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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缤城

十七天。艾希雅从单人舱房的狭小舷窗中望出去,只见缤城越来越近了。码头上挤满了轻帆船和武装商船,那密集的船桅在平静的海湾衬托下有如密林一般。小舟忙碌地在下锚的大船与岸边之间穿梭。
这十七天来她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唯有必要时才出去一下,就算出去,也一定趁着凯尔正在睡觉的班次。头几天,她想着这件事情有多么不公平,气得满腔怒火,偶尔还激动落泪。她傻傻地立誓道,凯尔故意罚她关禁闭,她一定要撑过去,这样她才能在航程终了之后跟父亲大发牢骚。“瞧你把我逼的!”艾希雅自言自语道,绽出一个微笑。这是打从小时候每次跟凯芙瑞雅吵架时都会说的老台词,凡是有些故意地打破盘子或花瓶,碰倒水罐或是扯破了裙衫,她就会叫道:瞧你把我逼的!每逢这个场面,凯芙瑞雅便气恼地对妹妹尖叫,而艾希雅也不客气地对年纪大她许多的压迫者嘶喊。
那是禁闭期刚开始时的情形。那时气愤与郁闷的情绪轮番上场,她时时都想着,若是凯尔敢来敲她的门——无论他是要来检查艾希雅有没有乖乖地关禁闭,还是要来向她道歉,说他下了那个命令之后非常后悔——她要如何回答。她趁着等待凯尔前来之际,把她所有的书籍和卷轴都读了一遍,甚至还摊开丝料,打算开始缝制礼服。不过她虽善于缝补,但仅限于帆布料子,丝料就不行了,况且那上好的料子若是被拙劣的做工糟蹋了,那岂不可惜?所以她也不开工,干脆把所有她在船上穿的衣裤都拿出来补了补。最后,就连补缀的工作都做完了,而她发现,眼前竟然还有一大片空闲的时间不知要如何打发。有天晚上,她原本局促地蜷缩在太小的舱床里,后来干脆把被子铺在地上,一边轻松地伸手伸脚,一边重读戴顿所著的《从商实录》。之后她就睡着了,还做了梦。
她小时候偶尔会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打个盹,或是趴在父亲舱房的地上,读着父亲的藏书,可是她一睡着就会做梦,梦境极其鲜明,有如身历其境。年纪大点之后,若仍发生同样状况,就会被父亲骂了。后来父亲总是派给她很多工作,让她忙得没空在甲板上打盹。如今回想起儿时的梦境,她只觉得,那是因为小孩子的想象力太过丰富。但是当天晚上,她躺在自己舱房里的地板上睡觉时,却又重新体验到儿时鲜明的梦境和栩栩如生的情节。那梦境实在太逼真,不可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
她梦到她的曾祖母。其实艾希雅一辈子没见过曾祖母,但是在梦境之中,她却对曾祖母泰莉了若指掌。大风暴来袭,水手们手足无措地面对倒塌杂乱的船帆、缆索与断木,而泰莉·维司奇则一边加大脚步走过甲板,一边吼着命令。艾希雅瞬间便像是记起往事一般,了解到那是怎么回事:刚才大浪打上来,不但打断了主桅,也卷走了大副,所以维司奇船长跳出来安抚人心,以自信的吼声指挥水手恢复船上的秩序。家里画像中的曾祖母穿着带白蕾丝的黑色毛料礼服,打扮得一丝不苟,温柔地坐在椅子里,而她那一脸坚毅的丈夫则站在椅子旁,但是梦里的曾祖母却完全不同。艾希雅早就知道筹划建造薇瓦琪号的就是她这位曾祖母,不过此时的曾祖母可不只是在债主与造船船坞之间奔走的人而已。梦里的她是个热爱大海、热爱航海的人,同时她毅然决定要让维司奇家族拥有活船,并就此设定了后世子孙应该努力的方向。噢,当时的女人多么有权威啊,若能活在那个时代该有多好!
那梦境既短暂又鲜明,像是以电光火石的一闪蚀刻在人心里的印象。不过当艾希雅脸颊与双掌都贴着甲板,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她倒对于自己所见的印象丝毫不疑,毕竟那瞬间的细节非常完整,不是可以随便胡诌的。梦中的薇瓦琪号虽受到风暴肆虐,但仍看得出船桅配帆的方式是纵帆舣装,也就是说船帆是纵向,而非与船身垂直的横向。但是艾希雅记忆之中从未看过薇瓦琪号用这样的舣装。她一下子便领略到如此配置船帆有什么优点,并且在梦中短短的那一刹那,体会到曾祖母为何这么信任纵帆舣装。
由于整个人与当年的泰莉化为一体,以致艾希雅醒来时头晕目眩。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她还是一闭上眼睛便仿佛置身于那一晚的风暴之中,泰莉的记忆已经与自己的记忆合而为一。泰莉的记忆乃是借由薇瓦琪号而传给艾希雅,除此之外,再没别的途径了。
所以那天晚上她故意在舱房甲板上打地铺睡觉。直接贴着上油打光的厚木板睡觉并不怎么舒服,不过她故意不铺底被,也不垫枕头。既然她如此信任,薇瓦琪号也热切回应,于是艾希雅与祖父一起相处了一下午,伴着祖父小心翼翼地在芳香群岛的狭窄水道中航行。艾希雅注意到,祖父一看到几块突起的礁岩,便放下一条小舟和几个划桨的水手,以小舟拉着大船,加速通过一处唯有在涨潮到一定阶段时才能通过的海面。那是祖父的秘诀,维司奇家族就是因此才能垄断那种特殊树汁的生意,任谁想要采购那种干掉之后会散发浓郁芳香的汁液,都必须找维司奇家族。自从她祖父过世之后,就再也没人经由那条航线去跟那里的村落做买卖了。身为船长,再怎么努力调教子孙,死时亦难免一并葬送了许多秘诀,而她祖父也不例外。她祖父并未绘制海图,但是他对当地海域的知识并未就此丧失,而是储存于薇瓦琪号之中,静待日后她苏醒时,也让那些知识复苏。艾希雅深信薇瓦琪号已经把所有的秘诀都传授给她了,因此即使如今船尚未苏醒,她也深信自己能驾着薇瓦琪号通过那个海道。
于是她每夜都躺在木头甲板上与她的船一起入梦。即使是白天,她也趴在地上,脸颊紧贴着甲板,怀想着她的未来。她对于薇瓦琪号越来越熟稔,当木造船身一扭,猛然颤动,那是因为薇瓦琪号突然转了个弯,与薇瓦琪号稳定前进的平静声响截然不同;而水手喊叫,以及光脚跑过甲板的声音,也不过比随时在薇瓦琪号上空盘旋的海鸥叫声响亮一点而已。每当这个时候,艾希雅就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为船,她感觉得到渺小的人们爬上她的船桅,不过那不算什么,就算藤壶攀附在大鲸鱼身上,大鲸鱼也不会当一回事。
对于船而言,除了在船身上干活的人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物需要注意。如今艾希雅体会到风力与海流的细微差异,但她不知道这要如何以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船与厉害的驾驶高手配合,当然特别得心应手,驾船之人若是浪费时间做无谓的调整,那可就苦恼了。不过,船与水流之间乃是大事,相形之下,船与驾驶之间就微不足道了。对于船而言,船与船长之间的关系远不及船的生命来得重要;而对艾希雅而言,这是个全新的概念。在那几夜里,她对于一条船在海上航行的心路历程有了全新的体会。
对她而言,这些禁足不出的日子倒不像是被迫关在自己的舱房中,反而成了很丰富的体验。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她打开房门,意外地发现外面不是柔和的傍晚,而是刺眼的晨光;为了弄点食物,她像是在做白日梦一般地飘进了厨房,结果那厨子竟敢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她回房之后,听到有人连连地叩门,觉得很烦。一开门,发现来人不是凯尔,而是贝笙。尽管十分不自在,但贝笙还是开口质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我好得很。”她答道,然后就要把门关上,但是贝笙伸手抓住门片,不让她关门。
“你看起来可不好。厨子跟我说,你看上去像是瘦了一半,而现在我亲自来看也的确是这样。艾希雅,我不知道凯尔船长是怎么回事,但是毕竟让船员保持健康仍是我的职责所在。”
艾希雅望着贝笙那纠结的眉头和苦恼的黑眼,只觉得他这个人碍事。“我不是船员。”她听到自己说道,“这是凯尔船长与我之间的事情,况且你也不必关心船上乘客的健康状况。你别管我了。”她开始推门。
“别的不说,至少我关心艾福隆·维司奇女儿的健康状况。他不仅是我的船长,我还自认为是他的朋友。艾希雅,你瞧瞧自己的模样。你好几天没梳头了,已经好几个人说,他们在甲板上看到你时,你眼神空洞,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鬼魂一样。”他的神情是真的很担心。这也难怪,这一船水手已经在严苛的船长手下憋很久了,随便什么小事都可能使他们爆发出来。若是他们看到宛如着了魔的女子在甲板上漫游,不免人心惶惶。不过,这事她实在帮不上忙。
“水手本来就迷信。”她嘲弄道,但是话一说出口,才听出自己讲得有气无力。“贝笙,你别管我。我好得很。”她又去推门,这次贝笙终于任她把门关上。她敢说,凯尔一定对于贝笙来访一无所知。她再度躺在甲板上,闭上眼睛,与船亲密交流。她感觉到贝笙在门外多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匆匆走开,回去做他的正事。但是贝笙未走,艾希雅便已将他撇在一边,全心体验风力推着她破水前进的滋味。
过了几天,薇瓦琪号尝到家乡的水味,认出轻轻将她推向商人湾的海流,也乐于回到可以避开外海大浪的港湾之中。凯尔下令放下两艘小舟,以便将薇瓦琪号拖入停泊位置,此时艾希雅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从舷窗望出去,轻呼道:“到家了,马上就可以见到父亲了。”然后便感觉到薇瓦琪号传来期待的一震作为回应。
她走过去打开海运箱。底下放了一套“适合”从码头到家这段路上穿的衣服。这套装束是多年前父女两人与母亲争执不下,后来双方各让一步的结果。维司奇船长每次进城总是穿着蓝裤子和蓝外套,以及缀着大量蕾丝的厚挺白衬衫,看来极为出色。他是缤城的旧商世家,也是大有来头的船长。艾希雅也很想照这样弄一套衣服来穿,但是她母亲坚持女儿在船上怎么穿她可以不管,但是上了码头或是进了城,就一定得穿裙子;就算不为其他,至少可以避免他人误把艾希雅当做是仆人。每次她母亲讲到这里,必会再补上一句“看看她全身黝黑的肌肤与粗糙的双手,任谁都不会把她当做大姑娘看待,更不会想到她竟是旧商世家的女儿”。然而,最后艾希雅之所以答应要配合并不是因为母亲喋喋不休,而是因为父亲轻轻讲了几个字。“别让你的船蒙羞。”艾福隆平静地对女儿说道。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所以,一船水手忙着下锚,把薇瓦琪号整理到可以靠港休息的状态时,艾希雅则到厨房提了温水回来,在自己的舱房里洗澡,换上上岸装:衬裙、外裙、女人样式的衬衫、背心、蕾丝披肩,再用可笑至极的蕾丝发网把头发包起来。除此之外,戴上草帽,草帽上还有讨人厌的羽毛。艾希雅在绑裙头的蝴蝶结,扣上背心扣子时,领悟到贝笙说的话有理,如今这一身衣服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她一照穿衣镜便发现眼下有黑圈,脸颊几乎凹了下去;衣服是鸽子灰,以淡蓝条纹镶边,更显得她一脸病容。就连手都没肉了,手腕和指节都凸了出来。奇怪的是,她自己倒不以为意。她告诉自己,这跟修道之人为了追求莎神的指引而禁闭绝食是一样的道理,只是她追求的不是莎神的指引,而是活船的智慧。这倒很值得。她几乎想感谢凯尔给她这个机会。但只是几乎而已。
她走出舱房,踏上甲板。午后阳光耀眼,再加上平静的港湾水面的反射,亮得她不断眨眼。她抬起头,展望缤城港盆地。蛰伏在岸边的缤城就像是个放在缤城市场里展示的五彩饰品。陆地的味道朝艾希雅袭来。关税码头与往常一样忙碌得很,要进缤城港的船都必须先到关税码头去报到,好让大君的税吏检查货物并课税。薇瓦琪号必须稍候片刻才能靠上关税码头。看来金色黄昏号差不多快弄好了,等那船一走,薇瓦琪号就可以填补那个码头位子。
她的眼睛自然而然地往家的方向望过去,不过她只看见一小块白墙,其他都被树遮住了。她皱着眉头望着周遭山头的变化,但一下子便将它抛在脑后,毕竟陆地上和城里的事情与她没什么关系。她一方面因担心父亲的病情而急着回家,可是说来奇怪,另一方面,她又不大愿意丢下薇瓦琪号。水手们尚未将船长的小艇降到大船船侧,根据惯例,她总是搭船长的小艇离船。她虽然很不想见到凯尔,更不想与他同船,但是不快归不快,至少现在没有一两个星期之前那么严重了。现在,她知道凯尔说什么都无法拆散她跟薇瓦琪号,因为,她与薇瓦琪号已是紧密相连,如今薇瓦琪号若是少了艾希雅,可能就不愿开航了。凯尔是个可恶的家伙,但是他的威胁如今已是有名无实。等艾希雅跟她父亲一谈,她父亲就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之前说凯尔是为了活船而娶凯芙瑞雅,这件事一定会使她父亲大怒,就连此时,她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都觉得不大妥当。她父亲一定会痛骂她,不过那也是自找的。然而,她深知父亲的为人,所以倒不怕父亲会拆散她跟薇瓦琪号。
艾希雅站在船首甲板上,靠着斜桅,望着船首的人形木雕。木雕的眼睛仍然紧闭,不过无所谓,艾希雅知道薇瓦琪的梦里是什么情景。“手别滑了。”
艾希雅也没转身,便对贝笙应道:“我才不怕呢。”
“平常我是不担心,不过如今你脸色这么苍白,怕你一下子头晕无力,人就翻过去了。”
“不会。”艾希雅说道,连看也不看贝笙一眼,希望他赶快走开。贝笙再度开口时,口气变得比较正式了:“艾希雅小姐,您有没有什么行李要带上岸的?”
“就我舱房门边的小箱子而已。”那箱子里装的是丝料和她要送给家人的小礼物,几天前就打包好了。
贝笙怪里怪气地清了清喉咙,他并没走开。艾希雅有点气恼地转身望着他,问道:“怎么了?”
“船长下令,要我尽一己所能地帮您将个人物品搬走,把那个,呃,高级船员舱房清干净。”贝笙站得挺直,眼睛望着艾希雅身后远处。这是几个月来艾希雅第一次体会他的处境。他为了留在船上,甘愿被人从大副降为船员,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凯尔的恶言相向,幸好她才碰上一次,但是凯尔与他的大副经常不留情面地教训贝笙,那次数多得都数不清了。然而他还待在这里,听从他认为心智有问题的船长下了无数个令人不齿的命令,还要尽量以船上干部应有的态度加以执行。
与其说艾希雅是在跟贝笙说话,不如说她是在自言自语。“我敢说,他派这个任务给你,内心一定暗自窃喜。”
贝笙并未回答,嘴巴闭得更紧,把话吞入肚里。即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仍不愿公开反对船长的命令。这个人真是没救了。
“就那个小箱子,贝笙。”
他仿佛扛着千斤船锚般地吸了一口气。“艾希雅小姐,船长下令,要我负责把您舱房里的东西都清走。”
艾希雅别开头。她突然对于凯尔的故作姿态感到十分厌倦。暂且让他以为自己如愿好了,她父亲马上就会把事情纠正过来了。
“既是奉命,那你就去做吧,贝笙,我不会把这事记在你头上的。”
贝笙大惊失色。“你不要自己打包吗?”他惊讶得连该在句尾补上“艾希雅小姐”几个字都忘了。
她望着贝笙,露出鬼魅般的笑容。“我看过你捆扎货物的样子,我敢说,你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很利落。”
贝笙在艾希雅身边多站了一会儿,仿佛想要斥责她一番。但是艾希雅不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转身轻轻地离去。她继续瞻望着薇瓦琪的面容,她紧抓着船栏,激动地对薇瓦琪发誓自己永远也不会放弃这艘船。
“小艇在等了,艾希雅小姐。”
从那人的语气听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说不定还讲了好几次,自己却都没应声。她站挺,无奈地把她的梦境搁到一边去。“我来了。”她有气无力地答道,尾随那人而去。
艾希雅搭着小艇进城,她虽与凯尔相对而坐,但仍尽量离他远远的。没人跟她讲话,事实上,除了必要的口令之外,谁都不讲话。艾希雅几次注意到操桨的水手们不大自在地朝她瞄着,一向都颇为天不怕地不怕的葛力大着胆子对艾希雅挤眼睛、咧嘴笑,她想试着报以微笑,可如今她却不大笑得出来。自从她一离开大船,人们就正襟危坐,屏息静待,等着看她接下来会如何反应。
有那么两三次她碰巧与凯尔四目相对,发现他的脸色令人不解。他们第一次眼神相遇时,凯尔看来几乎像是被电到一般;第二次,艾希雅瞄了一眼,觉得他像是在沉思;但是第三次她与他的眼神相遇,她只觉得背脊发凉。这是因为,他竟亲切且鼓励地笑着对她点头——每次他女儿的功课做得特别好的时候,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来奖励麦尔妲。艾希雅面无表情地转开头,眺望着商人湾平静的水面。
水手努力将小艇划到码头边。艾希雅任人把她拉上码头,仿佛她是个老弱妇孺,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毕竟全套的裙子实在碍事,而披肩和帽子又挡住了视线。她上了码头之后,葛力还是不放手,使她有些气恼。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朝他瞄了一眼;她本以为葛力会面露淘气状,结果却看到他一脸忧虑,并且因为刹那之后自己觉得头晕而再度抓住他的手臂而显得更加担心。“只是久没上岸,有点不习惯而已。”她找个了理由为自己开脱,然后再度抽手、站开。
凯尔之前叫人传了话,所以此时已经有一辆无顶盖的两轮出租马车在等他们了。“没行李?”驾车的少年哑着声音问道。
艾希雅只是摇了摇头。“没行李。请送我们到商人山庄的维司奇府。”
那打赤膊的少年点点头,拉了她一把,协助她上车。凯尔也上车坐到艾希雅身边。少年敏捷地跳到那匹拉车老马的背上,喃喃地对马讲了几句话,马蹄便沿着铺木板的码头走下去。
出租马车离开码头,走上铺着鹅卵石的缤城街道之后,艾希雅便直视前方,不发一语。必须跟凯尔并肩而坐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她才不要跟他讲话,惹得自己更烦。匆忙来往的人潮和马车、讨价还价的吼叫声、街头餐厅和茶室传来的香味,虽然近在咫尺,但感觉上又好像隔得很远。以往她与父亲的船进港时,她母亲常常会在码头边欢迎他们,之后他们三人徐徐而行,母亲会唠唠叨叨地说着自从他们上次离港之后发生的大小事情。他们通常都会找一家茶室坐下来,吃点新鲜温热的甜面包,配杯冰凉的茶,然后才散步回家。艾希雅叹了一口气。
“艾希雅?你还好吧?”凯尔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得很,多谢。”她僵硬不自然地答道。
他不安地动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像是准备继续说下去。幸亏驾车的少年适时搭救艾希雅——此时马车正好在他们家门前停下来。凯尔还没有动作,那少年便走到艾希雅那一侧的车边,伸出手来接她下车。艾希雅一边下车,一边对那少年报以微笑,而那少年也高兴地对她咧着嘴笑。过了一会儿,房子的门开了,凯芙瑞雅冲出来叫道:“噢,凯尔,凯尔,你回来了真好。家里糟得要命!”她扑在丈夫怀里,而瑟丹与麦尔妲则一路跟在母亲身后。另外有个少年不大自在地跟着他们走上来。那人看来好眼熟,大概是什么来访的亲戚吧。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凯芙瑞雅。”艾希雅促狭地轻声说道,然后朝房子的门走去。
屋子里很凉快,艾希雅感激地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有个艾希雅不认识的女人出现了,她端着一盆洒了香精的水,手臂上挂了条毛巾走上前,开始要说欢迎到维司奇府来之类的迎宾话语,但是艾希雅对她挥挥手。“不用了,谢谢你。我是艾希雅,这儿是我家。我父亲在哪里?在起居室吗?”
艾希雅仿佛看到那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怜悯的表情。“老爷已经多日无法到起居室去了,艾希雅小姐。他现在在卧室,与夫人在一起。”
艾希雅沿着走廊狂奔,鞋子打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还没到房门口,她母亲便皱着眉头从房里出来。“怎么回事?”她大声质问道,发现来人是艾希雅,这才宽心地叹了一声。“噢,你回来了!凯尔呢?”
“他在外面。父亲还病着吗?都好几个月了,我想他一定已经……”
“你父亲快死了,艾希雅。”她母亲答道。
母亲讲得这么毫无遮掩,使得艾希雅颇不以为然。但就在此时,她看到母亲眼神呆滞,脸上出现了之前没有的皱纹,连嘴形都看来颇为沉重,而她之前从未见过母亲的肩膀垂得这么丧气。她一方面因为母亲的模样而感到震惊,另一方面也体会到,母亲刚才那句话并不是残忍,而是绝望;她故意一下子把坏消息告诉女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免去女儿因为逐渐了解真相而受到的冗长折磨。
“噢,母亲。”艾希雅唤道,朝她走去,但是她母亲挥挥手表示拒绝。艾希雅立刻停步。罗妮卡·维司奇从来就不喜欢泪汪汪的拥抱,以及埋在别人肩头上哭的那一套;她也许会因为自己的悲伤而低头,但是她绝对不会就此屈服投降。
“去看你父亲吧。”她对艾希雅说道,“他一直在问你到了没有,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问一次。我必须跟凯尔谈谈,该安排的事情太多,但时间恐怕不够。去看他吧,快去快去。”她在艾希雅的手臂上拍了两下,然后就匆匆地与女儿擦身而过。艾希雅听到母亲急忙走远时的脚步声与裙子的窸窣声,回头瞥了一眼母亲的背影,接着去推父亲的卧室门。
艾希雅对这个房间并不熟悉。小时候,她是不准进这个房间的。每当她父亲远行归来,他们夫妻俩便待在卧室里,所以每到早上,艾希雅便忿忿不平,因为她不可以进父母亲的卧室,以免打扰他们休息。等到她年纪大些,了解到父母为何会很珍重父亲短暂在家的独处时光之后,便刻意避开他们的卧室。不过她仍记得这房间既大又明亮,窗子很高,用了许多颇有异国风味的摆设和布料,这些都是父亲屡次远行带回来的;房里的白墙上挂着羽毛扇和贝壳面具、串珠帷幔和凹凸有致的铜面山水画。床头板是柚木雕成的,冬天的时候,厚床垫上总是铺着羽毛被和毛皮抱枕,夏天时则摆着一瓶瓶的鲜花,清凉的棉质床单总是飘着玫瑰花香。
房门一开,首先就觉得黯淡无光。房里并没有玫瑰香,反而有股沉重的病房味与刺鼻的药味。窗户是关上的,同时拉上窗帘,以挡住白天的强光。艾希雅适应了光线之后,踌躇地走进黑暗之中。“爸爸?”她对床上那动也不动的隆起床单问道。但是没有人应声。
她走到窗边,拉开厚绸窗帘,让午后斜射的阳光照进来。阳光的一角照在床上,现在艾希雅看到床单上有一只瘦到没有肉的枯黄色手掌,那样子令她想起死鸟的蜷曲脚爪。她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知道这就是母亲守候父亲时所坐的位子。虽然艾希雅敬爱父亲,但是她伸手去握那瘦弱无力的手时,一时之间却有点厌恶。她父亲的手不但没了肌肉,也没了硬茧。她靠上前,望着他的脸,再度轻轻问道:“爸爸?”
他已经死了,至少艾希雅望见父亲的脸的第一眼时是这么想的。然后她听到父亲的吸气声。“艾希雅。”他轻呼道。由于痰多,所以他讲话时传出喀喀的声音。他用力睁开眼睛,那锐利的眼神已不复见,如今他眼睛凹陷,充满血丝,眼白都变黄了。他看了一会儿才看到女儿,而艾希雅被他这么一看,努力抹去脸上的惊恐表情。
“爸爸,我到家了。”她装出开心的语调说道,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让他的病情好转。
包在艾希雅手里的那只手抽动了一下,然后他的眼皮便垂了下来。“我快死了。”他绝望而气愤地说道。
“噢,爸爸,不会的,你马上就会好起来,你会……”
“闭嘴。”声音细若游丝,不过那可是他以船长暨父亲的身份所下的命令。“别的不管。这件事一定要办到。送我去船上。一定要死在薇瓦琪的甲板上。一定。”
“我知道。”艾希雅说道。她内心才刚开始蔓延开来的痛苦,一下子止息了。现在时机不对。现在不行。“我去准备准备。”
“马上去。”父亲对她提醒道。他的喃喃细语像是从水里冒出来,饱含了一堆气泡似的。艾希雅突然感到一切都无望了,但是她赶快稳住自己。
“你放心。”她对父亲保证道。他的手又抽动了一下,随后便无力地垂下来。“我现在就去。”
艾希雅起身时,他咳嗽起来,勉强吐出三个字:“艾希雅!”
她顿时站住,一动也不动。他又挣扎了一会儿,轻轻地吐气道:“凯芙瑞雅和她的孩子,他们跟你不同。”他又狂乱地吸了一口气,“我总得顾全他们。这是不得已的。”他又拼命要再吸口气以便继续讲下去,但是那口气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这是当然啊。你一直都把我们照顾得很周全。现在别担心这个了。我向你保证,接下来必定一切都很顺利。”
她离开房间,又匆匆地在走廊上走了十来步之后,才想起自己刚才跟父亲说了那句话。她那样向父亲保证一切顺利,是什么意思?那句话等于是说,她保证父亲必能死在他掌管了如此之久的活船上啊!“顺利”的定义真是无奇不有。她心里生出了个非常笃定的念头:到了她人生将尽之时,如果能死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那也就算是一切顺利了。她像刚睡醒般用手摸摸脸。她脸颊上湿湿的,想必刚才哭了。但现在时机不对。现在不行。现在没时间感觉,也没时间哭。
她匆匆地走出大门,到了耀眼的阳光下,然后便被一群聚集在门口的人挡住。她眨了眨眼,这才看出那群人原来是她母亲、凯尔、凯芙瑞雅和那几个孩子,他们默默瞪着她。一时间,艾希雅也回以瞪视,然后她一下子回过神,对众人说道:“我去船上准备准备。给我一个小时,再把爸爸带下来。”
凯尔皱起眉头,脸色变得很难看,似乎就要开口斥责,不过他还没开口,艾希雅的母亲就点点头,呆滞地说道:“就这样吧。”她说完这几个字便没了声音。艾希雅眼看着她挣扎着想再说句话,可是喉咙却已经因为悲伤而束紧。“快去。”最后她母亲勉强挤出这两个字,而艾希雅也点点头。她随意而走,若是差人到城里去叫车,再等车来家里接她,这中间的时间她都差不多可以走到码头边了。
“至少派个仆人陪她去!”凯尔气愤地在她身后叫道,而她母亲则以温和得多的口气答道:“不用了,让她去吧。让她去就好。现在没时间管什么礼仪了,这我知道。你们来帮我替他准备个担架。”
艾希雅走到码头边时,那一身衣衫早已汗湿。她诅咒莎神为何要把她生为女人,害她倒了霉要穿这种装扮。但片刻之后,她又对于方才骂得一无是处的同一个神明感激涕零,因为关税码头腾出了空隙,所以薇瓦琪号正在挨近码头边。水手们还在系缆绳,艾希雅等得不耐烦,便撩起裙子跳上船。
凯尔选的大副甘得力两手叉腰,站在船首甲板上,望着她跳上船来。他一定是不久前跟谁扭打过,此时他侧脸肿着,刚开始要变成青紫。艾希雅把这念头从心里赶出去。大副的职责就是要让手下的船员听命行事,然而在靠港的第一天,会引人议论的事情可多了。毕竟自由在即,而船上的人手与岸上的人又往往不是很合得来。不过甘得力紧皱的眉头,倒像是冲着艾希雅来的。“艾希雅小姐,您怎么在这里呢?”他的口气火冒三丈。
换作是别的时候,光是他用这种口气跟她讲话,她就会好好地教训他一顿,但此刻她只是说道:“我父亲快死了。我来准备准备,以便等一下接他上船。”
甘得力的脸色还是跟方才一样敌意浓厚,不过他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您打算怎么做?”
她举起双手,按住左右太阳穴。当年她祖父过世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办的?虽是多年前的旧事,但是她应该要知道才对。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突然蹲下,将手掌平贴在甲板上。薇瓦琪啊,你马上就要活过来了。“我们得在甲板上设个凉篷。就设在那儿。既能遮阳,四面又能通风,好让他凉快些。用帆布就可以了。”
“何必呢?就安置到船长室去啊。”甘得力反驳道。
“按照规矩,就是要把他安置在甲板上才行。”艾希雅有力地说道,“必须让他躺在这儿,直接让他贴在甲板上,不能让被子、垫子阻隔他跟船,周遭还得有地方让家属送终。所以旁边再设几个板凳,让送终的人有地方坐。”
“我这一船的东西都等着要卸货。”甘得力朗声打断她的话,“有些货一耽搁就放坏了,所以必须马上卸。船员既要卸货,又要设凉篷,要干活还要避开凉篷,你叫我怎么做?”甘得力这是在跟她较劲了,他站出来让众人看到他,又故意讲得全船人都听得见,语气中颇有挑衅的意味。
艾希雅瞪着他。她实在纳闷,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想跟她吵架?难道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看来他八成是不知道。甘得力是凯尔挑的人,想必对于活船苏醒的事情一无所知。一时间,她仿佛听见父亲在身边发号施令。每当事情窒碍难行时,她父亲常常给贝笙丢下这么几个字。她挺起腰杆。
“那就使出你的本领啊。”她简洁地下令道,转头展望甲板。水手们为了看他们两人如何应对,已经搁下手边的事情了;有的人脸上露出怜悯与谅解,有的人则等着看一场好戏。她以稍带凶狠的口气说道:“如果你做不来,就交给贝笙去管,他才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难的。”她举脚就要走开,却又转过身吩咐道:“老实说,这样才是较好的选择。给维司奇船长设凉篷的事情,就由贝笙来处理。他是维司奇船长的大副,这个安排再适合不过了。你专心去管你船长交代的卸货事宜就好。”
“船上只能有一个船长。”甘得力意有所指地说道。他讲话的时候眼睛望向他处,似乎并不是在跟她讲话,但是她仍决定回应。
“水手,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当维司奇船长上船的时候,船上只会有一个船长,这点想必船上的人大多跟我有同感。”她不再看着甘得力,一转头就看到船上的木匠。虽然现在她对这个人恨之入骨,但是这木匠一向对她父亲忠心耿耿。艾希雅看着他,吩咐道:“你去帮贝笙。你们动作要快,我父亲马上就来了。这说不定是我父亲最后一次上船,若果真如此,那么我希望他会看到薇瓦琪号有个船的样子,而且船员个个都很忙。”
这个单纯的诉求打动了人心。木匠脸上突然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而他再对全船水手一瞧,便迅速地让众人了解到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这是来真的,片刻都耽搁不得。他们都是维司奇船长调教出来的人,有些甚至跟了他二十年以上,而如今维司奇船长要上船咽下最后一口气了。艾福隆常常夸赞在所有从缤城出航的大小船只之中,就属他亲自挑出来的这一船水手阵容最坚强。莎神在上,艾福隆开给他们的薪水,也绝对比他们在别条船上的待遇要好。
“我去找贝笙。”木匠应道,然后便刻意大步走开了。甘得力吸了一口气,仿佛想开口把木匠唤回来,最后他停了刹那,然后开始吼着下令,指挥水手卸货。他稍微侧身,以免目光直接与艾希雅相接。这样等于是把她当空气了。艾希雅第一时间觉得非常火大,不过她一下子便想起现在没时间理会这种无礼的行为,因为她父亲快死了。
接着她去找帆布商,订了一大批新帆布。她回到码头边时,贝笙已经站在甲板上,一边指挥水手,一边跟木匠讨论如何张挂帆布。他回头瞄了她一眼,她这才看到他左眼肿了起来,原来跟大副缠斗扭打的就是他。唔,不管是什么起因,反正他们已经用老办法解决了。
艾希雅除了站在一边看之外,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她已经下令贝笙掌管搭建凉篷的事情,而他也接受了。艾希雅早就从父亲的言行学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心得:你若是授权任命某人处理某事,就别在那人处理事情的时候插手。再说,她也不想落得让甘得力抱怨她站在甲板上挡路。既然待哪儿都不妥,所以她干脆回自己的舱房去。
舱房的东西都收了,只剩下薇瓦琪号的画仍挂在原处。那空洞的景象看得艾希雅痛心至极。她的东西都已经紧密整齐地塞在地上那几个还没封口的板条箱里了。地上有木板、钉子,还有一把槌子。这么说起来,贝笙被叫去搭凉篷之前,就是在忙这个了。她在舱床的床垫上坐下来,盯着那几个木箱。她内心勤奋的那一面叫她应该蹲下去,钉上木条、封好木箱,但是她内心凡事作对的那一面却嘱咐她该把自己的东西从板条箱里拿出来,恢复原位。一时之间,思绪反反复复,结果什么也没做。
一股突如其来的悲痛卡在她喉咙里。她想哭,可是哭不出来,甚至连吸口气都做不到,因为喉咙卡得紧紧的。她痛心疾首,真的很需要大哭一场,可是喉咙却紧得无法喘息。没有空气,她几乎窒息,最后好不容易将一小口气吸到肺里。到了现在,她也只能嘤嘤啜泣。眼泪不断地从她脸上滑下来,但是她却没带手帕,只能用袖子或裙子擦眼泪。话说回来,碰到这种事情,她若是还记得要带手帕才出门,那简直就是无情无义的可恶东西了!她终于将脸埋在手里,放任自己大哭一场。
他们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仿佛一群停不下来的鸡。温德洛独自走在最后面。他也只能这样做了。他回缤城来已经五天,可是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召自己回来。他外祖父快死了,这点他当然知道,但是照他看来,他们并不指望他为濒死的外祖父做点什么,甚至也不指望他有任何回应。
那老人虽然垂死,却比精力旺盛之时更使人害怕。温德洛还小的时候,纯粹因为那人强健的生命力就吓得瑟缩;如今则是因为如风中之烛的外祖父不断地渗出死亡的气息而感到恐惧。他在搭船回家的路上下了坚定的决心,要在外祖父过世之前好好地认识这个人。但是这个心愿太迟了,因为最近这几个星期以来,艾福隆一心只想存一口气活下去;他执拗地一口一口呼气,一口一口吸气,但这并不是为了要撑着见外孙一面。不是,他只是为了等着他的薇瓦琪号归来。
温德洛与外祖父没机会多谈,与外祖母也是如此。他回到缤城,才刚进家门,母亲连让他洗去手上及脸上的灰尘汗水的时间都没有,便催促他去见外祖父。当时他仍因为一路搭船回来,又穿过闷热嘈杂的街道而头晕目眩,所以一下子分辨不出这个身材矮小的黑发妇人就是他之前所仰望的妈妈。他母亲将他推入一间窗帘拉得严密,以遮蔽白天阳光热度及光线的房间,房里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女人。整个房间里散发着酸霉与封闭的气味,温德洛在难受之余,也只能任由那妇人起身搂住他。温德洛的母亲一放开儿子之后,那女人便抓住温德洛的手臂,将他拉到床边。
“艾福隆。”那女人轻轻说道,“艾福隆,温德洛回来了。”
床上的人形动了一下,咳了一声,然后喃喃地说了什么话算作是回应。由于外祖母的手紧紧扣住温德洛的手腕,所以他也只得站在原地,过了好半晌之后,他才想到要招呼一下:“您好,外祖父。我回家里来看看。”
那老人大概没听到,就算听到,也懒得搭理。过了一会儿,他外祖父又咳了一声,以粗嗄的声音问道:“船?”
“还没到呢。”他外祖母温和地应道。
他、母亲和外祖母又多站了一会,但是老人既不多动一下,也不理会他们,所以最后他外祖母说道:“我看他现在大概是想要休息一下,温德洛。等他好一点,再让你来看他吧。”
但是外祖父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所以温德洛也就只跟外祖父见了那一面。如今他父亲返家,而他唯一在意的,似乎就是艾福隆·维司奇将死的消息。他拥抱着妻子,同时瞄了温德洛一眼。他眼睛大睁,并对长子点点头,但接着他母亲凯芙瑞雅便滔滔地倾诉一连串坏消息和各种不好的影响。然后他妹妹麦尔妲、弟弟瑟丹依序走上去拥抱父亲,他则像个陌生人似的站在一旁。最后,他趁着母亲诉苦告一段落之际走上前,先鞠了个躬,再与父亲握手。
“噢,我的教士儿子啊。”他父亲向他招呼道。温德洛无法确定他的口气中是否有一丝嘲弄。接下来他父亲说了一句话,不过他听了并不意外。“你妹妹都比你高了。还有,你为什么穿着女人的袍子呢?”
“凯尔!”他母亲对丈夫轻斥了一声,但他父亲也不等他回话,就背转身离去了。
此时阿姨已经离开,众人开始走回屋里,而温德洛也尾随上去。大人们讨论着要如何将艾福隆搬到船上,以及需要带什么用品。麦尔妲与瑟丹那两个孩子跟在后面,连连地对母亲问了一堆问题,但外祖母却嘘声叫他们别打岔。温德洛殿后,他觉得自己既不算是大人,也不算是孩子。老实说,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这群激动人众的一份子。
他在返乡的旅途中就领悟到自己并不知道回家之后有什么可以期待的,而且他到家之后,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到家的第一天,跟他讲话的主要是他母亲,话题若不是绕着他怎么这么瘦打转,就是他母亲开心地忆起什么场景,并千篇一律地以“你大概不记得了,可是……”为开头说下去。
以前的麦尔妲跟自己亲密得形影不离,如今却因为他回家,又多少占去了母亲的注意力而对他这个哥哥恨之入骨。她从不直接跟他说话,而是在他附近说话;表面上看来,她的话是说给仆人或瑟丹听的,其实却是冲着他而来,句句带刺。她虽才十二岁,个子却已经比他高,他还像个小男孩,她却似有女人的模样了,怪不得她那么趾高气昂。任谁也猜不出他年纪比她大。自己当年离家时,瑟丹仍是小娃娃而已,而现在瑟丹则把他当做是来访的亲戚,根本就不值得多认识,因为亲戚不久总是要走的。温德洛热切地希望瑟丹的愿望成真。他心里明白,自己若是期待外祖父早点死去,以便早点办完丧事让他回修院去,那么未免太过卑劣。但是他也知道,若否认自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那就是在说谎。
他们在那濒死老人的房门外围成一圈。到了这里,他们压低声音,好像那老人濒死之事是个秘密,不能明讲。温德洛觉得这太没道理,毕竟那老人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他强迫自己专心听他们在讲什么。
“最好是一个字都不要提。”外祖母对父亲说道,此时外祖母握着门把,却迟迟不开门,几乎像是在挡着不让他们进门。他父亲眉头皱得很紧,显然对于外祖母的论调不以为然。不过他母亲抓着父亲的手臂,频频点头,以恳求的目光仰望着他。
“这只会惹得他不高兴。”他母亲插嘴道。
“而且反而帮了倒忙。”他外祖母接口道,仿佛她们母女俩心志合一,“我劝了他好几个星期,好不容易劝到他用我们的角度来看事情。他虽同意了,可是却很不情愿。你若提出哪里有一点不好,必定又得重新讨论。而他这个人,越是疲倦痛苦,脾气就更加顽强。”
外祖母讲到这儿,停了一下,然后外祖母与母亲便同时仰望着他父亲,似乎在命令他同意,但是他父亲连点头都没有。不过最后他还是让步了,忿忿不平地说道:“那我就不马上提,先把他送上船再说,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一点也没错。”外祖母附和着,这才把门打开,于是大人们都进去了。麦尔妲与瑟丹也想跟进去,不过外祖母立刻走出来挡住他们两人,并吩咐道:“你们小孩子快去找奶妈替你们打包衣物,以便随时可以替换。麦尔妲,你待会儿去请厨子给我们准备食物,放在柳条篮里,好让我们等一下出门时带走;再告诉她,我们上船之后,要定时派人替我们送食物。”外祖母看到温德洛时沉默了片刻,像是一下子想不出该拿他怎么办,最后她轻快地对他点点头。“温德洛,你也得带些衣物去。我们这次就要住在船上,一直住到……噢,亲爱的。”
她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因为她突然领悟到这个惨痛的事实。这种场面,温德洛以前看过。人们急召医生去看病的时候,他常常跟着一起去,往往有许多情况是病人将死,到了药石罔效的程度。碰到这个情况,最重要的反而是要抚慰还活着的人,以免他们太过悲伤。
这时,他外祖母用鸟爪般的双手抓住衣服的领口,嘴巴像是承受剧痛般地扭曲起来。温德洛真的很同情这个妇人。“噢,外祖母。”他叹道,凑上前。但就在他上前一步,以便用拥抱碰触来纾解她的悲恸之际,她却后退了一步。她以双手拍拍他,但是那个动作其实是在推开他。“不,不,我好得很,亲爱的。你别因为看我这样而难过了。你就去打点你的东西,等一下一起出发吧。”
然后外祖母便关上房门,把他挡在外面。一时间,温德洛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等他退开来时,才发现麦尔妲和瑟丹正在看他。“这个嘛。”他呆滞地说道,接着便开始和弟弟妹妹联络感情——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公开迎向二人的目光,严肃地说道:“我们的外祖父快要死了。”
“这一整个夏天以来,他都是这样。”麦尔妲不屑地答道,温德洛这句愚蠢的感言听得她直摇头,并且不耐烦地背转身去,对她弟弟说道:“走吧,瑟丹,我们去找奶妈替你准备衣物。”她头也不回地带着小弟弟走了,留下温德洛一人站在原地。
一时之间,温德洛努力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好伤心的,他父母并不是故意要将他排除在外,使他看来微不足道,而他妹妹也只是因为外祖父将要死去而过于哀伤。然后他领悟到这只是安慰自己的谎言,转而清楚明白地面对自己的真实感受。他母亲与外祖母都心事重重,而父亲与妹妹则是故意要在他心头划上一刀,而他竟让他们如愿了。不过,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与现在所体会到的感受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也不必特别去克服。这些感受,他无法否认,但也无须改变。“接受,然后成长。”他提醒自己,觉得痛苦纾解了些,随后便去整理衣物了。
贝笙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艾希雅。他有点多余地想,今天他已经受够了,怎么她还给他出这种状况,接着他将这把怒火种在心里,以免内心被恐惧感所袭。他关紧门,在艾希雅身旁的地上跪下来。刚才他进来之前,先是轻轻叩门,接着大力敲门,可是门里的艾希雅却怎么都不应声。后来他气得一把将门推开——事实上门也没锁——大步走进来,心里预料的是她待会儿必定会因为他擅闯房间而跟他大吵起来。谁知道他一进门,竟然发现她像是台上的女主角晕倒时那样,软弱无力地瘫在地上。与演戏不同的是,艾希雅瘫倒在地时,竟不知要优雅地举手护脸,反而展开双手,抓着甲板,仿佛想要将指头戳入甲板中。
她仍有呼吸。贝笙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摇摇她的肩膀。“艾希雅小姐!”他轻轻叫了一声,然后恼怒道:“艾希雅,快醒醒!”
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动。贝笙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应该赶快去请船上的医生来瞧瞧的,只是他也跟艾希雅一样,认为这事最好不要弄得人尽皆知。他知道她不愿被人看到这模样。至少以前她的个性的确是如此。但是昏倒、软瘫在地这类的事情,跟以前的她实在相差太多;而依照她以前的脾气,也不可能在漫长的返家航程中一路都关在舱房里自怨自艾。除此之外,贝笙也不喜欢她现在这种苍白无神、脸上瘦到没肉的模样。他四下看看这个收得一干二净的舱房,弯身将她抱起,放在没铺被单的床垫上。“艾希雅?”他又问了一次。这次她的眼皮抽动了一下,之后睁开眼睛。
“大风起,灌饱了船帆,于是破水前进划开的海浪,整齐得像是切豆腐一样。”艾希雅温柔地笑着对贝笙说道。她的眼睛望着他,眼神却像是在看着迷茫的远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话语令人着迷,贝笙差一点便也对她报以微笑,不过他定了定神,率直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昏倒了?”
她的眼里一下子变得很疲惫。“我……不,倒不是。刚才只是有点站不住……”她越讲越小声,同时撑着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她踉跄地走了一步,但贝笙要伸手去扶她的手臂时,她已经按着舱壁让自己站稳了。她盯着墙壁直看,仿佛那面墙上有什么了不得的美景。“凉篷和长椅都准备好了没?”她以嗄哑的声音问道。
他点点头,她也跟着点头,于是他大着胆子说道:“艾希雅,我跟你一样伤心。他是我的大恩人。”
“感伤什么啊,他又还没死。”艾希雅冲动地说道。她以手抹脸的动作导致手上的脏污沾上了脸。她拨开脸上的头发,或许以为这个举动能够使脏污的脸焕然一新,接着便丢下贝笙,大步地走出舱房。过了一会儿,贝笙也跟着出去。这是典型的艾希雅作风。她只知道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至于别人是什么心情,她根本就没概念。贝笙是有感而发,但是艾希雅却嗤之以鼻,把他的话当做是应景的客套话。他不禁纳闷,她到底有没有想过,她父亲之死,对于他,或是其他船员是何意义。维司奇船长心胸宽大又公正无私,为人处世及带船都堪称为人杰。艾希雅大概不知道,真正关心船员福祉的船长到底有多么罕见。她的确不知道,她哪会知道?她从没待过别条船,不曾领略过以虫蛀剩的面包和几乎变成毒素的黏腻腌猪肉当做口粮是什么滋味;她也从未亲眼见过大副打死水手的场面——起因只是大副下令时,那个水手跑得慢了一点。维司奇船长绝对容不下偷懒的手下,这是真的,但是维司奇船长只会在下次靠港时将那人撵走,绝对不会诉诸暴力。不仅如此,维司奇船长知人善用,他可不会随便抓一群人就让他们上船,这一船的人手都是他亲自调教和考验过的,他对每个人有多少斤两都清楚得很。
船上的人手也很了解船长的性情,因而对船长十分信任。据贝笙所知就有好几个人婉拒了去别条船上高升,继续留在薇瓦琪号。以缤城的标准而言,船上有些水手已经老得不能上船卖力了,但因为他们经验丰富,所以艾福隆照样留任,还特别挑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在他们身边学经验。艾福隆把船托付给他们,而他们则把自己的前途托付给艾福隆。如今薇瓦琪号即将变成艾希雅的船了,贝笙只希望她做事能有原则,把带船的道理想得透彻些,继续留住这些船员,让大家好好发挥。毕竟许多老船员是以薇瓦琪号为家,他们无处可去了!
而贝笙正是其中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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