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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古典音乐彷佛悄悄话般流泻在档案馆的圆形接待室里。

  帕特里克坐在桌前,在罗兰边靠着他边挥着一只笔时,试着专注在某样东西上。有一个我从没跟她说过话的管理员──我听过有人叫她贝丝──站在通往中央档案室的门口写着笔记,红色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背后。罗兰在我上前时抬头。

  「毕雪小姐!」他愉快地说,把笔放在帕特里克的那堆纸上头,过来迎接我。他领着我远离那些书架,讲话细声细语,但我们才一转过中央档案室最远的一个侧翼,他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凝结。

  「你找到那个女孩了吗?」我问。

  「没有。」他带我通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再往上几阶楼梯,经过一个平台,走进一间图书室,里面是蓝色和金色的布置,闻起来有旧纸的味道,褪色但很好闻。「没有一条分支跟妳的时间线或叙述吻合。」

  「不可能,你一定没有搜寻得够广──」我说。

  「毕雪小姐,我找遍了我能找到的每个女性住客……」

  「说不定她不是住客,说不定只是访客。」

  「如果她死在科罗讷多,就会被收在这个分支,但她没有。」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麦肯琪……」

  她一定在这里。如果我找不到她,就找不到杀她的人。「她是存在的,我看到她了。」

  「我不是怀疑妳。」

  慌张感爬满我全身。「罗兰,怎么可能有人能在两个地方都抹消她?你为什么要找我过来,如果这里没有那个女孩的纪录──」

  「我没找到她。」罗兰说,「但我找到其他人。」他越过房间,打开其中一个柜子,指着里头那名「历史」。从他退后的发线、大腹便便,到苍老的皮肤,这男人看起来……好普通。他的衣服年代久远却很干净,模样因为陷入死亡的沉睡而毫无生气。

  「这位是马可斯.艾林。」罗兰静静地说。

  「他跟我见到的女孩有什么关连?」

  「根据他的记忆,他也是科罗讷多旅馆在一九五〇年改建期间三楼的住客,一直住到一九五三年过世为止。」

  「他跟那女孩住同一个楼层、还在同一段期间死亡?」

  「不只这样。」罗兰说,「把妳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我迟疑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读取过「历史」,只有管理员才能读取死者,只有他们知道该怎么读。对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说,即使尝试都是违规的。但罗兰没有改变想法,所以我把手放在艾林的毛衣上。这名「历史」跟每一个「历史」的感觉一样,安静无声。

  「闭上眼睛。」他说。我照做。

  罗兰把他的手覆在我手上,往下压。我的手指立刻麻木,感觉自己的心灵像是被推入另一个人的身体,推进一个跟我完全不合的形体。我等着记忆开始倒转,但没有。我被留在全然的黑暗中。一般来说,记忆应该要从现在的这一刻开始倒带。我听说「历史」的人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从死亡的那一刻,从最近的一份记忆:他们的死亡开始。

  但马可斯.艾林没有死亡的记忆。我一路回转了整整十秒,全是一片黑暗,直到这片黑暗化为噪声,噪声又转为光亮,有了动作和记忆──艾林扛着一袋杂货走上楼。

  罗兰的手放在我手上的重量提起,艾林消失。我眨了眨眼。

  「他的死亡记忆不见了。」我说。

  「这怎么可能?他就像是一本最后一页被撕掉的书。」

  「是的,在实质意义上,他的确是这样。」罗兰说,「他被窜改过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拖着其中一只穿着运动鞋的脚走动。「这代表他有一个或多个记忆被移除,那个时刻被挖掉了。为了保护档案馆,这样的事件有时会发生在外界。妳要了解,我们的存在建立在守密的条件下。只有少数被选中的猎手受过窜改记忆的训练,并且只在非必要不可的状况下才能进行,这不是什么轻而易举或我们乐于从事的任务。」

  「所以说,马可斯.艾林跟档案馆有某种关连吗?是至关重要、必须把他的记忆抹掉的那种吗?」

  罗兰摇摇头。「不,窜改记忆的动作只在外界才被许可,而且只能是为了保护档案馆不曝光的理由。如果他已经死亡,或者快要死亡,根本就没有暴露的危机。但现在的状况是,这名『历史』是在归档之后才被修改。这个窜改的动作已经有点时日──妳可以从边缘磨损的状况看出来──所以可能是他一到这里就被窜改。」

  「那就表示,不管是谁打算藏起艾林的死亡记忆,那个人都是档案馆的人。」

  罗兰点头。「而且,这件事牵连的严重性……竟然真的发生这种事……这实在……」

  我把他不愿说出口的话说完。「只有管理员有读取『历史』的能力,所以,只有管理员能窜改。」

  他的声音逐渐变成喃喃自语。「这么做违反了创立这个机构的初衷。窜改的动作应该是要修正生者的记忆,而不是把死者的人生埋入黑暗。」

  我低头凝视马可斯.艾林的脸,好像这副躯体可以说出他的记忆不能告诉我的事。现在,我们手上有个没有「历史」的女孩,还有失去死亡记忆的「历史」。我先前以为是我在妄想,以为胡伯只是某种技术上的问题,或是杰克森可能的确偷了刀子。但如果是管理员甘愿出手做这种事,打破档案馆最基本的誓约,也许就是管理员害得我的名单出问题,武器的事也是那个人搞的。不管是谁改了艾林的记忆,现在都早已消失无踪了……对吧?

  罗兰低头看着这具躯体,他的眉间皱出一个深深的痕迹。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忧虑。然而,他永远都是那个问我「妳没事吧?」的人。

  「妳好像有点安静。」他加了一句。

  我想跟他坦露狙杀者和档案馆的刀子的事。但是其中之一已经被归档,另一个则绑在我牛仔裤裹着的小腿上,所以我说出口的是:「谁会做出这种事?」

  他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你没有艾林的档案或跟他有关的其他东西吗?说不定有线索──」

  「毕雪小姐,他本身就是档案。」

  他边说边关上艾林的柜子,带着我从图书室走回大阶梯那里。

  「我会继续调査这件事。」他停在最上面的几阶。「但是,麦肯琪,如果有管理员该为这件事负责,他们很可能是单独行动,对档案馆发出挑战,或者他们可能有自己的原因。更可能的是,他们奉命行事。我们调查这些死亡,就等于在调查档案馆本身,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行为。在我们继续深入之前,妳必须了解其中的风险。」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停顿,我可以看到罗兰正思考如何斟酌字句。「在外界,窜改记忆被用来消除目击者。但如果档案馆的成员选择卸任……或是被判定不适任,也可以用在他们身上。」我的心脏在胸口猛力乱撞了一下。我很确定这份惊恐清楚写在自己脸上。「你是在告诉我,如果我丢了工作,也会丢了我的一生?」

  他不看我。「任何跟档案馆有牵连的记忆,或是任何与执行任务有关的行为──」

  「罗兰,那可是我的人生。为什么我没被告知过这件事?」我的声音变大,在阶梯间回响着。罗兰瞇起眼睛。

  「妳会因此改变心意,不当看守员吗?」他安静地问。

  我迟疑。「不会。」

  「但是,有些人会因此改变心意。档案馆的人数日渐减少,我们无法承受失去更多人。」

  「所以你们才说谎?」

  他设法挤出一个悲伤的微笑。「毕雪小姐,省略不提不算说谎,这是一种策略。身为一名看守员,妳应该知道说谎有程度之分。」

  我握紧拳头。「你是拿这件事在跟我开玩笑吗?被抹消、窜改记忆,或不管你是怎称呼的这件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好笑。」

  那次受试的状况像是收钓鱼线一样快速在我脑中回转。

  如果我们批准,最后发现她不适任,那她还是会丧失资格。

  如果她不适任,那就要由你,罗兰,亲自解除她的职务。

  他真的会那样对我吗?把看守员的记忆从我脑中挖除,把这边的世界、这边的人生,以及和爷爷有关的记忆一一抹消?那我还剩下什么?

  罗兰像是能读到我的思绪一般说道:「我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我向妳保证。」

  我想相信他,但他并非这里唯一的管理员。「那帕特里克呢?」我问。「他老是威胁要举报我,他提过一个叫阿嘉莎的人。罗兰,她是谁?」

  「她是……评估员。她会决定档案馆的成员是否适任。」在我还没开口之前,他加上一句。「她不会造成妳的问题,我保证。而且我可以管得住帕特里克。」

  我用手指刷过头发,觉得有点晕眩。「告诉我这件事,不会害你违规吗?」

  罗兰叹了口气。「问题是,我们已经违反了成千上百条规定了。妳要记得,在这件事继续深入下去之前,妳随时可以放弃走人。」

  但我不会这么做,他也知道。

  「你能坦白告诉我,我很高兴。」我其实不高兴,一点也不。我还在飞速回想一切。但我必须专注。我还有这份工作,还有自己的思绪,还有谜团待解。

  「那些管理员该怎么办?」在我们下楼时,我问。「你提过跟退休有关的事。还有在你任期结束之后打算做的事。但你根本不会记得。你只会成为一个记忆到处都是空洞的人。」

  「管理员有豁免权。」走到最底下时,他说,但声音里有某种空空的感觉。「当我们退休,我们可以留着回忆。这是一种奖赏。」他试着想笑,却挤不太出来。「毕雪小姐,这应该能让妳更有理由努力向上、争取晋升。现在,如果妳真的要──」

  「我要。」

  我们进入走廊,回到中央档案室。

  「现在怎么办?」在我们经过这排书架最末的「请安静」牌子时,我悄声问。「妳要先执行妳的任务,我则要继续找──」

  「我也会继续找。你在这里调查,我在外界调查──」

  「麦肯琪……」

  「我们两人通力合作,就可以找到是谁──」

  脚步声让我的话讲到一半停住,在我们转过一区书架时,差点撞倒莉萨和卡门。第三名管理员,也就是那位有着红色辫子的女性,走在她们身后几步远处,当大家都暂缓脚步时,她继续前进。

  「毕雪小姐,这么快又回来了?」莉萨问,但没有帕特里克问得那么尖酸刻薄。

  「嗨,罗兰。」卡门说。一如往常,她望着我时,总是让我觉得温暖。「嗨,麦肯琪。」她太阳般金色的头发往后绑,我又再一次震慑于她的年轻。我知道年纪在这里只是一种假象,现在的她,年纪应该比最初来到档案馆时还大,即使看不出来也一样。但我还是搞不懂。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某些年纪稍长的管理员会选择这里的安逸,而非在外界担任看守员或猎手,历经持续不断的危险。但她是为了什么?

  「嗨,卡门。」罗兰笑得有点僵。「我正在跟毕雪小姐解释──」他用加重语调,感觉更正式一点。「解释这些分类是怎么分的。」他伸手碰触最近一个柜子的一张名牌。「白色书架、红色书架、黑色书架……之类之类的。」

  名牌是用颜色区分:白色名牌用在一般「历史」,红色名牌表示已醒来,黑色名牌用在逃到外界去的「历史」身上。我只看过白色的书架,红色和黑色被分别收藏,深深地归档在最安静的分支。两年前我就知道颜色分类系统了,然而如今我只是点点头。

  「离第七、第三、第五远一点。」莉萨说。她的表情像是这点名的动作会发出某种低沉声响,犹如远处传来响雷,使她瑟缩一下。「我们遇到了一点技术上的问题。」

  罗兰皱眉,没有多问。「我正要带毕雪小姐回到桌子那边。」

  她们点点头,继续走。罗兰和我沉默不语地回到前台。帕特里克回身瞄了门一下,看到我们过来,把他的东西收了收站起来。

  「谢谢。」罗兰说,「谢谢你帮忙代班。」

  「我连你的音乐都没关。」

  「你人真好。」罗兰说,但在一如往常的魅力中有一丝阴影。帕特里克把一个档案夹塞在腋下、大步走开后,罗兰在桌前坐下。我往离开档案馆的门走去。

  「毕雪小姐。」

  我回头看着罗兰。「什么事?」

  「别告诉任何人。」他说。

  我点头。

  「还有,拜托妳。」他加了一句。「小心点。」

  我硬挤出微笑。「我一直都很小心。」

  ※※※

  我走进夹缝界,虽然那里较温暖,我却打了个冷颤。在胡伯和欧文那次意外事件后,我没有再展开猎捕过。我觉得有点僵硬,比平常更紧绷,并非只因为猎捕而感到纠结,也因为一份新生的恐惧。我害怕让档案馆失望,害怕被判定不适任,同时,也恐惧自己离不开这里。我真希望罗兰从未告诉我这件事。

  入此门者,当扬弃一切希望。

  我的胸口一阵紧缩,逼自己做一个长长的、稳定的呼吸。夹缝界足以让我在好日子里还能幽闭恐惧症发作,我实在不能再承受分心带来的后果。我决定先让自己的心思不要放在那件事上面,专心想着如何消去名单上的名字,以保住我的工作。当我正把手放到墙上时,某个东西阻止了我。

  有声音──是一种像被拉长过、遥远的声音──从走廊一路飘来。我闭上眼睛,试着分析。那感觉太抽象,无法用言语形容。音调顺着风飘来,随意地敲击……是一首旋律吗?

  我僵住。

  在夹缝界的某处,有个人在哼歌。

  我眨了眨眼,离开墙面。我想起我的名单上还有两个女孩,但这声音很低,而且属于男性,再加上,「历史」是不会唱歌的。他们会乱吼,会哭泣,会尖叫,会敲着墙哀求。但他们不会唱歌。

  这声音悠悠荡荡穿过走廊,我花了一点时间弄清楚是从哪个方向过来。我转过一个转角,又一个,音符逐渐成形,直到我转过第三个转角,看见他。一缕金发出现在最远处。他背对着我,手插在口袋里,仰着脖子,像是望着没有天花板的夹缝界寻找星星那般。

  「欧文?」

  歌声顿时停止,他没转身。

  「欧文。」我又喊一次,向他走近一步。

  他转头回望,慑人的蓝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某样东西此时重重击中我。战斗靴加上粉红色的背心裙,还有棕色短发落在大大的黑色眼珠旁。这名「历史」与我相撞,然后又分开,跳跃着远离。

  她进入走廊。我急起直追,很感谢她粉红色的裙子是如此亮眼,还有她鞋子上的金属发出很大的声音,她跑得很快,最后我是冒险抄快捷方式才抓到她。在我半扛半拖着她到最近的一个归档门时,她用尽全力踢打、反击,很明显地把我看做某种怪物。说不定我的确是。

  我从口袋拿出名单,看到那一页上的珍娜.弗里斯,十四岁消失了。

  这场扭打带来的状况是:她把我所有的恐惧都驱走了。在我重重喘气、靠在归档门上时,觉得我又是原来的自己。

  我追溯着来时路回到看见欧文的地方,但他已经不见人影。

  我摇摇头,转而去找梅兰妮.艾伦。我读取着墙,循线找到她,然后把她送回去。这段时间里,我竖耳等待着,想听见欧文哼的歌,但他一直没有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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