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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名单清空。我朝咖啡店走去,准备要把韦斯利从危险重重的扫除之中拯救出来。我用夹缝界的门回到咖啡店的壁橱,却整个人当场冻结。

  韦斯利不是一个人。

  我鬼祟地沿着壁橱的边缘过去,冒险探出头偷看。他正跟我爸兴致勃勃地谈话,边擦地板边谈某种哥伦比亚咖啡豆有多棒。这一整个地方都闪闪发亮,打扫得很干净,满室光洁。那朵生锈的红玫瑰差不多有咖啡桌的直径大小,在大理石地板中央闪闪发光。

  爸正玩弄着马克杯和滚筒刷,他边搅动重烘焙咖啡边漆完一大片──是亮黄色的──远处的那面墙。他聊天时背对着我,但韦斯利瞄了我一眼,看着我滑出壁橱,沿着墙走,直到靠近咖啡店的门。

  「嘿,小麦。」他说,「都没听到妳进来。」

  「啊,妳来了啊。」爸用滚筒刷在空中戳了戳,他站得更挺,眼中神采奕奕。

  「我跟毕雪先生说,我只是在妳上楼拿食物时稍微帮忙一下而已。」

  「我真不敢相信妳让韦斯利工作得那么辛苦。」爸说。他啜着咖啡,似乎有点惊讶地发现咖啡放冷了,于是把它放下。「这样会把人家吓跑。」

  「呃,」我说,「他没那么容易被吓跑。」

  韦斯利公然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毕雪小姐!」他说话的方式让我得拚命压住笑意,小卫模仿帕特里克的方式实在很绝。「一点也没错。」他向我爸坦承。「这是真话,但请毕雪先生不要担心,如果小麦想把我吓走,可能要给我一些比扫除更困难的事情。」

  韦斯利还真的眨了个眼。爸笑了。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头上横着一行字:谈恋爱!韦斯利一定也看到了,因为他利用这个机会,把抹布放到一边。

  「你介意我把小麦借走一下吗?我们正在研究她的暑假阅读书单。」

  爸抿嘴微笑。「当然不介意。」他挥着他的滚筒刷。「去吧,快去。」

  我还以为他会在句尾加个孩子们或是小情侣,所幸没有。

  同时,小卫努力试着把橡胶手套拔下来。有一只手指套勾到了他的戒指,在他与之搏斗、终于让手重获自由时,那枚金属戒指也飞了出去,弹过大理石地板,滚到老旧烤炉底下。小卫和我同时去捡它,但他被爸压在他肩膀的手按住。

  小卫全身僵硬,脸上横过一抹阴影。

  爸对小卫说了些话,但我已经蹲在烤炉前方,所以没注意听。我把手伸进去的时候,底下的金属条戳到我的手臂,我努力伸长手,直到手指终于捞到戒指边缘。我站起来时,韦斯利正好低下头,咬紧牙关。

  「韦斯利,你没事吧?」爸放开手问。小卫点点头,吐出一声短促的呼吸,我把戒指放回他掌心,他立刻把戒指戴上。

  「嗯。」他的声音平稳。「我没事,只是有点晕。」他硬挤出一个笑容。「一定是因为闻太多小麦的蓝色肥皂水冒出的毒气。」

  「哈!」我说,「我就跟你说打扫有害健康。」

  「我应该听妳的话。」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

  「好主意。」

  「爸,待会见。」

  咖啡店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韦斯利用力地往门上一靠,看起来有点苍白。我懂那种感觉。「楼上有阿司匹林。」我提供这个选项。韦斯利笑了一下,抬起头来看我。

  「我没事,谢了。」我被他改变的语调吓到。他没有开玩笑,没有高傲的嘲弄,只是很单纯地因疲倦而松了一口气。「但可能真的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他站直,朝着大厅走去,我跟上他。我们一到花园,他就重重地坐在长椅上他的专属位置,揉着眼睛。阳光正闪耀。他是对的,这个地方在日光照射下变了一个模样。不像之前那么小,真的,而且是一个全然开放、全无遮掩的地方。在昏暗的光线下,这里似乎有很多地方可躲藏,但日正当中时,则无所遁形。

  韦斯利脸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他停止揉眼睛时,眼神变得遥远且悲伤。我猜想着他究竟看到、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沉沉地坐在长椅的另一端。「你确定你没事?」

  他眨眨眼,伸展身体。当他做完伸展动作,一切负担都消散,原本那个笑起来嘴角有点斜又充满魅力的小卫回来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疏于练习,很久没读人了。」

  恐惧笼罩我全身。「你可以读得懂生者?要怎么读?」

  韦斯利耸耸肩。「就跟读取其他东西一样。」

  「但他们没有秩序、非常嘈杂,纠结成一团,而且──」

  他又耸耸肩。「他们是活人。也许他们的确毫无组织,但重要的数据都在表层,只要轻轻一个碰触,就可以知道不少。」

  我的胃一阵翻搅。「你读取过我吗?」

  小卫看起来像被侮辱了,但他摇摇头。「小麦,不要以为我知道该怎么读取,就很爱这么做。还有,这是违反档案馆规定的,信不信由妳,我宁可按他们的规矩来。」

  我们都是。我想。

  「你怎么有办法忍受读取他们的感觉?」我忍住一阵战栗。「即使戴着戒指,也太恐怖了。」

  「怎么说呢?妳不可能终其一生不跟别人发生碰触。」

  「我就可以。」

  他举起手,一根手指飘过空中指向我。

  「不好笑。」

  但他持续逼近。

  「我、会、切、掉、你、的、手、指、头。」

  他叹口气,把手垂在身侧,然后对着我的手臂点点头。我的绷带下,血红色鬼祟地渗出,都沾到袖口底部了。

  我低头看了一下。「是刀。」

  「啊。」他说。

  「不是,当时真的有个青少年,拿着一把很长的刀子。」

  他噘起嘴。「狙杀者、带着刀的小鬼,妳的领域跟我之前在这里的时候比起来好玩多了。」

  「我想是我走运。」

  「妳确定不要我帮忙?」

  我微笑,默默回避这个疑问。比起他的问题,他的动机更让我在意。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个让我的领域变得更复杂的东西。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已经开始执行任务好久了。」

  「怎么会?」

  我应该要退却,不过现在撒谎为时已晚,真话已经到了喉咙一半,差不多要迸出来了。「我十二岁时就成了看守员。」

  他的眉毛皱起。「年龄限制是十六岁。」

  我耸耸肩。「是爷爷帮我提出申请的。」

  他因为这个句子的意思而发出惊呼,表情也同时变得僵硬。「他把这份工作传给一个小孩。」

  「这不是──」我警告。

  「什么可恶的混蛋会做这种──」剩下的字句在出口前便停住。我的手指抓住小卫的领子,并把他向后推,压在石椅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只是某具躯体,而我是看守员,我完全不管因为碰触他而传来的震耳欲聋噪音。

  「你再说就试试看。」我说。

  韦斯利的表情完全无法捉摸。我的手放松,从他的喉咙滑开,他摸摸脖子,直视我眼睛的眼神一直没有移开,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

  然后他笑了。

  「我还以为妳讨厌碰触。」

  我怒吼一声,推他一下,狠狠倒回属于我的那个长椅角落。

  「我很抱歉。」我说。这句话似乎在花园里四处回响着。

  「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说,「在这件事上,妳爷爷是对的。」

  我试着要弄出一个紧绷的微笑,但这个笑消失在我喉眬里。「小卫,分享这件事对我来说还很新鲜,拥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人也是。我知道这样说很逊──但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我讲得有些颠三倒四的。好不容易有件好事发生,我却搞成这样。」我的脸颊灼热,得咬紧牙根才能停下胡言乱语的冲动。

  「嘿。」他用他的鞋子玩笑似地敲敲我的鞋。「妳知道吗?我也一样。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很新鲜,所以我哪里也不会去,至少要有三倍的谋杀动机才有可能吓走我;即使是那样,倘若事情牵涉到手工点心,我搞不好还是会回头喔。」他从椅子上把自己推起。「也因为这样,我要暂时撤退,修复一下我受伤的自尊心了。」他边说边微笑,为了某种原因,我也笑了。

  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如此容易就能抽离?我随他离开图书室走回大厅,旋转门呻吟着在他身后停下。我闭上眼睛,往后靠在阶梯那侧至少整整十秒,良心谴责着自己。此时,我又感觉到字母的书写。我把名单从口袋拿出来,看到一个新的名字自动写在我的纸上。

  安洁拉.普莱斯,十三岁

  要清空这张名单真是越来越难了。我往扶手一推,转头要往设置在阶梯旁的夹缝界的门走去,却听到旋转门发出一声吱嘎声,一转身就看到安洁莉小姐拿着好几袋杂货,挣扎着走进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像是回到了档案馆,看着马可斯.艾林记录生命的最后一刻,当时他也在做同一件事。我眨眨眼,在这名住在四楼的巨大女子走到阶梯这里时,重新聚焦眼神。

  「嗨,安洁莉小姐。」我说,「需要帮忙吗?」我伸出手,她感激地递了四袋中的两袋过来。

  「感激不尽,亲爱的。」她说。

  我跟着她上楼,小心拣选字句。她知道科罗讷多的过去和秘密,我只要弄清楚该怎么让她跟我分享。开门见山法没有用,说不定拐弯抹角能成功?我想到她客厅里塞得满满的古董。

  「我可以问妳一件事吗?」我说,「跟妳的工作有关的事?」

  「当然可以。」她说。

  「妳为什么想当收藏家?」我知道怎么跟过去的记忆做联结,但一扯到其他人的过往,我就无能为力。

  在她终于爬到终点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有点喘的微笑。「每件事物都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呈现价値。每件事物都满载历史。」真希望她知道这句话的意义。「有时候,妳可以从这些东西里感觉到一整个人生,而且我看一眼就知道真伪。」她微笑,表情变得柔和。「然后……我猜……这给了我动机──跟其他人的时间流拴在一起的绳子。只要我拥有这一切,我就不孤单,而且它们也从未真正消失。」

  我想起在我衣柜里小班那一盒子空洞的物品,小熊和黑色胶框眼镜,也是拴住我的过去之绳。我的胸口一阵疼痛。她换手提杂货。

  「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她静静地加了一句,笑容又回到她脸上,跟她的戒指一样亮,戒指已把她的购物袋刮破一个洞。「我想这听起来挺悲惨的……」

  「不。」我撒谎。「我觉得听起来充满希望。」

  她转身,经过电梯,走进北端的楼梯井。我跟着她,我们的脚步声在攀爬时发出回音。

  「所以,」她回喊。「妳找到妳之前想找的东西了吗?」

  「还没有,我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纪录,或是它们是不是全都不见了。这很悲哀,不是吗?科罗讷多旅馆的历史全部被遗忘、任其褪色?」

  她在我前方不断往上爬,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的肩膀僵硬了一下。「有些东西应该要被遗忘。」

  「安洁莉小姐,我不相信这种说法。」我说,「所有事物都値得被记得。妳也是这么想,不然妳不会做现在的工作。关于科罗讷多过去的历史,我觉得妳可能知道得比这栋建筑物里的任何人都多。」

  她回头望,眼神紧张地四处飘移。

  「告诉我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我说。我们已经到了四楼,进入走廊。「拜托,我知道妳都晓得。」

  她把手上的杂货扔在走廊的一张小桌上,把钥匙挖出来。我把手上的袋子放在她的杂货旁边。

  「现在的小孩真是讨厌。」她喃喃碎念。「我很抱歉。」她加了一句,把门锁打开。「麦肯琪,让它安息吧。」

  说完那句话,她一把捞起她的杂货,走进公寓,然后当着我的面关上门。

  我先不去想安洁莉小姐告诉我让过去安息这句话有多讽刺。我转身回家。

  到家时电话在响,我很确定是林赛,但我让它放着响。我先自白:我不算是什么好朋友。林赛会写信,会打电话,林赛会做人生规划,而我跟她所做的事完全相反。我真的很怕有一天她决定不再打电话,不再主动跨出第一步。我很怕某天林赛会超越我的秘密,超越我的人生,超越我。

  然而,一部分的我──真希望那部分小一点──猜想着就这么放手是否更好。让她去,我就少了一样需要周旋其中的东西。少了一组谎言,或者一份遗漏。这个想法一成形,我立刻痛恨自己。我马上接起电话。

  「嘿!」我试着让自己听起来气喘吁吁。「不好意思!我刚进门。」

  「妳是在外头帮我找鬼魂,或是探索禁忌角落和没有窗户的房间吗?」

  「我有持续搜索。」

  「我打赌妳是忙着接近眼线男。」

  「对啦对啦,我忙到都没有时间四处打听了……」先不管这个烂笑话,我微笑,一个小小的、真诚的微笑,虽然很明显她看不到。

  「很好,在我还没办法过去审查他之前,不要靠太近。所以,闹鬼大宅的状况如何?」

  我笑开,感觉到第三个名字已经书写在口袋里的名单上。「没啥变,老样子。」我把名单拿出来,在长桌上展开。我的胃一沉。

  安洁拉.普莱斯,十三岁

  艾瑞克.雷尔,十五岁

  佩妮.沃可,十四岁

  「其实满无聊的。」我加了一句,用手指摸过那些名字。「小琳,妳呢?我要听新消息。」我把名单一揉,塞回牛仔裤,朝我的房间走去。

  「衰到爆?」她问。

  「怎么可能。」我深深陷进我的床里。「我可是靠着妳的传奇故事生活的,快让我开心一下。」

  小琳说话的时候会随意谈天说地,我假装我们正一起坐在她家的屋顶,或是挤在我的沙发上。她聊得越久,我越不会想到小班。或是我房里那个死掉的女孩。或是图书室里缺失的页数。

  或是某个抹消「历史」的文件管理器。我不需要猜想自己会不会发疯、做梦梦到看守员或是某个陷入妄想、扭曲的意外人物,抑或是一时倒霉掉进某个危险阴谋里。只要她讲得越久,我就能进入另一个时空,变成另一个人。

  但她很快又得离开,挂上电话就得放手。当我把记忆抽离,整个世界又再度像原来一样清晰,回到现在这个时间流。我再次检查名单。

  年龄不断上升。

  我以前曾注意过这件事,那时只觉得是一般的忽上忽下,但现在每个在我名单上的人都是青少年。我不能冒险让他们等待。我拿出某件运动专用裤子还有全新的黑色衬衫,刀子依然小心地绑在我的小腿上。我不会用它,但也不能把刀留在这里。这块金属贴着皮肤的感觉很好,像某种盔甲。

  我朝着客厅走去,妈正好从前门进来,怀中满满的袋子。

  「妳要去哪里?」她在我继续往门口走去时,将所有东西放在桌上。

  「去跑个步。」我又加了一句。「今年可能会参加田径赛。」如果我的名单问题没有搞定,事情没有处理完,我就会需要很値得信服的理由常常跑出去,况且我本来就会去跑步。中学的时候,我只要有空就跑。我喜欢跑步。也不是说我今晚真的有打算要跑步,总而言之就是这样。

  「天变暗了。」妈说。我可以看到她正在天人交战。我打断她。

  「外面还有一点光线,我都变胖了。不会跑太远的。」我把膝盖提到胸前做伸展。

  「晚餐怎么办?」

  「我回来的时候再吃。」

  妈斜眼看我,有那么一瞬间,一部分的我乞求着她看穿这一切,看穿这个编得很烂、只捏造了一半的谎。但她随后把注意力转回袋子。「我想,妳打算加入田径队的这个想法还不错。」

  她总是跟我说她希望我加入某个社团、某项运动,或是从事一些什么。但我早就在做了。「说不定妳的确需要加入个团队。」她又说,「可以让妳忙一阵子。」

  我几乎要笑出来。

  那声音爬上我的喉咙,是一个几近歇斯底里的声音,我最后只好用咳嗽来压下去。妈发出啧啧声,拿了一杯水给我。忙一阵子对现在的我来说不是问题,但上一次我才确认过,档案馆可不会因为捕抓逃走的「历史」就帮我打体育成绩。

  「是。」我有点尖锐地说,「我想妳说得没错。」

  这瞬间,我想大吼。

  我想让她看看我经历过什么。

  我想当着她的面让她看到。

  我想告诉她真相。

  但我不能。

  永远不能。

  没人比我更明白。

  所以我做我唯一能做的事。

  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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