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Ⅰ:魔法之船> 第三章 艾福隆·维司奇

第三章 艾福隆·维司奇

艾福隆·维司奇快要死了,罗妮卡想着,努力把这个思绪印在心头。
艾福隆·维司奇快要死了。想到这里,她先是愤怒,继而把怒火转到艾福隆身上。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把这一切通通留给她去处理?
不过她也知道,在这些表面上肤浅的情绪里,另有种深沉的哀痛正等着将她吞噬。她发狂似的甩掉那个哀痛的情绪,只想让自己觉得愤怒生气。以后再说吧。就算要难过,也等我度过这个难关,把该做的事情都处理完之后再说。
所以,就目前而言,罗妮卡只是气得绷紧嘴唇,将布在滴了香精油的温水中沾湿,先轻柔地擦擦艾福隆的脸,再擦拭他那双软弱无力的手。在她这番打点之下,艾福隆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但没有醒过来。罗妮卡倒也不指望丈夫会醒过来,为了止痛,她今天已经给他服了两次罂粟浆了,她衷心希望现在他暂时不为疼痛所苦。
罗妮卡轻轻地拭净艾福隆的胡子,那个笨手笨脚的瑞喜在喂清汤的时候又不小心让汤滴到他胡子上了。瑞喜实在有点粗心大意,罗妮卡想,也许她应该把瑞喜送还给达弗德·重生。不过她实在很不愿把事情做绝,瑞喜年轻又聪明,像她这样的人,实在不该就此变成奴隶而断送了一生。
瑞喜是有一天达弗德突然来访时带来的。罗妮卡本以为她是达弗德的亲戚或是客人之类,因为她措辞文雅、举止落落大方,看得出出身良好。所以当达弗德冷不防地表示,他实在不敢把这样的人留在他自己家里,想把瑞喜留在维司奇府上伺候的时候,罗妮卡着实吓了一大跳。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解释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瑞喜对于这方面的话题亦不置一词。据罗妮卡推测,她若是把瑞喜退还给达弗德,那么他只会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把瑞喜当做奴隶送到恰斯国去卖掉;然而只要瑞喜留在缤城,那么至少她在名义上仍算是个“卖身偿债的仆人”,若她肯尝试,仍有机会再度拿回自己的人生。不过瑞喜虽然已经变成仆人,却不肯稍微调整自己的作风,主人下的命令她虽然完全听从,行事之时却不怀感恩之心,也不带善意。
说句老实话,几个星期之后,罗妮卡只觉得瑞喜对于仆人的工作越来越不情愿。昨天,她请瑞喜照顾瑟丹一天,但那女人的反应像是被人打了一棒似的。她外孙才七岁,可她却对那孩子避之唯恐不及。瑞喜低着头,不发一语地猛摇头,直到自己叫她不用照顾瑟丹,改到厨房去帮忙为止。也许瑞喜是想要测试自己,看看这位新的当家妻子可以忍耐她到什么程度才会下令处罚她吧。若果真如此,那么她会发现,罗妮卡·维司奇可不是那种会下令把仆人毒打一顿或是罚仆人少吃一顿饭的人。比较起来,维司奇府上比别人家的环境舒适,工作轻松,女主人脾气又好,若是瑞喜在此还不能自在地好好过日子,那么,她可就真的得回去跟达弗德报到,接着被人送去卖掉,最后不知余生如何过了。事情就是这样,这的确可惜,因为那女人其实条件不错。
另一个可惜之处在于,虽然达弗德大方地把瑞喜留给她使唤,但那个缤城旧商已经快要变成奴隶贩子了。之前她从来也没料到,缤城的旧商世家中竟有人会堕落到从事那种下流的买卖。罗妮卡摇了摇头,把瑞喜的别扭个性和达弗德从事的半非法买卖抛在脑后,不过她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好好思考。
毕竟,艾福隆快死了。
想到这里,心里的刺又刺得更深。艾福隆将死一事,就像是脚底被刺进了木屑,却怎么也找不到,也拔不出来,如今她每踩一步,就感到那根刺像把小刀,越刺越深。
艾福隆快死了。她那个高壮胆大、英俊潇洒的年轻船长丈夫,子女们眼中的坚强父亲,在与她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之后,却突然说病倒就病倒,像个孩子似的发汗、呻吟、抽噎。刚结婚时,她的双手都无法圈住新郎的左臂,如今他的手臂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罗妮卡望着他的脸。咸水与海风留在他脸上的痕迹早已逝去,如今艾福隆的脸白得像是床上的白麻床单,他的头发仍与之前一样乌黑,但是已无光泽,除非因为发冷汗而头发湿透,不然就只显得暗淡无光。她相识、相爱了三十六年的艾福隆,如今竟然变得判若两人,难以找到往日的踪迹。
她放下水盆和湿布,知道应该让艾福隆多睡一下,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帮他保持干净,喂他服用止痛药,让他好好休息。她哀怨地想起了夫妻俩曾经打开窗户迎进清凉的夜风,踢开闷热的被子,一起懒散地躺在大床上假想的种种计划。
“等女儿都长大了。”艾福隆总是向她保证道,“都结婚、生了孩子,有了她们自己的人生之后,就是我们享福的时候啰。我一直想着要带你去芳香群岛走一走,你说好不好?吹上十二个月的干净海风,天天做船长夫人,什么事也不用做,如何?等我们抵达,也不用急着揽货,而应该趁此到绿山山脉走一走。我认识当地的一个酋长,他一直邀我到他村子里看看。我们可以骑当地那种好玩的小驴子,一路朝天际而行,然后……”
“我倒宁可跟你一起待在家里。”每当艾福隆提起他的打算,罗妮卡总是接口道,“我宁可把你留在家里待上一整年,相伴着经历一年的季节变化。春天时,我们到山脚的庄园去住一阵子。每逢春天,树林中的树上一片叶子都看不见,开出红色、橙色的花海,煞是好看,这你还没见过呢!还有,我也要带你体验玫芙豆收成的辛苦,只要一次就好;每天还没天亮,就把帮手通通叫起床,催着他们下田去摘豆荚,免得太阳一出来就把豆荚晒到干枯而缩成一团。我们结婚三十六年来,你一次也没回来帮忙玫芙豆收成呢!说到这里我就想到,打从我们结婚以来,每次结婚树开花的时候,你都出门在外,所以你从来没看过那棵树结了粉红色的花蕾,之后鼓涨盛开、散发出浓浓香气的模样。”
“噢,你放心好了,有的是时间哪。等到女儿都大了,债也还了,我们有的是时间一边赏花一边务农。”
“是啊,等到那个时候,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一整年只陪我一人。”罗妮卡如此威胁道,而艾福隆则总是信誓旦旦地应道:“我保证,一整年只陪你一人,怕就是一年还没过完,你就讨厌腻在一起了。到时候你大概会恳求我赶快出海,好让你在晚上睡个好觉。”
罗妮卡将脸埋在手里。艾福隆真的在家里陪了她一年,然而造化弄人,她心愿虽了,但如此实现愿望,情何以堪?入秋以来,艾福隆便咳嗽不止,发烧、易怒、眼睛通红,整天躺在床上,若是好到能够坐起来,便只眺望着窗外的大海。每当天空飘来一朵乌云,他便大怒道:“他最好是把她们俩给照顾好。”罗妮卡一听便知丈夫心里挂念的一定是艾希雅与薇瓦琪号。把船交给凯尔管理,艾福隆心里是不情愿的,他本来的打算是把船交给年纪轻且没当过船长的贝笙。可是凯尔是自家的女婿,又在三艘船上当过船长。当时,罗妮卡还是跟丈夫吵了好几个星期,才让他了解到这个道理:要是他把船交到贝笙手里,就等于是当面甩了女婿一巴掌,更别说这会让亲家一家人抬不起头来。海文家虽不是缤城商人世家,却也是代代定居于此的老家族,再说以维司奇家族近来的财务状况来看,实在是哪一家都得罪不起。去年秋天,罗妮卡好不容易才劝服艾福隆待在家里,让肺部休养一阵子,而他心爱的船则交给凯尔带出海。
当冬天来临,天色变得阴暗、街头也积了雪之后,艾福隆的咳嗽止住了。罗妮卡本以为他会就此好起来,他却仍四肢无力,不太动得了。一开始,他在家里走上一圈就喘不过气来,不久,就连从卧室走到起居室都得停下来喘气;等到春天来临时,他若不扶着妻子的手臂,就连这么一小段距离都走不到了。
今年,艾福隆可终于碰上他们的结婚树花期了。天气暖和起来之后,结婚树就结满了花苞。在那两三个星期之间,他的病况看来就算没有变好,至少也没变坏。他靠在躺椅上,为了解闷而拿了粗绳来编踏脚垫,罗妮卡则拿张椅子坐在他身边,不是绣绣花,就是算算账目。他们聊起以后的事情,而艾福隆则对爱船与女儿担心不已。别的也就罢了,每次讲到艾希雅,夫妻俩就各执一词。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打从他们有了这个孩子之后,夫妻俩每次讲到小女儿就会一言不合。
艾福隆总不肯承认他宠坏了小女儿。有一年血瘟大流行,他们那三个儿子接二连三地死去。虽然过了快二十年,但罗妮卡一想起来,仍能感觉得到那种锥心刺骨般的痛楚;三个儿子,三个都是聪明伶俐的男孩,却不到一周便接连离开人间。当时凯芙瑞雅也病得奄奄一息,差点送命。罗妮卡本以为他们这个原本兴旺的大家族一下子断绝了所有的男嗣,大概会使他们夫妻俩发疯,谁料艾福隆竟突然把所有的注意力和希望通通都加注在她腹中那个由母亲子宫所呵护的胎儿上。罗妮卡几次怀孕,就属那次艾福隆最为殷勤,他甚至还为了等着孩子出世,刻意安排船在港边多泊了两个星期。
结果生的是个女孩。罗妮卡本以为这下子艾福隆会失望透顶,但是不然。他照样把全副心力灌注在小女儿身上,仿佛光靠他的意志就可以把女儿变成男孩。他鼓励女儿撒野顽皮,鼓励女儿桀骜不驯,所以最后反而是罗妮卡对女儿彻底绝望。艾福隆总是说,艾希雅不过是比较活泼而已。艾希雅要怎么样,艾福隆都依着她,所以就连她要求下一趟船要跟着父亲出海时,他也满口答应。那一趟航程很短,然而罗妮卡在岸边见识过船上生活的粗糙景况,因此深信小女儿一定苦不堪言。谁知她去码头边接他们父女时,却看到一只“野猴子”攀在船栏边——艾希雅的头发剪短到只剩下几指宽,打着赤脚,手臂也暴露在外。从那时开始,艾希雅便跟着父亲出海、出游,而如今就算父亲在家,她也照样出海。
这件事情他们也吵过。当初罗妮卡说破了嘴,再加上艾福隆疼痛难耐,才好不容易说服他留在家里休养。罗妮卡本以为,这下子艾希雅必也会待在家里了,毕竟,她父亲都下船了,她还待在船上做什么?罗妮卡如此告诉艾福隆,结果他说出来的话让妻子瞠目结舌:
“我们家族的船离港时,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血亲与她同行?女人啊,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引来什么噩运?”
“薇瓦琪号还没苏醒,船上有凯尔应该就够了。凯尔是我们的姻亲,他跟凯芙瑞雅结婚都快十五年了!若让艾希雅在家里待上一阵子,对她的头发和皮肤大有好处,更何况她也可以趁此在城里四处走动。她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艾福隆,就算不嫁人,至少也可以让有意的男子登门拜访;可是若要让有意的男子登门拜访,那么至少要让大家知道城里有这个女孩存在。艾希雅一年只在城里现身两次,今年碰上春季舞会,明年则看看丰收宴时能不能露脸。现在的她走在街上,人家都不认得她是谁了。偶尔真的被商人世家的年轻男子看见,却又是一身裤子加外套,头发随便编成大辫子,皮肤粗硬得像是上过硝的皮革。她若老是以这样的面目见人,就别指望要嫁个好人家了。”
“嫁入名门望族?算了,还不如让她嫁个好丈夫,像我们这样才好。看看凯芙瑞雅和凯尔。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凯尔才刚当船长不久,又有恰斯人血统,我仍让他登门追求我们大女儿,外面的人就说成什么样子了?可是我知道凯尔是个男子汉,而凯芙瑞雅也心有所属,所以他们两个一直都很恩爱;再看看他们的孩子,个个都跟海鸥一样健康。若是将艾希雅用绳子拴着,全身上下精心打扮、涂脂抹粉,才会出现像狗一样一路嗅过来的男人,这种女婿不要也罢。就让那些仰慕她精神奕奕、精明干练的男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吧。再过不久,她就得安顿下来,像个高雅的淑女,嫁人、养儿育女。就她的喜好而言,想必会觉得那样的生活太过枯燥。既然如此,不如让小姑娘趁着年轻,多出外看一看吧。”艾福隆说了这么一大篇话之后,便往后倒在靠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罗妮卡没想到丈夫对于自己所过的生活竟如此不屑,这让她听了一肚子怒火,又对日子过得如此自在、无忧无虑的小女儿万分嫉妒,但是垂危的病人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得强压下怒火,并将嫉妒的心情抛在脑后。至于因为家族财富日渐萎缩,可能有必要让艾希雅嫁个好人家的这项理由,她连提都不想提了。她厌烦地想,要是打从一开始就把小女儿管紧一点,那么如今说不定还可以把她嫁给哪一个债主——最好就是嫁过去之后,债主就慷慨地将欠债一笔勾销,以作为新娘的聘礼。罗妮卡慢慢地摇了摇头,这是行不通了。艾福隆不着痕迹地就把话引到罗妮卡最大的弱点上,她自己是因为相爱而嫁给他,凯芙瑞雅也是因为爱上了金发的凯尔而结婚。虽然家中处境艰难,罗妮卡还是希望艾希雅能与心仪的男子成婚。她看着至今她仍深爱不渝的男人,望得心酸起来。
下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了进来,明亮的光线使得正在睡觉的艾福隆皱起眉头。罗妮卡轻轻地走过去,拉上窗帘,反正她也不把窗外景色当做是种享受了。以前,光是望着窗外那棵结婚树的结实枝干,她就满心喜悦。如今结婚树依然立于夏日的花园之中,却萎靡到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像是瘦得只剩下骨头。
艾福隆是多么盼望看到他们的结婚树开花。可是年年都饶过结婚树的白枯病却在春天时毫不留情地痛击;那一树的花蕾全都枯萎了,纷纷落地,以致今年一朵花也没开,而花蕾腐烂的味道像极了葬礼用的药草。夫妻俩谁都没说那是个恶兆,毕竟他们都不是虔诚的人。但是不久之后,艾福隆就又开始咳嗽了,虚弱得像是小鸟咳嗽一样,也没咳出什么来,不过有一天他擦拭口鼻时,却发现餐巾上有猩红的血丝,看得他直皱眉头。
这是罗妮卡这一生中最漫长的夏日。对艾福隆而言,炎热的天气是一大折磨,他会宣布,呼吸这种饱含水气的空气简直就跟在自己的血液里呼吸没什么两样,并咳出黏稠的血块以证明自己的论点。他不断消瘦,瘦到都没肉了,而且没有胃口,也没有意愿吃点滋补的东西。他们夫妻俩仍不愿提起他即将死去的事情,这个阴影比湿热的夏日空气更压迫着他们,笼罩着整间屋子,既然如此,罗妮卡也不想说破,以免这个阴影变得更为真实。
她轻手轻脚地行动,搬了张小桌到她床边的椅子前,把账本、墨水和笔,以及一叠该入账的收据拿过来。她誊清账目时,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那些以她娟秀细小的字体所写的账目,让她一点也快乐不起来,再加上她知道艾福隆醒来之后,一定会坚持要看账本,心情因此而更加沉重。多年以来,他一直对于经营农场、果园和其他产业的事情兴趣欠缺,每次罗妮卡一提起她心头的忧虑,艾福隆便跟她说:“那些我就完全交给你了,亲爱的,我会把我们家族的船打点好,把贸易做得有声有色,至于其他,我就全部交给你了。”
丈夫这般信任使得罗妮卡骄傲自得,同时也心惊肉跳。即使结了婚,许多女人仍继续管理自己陪嫁至夫家的产业,时间一久,不少妻子们更悄悄掌握除了嫁妆以外的资产。但当艾福隆公开地将他所有的财产通通交由年轻的妻子主持时,却几乎被缤城人当做丑事一般宣传。如今人们已经不流行让女人插手财务了,由女人来理财的做法未免使人联想起缤城老拓荒者时代的风俗。缤城商人一向以求新求变、不墨守成规而闻名,但他们富裕之后,仍以让家中女子免于与账目打交道作为财富的象征,所以若是哪个缤城商人把偌大的家产托付给女人,就会被人讥为小家子气、没有大脑。
罗妮卡早就知道,艾福隆不只把他的财富交给她,连名誉也一并交到了她的手里,因此她立誓要无愧于他的信任。这三十多年来,他们的庄园蓬勃发展,虽然偶尔收成不尽理想,例如谷物很早或很晚受了霜害,或是得了白枯病,但总是因为水果大丰收而平衡过来,或者羊毛盛产而弥补了果园的损失。要不是因为建造薇瓦琪号欠下庞大的债务,他们早就富甲一方了。然而就算有这个沉重的压力,以前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很舒服,甚至还有点奢侈。
但是近五年来不行了。近五年来,他们的生活从“舒服”掉落到“小康”,再掉落到罗妮卡感到岌岌可危的程度。钱财一进来,转眼便花掉,而且常常周转不过来,她只得请债主把期限再延个一天或一星期。她一再去找艾福隆商量,恳求他给点建议,他则教她,不如把利润较少的产业卖掉,以便贴补较兴旺的产业。不过这正是关键所在。其实大部分农地与果园的收成都与往年一样好,问题在于他们现在必须与恰斯奴工生产的便宜谷物和水果竞争,再加上北边那场可恶的“红船之战”阻断了贸易,南边又有可恶至极的猖獗海盗,所以往往一船的货物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罗妮卡的丈夫与女儿长年在海上航行,她很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是艾福隆似乎把“海盗”跟“暴风雨”归在同一类。对他而言,这些不过就是好船长必须应付的危险状况,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许会在返航之后跟她说起他们被海盗船恶意追逐的可怕场面,但他的故事必定有个快乐的结局。管他什么海盗船,都别想追上活船。罗妮卡若是不厌其烦地把战争有多么激烈,以及海盗对于活船以外的家族财富有什么影响等事讲给艾福隆听,他只会温和爽朗地大笑,并向妻子保证,时局恢复正常之前,他和薇瓦琪号一定加倍努力。在那个时候,艾福隆既对账簿不感兴趣,也懒得听其他商家的坏消息。罗妮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里便觉得很难过。那时,艾福隆眼里好像只见到自家的船运屡屡奏捷、果树照常结实,谷子也照常结穗,他顶多匆匆到庄园里走一趟,再随便瞄一眼账簿,就带着艾希雅回到海上,把一切丢给罗妮卡去处理。
有一次——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她大着胆子向艾福隆建议,也许他们应该像以前那样,沿着雨野河而上去做生意,毕竟他们有贸易权、有合约,又有活船。在艾福隆的祖母和父亲的时代,维司奇家族的买卖就以雨野原来的货品为大宗。不过,血瘟流行过后,艾福隆就不愿做雨野原的生意了。血瘟从雨野原传来的说法纯属臆测,并无确证;再说,没人说得出瘟疫到底来自何方,所以他们实在无须自责,也不用因此把最赚钱的生意抛开。但是艾福隆只是摇摇头,并要她保证日后再也不提此事。他对雨野原商人并无反感,也不会昧着良心说雨野原的商品不够美、不够奇特,但他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人若拿有魔法的东西来做买卖,那么就算只是多少沾上点边,也不免要付出代价。所以,艾福隆跟她说:“与其冒险做魔法商品的生意,不如穷一点算了。”
因此罗妮卡只好先卖掉苹果园,再来就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小酿酒厂,之后连搭了葡萄藤架的葡萄园也卖了,对此她特别不舍;那个葡萄园是他们夫妻俩新婚时买的,也是她生平第一宗大胆投资,多年来看着葡萄园欣欣向荣,使她倍感骄傲。不过,既然有人出了那么高的价钱,她若还是不肯卖,那就是傻子了。那笔款项足足又让其他产业多撑了一年。战争与海盗导致缤城的景况衰退之后,罗妮卡更不得不接连卖出别的产业,以便维持家计,她因此而感到非常羞愧。她出身于嘉卢克家族,嘉卢克家族跟维司奇家族一样,都是缤城的创始商人家族之一。随着许多贪婪新商搬入缤城,买下前人的庄园、一改自古以来的做法,使得古老家族陷入泥淖,让罗妮卡也大为恐惧。新来的商家将奴隶生意带到缤城。一开始,他们只是在把奴隶送到恰斯国卖掉之前,在缤城短暂停泊补给。但近来奴隶竟变成缤城转运商品的主力,交易量超过其他货物。问题是,奴隶一进了缤城就不再往外流了,如今越来越多农地和果园改以奴隶来耕作。噢,地主总是宣称这些人都是立约偿债的仆人,不过大家都晓得,这些“仆人”若是稍有懈怠,就会被送到恰斯国卖掉。其实不少人脸上还刺着奴隶刺青。这又是个起源于恰斯国,接着在哲玛利亚流行起来,然后开始为缤城人所接受的习俗。罗妮卡极为不满地想,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这些新商在搞鬼?这些新商虽是从哲玛利亚国到缤城落脚,但他们的行事作风却直接沿袭自恰斯国。
就法律而言,虽说奴隶可以作为转运货物而在缤城港暂泊,但在缤城,贩卖奴隶仍是违法的行为,不过那些新商才不把这种旧规矩看在眼里。只要私下塞点钱打点关税码头,大君的税吏就会变得非常好骗;货主指着一排用手铐脚镣串在一起、满脸刺青的人,表示这些人都是立约偿债的“仆人”,而不是奴隶,税吏也乐于附和,奴隶就算当场表明并道出自己真正的身份也于事无补。缤城旧商世家所组成的商会早已抗议了几次,却毫无效果,如今甚至还有几个旧商世家开始讥讽奴隶法不合时宜——达弗德·重生就是一例。罗妮卡不满地想着,如今时局这么差,他之所以能屹立不倒,一定是因为他向她建议的事情,他自己都已经实行了吧?上个月,罗妮卡把她对于麦田的忧虑告诉了达弗德,当时他的意思不就是叫她以奴隶来解决困境?达弗德表示,若用奴隶来耕作就可省下不少成本,甚至还暗示,只要让他抽取微薄的利润,这一切他都可以帮罗妮卡安排。这个建议其实让她大受诱惑,不过她不愿朝那个方向去想。
在把最后一条恐怖的开支誊到账本里的时候,她被瑞喜走动时裙子所发出的窸窣声打断了心思。她抬起眼望着那个女仆。瑞喜脸上总是流露出既愤怒却又哀愁的神情,罗妮卡看了很是厌烦。她的模样仿佛是期望罗妮卡能帮点什么忙,以便改正她的人生。难道她看不出自己光是要应付濒死的丈夫和岌岌可危的账目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吗?她知道达弗德坚持要把瑞喜留在她这里,纯粹是出于一番好意,不过有时候,她真巴不得瑞喜就此消失。问题是,若要把瑞喜送走,则免不了会弄出难看的场面,况且无论她多么讨人厌,罗妮卡就是无法狠下心把她送回达弗德那儿。艾福隆一直都很反对奴隶制度,不过对罗妮卡而言,大多数人之所以沦为奴隶,都是自作自受,但是这女人帮忙照顾濒死的艾福隆,罗妮卡若还是将瑞喜沦为奴隶看作是她自食恶果,未免对艾福隆太不敬了——即使她在照顾艾福隆时帮了很多倒忙。
瑞喜站在那儿不动,于是罗妮卡尖酸地问道:“怎么了?”
“达弗德来看您了,夫人。”瑞喜咕哝道。
“你是指重生先生,对吧?”罗妮卡纠正道。
瑞喜默默地垂下头,算是承认了。罗妮卡本想数落她,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请他到接待室坐一下,我等一下就过去。”她吩咐道,但当她顺着那女孩阴郁的眼神望过去,这才发现达弗德已经站在房门口了。
他跟往常一样打扮得一丝不苟,也与以往一样,衣着打扮上总有些细微之处没有整理。
他紧身裤的膝盖弯曲处略嫌松垮,绣花背心上的蕾丝又撑得太紧,把他突出的肚子绷得像是怀胎十月。他的黑发上了油、末端卷了起来,但是卷发大多已散开,只见油腻的黑发一绺一绺地垂下来;即使卷发没散开,这种发型也比较适合年纪较轻的人。
罗妮卡在片刻间恢复沉着,对达弗德回以笑容,同时放下笔、合上账簿——她希望墨水已经干了。她站了起来,不过达弗德对她挥挥手,示意她待在原位就好。他又做了个小小的手势,瑞喜便匆匆忙忙地离开房间,而他也走到艾福隆的床边。
“他的情况如何?”达弗德低声问道。
“如你所见。”罗妮卡平静地答道。她觉得既气恼又尴尬。气恼的是,达弗德竟泰然地以为自己会欢迎他到丈夫的病床边拜访;尴尬的是,他正巧看到她在算账,所以也将她手侧染上墨渍、眉头因为瞪着自己那一手娟秀字体所记的账目而皱在一起的情形,通通收在眼底。
随即她抛开气恼与尴尬。她敢说达弗德并无恶意,虽说她不懂为何在缤城旧商世家府邸里长大的他,在出入礼仪与人情世故上竟是这样的表现。达弗德也不待邀请便拉了张椅子,拖到艾福隆病床的另外一边坐下。罗妮卡听到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不禁缩了一下,幸亏这并未惊扰到艾福隆。达弗德挺起大肚子坐定之后,便朝罗妮卡的账本一指。
“情况如何?”他熟稔地问道。
“时局如此,想必所有缤城商家的情况都相去无几吧。”她闪躲地避开达弗德的刺探,“大家都为战争、白枯病与海盗所苦,而我们也只能保存实力,以待来日。那么你今天过得如何啊,达弗德?”她要让他想起世上还有礼貌这一回事。
达弗德意有所指地张开手指,拍拍自己的肚子。“现在好多了。富乐尊请我吃了顿饭,我刚从他家出来。他家厨子的香料实在下得太重,可是富乐尊根本尝不出来。”他往椅背一靠,宛如下定决心般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人总不能失礼,所以主人送上来的,总是得吃下去啊。”
罗妮卡强忍住恼怒的心情,朝门外比了一下。“我们到阳台去聊好了,我待会叫人送杯发酵奶来,你喝了肚子会舒服一点。”她略微欠身,作势要站起来,可是达弗德不为所动。
“不用,不用,但还是谢谢你。我只待一会儿就走。不过若能来杯葡萄酒倒好,你们家的藏酒真是好,别处都比不上。”
“我不想吵到艾福隆。”罗妮卡率直地说道。
“噢,我会小声一点。不过,老实说,我宁可把这宗买卖直接跟他说,而不是跟他的妻子说。你看他很快就会醒来吗?”
“不会。”罗妮卡听出自己的声调略显尖锐,于是轻咳了一声,装得仿佛那是喉咙太干之故,“不过如果你肯把这宗买卖讲给我听,我必会在艾福隆醒来之后告诉他。”她假装忘记达弗德讨酒喝的事情。其实一杯酒实在不算什么,不过罗妮卡有个心得,就是人不妨趁机小小地回敬一下。
“当然,当然。全缤城的人都知道他钱袋的收口绳掌握在你手里。当然啦,我还会补上一句:除此之外,艾福隆也很信任你。”达弗德快活地对着罗妮卡点头,仿佛这算是在盛赞她似的。
“到底是什么买卖?”罗妮卡追问道。
“有意购买的当然是富乐尊啦。我敢说,他之所以中午邀我到他家用餐,为的就是这个目的。那个暴发户,他还以为我整天无所事事,专门为城里的大户人家穿针引线哩。要不是我认为你跟艾福隆可以从中得利,我就当面让他下不了台了。只是如今时局不好,我也不方便跟他疏远,这你是了解的。他那个人的确是挺贪得无厌,不过呢……”达弗德夸张地耸了耸肩,“这年头要在缤城做生意,就少不了这种人。”
“到底是什么买卖?”罗妮卡追问道。
“噢,对,他想买你们的山谷地。”达弗德答道。他一瞄到罗妮卡固定摆在艾福隆床头的一大盘水果和小面包,便不客气地拿了个小面包来吃。
罗妮卡惊骇得无以复加:“那可是维司奇家族最早开始发迹时所得的特许地啊,而且是伊司克列大君亲自授与维司奇家族的。”
“啊,嗯,你我都知道这些事情有多么重要,但是那些新来的,像是富乐尊之类的人……”达弗德安抚道。
“这点我也了解。不过维司奇家族之所以名列缤城商人世家,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那块山谷里的特许地。当年伊司克列大君跟商人订了约定,无论是谁,只要是肯搭船北上到天谴海岸这儿来定居、不畏雨野河种种危难的家族,就许给他两百亩好地。想当年,胆敢深入蛮荒的人少之又少,毕竟大家都知道雨野河一带有着说不出的古怪。而维司奇家族就是因为有那块特许的山谷地,加上享有雨野河货物专卖权,才成为缤城商人世家。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有哪一个商人世家会把他们的特许地卖出去吧?”讲到这里,罗妮卡已经开始生起气来。
“你用不着替我上历史课,罗妮卡·维司奇。”达弗德温和地驳斥她。他又拿了个小面包来吃,“要不要我提醒你,我们家族也是在当时移居至此,与你们处境相仿?重生家族跟维司奇家族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缤城商人世家。我当然知道那些特许地有什么意义。”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会代他传话?”她激动地质问道。
“因为缤城有一半的人已经知道府上有多么拮据。女人啊,你看看,你资金不够、工人不足,以至于农地的收成不好,富乐尊就没这个问题。况且他若是买下了那块山谷地,那么他持有的土地就够多,可以申请在缤城商会拥有一个席位了。我私下告诉你吧,我看那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以倒也不是非要你们家的山谷地不可,虽说那块地是他的首选。我看你就随便挑块地卖他吧,或许他都会买。”达弗德往后一靠,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就把那块麦田卖给他好了,反正你也不够人手耕种。”
“是啊,我卖地给他,好让他在缤城商会挣得一席,之后他就投票赞成缤城可以贩奴,还可以用奴隶来耕种我卖给他的田地,最后贱卖谷物,使我家的农产滞销。别说是我了,那种价钱,无论是你,或是任何诚实的缤城商人,都会被打得抬不起头。达弗德·重生,你用脑袋想想,这宗买卖无异于要求我背叛维司奇家族,背叛我们所有的人。缤城商会里的贪婪恶商已经够多,多到旧商世家商会都快管不住他们了,我可不要把土地与商会席位卖给那些新来的暴发户,让他们壮大势力。”
达弗德本想开口,但还是很克制地把话吞了回去。他将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迟早都会走到那一步的,罗妮卡。”罗妮卡听到他以真诚且遗憾的语调说道,“旧商世家的时代已经快要过去了,战争和海盗使我们元气大伤,而如今战争近乎尾声,新商却像是跳蚤蚕食濒死兔子一般地蜂拥而至,他们会把我们的血吸干哪。我们若想复原,就少不了他们的钱,可是他们却逼我们将看得比血肉和子女更重要的东西便宜地贱卖出去。”达弗德讲到这里,声音颤抖了起来。罗妮卡猛然想起,血瘟不但夺走了他所有的孩子,也使他成为鳏夫,之后他也不曾再娶。
“迟早都会走到那一步的,罗妮卡。”达弗德再度说道,“唯有学着应变的人才能逃过这一劫。当年我们的家族刚在缤城落脚的时候非常穷苦,但奋发向上,并努力地适应环境,如今我们早就失去先人的优点了。当年,先人们为了逃离哲玛利亚国而到了此地,可是现在我们跟哲玛利亚人有什么两样?你瞧瞧,我们吃得胖胖的,墨守成规,死命握着垄断的专卖权不放。我们之所以看不起搬进缤城的新商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们的行事作风太像我们了——不,应该说,他们的行事作风,太像是我们的祖先,太像是我们听到的祖先事迹了。”
一时之间,罗妮卡差点就要应和他的观点,但接着她心里涌出一股怒气。“新商跟我们的商人祖先差远了!这些人是把死人眼睛啄出来吃的秃鹰,这些人是豺狼虎豹!当年嘉卢克家族的祖先在此落脚时,可是赌上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他卖掉了所有家当,换来船的股份,再把他接下来二十年可能会赚到的财富的一半抵押给哲玛利亚大君。你说他用这么高的代价跟大君换什么呢?换来的是一块特许地,再加上货物的垄断专卖权之中保证有他的一份。当年哪有什么地?若是想要,就得自己去拓荒开垦,跟大自然争地。当年哪有什么货物可以垄断专卖?就看他能在这儿找到什么值得买卖的东西。而他跟大君订了这么好的条件,大君把什么地方的土地授与他?大君授与给他的土地,位于数百年来被人称为天谴海岸,连诸神都不想要的地方,而我们的商人祖先在这儿找到了什么?不但有前所未见的疾病、把人一夜逼疯的不可思议的狂性,还有使我们生的子女有一半不像人的噩运。”
达弗德的脸突然刷白,并用手势制止罗妮卡,但是她依然无情地说了下去:“你可知道,女人怀胎足月时,心里其实百感交集,因为没人知道自己肚里怀的,究竟是夫妻俩千盼万盼的好儿女,还是畸形到一出生就得由丈夫亲手勒死的怪物,又或者介于二者之间!至于做丈夫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想必清楚得很。我记得你家的朵丽儿怀孕了三次,不过你们却只有两个孩子。”
“而且两个都因为血瘟而死。”达弗德痛心地回答道,突然将头埋在手里。罗妮卡看了觉得很难过,她既为自己心直口快而感到抱歉,也很怜悯那个悲哀的臭皮囊——死了妻子之后,再也没有人叫他把背心的蕾丝拆下来重缝,也没有人帮他指责裁缝做坏裤子了。罗妮卡为所有那些生于缤城、死于缤城,并在生命中继承了祖先所立的可恶协定的人们而感到难过。那宗协定中最糟糕的就是日后众人竟然爱上了缤城,以及缤城周围的翠绿山陵;这里的草木浓密得有如丛林,土壤肥沃黝黑,河里的流水清澈,森林中有捕猎不完的猎物;此地之富饶,超过了那些对于海上生活感到厌烦,以及大胆到敢在缤城港下锚的第一批移民的期待。到头来,居民的确订了合约,但是他们不是跟名义上声称自己拥有天谴海岸之主权的大君订约,而是跟大地订了约。在富丽与丰饶、疾病和死亡之间取得了平衡。
还不只如此,罗妮卡心想,一个人之所以敢自称为“缤城商人”,那是因为他不只毫不畏惧顺着雨野河流下来的怪异气氛,甚至还将其当做是身体的一部分。最早来到此地的商人将聚居地建在雨野河的河口,他们在河边搭起高脚屋为家,树根就是地基,而每户人家之间,则搭起索桥以便来往。涨潮与退潮的河水从他们的房子底下流过,到了晚上,强烈的风暴使得他们像树屋的家摇摇欲坠。有时,连大地本身都会震动,接着河水突然变得浑浊,长达一天或一月之久。
虽然蚊虫多且容易得热病,湍急的流水又会把所有落入河中的东西全部吞没,新居民还是在那儿住了两年之久。最后将居民赶走的却不是上述艰苦的环境,而是那种怪异的气氛。那群商人之所以不得不往南移,并非因为死亡的威胁、疾病的快速传播,而是女人会突然在揉面团的时候被说不出的极度恐慌感所袭击,而男人会在捡柴时被自我毁灭的怒火所包围,就此跳入雨野河中。三年之后,最早迁居于此的那307户人家之中,只剩下62户。直到如今,仍可在缤城与雨野河河口之间找到一连串村落的废墟,那就是人群一路迁离雨野河口的遗迹。最后,人们终于迁到缤城这里,在商人湾的岸边定居下来。到了这里,他们才总算跟雨野河以及河水冲下来的古怪东西离得够远,稍稍可以喘口气。至于选择继续留在雨野河定居的世族则是越少提到越好。“雨野商人”是他们的亲族,也是缤城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这一点,罗妮卡心里有数。至今仍是如此。
“达弗德?”她伸手越过艾福隆上空,温柔地碰碰他们的老朋友的手臂,“对不起,我讲话太冲了,我真不该提的。”
“没关系。”仍将脸埋在手里的达弗德自欺欺人地说道。他抬起苍白的脸,望着罗妮卡。“我们旧商世家之间绝口不提此事,这些新来的人却把这当做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难道你没注意到,带着妻女同行的新商少之又少?他们可不是把全家搬到这里来定居啊。他们买田买地,享有商会的席位,在缤城大赚特赚,但是他们赚够了,就搭船回哲玛利亚,因为他们的妻子在那儿安居,子女在那儿出生,等到年老之后,顶多派一两个儿子到缤城来管事,而他们自己则在哲玛利亚终老。”达弗德不屑地嗤了一声,“三船移民的那些人,我是愿意给予尊敬的,他们搭船来此之后,我们老实地告诉他们,他们若要在此地居住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们照样待了下来。但是这批新来的人,只想把我们用血灌溉出来的稻穗收割走。”
“不只他们,大君也有不是之处。”罗妮卡应和道,“伊司克列大君的后世子孙根本不把祖先的承诺放在眼里。大君曾经立誓,除非我们商会同意,否则他绝不会颁发特许地给新来的人。三船移民来此之时两手空空,却肯卖力,所以他们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但是新来的这批人却手握特许地的权状,任意占地,也不管此举伤害到谁或其他事物。商人杜尔在山谷里酿啤酒,而费科·特利夫来了之后便将山坡地据为己有,任由牲口啃光山坡上的草地;原先杜尔山谷里的泉水清澈甘美,如今泉水却混着母牛的尿液,所酿的啤酒根本不能入口。那片森林原本是大家自由出入,用来取柴生火,或是将木材拿来制造桌椅的,但是特鲁多·费尔斯来了之后,则一口气占据了森林……”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达弗德疲倦地插嘴道,“罗妮卡,讲这些事情只是徒增伤心而已,况且事情再也不会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了,我们就算渴望当时的日子又有何用?这不过是第一波的变化罢了,我们要不就破浪前进,要不就被卷入潮水之中。若是这批新来者可以赚那么多,难道日后大君不会再卖别的特许地吗?以后来的人会更多,而我们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好好适应。如果需要的话,就跟他们学习——事实上有些地方我们真的应该要改一改,以新商为师。”
“是啊。”艾福隆答道,声音仿佛生锈的铰链终于扯动,“我们可以学着他们,大力拥抱奴隶制度,就算将来子孙因为债台高筑而被卖为奴隶也在所不惜;至于因为运奴船常常把尸体抛入海中,所以尾随着运奴船来到缤城水域的海蛇就可以填饱肚子了,我们干脆就欢迎海蛇在商人湾定居,这样一来,以后缤城人的尸骨就不用往土里埋了。”
对于久病的人而言,讲这么一大篇话实在很吃力,所以艾福隆讲到这里便停下来喘气。
罗妮卡一发现他醒来,便起身去拿罂粟汁。她拔开棕色瓶子的塞子,但他慢慢地摇头。“还不用。”他对妻子说道,“还不用。”接着他转过头,以疲倦的目光望着达弗德。达弗德的失望之情清楚地写在脸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他虚弱地咳了一声。
达弗德努力地扭动五官,挤出笑容。“能碰上你醒来真好,艾福隆。希望我们刚才的谈话没吵到你。”
一时间,艾福隆坚定地瞪着达弗德,他干脆摆出真正重病之人的粗鲁作风,当做没听到。
他那无神的眼睛望向妻子。“有没有薇瓦琪号的消息?”他口气中的热切有如饥饿的人在讨东西吃。
罗妮卡摇摇头,放下罂粟汁。“不过应该就快回来了。我们已经听到修院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温德洛已经上路,不久就会到家。”她以轻快的语调讲出后面那几句话,但艾福隆的头只是靠在枕头上,慢慢地摇了一下。
“温德洛回来又能怎样?露出一脸庄严,然后在回修院之前求我们给一点施舍?他母亲把孩子献给莎神时,我就死了心了。”艾福隆闭上眼睛,喘了一会儿,直到他再度开口,眼睛还是没有睁开。“这个凯尔真可恶。迟了好几个月,他早该把船开回来的……除非他把船开进海底,连艾希雅也一起葬送了。我早就知道我应该把船交给贝笙才对。凯尔的确是个好船长,但是一个人除非有缤城商人的血统,否则就不可能跟活船有真正的默契。”
罗妮卡顿时羞红了脸,她丈夫竟然当着达弗德的面数落女婿,使得她大为尴尬。“你饿不饿,艾福隆?渴不渴?”她刻意改变话题。
“不饿也不渴。”艾福隆咳道。“我只是快死了,我他妈的希望我的船赶快回来,这样我才能死在船的甲板上,让船苏醒过来。这么一来,我虽死,也不至于他妈的白死了。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对不对?这就是我生来要实现的梦想,所以总该让这个梦想按照我从小的计划那样一步步实现吧?”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罂粟汁,罗妮卡,现在给我罂粟汁。”
她用汤匙量了罂粟汁止痛药的分量,送到艾福隆嘴边,他毫无怨言地将药吞下去。他吸了一口气,朝水罐指了一下。他用杯子小口小口地啜着水喝,之后往后躺回枕头上,喘着叹了一口气。他额头的皱纹已经松开,嘴唇也逐渐松弛下来,眼睛望向达弗德,不过却不是对他说话,而是对着妻子说:
“我的爱,你什么地都别卖。咬紧牙关度过这段时光。让我死在自己的船上,我保证会让薇瓦琪号好好为你效劳。薇瓦琪与我会联手破浪前进,快如疾风。你放心,日后你一定丰衣足食,罗妮卡,我向你保证。你只要把持住方向,未来一切必定会很顺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罗妮卡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又吸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把持住方向。”艾福隆又说了一次,但是据罗妮卡看来,这话并不是跟她说的。罂粟汁大概已经带着他入梦,回到他爱船的甲板上去了。
她感觉到自己竟在不经意之间让眼泪涌出,便马上抗拒着不让泪水流出来;泪水打击了她的决心,使她差点因为喉咙中哽咽着痛苦而无法呼吸。她朝达弗德瞄了一眼。这人也真是的,竟未移开视线,反而一直睁大眼睛瞪着她,幸亏他还知道要做出点尴尬状。“他的船。”
她听到自己怨恨地说道,“总是三句不离他那艘船,就知道要关心他那艘船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宁可让达弗德深信她是因为气恼丈夫偏心而哭,也不想让他明白自己因为艾福隆早逝而伤心欲绝。她吸了吸鼻子,发出极大的声音,她干脆不遮掩了,抽出手帕来擦眼泪。
“我该走了。”达弗德这才迟钝地会意到。
“这么快?”她听到自己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接着她以符合女主人地位的待客原则对他说道:“多谢你特地过来探望,至少也让我送你到门口吧。”她补了后面这一句,以免他突然改变心意,又留下来聊天。
罗妮卡起身帮艾福隆盖了条薄被,他喃喃地讲了一些跟船桅有关的事情。达弗德让她扶着他的手臂离开病房,而她也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礼仪。离开阴暗的病房之后,罗妮卡眨了眨眼,让自己适应亮光。她一向以家里的明亮通风为傲,如今却觉得从大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亮得刺眼。经过中庭时,她故意避开不看。中庭的花园曾是她的骄傲,也是她喜悦的来源,但是由于缺乏照料,草木已是奄奄一息,藤蔓也枯萎焦黄。她向自己保证,等到艾福隆过世之后,她就有时间把中庭花园恢复到从前的水准了。可是一想到这里,她不禁责备自己卑鄙可耻,怎么可以不顾夫妻之情,这个念头仿佛是在指望艾福隆早死,好让她有时间照料花园似的。
“你怎么都不讲话。”达弗德坦率地感叹道。其实罗妮卡根本就忘记自己的手还挂在他手臂上。
她还来不及想出一句周全的道歉,他便粗鲁地补了一句:“不过我还记得,朵丽儿过世的时候,我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讲。”他们走到那扇巨大的白门之前,他转头面对着她,并将她的双手捧在手心里,使她吓了一跳。“如果有什么需要,只要我做得到的……真的,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千万别见外!”
虽然达弗德的手因为手汗而潮湿,而且从他呼出的口气中闻得出他的午餐放了太多香料,但最糟糕之处却是他诚心诚意的眼神。她知道达弗德把她当做好友看待,但是在那一刹那间,她只看到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情景。当年朵丽儿在世时,达弗德在缤城乃是权倾一时、精明干练的大商人;他穿着得体,业务蒸蒸日上,常常在自家豪宅举办盛大舞会,不但在生意上颇吃得开,就连在社交界都举足轻重。可是现在他的豪宅虽大,却处处积满了灰尘,杂乱无章,而仆人们在监督松散下开始不安分起来。维司奇府上仍照样发请帖邀请达弗德参加晚宴或舞会,但罗妮卡知道,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像他们这样邀请他来做客了。等到艾福隆走了之后,自己会像达弗德那样,被社交场合排除在外,变成老得没有人关心,但年纪却又轻到不该默默坐在角落的寡妇吗?她的恐惧感里夹杂着怨恨,一点一滴地从心底涌现出来。
“真的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说吗,达弗德?嗯,你可以帮我偿债、照料田园,再帮艾希雅找个合适的丈夫吗?”罗妮卡听到自己以又惊喜却又有点无奈的声调说道,并发现达弗德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从眼窝里爆出来。她突然把自己的手从他湿润的手掌中抽回来。“对不起,达弗德。”她诚挚地道歉,“我失言了。我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算了。”达弗德连忙制止她,“你别说了。当年我只为了避免自己睹物思人,就把妻子的画像烧毁,碰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人是很……算了,你别放在心上,罗妮卡。我是真的有心帮忙,你直言无妨,我把你当好朋友看待,所以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他转过头,匆匆丢下她,沿着石板步道朝他那匹上了鞍的坐骑走去。罗妮卡站在原地,望着他笨拙地上马。达弗德挥手向她道别,她也朝他挥挥手,目送他远去。她抬起头望着缤城。自从艾福隆患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好好地看着缤城。缤城已经变了。她自己的家跟许多其他缤城旧商世家一样,坐落于缤城港盆地的缓坡上。从下面的林木间隙中,多少可以瞥见城里铺了鹅卵石的街道和白石房屋。再过去,便是湛蓝的商人湾。从这儿虽看不到“大市”,但是罗妮卡深信,此时大市里必是人声鼎沸,这就与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是一样的道理。大市那宽广铺石的街道恰巧与商人湾温和的弧度互相辉映。它既开阔又通风,其规划之谨慎,与任何贵族府邸不相上下。若是走累了,可以在花木扶疏的小花园边挑张桌椅坐下休息,之后再继续逛街采购。这里有一百二十家店铺,户户明净敞亮,以欢迎远道而来或是就近前来逛街的客人。碰上像这样的艳阳天,各个店铺都会在门外架起颜色鲜艳的遮篷,以吸引人们走入凉爽的遮荫下,或许也能让休息的客人顺道走进店铺里去看看。
罗妮卡不经意地笑了出来。她母亲与祖母总是骄傲地跟她说,缤城既不像是位于偏远荒凉的海岸上,也不像是从蛮荒里建造起来的城市,反而更像是哲玛利亚大君国境内的正经大城。因为缤城的街道干净且笔直,所有垃圾与脏物都导入巷道及店铺后的排水沟里。人们就算离开了井然有序的大市和小市,仍会发现缤城自有其完善且文明的面貌:白石房子在阳光下闪耀,空气中飘来橙树与柠檬树的芬芳,虽说这些树是种在大缸里,每年冬天都得搬到屋子里避寒。缤城乃是天谴海岸上的宝石,是大君统治下最遥远,但其光彩仍属一流的宝石。至少长辈们总是这样跟她说的。
一时间,她又怨恨起来,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母亲与祖母是否句句属实了。有次艾福隆向爱妻许诺,总有一天,夫妻俩要到神圣的哲玛利亚城去朝圣,去拜访莎神的果园,并瞧瞧大君那座闪闪发亮的宫殿。这个梦想也成为泡影了。罗妮卡硬是抽回自己的心思,再度俯瞰缤城。一切看来都与昔日无二,港湾里停了几艘船,几个人匆匆地穿过街道,不过这些都是该有的。缤城一直在发展,她这辈子都在看着缤城一直不断发展。
直到她抬头望向周遭的山丘时,才突然了解到缤城的变化有多大。槌匠丘上原本有高大翠绿的橡树林,如今却是光秃秃的一片。她之前曾听说,有个新来的人声称槌匠丘乃属他所有,并打算派奴隶去伐木。但是罗妮卡之前从未见过被砍得光溜溜、连一棵树也不剩的山丘。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直射着光秃秃的丘陵,丘上尽管仍有一点绿意,也被阳光烤得软弱无力了。
槌匠丘是周遭变化最令人吃惊的所在,却绝非特例。往东一看,有块山坡地被清理出来准备盖房子。不,罗妮卡纠正道,不是盖房子,而是盖大宅邸。不过她吃惊的倒不是房子的地基之大,而是建筑的人手之多;在正午的大太阳下,聚集在工地上的人声势惊人,像是一整窝的白蚁跑出来聚在一起。她望着那些人立起并固定墙壁的木头骨架。往西一看,有条笔直朝山丘间开过去的新路。她只能从树林间看到一点,不过那条路相当宽广,从路上的迹象看来,人车来往得相当频繁。她开始觉得有点不安了,她先前认为达弗德的想法偏颇,如今看来,他或许并没有错。也许缤城已经变了,而且不只是人口增加而已。如果这一点被他说中,那么他先前表示的,若不想被这一波新商的浪潮打倒,唯一的办法就是效法他们的行事作风,这一点也可能与事实相去不远。
她转身背对缤城,将那些令人不安的思绪抛在脑后。现在没空想这些事情,如今她只要能够与自己的悲伤与恐惧共存,就已经很不错了。所以,缤城得努力顾好自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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