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黄金嗓
333 AR冬
安吉尔斯信使的马车看起来和洼地格格不入，罗杰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曾和师父艾利克在林白克还信任他们时搭乘过无数次。
只不过如今轮到杰辛·黄金嗓享用。
马车在一打骑乘安吉尔斯骏马的林木士兵守护下抵达地心魔物坟场时，罗杰停下演奏的琴弓。其他在音贝棚中听他指挥演奏的吟游诗人和学徒也戛然而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坎黛尔来到他面前。“一切还好吗?你的脸色像云一样惨白。”
罗杰脑子天旋地转，几乎没注意她在跟自己说话。回想着那个血腥夜晚，自己的惨叫和施掠者的嘲笑。他满脸惊讶地看着男仆放下阶梯，打开车门。
哈利·滚球者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走吧，孩子。现在就走，别让他看见。我会帮你向他致歉。”
这些话，加上老吟游诗人轻轻一推，把罗杰从出神状态唤回。哈利架起小提琴，站上台前带领乐团演奏，吸引团员的注意，让罗杰溜走。
罗杰从舞台右边下台，离开众人视线范围后立刻加快脚步，一次跨三级台阶，然后走出音贝棚门口，像野兔一样迅速绕到后方。他靠在音贝棚的墙上，藏身阴影之中，看着黄金嗓走出马车。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看到那天晚上谋杀杰卡伯大师、把罗杰留在安吉尔斯街上等死的男人，还是会让罗杰咬牙切齿。在阴影的遮挡下，罗杰嘴唇上扬，真想抖动手掌，亮出藏在手臂上的飞刀。最好正中目标……然后呢?他问自己。会不会因为谋杀公爵的信使而被吊死?
但是罗杰的肌肉一直绷紧着。他木在原地，呼吸急促。
杰辛叫了声哈利，老吟游诗人走下舞台过去招呼他。两人互相拥抱拍背，飞刀如约自动落入罗杰掌心。
罗杰没看到他的学徒艾伯伦和莎莉。艾伯伦曾打断了罗杰的小提琴，把他压在地上。莎莉则在笑声中打死了杰卡伯大师。
但是学徒只是工具，下令杀人的是杰辛——杰辛必须为这付出代价。
“罗杰，你到底想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坎黛尔的声音，让罗杰吓了一跳。她怎么溜到他身后的?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坎黛尔。”罗杰说，“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才怪。”坎黛你说，“我是你未婚妻了。”
罗杰看向她，而他的目光令她倒抽一口凉气。“此时此刻，”他轻声说道，“你唯一需要知道的事情就是如果有恶魔要吃杰辛·黄金嗓，而我只要弹奏几个音节就能救他，我也宁愿先把我的小提琴摔成碎片。”
“杰辛·黄金嗓是谁?”罗杰一进房间，阿曼娃立刻问道。她身穿彩色丝绸衣服，即使在盛怒之下看来依旧美丽。
他知道她会问，但没想到这么快。坎黛尔和他妻子在近来几周间变得亲密无比。
“杰辛·黄金嗓他妈的是我的问题，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他大声吼道。
“恶魔屎。”阿曼娃朝地板吐口水，这让罗杰吃了一惊。“我们是你的吉娃。你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罗杰双臂抱胸。“如果这么想知道，何不询问你的骨骰?”
阿曼娃冷冷一笑。“啊，丈夫，你知道我已经问过了。我是想给你机会坦诚。”
罗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考虑着这件事情。她肯定已掷骰询问这个问题，但阿拉盖霍拉对她说了什么又是另一回事。她或许得知了所有的真相——甚至比他自己还清楚——又或许只得到一些足供她刺探此事的暧昧暗示。
“如果你问过骨骰，你就已经知道艾弗伦要你知道的事情。”他回嘴道，心知这样回答可能会有危险。
出乎意料的是，阿曼娃的笑容扩大。“你学得很快，丈夫。”
罗杰微微鞠躬。“我有很棒的老师。”
“你必须学会信任你的吉娃，丈夫。”阿曼娃说着伸手抚摸他的手臂，拉近距离。罗杰知道这是计划好的动作，就像她刚刚假装发脾气一样，但他无法否认这些动作很有效。
“我只是……”罗杰吞咽喉咙中的硬块。“我还不想谈论此事。”
“霍拉说你们之间存有血债。”阿曼娃说，“只能用血洗净的血债。”
“你不懂……”罗杰开口。
阿曼娃以笑声打断他。“我是阿曼恩·贾迪尔的女儿!你以为我不懂血债世仇?不懂的人是你，丈夫。你必须杀了这个人，现在就必须动手，不让他有机会再度威胁你或你的家人。”
“他不敢。”罗杰说，“不敢在此时此地动手。”
“血债可以延续数代，丈夫。”阿曼娃说，“如果不杀了他，他的子孙就可能杀死你的孙子。”
“而杀了他就能断绝血债?”罗杰问，“还是会让他的孩子直接把我视为敌人?”
“如果他有孩子，最好的做法是赶尽杀绝。”阿曼娃说。
“造物主呀，你是认真的吗?”罗杰十分震惊。
“我会派克里弗动手。”阿曼娃说，“他是克雷瓦克观察兵，也是解放者长矛队的成员。不会有人发现他，对所有目击者而言，你的敌人只是摔马摔死，或者是被豆子噎死。”
“不!”罗杰大叫。“不要派观察兵。不要用达玛丁的毒药。不要干涉此事——你们全部一样。要不要找杰辛·黄金嗓报仇是我的事情，如果你们连这点尊重都不给我，那这段婚姻就结束了。”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死寂到罗杰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有点想要收回这句话，只为了打破沉默，但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那是他的真心话。
阿曼娃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自己的面具对她的面具，看谁先偏开目光。
最后她让步了，垂下目光，深深鞠躬。她语气恶毒。“如你所愿，丈夫。他的命只有你能取。”
她抬头看他。“但是要知道。让他多活一天，他的所作所为都会成为你在独孤之道接受审判时的负担。”
罗杰哼了一声。“我愿意。”
阿曼娃怒哼一声，转身走回她的个人卧室，紧闭房门。
罗杰很想去追她，安慰她，绝不会想要结束这段婚姻。但是勇气离开他的体内，现实又从四面八方回来。
杰辛·黄金嗓来到了洼地，罗杰不可能隐形。
他第二天早上收到邀请，伯爵召集核心议员开午后特别会议，正式欢迎公爵的传令使者。
罗杰把邀请函揉成一团，不过没有把它留在会被人发现的地方。阿曼娃依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门口一片死寂。
“我想去找男爵。”罗杰对希克娃说。她立刻帮他挑选服饰。
就连罗杰的衣橱也被阿曼娃染指。在发现罗杰带去艾弗伦恩惠的那套衣服就是他唯一的衣服时，阿曼娃非常惊讶。不到一个小时，莎玛娃的裁缝就已经把他剥光开始量尺寸了。
幸好他们在建造豪宅。从罗杰衣橱膨胀的程度来看，他们得腾出一整条侧翼的空间放他的衣服。
他倒不是抱怨。如今罗杰不管出席任何场合都有适合的七彩服可穿，根据不同场合而有不同材质和色彩的鲜艳度。黑夜啊，他整整一个月都不会穿重复的衣服，这让他想起艾利克得意时的奢侈生活，身为公爵传令信使，住在宫殿里的那些日子。即使现在，当年的谎言已经揭穿，那还是他印象中最快乐的日子。
一开始，罗杰还想自己挑衣服，但他两个妻子很快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实上，她们在这方面审美比他强。
希克娃专为男爵非正式聚会挑选的外套和长裤上绣有配色暗淡的复杂图案，像是上好的克拉西亚小地毯。宽松的上衣是洁白无瑕的白丝。感觉好像裹着云朵在身上一样。
罗杰沉重的金牌挂在飘逸的上衣之下。用粗链条扣着的安吉尔斯皇家勇气勋章，金牌上有两把交叉的长矛位于一面盾牌后面，盾牌上绘有林白克公爵的章纹：一顶叶形皇冠飘在铺满藤蔓的王座上。盾牌下方写着：艾利克·甜蜜歌。
但是罗杰把金牌反过来戴，勋章平滑的背面刻着五个名字：
卡莉、杰桑、杰若、杰卡伯、艾利克。
他们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五个名字，五条人命，为他而死——他可悲的存在究竟有多大价值?
他假装拨弄系带，趁机暗暗握紧金牌。一股欣慰透过手指窜入体内，冲散了沉重的焦虑。不管他脑子的想法，他的内心坚信，只要握紧金牌，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伤得了他。
这是个很蠢的想法，不过吟游诗人的工作之一就是逗人，所以没关系。
希克娃拉开他的手，像帮小孩子穿衣服的母亲般帮他绑系绳。焦虑度再度浮现，他本能地伸手回去。希克娃向他手背甩了一掌。手背刺痛片刻，不过很快就不痛了，在她拉平上衣时完全变麻。
罗杰惊讶地跳了起来。“希克娃!”
希克娃瞪大双眼，顺势跪下，双掌贴地。“很抱歉我打了你，荣誉的丈夫。如果你想要鞭打我，那是你的权利……”
罗杰目瞪口呆。“不，我……”
希克娃抬头。“当然。我会邀请达玛丁执行惩罚……”
“没有人会鞭打任何人!”罗杰大声道，“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别管这个了，再去帮我挑件上衣。有扣子的上衣。”
她一转身，罗杰立刻伸手去摸金牌，仿佛生死符般紧紧握住。
他的护身符是少数几个还没有和妻子分享的隐私了。她们知道金牌上的名字，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家族的信使朋友，还有两个指导过他的吟游诗人，全部壮烈牺牲。
但是关于他们死亡的故事，谋杀、背叛、愚行等等，他都没告诉她们。
希克娃带着新的上衣回来，大蕾丝领带的宽松衬衫。这件衣服适合更加隆重的场合，不过胸口的领带让他可以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触摸他的金牌。
她是特意挑选这件的吗?当希克娃留着上面数下来第三个纽扣没扣时，罗杰就知道了她了解了，而他觉得有点心痛。
所有他这辈子爱过的人全都死了，让他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万一这霉运还没完呢?下一个为他而死的人会是希克娃吗?阿曼娃?坎黛尔?他无法承受这一切。
他发现自己握金牌握到手都痛了。他多久没这么做了?几个月?月亏之役过后，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事情能让他害怕了。
但他现在又担心了。自从拒绝出任洼地郡的伯爵传令使者以来，汤姆士就一直对他爱理不理，不会为了街头艺人的狗命而去跟兄弟的传令使者过不去。
更糟糕的情况是，杰辛带着对罗杰和他妻子的逮捕令而来。克拉西亚领导人的女儿和外甥女可以成为很有分量的人质，特别是在克拉西亚人入侵雷克顿的此刻。
在这种情况下指控杰辛很可能对罗杰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惹火皇家传令使者，而罗杰很清楚杰辛·黄金嗓会怎么对付威胁他的人——他会暗下杀手。
罗杰突然被噎了一下，一阵猛咳。
“丈夫，你还好吗?”希克娃问，“我去请达玛丁……”
“我没事!”罗杰放开手，拉直他的领带。金牌正对他招手，但他不会理会自己的需求，伸手去拿他的小提琴和斗篷。“我只想喝点酒。”
“最好是喝水。”希克娃走去帮他倒水。他的吉娃已不再试图阻止他喝酒，但也不会鼓励他喝。
“我要喝酒。”罗杰又一次强调。希克娃鞠躬，走去拿酒袋。他没接她递过来的酒杯，直接拿起酒袋，走向门口。
“丈夫，你什么时候回来?”希克娃问。
“至少要到下午。”罗杰走出门外，关上房门。
克里弗站在门外的阴影中。观察兵对罗杰点头致敬，没有说话。
“在餐馆外加派沙鲁姆。”罗杰说，“我们有些白昼的敌人。”
“所有男人白昼都有敌人。”克里弗说，“我们只有在夜晚才会成为兄弟。”
“加派人手就对了。”罗杰大声道。
克里弗微微鞠躬。“已经加派了，杰桑之子。神圣之女昨天就已经下达命令。”
罗杰叹气。“她当然下令了。”
克里弗侧头。“这个男人，黄金嗓。他欠了你血债吗?”
罗杰面无表情。“对。但是我不想你或我的吉娃牵涉进来。”
克里弗又鞠躬，这次弯得更深，而且比之前长了两次心跳的时间。“原谅我低估了你，杰桑之子。你们绿地人确实了解沙鲁姆之道。派遣杀手讨还血债并非荣耀之道。”
罗杰眨了眨眼。暗杀大师竟然会说这种话?“那就不要动手。就算阿曼娃下令也一样。”
克里弗最后一次鞠躬，轻点简短。“暗杀无荣誉，主人，但有时候却有其必要。如果神圣之女命令我动手，我会从命。”
罗杰吞咽口水。想到克里弗用长矛刺穿杰辛及其学徒心脏的画面就让他一阵快慰，但是事情不会就此结束。杰辛隶属势力庞大的家族，与藤蔓王座关系颇深。他的家人还会来找他报仇。
他一步跨下三级台阶，几乎等于是跳下平台，穿过后门抵达莎玛娃的马厩。身穿褐服的克拉西亚儿童在照料这些动物，一看到他便全部跳了起来，连忙冲过去帮忙。
最快赶到的是小莎莉娃，卡维尔训练官的孙女。训练官也是为罗杰而死。阿曼娃的贴身保镖安其度也是——两个需要刻上金牌的名字。如今已经七条人命为了救他一条命而死。
“主人需要七菜马车吗?”女孩问，说话很快，口音很重。
罗杰立刻换上愉快的吟游诗人面具。她没看到他从色彩鲜艳的新惊奇袋里拿出那朵小花。对她而言，那朵花等于是凭空变出来的，她在他把花送她时低声惊呼。
“七彩，莎莉娃，不是七菜。七彩是‘多彩多姿’的意思。七菜就有‘污点’的意思。你懂吗?”
女孩点头，罗杰又拿出一颗糖果。“说说看。七彩。”
女孩面露微笑，跳起来要拿糖果。罗杰身高不高，不过还是有办法让小孩拿不到糖。“七彩!”她大声道，“七彩!七彩!七彩!”
罗杰把糖果抛给她。她开心的叫声引来其他小孩的目光，所有人都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没有令人失望。他手里已经暗藏了更多糖果。他在转身时发出舞台上的笑声，掩饰沉重的心情，手脚灵活地在所有小孩手里都丢了一颗糖果。
他们的家人为他流血，而他用糖果报答他们。
新任男爵在他的大金木桌后不自在地改变坐姿。他的大拳头让羽毛笔看起来像蜂鸟的羽毛，在艾默特侍从官的那叠仿佛无止无尽的文件上涂鸦似的签名。艾默特是汤姆士派给男爵担任秘书的安吉尔斯小地主。
“罗杰!”加尔德大叫道，在他走进办公室时立刻起身。
“男爵大人。”秘书开口道。
“罗杰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我，艾默特。你得晚点再回来。”加尔德耸立在秘书面前，艾默特很识相地拿起文件，退出办公室。
加尔德关上沉重的房门，背靠门口，长吁一口气，好像刚刚逃过一群恶魔的魔爪。“感谢造物主。要是再让我多签一份文件，我就把那张桌子丢出窗外。”
罗杰目光望向那张沉重的桌子和数英尺外的窗户。如果世界上有任何活人办得到这种事，肯定就是加尔德了。
罗杰微笑。他在加尔德身边向来都觉得很安全。“随时乐意成为远离文件的借口。”
加尔德微笑。“你每天早上十一点都找点紧急事件来救我一把吧，我会非常感激你的。喝酒?”
“黑夜啊，好。”罗杰已经把那袋酒喝光了，不过红酒的酒性发作得慢。加尔德最近爱上了安吉尔斯白兰地，办公室里随时都有一瓶。罗杰主动服务，帮两人各倒了一杯。他动作很快，加尔德都没有发现他端酒过来前已经干了一杯。
两人碰杯喝酒。加尔德小啜一口，但罗杰却一饮而尽，然后又去倒第三杯。“今天，我还真有急事找你。”
“喔?”加尔德问。“太阳还在天上，没有地方失火，所以不可能糟到哪里去。我们就趁去和公爵的传令使者见面前先抽根烟来聊聊。你觉得他的声音真的和黄金一样美丽吗?”
罗杰又干了一杯，倒满第四杯，这才走到办公室前的椅子上坐下。加尔德又喝一口，开始在烟斗里装烟。加尔德·卡特不是喜欢在他和任何人中间卡张办公桌的人。
罗杰接过他递来的烟草，开始装自己的烟斗。“你记得我和黎莎第一次在诊所见面的事情吗?”
“老少皆知的故事啊，”加尔德说，“你遇上解放者的传奇故事。”
罗杰没有力气与他争辩。“记得你问过是谁把我送进诊所的?”加尔德点头。
罗杰喝光杯里的酒。“就是有黄金嗓的公爵传令使者。”
加尔德脸色一沉，像是发现女儿被人打肿眼睛的父亲。“让我教训过他后，如果全洼地的药草师还有办法把他缝起来的话，就算他老小子命大。”
“别做蠢事，”罗杰说，“你现在是伐木洼地的男爵，不是史密特的保镖了。”
“我不能坐视这种事。”加尔德说。
罗杰看着他。“杰辛·黄金嗓是公爵的传令使者，藤蔓王座在洼地的代表。你教训他就等于是挑衅林白克公爵一样。”
他用能让凶神恶煞的伐木工裹足不前的眼神看他。“你知道如果你打死公爵天杀的传令使者，他会怎么对付你——对付洼地吗?”
加尔德皱起眉头。“所以我们要找别人对付他?”
罗杰闭上双眼，数到十。“让我来处理。”
加尔德眼神怀疑地看着并不擅长冲杀的罗杰。“如果要亲自处理的话，你干吗告诉我?”
“我不要你对杰辛出手，”罗杰说，“但我不认为他会这么宽宏大量。”
加尔德眨眼。“宽宏什么?”
“这么大方。”罗杰解释，“他或许会担心我会对付他，于是抢先对我和我的家人出手。如果你可以派几个伐木工去注意他的手下，我晚上会睡得比较安稳。”
加尔德点头。“小菜一碟，但是罗杰……”
“我知道，我知道，”罗杰说，“不能一直放任这个伤口不管。”
“伤口已经开始发臭了。”加尔德说，“真希望解放者在这里。他就算把那个混蛋的脑袋扭下来，也不会有人放一个屁。”
罗杰点头。自从遇上亚伦·贝尔斯后，他就一直如此打算。
但是魔印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罗杰在椅子上坐立难安。等候汤姆士和杰辛的过程中，伯爵会议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亚瑟领主和盖蒙队长比平时更加严肃，不过看不出来是因为安吉尔斯传来什么消息，还是纯粹因为有公爵的使者来访。海斯裁判官脸上一副啃了烂苹果的酸样。
就连黎莎也出席了会议。自从两周前在她家的庭院中昏倒后，她就一直没离开过小屋。照料她的药草师就连罗杰也不放进去打扰了。即使是现在，妲西也像艾文·卡特的狼犬一样守在她身边。
原因并不难猜。黎莎气色不佳、脸庞浮肿、双眼布满血丝，用多少化妆品都无法掩饰，她脸上搽了厚厚一层粉，但脖子上暴露的青筋像绳索般明显。
她生病了吗?黎莎或许是提沙境内最权威的药草师，但要操心的事儿比罗杰还多，而她一直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她朝罗杰无力地笑了笑，他则用愉快——却完全虚假——的笑容回应。
他身边的加尔德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他决不会让罗杰受到任何伤害，但强壮的伐木工经常会帮倒忙。
男爵身旁的厄尼·佩伯和史密特正耳语交谈。他们不太可能知道会议表面下暗潮汹涌的事情，不过可以从紧绷的气氛中看出公爵的传令使者此行有极其重要的公事。
哈利·滚球者一手轻轻搭上罗杰的手臂。老吟游诗人比在场其他人更加清楚罗杰和杰辛之间的恩怨，不过他戴上了他的面具，就连罗杰也看不出他真正的想法。
“只要你不冲动，谅他也不敢招惹麻烦。”哈利以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的训练有素的腹语说道。
“你以为他泄愤之后，会变成个大善人?”罗杰问。
“当然不是。”哈利说，“次等歌绝对不会忘记任何恩怨。”
次等歌。艾利克·甜蜜歌担任传令使者时，其他吟游诗人就是这么称呼杰辛·黄金嗓。据说他的观众都是透过他的叔叔的人情拉上门的，其实他的歌嗓和黄金没有任何关系。
至少，他们私底下如此叫他。除非想要找打，不然不会有人当面叫他“次等歌”。杰辛的舅舅可不是只会记账而已，杰卡伯大师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死在杰辛手上又让他逃过法律制裁的人。
哈利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街头艺人了，罗杰。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洼地里所有人都会帮你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当然好，”罗杰说，“但是我死得多冤啊。”
就在这个时候，亚瑟和盖蒙站起身来，其他议员也迅速站起来，注视着汤姆士伯爵和杰辛·黄金嗓进入会议厅。
黄金嗓还是罗杰印象中那副狂妄自大的模样，而且比上次胖多了，显然很享受为公爵服务的生活。
罗杰挂着吟游诗人的面具，瞪大双眼，面露微笑，不过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恨得快吐了。他感觉到了手臂刀套中飞刀的重量。门口有林木士兵守卫，但他们或会议桌上的军官都不可能比罗杰更快出刀。
但是然后呢?
白痴，采纳你自己的建议，罗杰暗骂自己。或许你活该只能浅尝复仇的快感，然后立刻被林木士兵刺死，但是如果这样，阿曼娃和希克娃会遭到怎样的处罚?
林白克八成认为用黄金嗓的命换取抓住克拉西亚公主作人质是很高明的下策。
于是他坐着不动，即使心魔张牙舞爪，威胁着要把他撕成碎片。
杰辛在亚瑟宣告他出席时转动双眼，和议会中所有成员目光接触。他多看了罗杰片刻，接着礼貌性地朝他点头微笑。
罗杰很想把笑容从自己脸上割下来。不过他还是以笑容回应对方。
介绍完毕后，杰辛神态做作地拿出一个装饰华丽的卷轴，拔开捆绑文件的公爵印记封蜡。他展开卷轴，提高音量让会议厅中所有人听到他说话。
“造物主纪年大回归后三三三年，藤蔓王座致以洼地郡的问候。”他开口道。
“公爵阁下，林白克三世公爵，森林堡垒守护者、木冠持有人、安吉尔斯全境领主，恭喜他弟弟和所有领袖及洼地郡的居民确保加尔德将军和药草师黎莎安全自克拉西亚领土返回，并且在数世纪最强大的恶魔攻击事件中成功守护洼地。”
“然而最近有太多改变，加上雷克顿的消息，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公爵阁下要求并命令汤姆士伯爵、加尔德男爵、黎莎女士、罗杰·半掌及克拉西亚公主阿曼娃立刻启程前往安吉尔斯觐见。”
听到最后一句时，罗杰体内挣扎的心魔彻底窒息了。杰辛·黄金嗓已经变成这场大戏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罗杰也一样。他们全部都要前往安吉尔斯——他们怎么能够拒绝?但是阿曼娃不可能回得来。她，还有罗杰，八成会遭受终身囚禁，或克拉西亚人击垮城墙为止。
杰辛再度笑嘻嘻地直视他的双眼，但这一次罗杰没有力气回应。
罗杰腹部翻腾，看着杰辛卷起那个卷轴，又抹掉蜡封，展开另一个卷轴。
“公爵夫人殿下，阿瑞安老公爵夫人，公爵阁下之母，林白克三世公爵，森林堡垒守护者，木冠持有人，安吉尔斯全境领主，恭喜加尔德·卡特晋升男爵。为了向所有贵族正式引介加尔德男爵，以及远道来访的阿曼娃公主，老公爵夫人将会在男爵抵达安吉尔斯时举办单身汉舞会。”
“啊，什么?”加尔德惊呼，四周传来笑声，直到他握紧两颗大拳头为止。
“请见谅，男爵。”汤姆士说，不过声音仍带着笑意。“意思是我母亲利用你的名义举办宴会。”
加尔德松了口气。“听起来还不算太糟糕。”
“她会邀请安吉尔斯所有与公爵家族沾亲的未婚女子参加这场宴会，然后想尽办法帮你说合一门亲事。”
加尔德乐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会有很多美食，当然。”汤姆士在看到男爵没有回话后说。这是过去两周以来他第一次露出愉快的表情，他也很享受这份祝福。
“还有音乐。”杰辛补充道，“我会亲自演出。”他眨眨眼。“还会暗示你哪位女士最值得追求。”
加尔德吞咽口水。“如果我一个都不想要呢?”
“那她就会一直不停地举办宴会，直到你找到对象为止。”汤姆士说，“我向你保证，她要是没有达到目的，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美的事儿，为什么不呢?”海斯裁判官看着加尔德问。“你的男爵领地需要继承人，而你的妻子可以在你去见造物主后主持家计，抚养子嗣，直到他能够治理领地为止。”他凭空绘印。“我是指在你活完漫长的一生，养育很多子孙之后获得造物主宠召。”
“他说得对，加尔德。”黎莎说道，这是她当天在议会上第一次开口说话，所有人全都转向她。
黎莎看着加尔德的表情看来有点责备，他则显得有些畏缩。“你已经孤独太久了。孤独的人会做蠢事，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加尔德脸色微微发白，点了点头。罗杰很惊讶，他知道这两个人有段过去，但这……汤姆士清清喉咙。“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在期间，就由亚瑟领主代理伯爵事务。他的决定需要经过会议认可。男爵和佩伯女士都要各自安排好代理人。”
“妲西·卡特。”黎莎说。
妲西看着她，神色恳求。“吉赛儿女士不是比较……”
“妲西·卡特。”黎莎又说一次，听起来没得商量。
“是，女士。”妲西点头，不过有点无可奈何。
“道格和梅伦·布区。”加尔德说。
“这样是两个人——”盖蒙队长开口。
“他们是对夫妇，”加尔德打断他。“我还是将军，又是男爵，所以我应该要有两个代理人。”
汤姆士环顾会议厅，不需要辩论就能看穿其他人的心意。亚瑟和盖蒙在洼地不得民心。“男爵说得对。”
亚瑟皱眉。“哪个代理将军，哪个代理男爵?”
加尔德耸肩。“自己选。”
伯爵宣布散会后，罗杰立刻离开椅子，就连多一秒也不想多和杰辛共处一室。他正要往门口移动，黎莎叫住了他。
“我们共进午餐吧，罗杰?”
罗杰停步，深吸一口气，带着愉快的笑容转过身去，以最正式的礼仪鞠了一躬。“我的荣幸，女士。”他扬起手臂，她轻轻勾住，不过不管怎么拉扯，她都拒绝加快尊贵的步伐。
他们爬上黎莎的马车，汪妲坐在车夫旁边，让他们在车厢中独处。外面气温很低，冬意越来越浓，但黎莎的马车内很温暖。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刚才的诏书而浑身发抖。
她知道了，罗杰心想在她看他时。黎莎向来不管对任何事的了解程度都超过她理应了解的范围，在查探他人试图隐藏的秘密时，她猜测得几乎和阿曼娃的骨骰一样精准。她一直都想知道当初罗杰是如何沦落到她诊所里去的，还让他骨头一愈合立刻就想逃离安吉尔斯。她很可能是看出他眼中的恨意，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发问，或许该到对她全盘托出的时刻了。如果任何人有资格得知真相，肯定就是黎莎·佩伯，毕竟当初救活他的人可是她。
虽然后来他有好几度希望当初她让他死了干脆。
黎莎深吸口气。要来了，罗杰心想。
“我怀孕了。”
罗杰眨眼。他很容易就会忘记自己不是唯一生活上有难题的人。“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要告诉我。我只希望是小孩出生之前。”
这下轮到黎莎眨眼了。“阿曼娃告诉你的?”
“我又不笨，黎莎。”罗杰说，“吟游诗人会听说洼地所有谣言。你以为我会没听说这事儿?我一听说此事，眼中立刻满满都是你怀孕的迹象。你脸色苍白，早上根本不看食物。老是在摸肚子。每次仆人端没有全熟的肉给你就会皱眉。还有情绪起伏。黑夜呀，我以为本来的你就已经够情绪化了。”
黎莎嘴巴抿成一条线。“你为什么都不吭声?”
“等你什么时候信任我，”罗杰说，“不过我想你不信任我。”
“我现在就信任你了。”黎莎说。
罗杰挂上无奈的表情。“你现在信任我是因为镇上有一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而你觉得没办法继续隐瞒太久了。黑夜啊，就连阿曼娃都知道了!她告诉我的时候，我还得假装震惊呢。”
“你为我欺骗你的妻子?”黎莎问。
罗杰双臂抱胸。“当然。你以为我和谁站在同一阵线?我爱阿曼娃和希克娃，但我又不是天杀的洼地叛徒。你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也不想想我早点知道的话能帮忙出点主意。我本来可以让你成为怀下克拉西亚王室继承人的英雄的。结果你却让所有人以为你怀的是藤蔓王座的子嗣。我知道林白克家族发现被你耍了之后会怎么对付你吗?会怎么对付孩子?”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黎莎说，“我已经跟汤姆士坦诚了。”
“黑夜呀，”罗杰说。“这倒解释了他最近的行为。我本来希望只是因为皇室不喜欢新娘怀孕的婚礼。”
“我伤害了他，罗杰，”黎莎说，“他是个好人，我让他心碎。”
罗杰差点噎到。“你现在还担心他?恶魔都快来了，而你还在担心汤姆士的感觉?”
黎莎拿起隔壁座位上的布鲁娜披肩，像是隐形披风般紧裹在身上。“我在担心一切，罗杰。我自己、我的小孩、洼地。太多的事情要担心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只知道不能继续欺骗下去。很抱歉之前不信任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羞于启齿。”
罗杰叹气。“别把对我的罪恶感加到你要担心的那堆事情里。我也有重要的事情没告诉你。”
黎莎抬头看他，语气转为严肃，像是听见隔壁房间摔烂东西的母亲。“什么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晚上，”罗杰说，“杰卡伯和我被带到诊所的那天。”
黎莎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当晚她和吉赛儿花了好几个小时修补包扎他的伤口。他很幸运地活下来了。
“是杰辛·黄金嗓干的。”罗杰说，“当时他还不是公爵传令使者，只是个被我打断鼻梁的大混蛋。后来他和他的学徒开始跟踪我与杰卡伯，看我们表演，然后，有一天晚上，他们抓到我们落单。把杰卡伯打死，逼我眼睁睁地看着，然后又想打死我。幸好巡逻人员刚好路过。”
黎莎脸色一沉。“我们不能放任此事不管，罗杰。”
罗杰笑。“加尔德也这么说。”
“你竟然先去告诉了加尔德?”黎莎几乎是用吼的。
罗杰瞪着她，直到她双眼低垂。“我会去找汤姆士。”她终于说。“我是事发当时的证人。他会听我说。”
罗杰摇头。“你不能去找他。我怀疑汤姆士此刻会有心情提供你我任何一点点帮助，而你要找他帮忙的事情堪称世间麻烦之母。”
“为什么?”黎莎问，“把杀人犯关进牢里为什么会是大麻烦?”
“因为杰辛·黄金嗓是詹森总管的侄子。”罗杰说，“城内所有官员的薪资都要经过他签核，少了他，公爵家族成员就连袜子也找不到。指控他就和指控林白克一样。再说你有什么证据?唯一的人证就是我。只要轻弹手指，杰辛就能找到一千个人证实他当天晚上身处何处。”
“所以你打算让他逍遥法外?”黎莎问，“这可不像你，罗杰。”
“我不打算让任何人逍遥法外，”罗杰说，“只是说汤姆士在这件事情上不站在我们一边。”
他轻笑。“我以前常幻想让亚伦去将他踢下悬崖。人们以为他是解放者时，自然不会计较这种事情。”
“杀人向来不是答案。”
罗杰两眼一翻。“不管怎么样，最好暂时保密。只要我们没有行动，黄金嗓就得担心我们会干什么。只要我们采取行动，他就可以进行反制。”
“如果我们根本动不了他，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黎莎问。
“他不担心刑责，”罗杰说，“但就连他也不想与吟游诗人工会和乔尔斯工会长为敌。乔尔斯亲眼看到我殴打杰辛，也听到他威胁我。他是唯一证词有力的证人。”
黎莎叹气。“这趟旅程会很有趣。”
“这么说太含蓄了。”罗杰拿出他的空酒袋，摇一摇。“你家里有比茶更烈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