰,同时将此牢记在心。让众人把这一点归功于他们船长的好运与慷慨,让众人猜想,是否有一天,他们船长的好运与慷慨也会沾染给分赃镇。
大副走上来,恭敬地站在正倚着船栏的船长身旁。
“索科,你有没有看到前面那个峭壁?那峭壁上若盖一座塔,就可将整条河的动静尽收眼底,而塔下若是搭一两座投石炮台,就可以对付任何找到这条河道的船了。这一来,分赃镇不但可提早预知敌人来犯,还可以自卫,你看如何?”
索科咬了一下嘴唇,依然不动声色。每次他们在此靠港时,柯尼提都会重提旧话,而这个老练的大副也总是千篇一律地答道:“在我看来,这泥塘里若是挖得到足够的石头,那么盖塔和把大石头搬上山做炮弹,也许都不是问题,这瞭望塔和炮台之类的说不定能够建成。但是这些东西谁来付钱维护呢?分赃镇的人总是在争吵,在要不要加强防卫的问题上从不曾有统一的意见。”
“如果分赃镇有个强而有力的君主,那么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君主可以解决的事情可多了,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索科谨慎地瞄了船长一眼,这可是前所未闻的全新内容。“分赃镇是自由人的地方。我们这里是没有君主的。”
“的确如此。”柯尼提应道,接着试探性地说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不是受君主宰治,而是受贪婪的商人和老鸨宰治。你四下瞧瞧,我们船上的每一个水手都是出生入死才有所斩获,但是当我们再度起锚出海时,我们的金子都在哪里?绝不是在我们自己的口袋里,那我们拿金子换到了什么呢?除了宿醉的头痛之外,什么也没换到,除非他运气特别糟,顺便从妓院带了不干不净的病症回来。一个人能在分赃镇花的钱越多,那些啤酒、面包或是女人的价码也就越高。
“不过,你说得没错。分赃镇需要的不是君主,而是领袖。分赃镇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激起人们自治,使人们把眼光放远,并可以使自己看到往后可以拥有多少的领袖。”话毕,他不再看着索科,改而望着前面那些弓着背,卖力划舟以拖着玛丽耶塔号前进的水手们。他站姿轻松自然,索科绝对无从猜出这其实是经过精心演练的台词。他颇为重视大副。索科航海的本事一流,虽然受过的教育不多却聪明绝顶。如果自己说得动索科,那么说不定别人也会站到他这边来。
他冒险瞄了索科一眼。大副那晒得黝黑的眉头皱了起来,连带扯歪了原本盖过奴隶刺青的疤痕。大副一开口,就听得出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分赃镇的都是自由人。但是这自由得来不易。这里有一半的人不是奴隶出身,就是差点沦为奴隶,许多人脸上仍有奴隶刺青,或者有用火烧去刺青之后所留下的伤疤。而其余的人呢?其余的人若是胆敢回到他们的出身之地,那么不免被人吊死或是鞭笞一顿,又或者二者都会。几天之前,你谈到我们海盗需要有个君王。打从以前开始就有人提这一套,随着我们这儿的商人越多,谈这些想法的人就越多,什么市长、议会、国王、卫兵等。但是我们在家乡已经受够了那一套,而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要逃避那些,才到分赃镇来。我们这里的人,有谁会想要听别人说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呢?在船上就已经受够了。恕我直言,大人。”
“我不会放在心上,索科。但是你也许要把这一点考虑在内:无政府状态,其实不过是无组织的压迫而已。”柯尼提小心地观察索科的脸色,大副脸上闪过困惑的神情,可见自己选错了用词。唉,他的表达能力还需要多加练习。他和蔼地笑笑:“有的人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对于我的手下很有信心,而且我不喜欢讲话还需要咬文嚼字的。你说,我们分赃镇有什么?老实说,也不过就是接二连三聚集在一起的暴徒罢了。你记不记得,以前波狄他那一帮人到处抢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那一阵子,水手若是没跟船上的干部一起上岸,就会在午夜之前被人抢光并打伤。真碰上了,那也只能跟波狄帮的人打上一架,别无他法。那时真是乱,但大家也习以为常了。要不是后来有三条船的人一起联手打退了波狄帮,那么恐怕到现在也不会改变。如今镇上至少还有三家酒馆手脚不干净,你若踏入那些酒馆的暗室之中,虽有可能找到你付了钱要享用的妓女,但也可能后脑勺被人打了一棍。不过这种事谁也不去管,被人打了一顿、钱又被抢走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他偷偷地瞄索科一眼。大副依然眉头深锁,但也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他还发现,掌舵的那个年轻人一边扶稳舵轮,同时不忘凝神倾听他们的对话,他心中暗暗大乐。若在平时,自己一定凶他一顿,但此时他却生出一股小小的胜利感。不过船长注意到的,大副也注意到了。
“喂,你注意点!我只叫你把船掌稳,可没叫你听长官讲话!”
索科说着便跳上前,像是要给他一拳。那水手的脸扭成一团,但没闪身躲开,也不敢丝毫松懈当下的工作,只是认命准备接受那一拳。柯尼提任着索科将那人痛骂一顿,自己则悠闲地踱步走开。靴下的甲板用沙子、石头磨得白净亮洁,而他举目所见尽是专心勤奋的模样。船上每个人各司其职,不是马上用到的工具都妥善地收在一旁。柯尼提满意地点点头。五年前,他首次踏上玛丽耶塔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光景。当时,玛丽耶塔号就跟任何寻常的海盗船一样,邋遢得不得了;船上的水手杂乱无章,跟街上的流氓帮派一样糟糕;船长的模样跟他手下的水手差不多,同时以咒骂和打偏了的拳头迎接他上船。
不过,那正是他选定玛丽耶塔号并走上船来的原因。虽然多年来乏人打点而残破不堪,船帆也到处都是缝缝补补的痕迹,但是玛丽耶塔号的线条依然流畅。况且这船长气数已尽,任何一个船长,若是连咒骂与打架都要自己来,无法由大副为他代劳,那就是领导力不足,很快就要下台了。柯尼提花了十七个月的时间推翻船长,再花了四个月弄走先前的大副。等到他踏出来领导玛丽耶塔号的时候,水手们无不热烈地叫着要跟随他。柯尼提小心地选了索科当副手,并对他礼遇有加,以便将他收为心腹。两人掌权之后便将船开到开阔的大海上举目见不到陆地之处,然后像赌徒将没用的纸牌丢在牌桌上那样,不以为意地除掉没用的人手。由于船上只有柯尼提与索科二人懂得看海图及测方位,因此他们毋庸担心船员会搞叛变,但是柯尼提仍然管着索科,不让他的严格坚持做过了头。柯尼提深信,大多数人都乐得有人严格管教,而上司若是除了管教之外还提供干净的环境,并让众人知道自己的地位很安全,那么手下就会更满足。这些正是造就像样水手的必要条件。有了这样的人手,只要是在索科与自己能够借由夜晚星象定方位的范围内,以及航海口粮足够的情形下,他们无处不去。
等到他和索科把玛丽耶塔号带到一处远到连索科都不会讲当地语言的港口时,玛丽耶塔号已经伪装成一条正经的小型商船。不仅如此,只要船长或大副使个眼色,船上的水手就会忙不迭地,就算用爬的也要爬过来。柯尼提在那港口里用了他长久劫掠而积贮下来的财富,将玛丽耶塔号上上下下重新装修了一番。离港之后,他们尽情劫掠了一个月,那种快狠准的海盗行径,在用来修船的小海港那一带海岸乃是前所未闻。玛丽耶塔号回到分赃镇时,船吃水很深,载满了充满异国风味的东西,还有铸造得与众不同的钱币。与柯尼提同船而归的水手们这辈子从未如此富有,于是对他忠心得像狗一般。柯尼提才出了一趟船,不但赚到了财富,也得到了名声。
他本来一心想着自己终于实现了梦想中的人生,但是才一踏上分赃镇码头,所有的喜悦与成就感都像是晒伤后的死皮般剥落下来。他的手下穿着领主才会穿的丝绸衣衫,背着因为装满钱币、象牙与精美珠宝而沉甸甸的一袋袋赃物,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柯尼提一望见此景,便知道他们毕竟不过是水手而已,他们劫掠而来的财富用不着几个小时就会被分赃镇吞没得无影无踪。在那一瞬间,就连玛丽耶塔号整洁的甲板、缝得整整齐齐的船帆,以及漂亮的髹漆都变成短暂且浅薄的胜利,正如同他手下的财富。他拒绝索科的陪伴,在港口边的那一整个星期都躲在阴暗的船长室里酗酒。他从未想到成功的滋味竟然这么令人丧气。他觉得自己被骗了。
他足足花了好几个月才恢复过来。在那几个月里,他只感到麻木且黑暗,因为失望而无法自拔,像是被人打得抬不起头。他多少体会到,他将索科升为大副,还真是选对了人,那大副照样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仿佛船上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之处,而且也从未问起船长的心理状态。船员们就算察觉到事情有点古怪,也没有表现出来。柯尼提奉行一个信念,认为一艘船若要带得好,船长应该用不着直接跟船员沟通,只需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大副听,并信任大副能够如愿地交出成果。幸亏他一向有这个习惯,所以他心情低落的那段时间并没出乱子。他恢复过来的那一天,是因为索科来敲他的门,说附近有一条挺好的商船,问船长想不想追上去看看?
结果他们不但追了上去,还用铁爪钩紧紧勾住那艘船,然后登了上去,弄到了整船上好的美酒和香水。柯尼提把玛丽耶塔号交代给索科留守,自己则亲自带人登船。在那之前,他虽选择以海盗为业,却一直把打斗杀戮当做是海盗这一行之中较为低下的行为。但是那一天,他首次感到自己怒火中烧,不杀不快。他一剑又一剑地朝自己的气愤与失望砍下去,直到他突然惊骇地领悟到船上已经无人可杀了。他任由最后一具尸体无力地倒在脚边,转过身,发现自己的人站在甲板上聚成一团,以困惑的目光直视着他。众人连轻声批评他一句都不敢,不过看到他们那混杂着恐惧与钦慕的眼神,柯尼提就心里有数了。他想道,虽然自己之前便以纪律使得手下站到他这一边来,但是直到这一天,他们才真正对船长心服。他们永远不会与船长闲话家常,也不会以亲切的眼神望着船长,但是他们下了船、在分赃镇四处喝酒胡闹之时,他们会夸耀船上规矩如何严格,以致船员个个耐力超强,并吹嘘船长用起剑来如何野蛮,因此他们的船使人闻风丧胆。
自从那一次之后,他们就期待船长带领他们进行劫掠。柯尼提首次接受商船船长投降,并禁止手下恣意行动时,他们多少有点不高兴,但到了分赃时,由于船和货物的赎金使得每个人的那一份都变得极为可观,众人也就释然了。在海盗船上,只要能满足船员的贪欲,那么什么事都能摆平。
接下来这几年,柯尼提慢慢巩固了他的小王国。在恰斯国某些龙蛇混杂的港口里可以找到任何不寻常的货物都收,而且一个问题也不问的商人,以及居间穿针引线,以船只、船货与船员向船主勒索赎金也不会良心不安的小领主。这两种人,柯尼提都有门路。若是透过他们去谈生意,那价钱可远比在分赃镇或是头颅港销赃好得多了。近几个月来,柯尼提开始揣想,如果他能诱使海盗群岛的居民将他奉为君主,用这个作为后盾,要求恰斯领主承认海盗群岛,将此地变成合法的自治领。他再度清点筹码,看看他能给双方提供什么好处。就海盗而言,若是本地有了合法地位,他们就再也不必担心绞刑的威胁,届时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与其他港口做生意。此外,等到柯尼提将海盗群岛的城镇团结起来之后,他们就不怕外侮,那么奴隶贩子也就别想在这里抓人为奴了。他突然担心海盗们可能嫌这些好处还不够,不过他立刻就丢开这个疑虑。至于恰斯国的商人和缤城商人那边,他们倒是可以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可以安全地使用内海路通往缤城、恰斯国和更远的北国。当然,安全是有价的,世上没有免费的好处,不过他们只要付了钱就安全了。柯尼提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弯起一抹微笑,恰斯国的商人和缤城商人想必很喜欢这样的变化。
他的随想被船上的匆忙行动打乱,甲板上的水手急着抛出绳索固定住船,然后将船靠向码头边一圈又一圈的麻索团,这样便可避免玛丽耶塔号被木码头磨坏。柯尼提高高在上地静静伫立,听着索科连连喊出几个必要的口令。片刻之间,船上便打理完毕,稳稳地系在码头边。柯尼提不发一语地动也不动,等着所有水手聚集过来。他们站得低,头约与柯尼提的腰齐高,而且人人抓耳挠腮,等着分赃。索科爬上来站在船长身边,柯尼提轻轻地对他点个头,接着转过身面对众人。
“我给各位的提议跟我们前三次靠港时一样。各位可以当场取走自己的那一份,靠本事把自己那份拿去换钱,或是挨家挨户地兜售;有耐心、精于打算的,可以拿一个凭证来抵自己的那份,由大副和我来处置货物,这样获利较多。拿凭证的,后天可回船来拿钱。”说到这里,柯尼提扫视过众人的脸孔。有些人迎向他的眼神,有些人则望着身边的同伴,所有人都像孩子般不安地动来动去。朗姆酒与女人正等着他们呢。柯尼提清了清喉咙。“之前交由我来兑换货物后再拿钱的人,会告诉你们,由我统一换钱的确比你们单枪匹马地以物易物赚得多。把整批白兰地卖给酒商开出来的价钱,绝对比你们扛着一桶白兰地去跟旅馆店主人讲价来得好;同样地,与其抱着一匹丝料去跟妓女交易,不如把整批丝料卖给商家来得划算。”
柯尼提顿了一下,下面的人耐不住性子,不时变换姿势,手也没地方放,摆哪里都不对。柯尼提咬紧牙关。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向众人证明,由他出面,比他们自己去换钱更有利可图。这点他们也知道,任谁都会承认事情确是如此,但是一到靠港的时候,所有精明打算就飞到九霄云外。他允许自己气愤地轻叹一声,转过去对索科说道:“索科大副,请清点一下我们这次的收获。”
索科早就准备好了。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是有备而来。他拿起一个卷轴展开,像是在看着卷轴读,但柯尼提知道,索科其实早就把他们的收获一条条都记在心里了。索科那个人连自己名字的写法都不认得,不过你要是问他,丝料有四十匹,那么每一份该分多少丝料,他立刻就能讲出来。索科大声地将这次的收获一条一条地念出来时,下面的人难掩兴奋之情地低声应和。皮条客和做自己生意的妓女聚集在码头上等着他的船员下船,又是吹口哨,又是莺声燕语地乱叫,有些妓女还把自己的价钱喊出来。船上的人像是被拴住的野兽一样不安,眼睛先看看索科和那张卷轴,再看看在码头边,还有那些在那条泥巴路上等着他们的各种乐趣。索科念完之后,不得不吼个两声,柯尼提才能继续讲话。他开口时,刻意把声音放得柔和一点。
“决定今天先拿凭证的人,请到我舱房外排队,一个一个进来。其他的人到索科那儿去排队。”
柯尼提转身走回自己的舱房。他老早就发现,要拿实物的人最好留给索科去处理。大副若是认定三分之一匹的丝料可抵换五分之二桶白兰地,或是半包辛丁,那就非得以此为准不可;既然他们没耐心,不想等个一两天再拿现钱,那么现在大副怎么说就怎么办,大副说这个跟那个等值,那他们就得接受。到目前为止,柯尼提都没听过手下抱怨大副在分赃时不公平。他们若不是像柯尼提一样,对于大副的分配毫不质疑,就是根本不敢把怨言带到船长的房门前。对柯尼提而言,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结果都一样好。
但是在船长室前排队领预支金和凭证的人很少,这让柯尼提非常失望。他发给每个人五个赛达币,据他的评估,就算他们晚上不回来船上睡,这五个赛达币也够他们喝酒用餐,在舒舒服服的床上过夜了。他们拿了钱之后便下船。柯尼提从房里出来时,正好看到船上最后一人跳到拥挤的码头上。那模样让他想起将一块血淋淋的肉丢进鲨鱼池里的景象。码头上的人喧腾地朝最后那个水手涌去,做自己生意的妓女们直接用身体挤着他,而皮条客们则吼着说,像他这样阔绰的年轻人,应该与更好的女人在床上过一夜,在床边再摆瓶朗姆酒。相较之下,在附近叫卖新鲜面包、甜点和水果的少年们则显得较为羞怯。那年轻的海盗咧嘴而笑,愉快地享受众人的吹捧簇拥。他似乎忘了,只要他把口袋里最后一块钱花光,那些人就会把他丢在水沟或是暗巷里不管。
柯尼提别过身,把喧扰抛在身后。索科已经分完了,此时他站在尾舵的高甲板上,眺望着分赃镇。柯尼提微微地皱起眉头。索科一定知道哪些人要的是实物,所以早就算好要怎么给了。接着他的眉头松开。这样比较有效率,而索科这个人凡事都讲究效率。柯尼提交给索科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大副默默不语地收下。过了一会儿,他稍微耸了耸肩,转过身面对船长。“那么,索科,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把我们的货兑成钱?”柯尼提问道。
索科尴尬地侧踏了一步。“如果船长不介意的话,我倒想早点放假。”
柯尼提把他的失望藏在心里。“你是不是一起来都无所谓。”他说道,但这是违心之论。接着他平静地说:“我打算辞退那些每次都只想拿实物的人,毕竟大宗的货物更能卖得到好价钱。你觉得如何?”
索科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咙。“这是他们的权利,大人。他们若选择拿实物,而不拿凭证兑钱,那也是他们的权利。分赃镇的规矩一向如此。”他顿了一下,搔了搔脸颊上的疤痕,柯尼提看得出他是在权衡过轻重之后才继续说道:“他们都是挺不错的人手,大人,好水手、好同僚,而且任哪一个人,不管你是交代他用针线去缝船帆,还是要他用刀剑去砍人,他都不会畏缩。不过,他们并不是为了要活在别人的统治之下才成为海盗的,不管那人的统治是不是会让他们得到更多好处。”索科直视着柯尼提的眼睛,又补了一句:“谁都不是为了受别人的统治才变成海盗的。”
索科以更为笃定的语气说道:“况且我们若是要找其他人来取代他们的位置,那可不知得花上多少钱。这些人都是老练的好手,不是在妓院里刷地板的那种角色。那种生嫩的角色倒不难找,那些人没那个胆识自己闯荡,所以若你要帮他们代售战利品,他们一定满口答应。那种人会在你清理别的船的时候站得远远的,唯有在胜利在望之时才会跨船而来。”索科摇了摇头,但这是他自己的感叹,不是针对船长。“我们船上的人都跟你站在同一边,大人,他们会追随你。但你若是逼他们为了你而放弃他们自己的意志,那恐怕不甚明智。这些君王、领袖之类的事情,使他们听了心里不安。你用逼迫的方式要别人帮你打仗,他们是不会尽心的……”
柯尼提心都寒了。“的确如此,索科。船上要有适当的人看着,因为我今晚不回来,这儿就留给你了。”
话一说完,柯尼提也不回头看大副的脸色,便转身离去。自己既然这样说了,那么今晚索科等于是被困在船上,因为他们两人早有约定,船靠港的时候,两人之间一定要有一人在船上过夜。就让他去抱怨好了。刚才索科那番话打碎了自己几个月来沉浸其中的美梦。他大步地走过甲板,难堪地想道,他怎么会笨成这样,笨到去做这种大梦?原来至今他仍陷在从前的窠臼之中,他虽是这艘船的船长,可船上尽是蹩脚的货色,最远也只能看到自己的下体在哪里而已。
柯尼提纵身一跃,落在码头上。刹那间,卖家们通通朝他涌去,但他只是怒目一瞪,众人便吓得退去。至少他在分赃镇还享有一点名声。此念一生,他心里更加愠怒。众人让出一条路让他过去。在分赃镇享有一点名声能有什么用?这就跟撒了泡尿,然后看着尿洼里映射出的巨大身影而引以为傲一样。他是船长又如何?这船长的位子能坐多久?等到有一天,他手下哪个无赖冒出头,用拳头或剑术把他给比下去,那他就完了。十年之后,总会出现比他高大、比他灵活,或是比他更狡诈的人,到时候他就等着变成那些躲在暗巷等着洗劫醉鬼,或是站在酒馆外乞讨一点食物的脏污乞丐吧。
柯尼提的怒火越烧越烈,像是毒药般在他的血液中流窜。心情这么激动时,最明智的做法是先找个地方静一静,等到躁郁的情绪过去了再去办事,这个道理他是知道的。但是在当下,他既痛恨自己,也痛恨自己所处的世界,那情绪让他根本无法顾及这样做是否明智。大街小巷的路面上都积了黏稠的黑泥,令人厌恶,路上不时要绕过一堆堆的粪尿,再加上臭气冲天和嘈杂的噪音,更使人深恶痛绝。柯尼提痛恨这个世界,也痛恨自己的愚蠢,他很想一举将这一切通通铲平,以消心头之恨。他自己知道现在去跟人谈生意不是时候,但他也不在乎了。分赃镇的掮客抽成特别高,根本不值得花工夫跟他们谈价钱。他们若是把货拿到恰斯国去卖,卖价会比这儿好得多,但如今,他们在恰斯国与家乡之间赚到的奖品等于是通通贡献给这些秃鹰了。由于心情抑郁不平,所以柯尼提任由商家用一半的价钱收购丝料,但当那商家也想在白兰地和辛丁上占这样的便宜时,却发现到柯尼提表面冷淡,其实却满腔怒火。商家因此反而用了比市价还高的价格来收购白兰地和辛丁,以免柯尼提把整批货拿到别处去卖。柯尼提对这人不屑至极,连跟他握手都不肯,因此最后双方以点头议定交易。明天商家会将金子送到船上,并派他的码头工人上去搬货。柯尼提不再多说,离开了那商家的接待室。
到了外头,夏日的傍晚已经来临。酒馆里传来的喧闹越来越大声,周遭淡水和咸水沼泽地的昆虫青蛙也响亮地唱和起来。气温降下来之后,似乎又释放出一股新的臭味,直朝他的鼻子攻来。他的靴子上沾了烂泥,走起路来唧唧地响。他沿着路中间走,幽暗的巷口不免躲着伺机下手的匪徒,那些人往往饥不择食,随便什么人走近都会出手。柯尼提像是突然想起自己错过的约会一般,感觉到又饿又渴,疲倦且心情低落。
方才的怒火已经退却,徒留着倦怠与自责。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只得开始思索,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到底应该怪谁。最后他郁郁地发现,原来这事的错全在于他;从小时就是这样,有错全都在他。这事无从怪罪他人,也无法惩罚他人。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帮自己脱罪,总是立即又找到另外一个错处。
他信步走到贝朵开的妓院。护窗板已经关上,但是灯光依然从缝隙中漏出,屋子里也传出音乐声及尖而高的女声歌唱,只是听起来很遥远。分赃镇这里大多是一楼平房,只有十几栋房子例外,贝朵妓院就是其中之一;红瓦屋顶、白墙壁、小小的阳台,简直就像是把恰斯国的妓院整个拔起,搬到泥泞的分赃镇这里。门口台阶上那几盆香花奋力与周遭的气味相抗,绿色镀金的大门左右各吊着一盏殷勤揽客的黄铜灯笼。门口的两个壮汉认出他,对他笑了笑。柯尼提突然痛恨起他们来。那两人个头那么大,却笨得要命,而且光靠一身肌肉维持生计。他们总以为靠着力气营生就够了,但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很想走上前捏住那两人的喉咙,把那两张正咧着嘴笑的脸对撞在一起,感觉一下那两个头颅对撞再弹开的冲击力;他很渴望以指头捏断他们两人的气管,并听到他们呼出最后一口气,与人生告别的声音。
柯尼提慢慢地露出笑脸。那两人瞪着他,笑容越来越不自在,最后他们几乎是躲开一般地让到了门的两侧,好让他进去。
柯尼提进去之后,他们便将门紧紧关上,将分赃镇的臭气与污泥都关在外面。一进门,是个铺了地毯,并以黄灯罩罩住烛光的接待室,空气中飘着贝朵常用的香水味,并带着一点焚烧辛丁作为熏香的刺鼻味。歌声与伴奏的温柔鼓声变得大声了点。一名男仆走上前,默默地指了指柯尼提沾了泥的靴子,他略一点头,那少年便扑了上来,先以刷子将积得最厚的泥刷去,再小心地以破布将泥尽皆抹净,接着将清凉的水倒在盆里,端上前。柯尼提拿了披在少年臂弯上的毛巾,擦去脸上和手上积了一天的汗水与尘土。擦净之后,那少年默默地瞄了他一眼,于是那海盗船长便伸出手,恩赐般地在那少年的光头上拍了一下。那少年咧嘴而笑,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为柯尼提打开第二扇门。
白门慢慢地开启之后,歌声便随之大声起来。一名金发女子盘腿坐在地上,以三个小鼓伴奏,唱着英勇情人出海去的情歌。柯尼提几乎看都没看那女子一眼。他之所以来此,可不是为了要看那歌手,也不是为了听她唱忧郁小调。在他差点就失去耐性之际,贝朵已经从她那张豪华王座起身,温柔地揽着他的手臂,娇嗔道:“柯尼提!你这个小坏蛋,你可终于来啦!玛丽耶塔号靠港都好几个小时了!你是在忙什么,怎么这么晚才来?”贝朵这个月把黑发染成红棕色,身上佩戴无数珠宝首饰,并搽了浓浓的香水;她的胸脯在礼服里起伏震颤,宛如大海中的小舟,随时有可能会被淹没。
柯尼提不理她。他知道贝朵做出一副很在意自己的模样,只是在奉承而已。既然知道她的用心,他不免对这套把戏感到厌烦。贝朵当然会记得自己,他付了钱叫她记得他的啊!柯尼提从她头上望出去,只见这房间装潢得颇有品位,有几个外貌与打扮都颇为出色的男女闲散地倚在豪华的椅子里,或是卧榻上。其中两名女子对他笑笑,这两人是新来的。至于其他人,就连拿正眼瞧他一下都没有。他把注意力转回贝朵身上,打断她阿谀的无聊言语。
“我没看到依妲。”
贝朵娇滴滴地嗤了一声。“哟,你以为依妲就你一个人喜欢哪?她可不能永远等着你呢。柯尼提大人,假使你来得迟了,那你就得……”
“把依妲找来,送去顶楼的房间。等等,让她洗澡,我要先进餐。帮我送一顿好吃的上来,要有新鲜面包。我不要鱼,也不要猪肉,此外都随你调配。还要有酒——贝朵,我是有味觉的,你上次送来的根本就是馊掉的葡萄汁,你要是连像样的酒都拿不出来,就别指望我以后会再上门。”
“柯尼提大人,依妲有别的客人哪,我总不能敲门进去打断人家的好事,然后就把她拉出来吧?每个客人都是大爷,谁也得罪不起,是不是?如果你来得迟了,那就只得从现有的……”
柯尼提也不理睬,便从房间角落的弧形楼梯上去。到了二楼时,他停了一下。这层楼的声响听来像有一整墙的老鼠似的。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接着他打开一扇门,门后是一道幽暗的楼梯,由此上到三楼。三楼就这么一个房间,四周都不与其他房间接连,天花板就是屋顶。房里有一扇可以远眺潟湖的窗户。由于习惯使然,他首先就站到那个优越的地点瞭望。玛丽耶塔号静静地停在码头边,船上挂了一盏灯笼,一切都很好。
他听到仆人的敲门声,于是转过身粗嗄地应道:“进来。”那人看来又倦又累,宽宽的脸庞上刻着许多打架的痕迹,但是他在窗户对面墙上的小壁炉里生起火,并为柯尼提点亮两个放在树枝型烛台上的蜡烛时,动作中带有一股优雅。炉火与蜡烛的光亮使他体会到外面已经很暗了,他离开窗边,在壁炉旁一把垫了椅垫的松软座椅上坐了下来。夏日夜晚并不冷,用不着取暖,不过此时他的心情却想多闻闻甜甜的松脂香,多看看闪耀的炉火光。
又有人敲门,这次进来了两个仆人,一人将拖盘的食物置于小餐桌的雪白桌布上,另一人则将盆子送到柯尼提身前,并在盆中注入热水。热水中冒出浓浓的薰衣草香气,至少贝朵还记得自己的品位,这才让他有受到奉承的感觉,虽说他此时仍然郁郁寡欢。柯尼提再度洗了手、脸之后,挥手叫那两个仆人离开房间,才走到餐桌边坐下来用餐。
岸上的食物不用多好就已超过船上伙食的水准,不过这顿饭还真是令人食指大动;烤肉鲜嫩,以黑色的浓郁肉汁作为佐料,面包是刚出炉的,而高脚盘上用香料稍微腌过的什锦水果刚好与烤肉各擅胜场。葡萄酒并不是很出色,但是已经很好了。柯尼提好整以暇地用餐。他很少放纵自己享受声色犬马的生活或是口腹欲望,唯有心情低落时例外。他在精神萎靡的时候,倒觉得自己用品尝美食来提振士气的行为虽没什么效果,却值得努力。这个转移注意力的做法,不知怎地,令他想起往日母亲在他生病时哄着他的模样。想到这个念头,他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把那念头和餐盘都推到一旁去。他替自己倒了第二杯酒,踢开靴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凝视着壁炉的火光,刻意让自己内心一片空白。
有人敲门,通报送点心来了。“进来。”柯尼提有气无力地说道。以食物转移注意力的效果已经消退,此时他陷入了无尽的忧郁深渊之中。没救了,他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
“这是热的苹果馅饼,搭配新鲜的甜奶霜。”依妲轻轻地说道。
柯尼提只略微转头望着她。“那很好。”他不带情感地说道。他望着依妲朝他走来,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她看来挺拔利落。依妲穿着白色的直筒连身裙,此外别无装饰;她的个子几乎跟他一样高,手脚细长,像柳枝般柔软灵活。柯尼提靠在椅背上,交握手臂抱胸,看着她把白磁盘与点心放在身前的桌上;馅饼冒出热苹果掺着肉桂的香味,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忍冬花香混在一起。接着她站起来,让柯尼提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她的黑眼迎向柯尼提的目光,眼里不带感情,从她的唇形也读不出她是什么情绪。
柯尼提突然很想要她。
“脱掉衣服,躺到床上去。先把被单拉到亚麻布的那层。”
依妲毫不迟疑地从命。望着她先将被褥拉开摺好,露出白色的亚麻床单,接着弯身从裙摆一拉,将连身衣裙从头上脱去,仔细摺好衣服并放在床脚矮柜上的动作,真是一大乐事。柯尼提看着她那修长扁平的身躯、微有弧度的小腹以及小巧的胸部;她的头发乌黑亮丽,像小男孩一样剪得短短。她一丝不苟地整理床单时,连看也没看柯尼提一眼,当她躺在床上等待时亦不发一语。
柯尼提站起来,开始解开衬衫的扣子。“你洗干净了没有?”他冷酷无情地问道。
“肥皂与热水能洗得多干净,我就洗得多干净。”依妲答道,动也不动地躺着。柯尼提纳闷,她是不是怕他呢?
“你怕我吗?”他问道。话说出口之后,他才察觉到这个问题与刚才问的事情截然不同。
“有时候。”她答道,语调既不拘谨也不冷淡。柯尼提将他的外套挂在床柱上,而他的衬衫和摺好的长裤则与她那件直筒连身衣裙一起放在矮柜上。柯尼提就是喜欢让她等着自己好整以暇地除去衣物并仔细收妥。这是“延后享受的喜悦”,他心里想道,这跟搁在火边的热馅饼和甜奶霜是一样的。依妲在等着他享用,而热馅饼也是一样。
柯尼提在床边坐下,伸手摸着她光滑的肌肤。她的皮肤有点冰凉。依妲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相处多年,她已经很了解柯尼提的癖好了。他花钱是为了求得自己满足,他不想要她的鼓励或是热忱,更不需要她的赞同。这是给他自己乐趣,不是要给她乐趣。柯尼提一边伸手抚摸着她,一边注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并未寻找他的目光,他探索着她平滑的肌肤时,依妲则一心一意地盯着天花板。
她光滑的肌肤上只有一个小瑕疵。她的肚脐眼上以银圈系着一个与苹果核一般大小的白色骷髅头;依妲为了把这个小小的巫木护身符租来戴,足足把一半的工资又交还给贝朵了。他们刚认识之时,依妲便告诉他,这个护身符可以保护她不至于染病或是怀孕,那是柯尼提第一次听说巫木可以用来护身。就是因为有这一层渊源,他才找人刻了现在戴在手腕上的木脸。念头一转到这里,他便想到,自从他们离开异类岛的水域以来,这个腕饰就既不开口,也没动静了。瞧,这又是一件花了心血与金钱,却都白白浪费的例子,这个腕饰再度证明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他咬紧牙关。依妲微微地缩了一下,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紧捏着她的臀,差点就把她弄得瘀青。他松开手,顺着她的大腿摸下去。其他都别想,现在只想这个就好。
他准备好之后,便分开她的大腿骑了上去。推挤了十几下之后,他便爆发了,而所有的紧绷、怒火与懊恼也随之倾泻而出。一时间,他躺在她身上休息,过了一会儿,他又再度与她燕好,这次较为舒缓。这一次,依妲伸出双手扶住他,并且抬起臀部迎合他。柯尼提知道依妲正在找寻让自己尽情发泄的出口,他并不吝于让她如愿,只要这不至于妨碍他自己寻欢就行。事毕之后,柯尼提竟吻了依妲,这点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她尽量动也不动地躺着让他亲吻。他想着这个吻,起身离开。亲吻妓女,这个嘛,他若想吻她的话,当然可以吻她,他付了钱,爱跟她做什么都可以。他绝不去多想那张妓女的嘴在今晚来见他之前到底有什么经历。
矮柜抽屉里有件丝袍。柯尼提拿出来穿上,走到火边享用他的点心。依妲留在床上,那是她该待的地方。他吃了两口苹果馅饼,依妲开口了。“你这次迟迟不来,我心里很怕你不来了。”
柯尼提以叉子削下一块馅饼送进嘴里,饼皮酥脆,果馅香甜柔软。他又舀了点奶霜,配着馅饼细细慢嚼。吞下之后,他才问道:“你是‘想象’我会在意你怕我不来呢,还是‘认为’我会在意你怕我不来?”
她的眼神几乎与他交会。“我认为,如果你今天来找不到我,那么你会在意。而你之前不在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在意。”
柯尼提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馅饼。“这种事情,我一点也不想谈。”
“是。”依妲应道。不过柯尼提倒听不出她是把这当做命令,所以只能默默接受,还是她认为他这样讲很对。反正那无关紧要。依妲不发一语,柯尼提则自顾自地吃了馅饼、倒了酒,端着杯子靠到椅背上。这几个星期以来的点点滴滴逐渐浮上心头,他评估着自己的作为,而后断定自己是个大傻瓜。他真该拖延着不要去异类岛的,就算已经得到异类的谶语,也不该絮絮叨叨地把自己的野心讲给众手下知道。笨啊!真呆!现在他大概已经变成分赃镇的笑柄了,他想象得出手下人在旅馆酒店里嘲笑自己的光景。“海盗之王哟。”他们会这样说,“瞧他讲得好像我们海盗真的需要或想要个国王。难道他讲得那么起劲,我们就会捧他为王——什么啊,难道我们海盗不出个国王,日子就过不下去吗!”接着众人便会哄堂大笑。
柯尼提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又再度让自己蒙羞,而这次跟以前一样,错又是出在自己身上。他笨得无药可救,无人能比,所以他这次若想生存下来,唯一的期望就是不让别人发现他有多笨。他望着火光,下意识地转动手指上的戒指。他朝绑在手腕上的巫木护符瞄了一眼,只见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嘲弄地望着自己。这个木脸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动过?那次木脸开口,莫非只是异类岛的魔法而已?他实在不该去异类岛的,登上异类岛真是大错特错。柯尼提船长登岛求谶语的行径,与无法生育的女人,或是被鬼神附身的疯子无二,想也知道他的手下一定把他瞧扁了。为什么到头来,他最大的愿望总是带给他最大的耻辱?
“要不要我帮你按摩一下肩膀,柯尼提?”
柯尼提转过头怒视着她。她竟敢打断他的思绪,她以为她是谁啊?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让你帮我按摩肩膀?”他冷冷地质问道。
依妲以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评论道:“你看起来有心事,而且疲惫又紧绷。”
“你认为你光用看的,就能看穿我的心思吗,婊子?”
她的黑眼睛大胆地迎向他的目光。“一个女人若是三年来常常端详一个男人,那么她只要看一看,也就心里有数了。”依妲起身,一丝不挂地走上前站在柯尼提身后,指头修长的手按在他披着丝袍的肩膀上,轻轻按揉起来。那个感觉好舒服。一时间,柯尼提动也不动地坐着,容忍着让依妲的手碰触他。不过接着依妲便一边搓揉他的肩膀,一边说起话来了。
“你出海去,久久不回,我总是很想念你。我心里常在想,不晓得你此时好不好;有时不禁纳闷,你是不是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毕竟,你在分赃镇没什么牵挂,不见得非回来这里不可。我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只是要我待在这里,照你的吩咐行事而已。我认为,贝朵之所以留我在此,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对我有所偏好。我不是……我不是大多数男人梦寐以求的那一型。这样你可知道你对我的人生有多么重要了吧?要是没有你,贝朵会把我赶出去,这一来,我就只能变成落单的妓女了。但是你不但光顾此地,更指名要我相陪,又要了店里最好的房间,而且总是以真正的金币付钱。你知道这儿的人都怎么叫我吗?他们把我称作‘柯尼提的婊子’。”她苦笑一声,“以前我以这个外号为耻,如今我倒以此为荣。”
“你在说什么啊?”柯尼提的声音像是钝刀割人般疼痛地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以为我花钱是为了来听你讲话吗?”
这是个问句。是问句,她就可以回答。“不。”她低声答道,“可是我在想,以你付给贝朵的钱,已经够我租个房子给我们两个用且有剩余了。我会把房子打理得整齐清爽,天天待在屋里等你回家,天天都洗得干干净净,只等你一人。到时候,我保证你永远也不会在我身上闻到别的男人的味道。”
“你认为我喜欢那样?”柯尼提嘲弄道。
“我不知道。”她平静地说道,“我只知道我喜欢那样。”
“我才不在乎你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柯尼提对她说道,伸手拉开她揉着他肩膀的手。炉火使得她的皮肤温暖起来。柯尼提起身,转身面对着她,伸出一手拂过她赤裸的肌肤,一时间,他对于这种带着炉火暖意的皮肤感到入迷。这个触感撩拨了他。不过当他一路往上,看到依妲的脸庞时,却被她脸上斑斑的眼泪吓了一大跳。他受不了这样。
“回床上去。”他轻蔑地对她说道,而她也一如以往地顺从他的命令。柯尼提面对火光站着,回想起刚才拂过她那光滑皮肤的触感,实在很想再要她一次,但是一想到她那斑斑的泪痕和泪汪汪的双眼,就兴致全消。他之所以花钱来嫖妓,为的可不是要看这个。老实说,他就是为了要避免这种场面,所以才花钱嫖妓的。可恶,他可是花了钱的啊。他也不朝床上多瞧一眼,便突然对她命令道:“你翻身趴着,脸朝下。”
柯尼提听到她在床单上翻身的窸窣声之后,才迅速地走过黑暗的房间来到床上。他面对依妲的背骑了上去。依妲的姿态像个小男孩,但柯尼提可是以男女之势与她交媾。就算她只是个妓女,也别让她跟别人宣传柯尼提不知道小男孩与女人有什么分别。
柯尼提知道自己并没有太过粗暴,但是依妲一直哭,直到他从她身上下来时仍然哭泣不止。不知怎地,女人近乎无声地在身边啜泣,使他格外烦躁,再加上先前的羞辱感与自责,让他的心情特别沉重。她是怎么了?自己付钱给她了,不是吗?毕竟她不过是个妓女而已,而妓女就是拿钱办事,哪有权利要这个、要那个?他们这是在做生意啊。
柯尼提突然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衣物。过了一会儿,依妲止住不哭,突然翻过身来。“求求你。”她嗄哑地轻声说道,“求求你别走。刚才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但是我向你保证,从现在起,我都乖乖不动。”
依妲那绝望的声调像是铁具相击,重重地打中了柯尼提绝望的内心。他真该杀了她。他应该杀了她,免得她说出这种话来。但是他不但没杀她,反而把手伸入外套口袋里。“好啦,这是给你的。”他一边说道,一边要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小钱来给她。现在给她钱,等于是提醒她,也提醒自己,他们之所以在此,乃是纯粹的买卖关系。但此时命运出卖了他,因为他的口袋里连个铜板都没有。他下船的时候太急了,如今他只得回玛丽耶塔号去走一趟,才有钱付给贝朵。柯尼提知道那妓女仍望着他,仍在等待。世上还有什么比刚跟妓女完事,但身上却毫无分文更丢脸的事?
不过他在口袋角落里摸到了个东西,小小的、尖尖地刺在指甲上。他不耐烦地把那东西扯开,大概是根刺,或是落入口袋的小石子之类。但抽出来一看才发现,那原来是蓝小猫的迷你宝石耳环。那红宝石在他眼前一闪。柯尼提一向对红宝石看不上眼,用这送给依妲就行了。“喏。”他说着,把耳环推入她手里,又补了一句:“别离开房间。你就留在这里,待到明晚为止。我会再回来。”不等她开口,他便离开了房间。他要占住这间房间和这个女孩一整晚,外加一整个白天,想必贝朵会不客气地敲他一笔竹杠,想到这里,他觉得有点烦。唔,随贝朵去开价吧,他知道自己一定照付不误。况且这一来,他就不必在贝朵面前坦承自己今晚没带钱了,至少他可以避开那个尴尬场面。
柯尼提走下不断发出喀啦声音的木造楼梯,开门走了出来。他在经过贝朵身边时跟她说道:“那个房间和那个女孩我要了,就让她在房里等我回来。”换作是别的时机,他大概会觉得贝朵那惊骇的反应很好笑。他在街上走了一大段路才感觉到钱袋在左边口袋里晃来晃去。这真是奇怪,他从不把钱放在左边口袋里的。他考虑是否要立刻走回去找贝朵结清账款,但想想还是不妥。他若是现在就走回去,说他改变了心意,那么人家一定把他当做是大傻瓜。
大傻瓜。这三个字在他心里燃烧、发热。
他为了逃避自己的思绪而越走越大步。现在他一步也不能停。当他踏上一条泥泞路时,手腕上发出了细小的声音。“被人从异类岛带出来的宝物可说是凤毛麟角,结果你竟把那东西奉送给妓女。”
柯尼提把手腕举到眼前,质问道:“那又怎么样?”
“所以呢,也许你的确是运气与智慧兼具。”那小小的木脸笑嘻嘻地望着他。“也许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在那之后,那巫木护符便沉默不语,即使柯尼提用食指叩着木脸,木脸也没反应;那雕刻出来的容颜,像是石头一般坚硬且静止。
柯尼提朝埃福洛的店走去。直到他人都站到店门前,才察觉到自己走到这里来了。店里暗黑一片。没想到这么晚了。柯尼提踢着门,直到埃福洛的儿子出声制止,然后埃福洛也吼着叫他别踢了为止。
“我是柯尼提。”他对着黑暗说道,“我要你再帮我刺个刺青。”
屋里点起了一个微弱的亮光。过了一会儿,埃福洛开了门。“我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那个子瘦小的刺青匠人气愤地质问道,“你要刺青,随便去找个手上有针,又有烟灰,而且不把自己的手艺当一回事的人就是了。这么一来,就算你隔天就把刺青烧掉,也不至于就此把值得自豪的精心作品给毁了。”埃福洛朝柯尼提的靴子吐了口口水,差点就吐偏了。“我可是艺术家,不是妓女。”
柯尼提发现自己抓着埃福洛的喉咙,将他几乎悬空提起,大力摇晃。“他妈的,我付你钱了啊!”他听到自己叫道。“我付钱找你刺青,所以事后我爱怎么弄,你管不着。听懂了没?”
刚才柯尼提一下子就失去控制,但是他也一下子就控制住自己。他大口喘着气,放下那个艺术家。“懂了。”埃福洛以比较柔和的声音叫道。柯尼提看得出对方眼里有恨,但同时也露出畏惧。这样的话,他是会做的。柯尼提拿出因金币撞击而不断叮叮咚咚响的沉重钱袋给埃福洛看,他必会看在钱的份上帮自己刺青。管他是艺术家还是妓女,只要有金子就能买到。艺术家跟妓女无二,只是开价较高罢了。
“那你就进来吧。”埃福洛以非常温柔的语气说道。柯尼提背脊发冷,因为他突然领悟到,这个小个子在刺青的时候一定不吝让自己苦不堪言。不过埃福洛对于刺青艺术颇为执着,所以柯尼提知道,这个刺青必如同他以往的作品一样完美。痛苦且完美。就柯尼提所知,唯有痛苦且完美,才能得到救赎,而且,如果他需要对自己的好运气做一番赔偿与修补的话,那么就是今晚了。他跟着埃福洛走入铺子里,解下衬衫,埃福洛则将一个又一个树枝型烛台上的蜡烛点亮起来。柯尼提仔细摺好衬衫,在矮凳上坐下来,衬衫与外套则放在大腿上。痛苦且完美。当埃福洛在房里四处走动、摆设烛台,然后带着器材走上前来时,柯尼提只是殷殷期盼这个刺青能够释放他的痛苦。
“刺什么,刺哪里?”埃福洛质问道,他的口气跟柯尼提对妓女讲话一样冷酷无情。
“刺在我的颈背上。”柯尼提柔声说道,“就刺‘那个’。”
“哪个?”埃福洛不耐烦地问道。他已经拉了张小桌到他们身边,小桌上那些色彩鲜艳的墨水摆得有条不紊。埃福洛在柯尼提身后放了张较高的凳子,坐了上去。
“异类。”柯尼提解释道,“就是异类岛的那种异类。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埃福洛严酷地说道,“把异类刺在身上会招来厄运。那么,你要刺个异类?我实在乐意之至哪,你这个狗娘养的。”他的手指轻轻在柯尼提后颈的皮肤上滑动。在哲玛利亚国,奴隶主可以把自己的家徽刺在奴隶的脸上,就算有朝一日这个奴隶好不容易翻身成为自由人,亦不能将脸上的刺青抹去,否则便算是违法。但是在海盗群岛,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要在身上刺什么、刺在哪里,都悉听尊便。有些曾经为奴的人干脆将奴隶刺青烧炙掉,例如索科便是一例;但有些人则聘请像埃福洛这样的艺术家,将昔日的奴隶刺青重新变化为新的自由标志。埃福洛的手指戳了戳柯尼提背上那两处烧炙伤疤。“你怎么把这两个刺青烧了呢?每一个刺青都是我花了半天工夫精心刺成,而且也花了你不少钱。你是不喜欢吗?”接着他又说道:“你头低一点,挡住光线了。”
“你的刺青我挺喜欢的。”柯尼提轻声说道。他感觉到第一针刺入颈背的皮肤中,痛得手臂起鸡皮疙瘩,头皮也发麻。他以更轻柔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我更喜欢把它们烧掉。”
“你这个人真是有毛病。”埃福洛评道,不过他讲得心不在焉。此时柯尼提在他眼中不是人,更不是敌人,只能算作是让他尽情挥洒的帆布罢了。细小的针头一次又一次地钻入柯尼提的皮肤里,他痛得抽搐。他听到埃福洛颇为满意地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是唯一的办法,柯尼提对自己说道,若要除去厄运,唯有此法,别无他途。他根本不该登上异类岛的,所以现在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他必须被针戳一千次,并且为新刺上去的刺青痛上一整天,然后他才能用烧红的铁条将错误炙去,当做这个错误从未发生过。这为的是要让他保持强大的好运,柯尼提想道,捏紧拳头忍痛。坐在他身后的埃福洛则一边哼着小调,一边下针。对他而言,刺出上好的刺青可说是一大乐事,能够顺便报复柯尼提,更是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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