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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安洁拉.普莱斯非常好找,除去她因为太过沮丧而把我当成她已死的好友之外(理所当然的,这件事让她更添悲伤),我陪着她回到归档门,多讲了一点花言巧语,还有一些稍嫌无用的拥抱。

  艾瑞克.霍尔骨瘦如柴,尽管如此……他有一点荷尔蒙过剩,我把他带到最近的一个归档门的方法是娇俏地咯咯笑,表现很女孩的一举一动,加上一些甜言蜜语。

  在我终于结束猎捕,并把佩妮.沃克送回去时,我觉得自己的确像是跑步了一大圈。我读墙读到头痛,肌肉因为不断维持警戒而酸热,我想今晚可能真的可以好好睡一下。我往回走到那一堆标着数字的门,此时某样东西吸引了我。

  其中一扇归档门上的白色粉笔圈被毁损、窜改了。两条垂直线和一条横的半弧被画在粉笔圈里,把我的记号变成某种……:笑脸?我把手放到门上,闭上眼睛,才稍微探测一下记忆的表面,一个形体立刻浮现在眼前。瘦瘦的,穿着黑衣,银金色的头发在一片黑暗中特别亮眼。

  欧文。

  我让记忆卷回去,他的手随意地在粉笔圈前舞动着,画出那个脸;然后他把手指上的白色粉末甩掉,手放进口袋,从容地进入走廊,但在最末端时没有继续绕过转角,反而又折返回来。

  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像是在追踪,也不像在猎捕,反而像在……逛大街。

  我看着他一路朝着我走来,眼睛盯着地板,一直走到离我只有几呎远之处,然后停下来,抬头,他的眼神找到我,而我无法甩掉他好像看见我的感觉。即使他在过去那个时间流里根本就是孤单一人,而现在这个时间流的我亦然。

  你到底是谁?我问着他恍惚的身影。

  他没有回答,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直瞪着我背后的一片黑暗。

  然后我听见了。

  哼鸣声。不是压在我手底下的墙发出的哼鸣声,也不是记忆的声音,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声,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我从门上抽身,眨了一下眼,夹缝界重新在我眼前聚焦。旋律飘来,穿透墙,距离很近。它是从我标了数字的门的同个方向而来。我转过转角,找到欧文。他靠在门把上方标着I的门上。他闭着眼,在我靠近时,眼睛缓缓睁开,转头过来打量我。那眼神利落、湛蓝。

  「麦肯琪。」

  我交叉双臂。「我已经开始怀疑你是真是假。」

  他弓起一边眉毛。「我还可能是什么?」

  「一缕幽魂?」我说,「想象出来的朋友?」

  「是吗?我是妳想象出来的吗?」他离开门,嘴角讨人厌地扬起。「妳真心怀疑我其实不存在?」

  我的眼神没有离开他,连眨一下都没有。「你很擅长消失。」

  他展开双臂。「怎么会呢,我的人就在这里,还不相信吗?」

  我的眼睛沿着他银金色的头发上方到尖尖的下巴,到一身的黑衣。似乎少了某样东西。

  「你的钥匙呢?」我问。

  欧文拍拍他的口袋。「我没有钥匙。」

  不可能。

  我一定大声地说出来了,因为他的眼睛瞇起。「什么意思?」

  「看守员没有钥匙进不了夹缝界……」

  除非他不是看守员。我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他没有后退,在我靠近他的时候也没有,在我把手压在他胸口细看时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只有宁静。一片死寂。我的手垂下,宁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走廊里低沉的哼鸣声。

  欧文.克里斯.克拉克不是看守员。他甚至不是活人。

  他是一名「历史」。

  这不可能。他已经在这里好几天,却没有迷失自我。我注意到他眼睛里的蓝色非常浅,甚至有一点点颜色深浅变化。他的瞳孔干净、深邃。他的一切都很稳定,宁静,像个正常人。但他不是正常人。

  在我眼底,还能看到他扭断胡伯颈子的样子。我退后一步。

  「有问题吗?」他说。

  问题可大了。我想这么说。「历史」的行为模式有迹可寻,从他们醒来的那一刻起,状况便开始恶化。他们会变得沮丧、恐惧、具破坏力,不管他们在醒来时感觉到什么,都只会变得越来越糟。而他们从来、从来不会变得理性,更不会沉着或镇定。既然如此,欧文在走廊上的行为举止为什么像个正常人,而非像是夹缝界里的「历史」?还有,他为什么没在我的名单上?

  「你得跟我来一趟。」我试着回想最近的一扇归档门。欧文小小地前进一步。

  「麦肯琪?」

  「你已经死了。」

  他皱眉。「别开玩笑。」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证明给我们两人看。我的手蠢蠢欲动,极想握住绑在我腿上的那把刀,不过我想到更好的方法。因为我看过欧文如何使用它。我拿出爷爷的钥匙。钥匙齿生了绣,但够锋利,稍微用力就可以划破皮肤。

  「把你的手给我。」

  他皱眉,却没有迟疑,把他的右手给了我。我把钥匙压在他的掌中──竟然把钥匙放在「历史」的手上,爷爷绝对会杀了我──迅速地刮过他的皮肤。欧文倒抽了一口气,抽回手,抱在胸前。

  「这么痛,表示我活得好好的。」他咕哝着,我有点担心我弄错了,直到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表情骤变,从疼痛转为惊讶。

  「给我看看。」我说。

  欧文把手掌转向我,那道横过他手心的刮伤像一条细细的黑线,很明显破皮了,但伤口没有流血。他的眼神飘向我。

  「我不…….」在他的眼神落回手掌之前,他开口问,「我不懂……我明明感觉到了。」

  「还痛吗?」

  他揉揉手掌上的那条线。「不痛。」然后他问,「我是什么?」

  「你是一名『历史』。」我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他停顿,低头看着手掌、手腕和手臂,到自己的衣服。一抹阴影横过他的脸,当他回答时,那句「不知道」显得非常僵硬。

  「你是你生前的记忆储存的一个纪录档案。」

  「鬼魂吗?」

  「不是,不算是。你──」

  「但我的确是鬼。」他插嘴,声音变得有点大。我得保护自己,我怕他会迷失自我。「我没有活生生的肉体,不算是人,也不是活的,我甚至不是真的……」他开始检查自己,困难地呑咽,并把眼神转过来。他的眼睛注视着我时,还是很冷静。这不可能。

  「你得回去。」我又说。

  「回去哪里?」

  「回去档案馆。你不属于这里。」

  「麦肯琪。」他说,「我也不属于那里。」

  我相信他。他不在我的名单上,如果没有这个难以否认的证据,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他是一名「历史」。我逼自己专心。他一定会迷失自我的,他必定会──到时我就得处理他。我应该现在就把他处理掉。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我问。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来在睡觉,突然间就醒来,然后,我就行走在某个地方。」他似乎是一边说一边想起来的。「我看到了妳,我知道妳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帮助。」我回嘴,而他做了一件我从没看过「历史」做过的事。

  他笑了。温和、有点呛到,但依然是个笑。

  「嗯,好。」他说,「这样说好了:妳看起来有点需要帮助。那妳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从门进来。」

  他的眼神转到标着号码的那些门。「从这里的其中一扇吗?」

  「它们通往哪里?」

  「外面。」

  「我可以出去吗?」这个问题没有明显的紧张感,只是纯粹的好奇。

  「那就不能走这些门。」我说,「但我可以带你从画着白色圏圈的门出去──」

  「那种门不通到外面。」他简短地说,「它们会绕回去。我宁可待在这里也不想回去。」有一丝丝的愤怒,但他又重拾镇定,除了「历史」应该根本没有镇定这回事。

  「你得回去。」我说。

  他的眼睛瞇成一条缝。

  「我让妳很困惑。」他说,「为什么?」

  难道他这是在读取我的心思吗?

  「因为你是──」

  有脚步声切过走廊。

  我把名单从口袋拿出来,它仍是空白的。再一次,我正与一名「历史」肩并肩,而根据这张纸显示,这名「历史」却不存在。我现在不是很确定自己该多相信这个系统。

  「躲起来。」我低声说。

  欧文站在那里不动,眼神越过我望向彼端。「别逼我回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有几条走廊之远。「欧文,现在就去躲起来。」

  他的眼神看往我身后。「妳要保证绝对不会──」

  「我没办法。」我说,「我的工作──」

  「麦肯琪,拜托。给我一天就好。」

  「欧文──」

  「妳欠我一次。」他不是在挑衅,他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种小心翼翼。没有指责、没有要求,只是很单纯、对事不对人地这么说。「妳真的欠我。」

  「你说什么?」

  「我帮妳制服那个人,那个胡伯。」我不敢相信「历史」竟然会讨价还价。「只要一天就好。」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好吧。」我嘶声说,指向一条走道。「现在!快躲!」

  欧文安静地往后跑了几步,消失在黑暗中。我转身,敏捷地迈开步伐到转弯处,在那里,脚步声越变越大──

  然后就停止了。

  我靠在转角,静静等候。根据脚步声停下的方式,另一个人也在等待。

  一定要有一个人先行动。所以我先转过转角。

  一个拳头不知从哪冒出,差一点打中我的脸。我屈身闪过,绕到攻击者后方。一根棍子扫向我腹部,同时间我的脚先抓到机会一踢,靴子踢到木棍,让它掉到潮湿的地板上。我迅速捡起来直指向攻击者的喉眬,把他逼靠在墙上。只有这样我才能看清楚他的脸,然而却见到那个歪嘴角的笑。我松手。

  「这是一天中妳第二次攻击我了。」

  我把棍子丢下,韦斯利直起身。

  「小卫,你搞什么鬼?」我怒吼。「我可能会伤到你。」

  「嗯。」他揉揉自己的喉咙。「妳好像真的伤到了。」

  我推开他,当我的手碰到他的身体时,他那嘈杂摇滚乐团的声音化为快去快逃走远离她远离他们巨大的房屋巨大的楼梯高分贝的笑声玻璃跑出去了。在那股压迫感逼得我抽手之前,这声音把空气从我肺里敲出。我觉得很不舒服。跟欧文在一起,我忘了与人碰触这件事与代表意象之间解不开的结──可能他的行为举止像个活人,但他的一片死寂代表着完全相反的意味。而小卫则绝对是安静的相反。当我们肌肤相碰时,他听到什么了吗?如果有,他也没表现出来。

  「妳知道吗?」他说,「对于一个不喜欢碰到人的家伙而言,妳一直找机会对我毛手毛脚的。」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我说。

  他用头示意那些标了号码的门。「我把包包忘在咖啡店,跑回来拿一下。」

  「穿越夹缝界回来拿?」

  「不然妳说我要怎么往来两处?我住在这城市的另一边耶。」

  「我怎么知道。小卫,你可以坐出租车、坐公交车?要不然走路?」

  他用指节敲了一下墙壁。「这是个压缩的空间,妳忘了吗?夹缝界是最迅速的交通方式。」

  我把木棍还给他。「你的。」

  「这是中国棍法。」他拿走棍子,在手上转了好几圏,眼中有些跟平常的笑意不一样的东西,难以诉诸言语,像是某种快乐或兴奋。男孩子啊。他甩甩手腕,棍子收折成一根短棒,很像接力赛里传递的接力棒。

  他盯着看,很明显地等着我表示刮目相看。

  「噢──」我有点敷衍,他咕哝着把棍子拿到一边。我转身朝着写了数字的门走去,眼神扫视着远处的黑暗,寻找欧文的身影。但他消失无踪。

  「猎捕状况如何?」小卫问。

  「越来越糟。」我又感觉到新的名字自动写在口袋里的名单上。我暂时不理它。「你管理这个领域时,状况有这么糟吗?」

  「我想没有。不对,是有点不正常,但还不到无法处理。我有点不太记得到底是怎么样,可能我也是不断收到名字。」

  「好吧,现在的状况真的很糟。我才清掉名单上一个名字,另外三个就冒出来,就像是希腊神兽……」

  「海德拉(译注:Hydra,希腊神话里的九头怪兽。只要砍下他一颗头,就会另外长出两颗。)」他回答,然后看到我一脸惊讶时再说,「又是一脸批判。我去史密森尼学会(译注:Smithsnian Institution,位于美国华盛顿特区,是一个由多座博物馆及研究机构组成的组织。)逛过,妳也该去走走,把手摆在一些古老的文物上,要了解世界这么做比看书还快。」

  「那些东西不是都摆在玻璃柜里吗?」

  「是没错,不过……」我们走到门那边时,他耸耸肩。「妳今晚结束了吗?」

  我想起藏在黑暗中某处的欧文。但我已经答应要给他一天,而且我真的、真的需要洗个澡。「嗯。」我最后说,「走吧。」

  小卫和我在大厅分道扬镳,我差不多要走上楼梯,却突然有一种直觉涌起,然后发现自己正改道走向图书室。

  安洁莉那番「让过去安息」的话一点帮助也没有,至少在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无法放下。这里绝对有些线索。我不知道会在哪里找到它,但我有个想法,知道可能要从哪里开住客登记本塞了满柜,一区红色,一区蓝色。我扫了一遍最老的蓝色住客登记本,那本是从改建第一年开始的,抽出它,然后把其他本子移过去盖住空隙。我上楼,发现妈正在厨房里做实验,爸拿着一本书躲在客厅角落,一盒披萨打开在桌上。我巧妙地闪躲了一些关于我跑了多远还有多久的问题,终于享受到舒服至极的冲澡。随后,我陷在床上,拿着一片冷掉的披萨,还有科罗讷多的纪录本,边吃边翻。一定有些什么。开始的那一年有满满的名字,接下来不见的三年在书页中间像一面空白的墙。我扫瞄过一九五四年,希望有线索──说不定其中会有一个名字I吸引我的目光。

  最后,不是名字让我发觉不对劲,而是没有名字。在开始的那一年,每间公寓都租出去了,甚至还有候补名单在这区块的最后面。纪录再次出现的那年,空房这个字被写在超过十个空格里。一桩谋杀就足以让科罗讷多的人跑光吗?会不会有两起谋杀?我想起躺在柜子里的马可斯.艾林,他的死亡记忆应该在的地方是一片无边际的黑。他的名字就写在原来的本子上,三年后,他那间房却是标注着空房的其中一间。人们会用离开来应对死亡吗?或者他们之中有更多受害者呢?我找出笔,并把名单从口袋拿出来,翻面,潦草地做纪录,写下其他曾被标注为空房的住户名字。

  我坐回去,把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读过,才看到第三个,他们就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从最上面到下面,那些字渗透进纸中,慢慢褪色,直到那里变成空白,自行抹消的方式就跟我把「历史」归档回去一样。我总以为这张纸是一种单向道,是一种由档案馆发出通知的东西,不是能够对话的空间。

  但过了一下子之后,新的字自动出现在纸上。

  这些人是谁?──R

  一阵短暂的震惊和静默之后,我逼自己草草写上一点关于住客登记本的解释,以及不见的内页和空白。我看着每一个字溶入纸中,屛住呼吸,直到罗兰回应。

  我会调查。

  然后……

  纸不安全。别再使用。──R

  我可以感觉到罗兰的手写字消失时,散发出那种讨论到此为止的语气。就好像他把笔放到一边,把书阖上那样。我曾看过放在前台上的那些很旧的纪录簿,就是那种他们用来送出名字、做笔记、发出召回令的纸。每名看守员、猎手都在不同页面上。我抓住我的档案纸,思考着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它可以两方通话。

  工作四年下来,历史档案馆还是充满秘密──有的很大,比如说窜改记忆。有的很小,比如说这个。我知道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知道太少,越怀疑自己曾被告诫的那些事,以及被教导的守则。

  我把档案纸翻过来,上面有新的名字。但都不是欧文。档案馆告诉我们,「历史」都有相同的渴求想要逃出去,那是一种原始的求生本能,一种共同追求的饥渴:就像是他们饿了很久,而食物、空气和人生都在夹缝界墙的另一边。这种需求会造成恐慌,「历史」便会徘徊不去,接着崩坏,最终迷失自己。

  但欧文没有迷失。当他要求某件事时,也不是要出去。

  而是要求时间。

  别逼我回去。

  妳要保证绝对不会逼我回去。

  麦肯琪,拜托。给我一天就好。

  我把手压在眼睛上。一个不在我名单上的「历史」,而且没有迷失,还一直保持清醒。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历史」?

  欧文到底是什么?

  然后,我纠结思绪及疲倦想法的某处,那个什么突然变成更危险的字句。

  他是谁?

  ※※※

  「你没有对『历史』感到好奇过吗?」我问。「好奇他们是谁?」

  「他们『生前』是谁。」你纠正我。「没有。」

  「但是……他们是……生前是人。你不会──」

  「看着我。」你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好奇心引发的同情犹如合法毒药。同情心会导致迟疑,迟疑会害死妳。懂吗?」

  我敷衍地点头。

  「重复一遍。」

  我照做。一次又一次。直到这些字句深埋在我的记忆里。但它却不像你教我的其他事情,这个我从来记不牢。我从来没有停止好奇他们是谁,还有为什么。我只是学会不再承认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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