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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奥瑞坎国王的懊恼

但那些人扔的并非什么重物。它们从轿子顶部和侧边弹开,保镖和轿夫都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无论那些人扔的是什么,总归是柔软、无害的东西。克莱莉尔看见其中一个扔过来的物体砸在路面上,她得以看清这些物体到底是什么。
“他们扔的是纸团?”
“不是,是请愿书。”瓦兰妮冷笑一声,“他们希望自己的小小委屈能让国王知道。别担心,王宫大门的守卫会捡起这些纸团,把上面的名字记下来。”
“这是要给扔请愿书的人记过吗?”克莱莉尔刚问完,就知道不可能会这样。
“当然不会!只是为了进一步联系那些扔请愿书的人,看他们是不是来捣乱的。”瓦兰妮说,“有一小撮人一直在煽动闹事,但大多数人还是拥护市长的。”
“你应该说‘拥护国王’。”克莱莉尔说。瓦兰妮没有回应,故意避开了克莱莉尔的目光。
克莱莉尔心想,这不是她该管的事。就让那些人明争暗斗去吧,反正她很快就能逃离这座城市,并在一周内回到大森林里。如果边境巡防队一直存在的话,她会在一两年后加入其中,届时她将已经成为一名素质过硬的猎手和林间向导。但要是出于什么愚蠢的政治原因,边境巡防队因为没了政府资助而解散或废除的话,那也没办法。到时候,她依旧会坚守猎手的老本行,努力靠自己的力量,继续边境巡防队未竟的事业,如照料森林、在林间栖居的动物,以及那些前往森林旅居的男男女女。从清扫长满杂草的小径、保护小鹿不受盗猎、保护旅行者不受狼和熊的攻击,到消除那些大量繁殖却危害森林生态平衡的物种,“照料”一词几乎可以概括她所从事的一切活动。
这时,一道阴影投在轿子上。克莱莉尔迅速抬头,鼻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她熟悉这道阴影的形状,也能闻到投下这道阴影的大树的气味。克莱莉尔不顾瓦兰妮的阻拦,身体前倾,一把拉开了轿子的门帘。
他们此刻正置身于皇家花园之中,沿着一条微微上倾的路前行。橡树夹道,成片的树荫在头顶上遮天蔽日,脚下不时传来保镖和轿夫们踩在橡子上的声音。
橡树后面是成片的草地,草地上点缀着白花,此外还种着白桦树、花楸、乔木和山毛榉,外围以红砖为界。与城里冰冷的石头相比,这里的景色简直就像是一份暖心的见面礼。
皇家花园一直绕着王宫山向远处延伸开来。一头成年雄鹿抬起长着鹿角的头,看着克莱莉尔一行人。不一会儿,和它在一起的六七只雌鹿与半大的小鹿也抬起头来。它们对人保持警惕,但又没有反应过度。克莱莉尔清楚,这些鹿不是用来猎杀的,而只是皇家花园里的装饰,又或许是用来抑制杂草过度生长的。
“小姐,把帘子放下!”瓦兰妮再次提出抗议,“这样有失体统!”
“我不在乎。”克莱莉尔呼吸着干净、轻柔的空气,尽情感受着其中夹带的泥土和树木的芬芳,甚至连自然的腐烂气味也令她享受不已。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感受着风雨曾在这座花园里留下的气息。
瓦兰妮又嘟囔了几句,但克莱莉尔根本不为所动。她全然沉浸在这景色之中。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有了强大的心理承受力。
一名王宫大门守卫从轿子旁经过,警惕地审视着克莱莉尔。克莱莉尔从未见过这名守卫,但她知道,在这名守卫的眼里,像她这样拉开帘子向外看的人一定是个怪胎。守卫最终什么也没说,后退两步,以免挡住她的视野。
这条路想必就是瓦兰妮所说的“国王路”。它先是向右来了个急转弯,然后开始沿着足有六层楼高的王宫山向上延伸。接着,这条路又先后向右边和左边蜿蜒,最后又向后拐了回来。皇家花园一直伴着王宫山的盘山路向上延伸,护墙的间隙中长满了黄白相间的野生星星花。埃斯特维尔镇上没有这种花,因为那里的气候不适合这种花生长。克莱莉尔不禁想,这都快要入秋了,即便在拜里塞尔城里,这些花开得也够晚的。
上坡时,前方的一对轿夫娴熟地移到后方,协助一直在后方的轿夫们保持轿子平稳。虽然国王路并非十分陡峭,却足以对轿夫造成麻烦。有那么一瞬间,克莱莉尔差点想跳下轿子,自己走路。但她转念一想,瓦兰妮可能又要因此开始说教,甚至连她母亲加西尔也会不高兴。通常情况下,除非有损自己的利益,否则加西尔并不关心礼节之类的东西。如果克莱莉尔一人下轿走路而连累所有人不得进宫的话,那加西尔将失去进宫观摩泪滴石的机会,由此无疑会引发一场家庭风暴。对于克莱莉尔而言,不值得冒这样的险。
众人终于抵达王宫山的最高点。国王路的尽头是一幢巨型的护卫楼,从王宫高高的白墙上伸出来。还没等人邀请,甚至没等轿夫放好台阶,克莱莉尔就从轿子里爬了出来。
金匠行会的保镖们排成四排,开始巡视四周的环境。克莱莉尔注意到,他们此行总共带了四十名保镖,这对于只有三个人的出行来说未免显得太过大张旗鼓。此外,她还察觉到保镖们有某种紧张感,仿佛除了仪式性地护送他们进宫外,还肩负着什么其他的责任。
护卫楼前有一条窄而深的壕沟,其上架着一座桥,桥上站着六七名皇家护卫。事实上,这条壕沟看上去并不太像是一条简单的壕沟,倒像是一条黑暗的裂缝,可能一直从王宫山深入到海平面上。桥上的皇家护卫像古兰妮队长一样穿着同等长度的锁子甲,披着红金相间的外套,头戴黑铁头盔,手持长柄斧,腰间佩剑。克莱莉尔注意到,王宫的围墙之上有十来名皇家护卫密切观察着下方的动静。他们像边境巡防员一样手持短弓,仿佛随时可摆开拉弓的阵势,弓上却没有搭着箭。护卫楼的拱形铁闸门后,有更多的皇家护卫把守。克莱莉尔还注意到,这扇铁闸门只拉起一半,高度正好到达护卫头顶,随时可能被放下来。
所有这一切营造出了一种高度的不安氛围。自从国王不问政事后,这些事务应该都是古兰妮队长在打理。克莱莉尔不禁又对他们家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保镖进宫而感到好奇。
“克莱莉尔,你走前面。”加西尔一边说,一边带着皇室成员的优雅从轿子上走下来,“你父亲和我会跟在你后面,你给国王的礼物呢?”
克莱莉尔环视四周,搜寻着负责抬送金边鱼缸的轿夫的下落。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尽管她大费周章才搞到这些鱼,但事先竟然忘记检查这些鱼是否被带上了路。想到这里,她不免一时慌了神。突然,她瞥见两名轿夫,他们用杆子吊着鱼缸,两人一起抬着,这只鱼缸看上去像坐着轿子一样。鱼缸外面裹着一层金布,以遮挡缸中的内容物。
“请把鱼缸抬过来。”克莱莉尔朝那两名轿夫挥手喊道,“交给皇家护卫……哦,他们来了!”
古兰妮告诉过她,除了克莱莉尔自己和她父母外,其他人一律不得进入王宫。皇家护卫会接过礼物,并在王宫内负责向国王呈递礼物。其他所有人必须在护卫楼门口等克莱莉尔一家人。
在众多金匠行会的保镖与仆人中,只有瓦兰妮一人想陪在克莱莉尔身边。她跟在克莱莉尔身后,准备随着主人一起过桥。但她刚走了几步,守在护卫楼大门处的古兰妮队长就站了出来,一手抓住瓦兰妮的肘部。她让瓦兰妮原地转了一圈后,又让瓦兰妮回去和轿夫们留在门外,整个场景看上去就像是古兰妮在引导瓦兰妮跳乡村舞步。这一连串动作太快了,以至于瓦兰妮根本没时间气得大叫大嚷。
“女士,只有国王邀请的贵宾才能入内。”古兰妮提示道,“克莱莉尔小姐、加西尔女士和哈尔文先生,我代表国王陛下欢迎你们的到来。”
“哦,我不是有意——”瓦兰妮赶紧解释道。
“你最好还是在这里和其他人一起静候。”古兰妮说,“我们会给你们准备点心。”
克莱莉尔注意到,古兰妮的话在保镖和轿夫之中引发了一阵欢呼雀跃。即使随从们只能在门外等候,王宫对于他们还是颇为大方的。
古兰妮领着克莱莉尔一家人穿过护卫楼。在此过程中,克莱莉尔发现过道上方有各种各样的杀人洞。从每个洞口周边新鲜的烧焦痕迹来看,以及从洞口下方垫石的划痕推测,这些杀人洞不久前刚被人测试过。一行人刚穿过铁闸门,就听见背后传来闸门缓缓放下的声音。
“队长,这是要有麻烦吗?”哈尔文问道。克莱莉尔心想,父亲一定颇为紧张。加西尔既没在意放下的闸门,也没关注丈夫的提问,只是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最后,他们来到一扇金属门前,门上因为布满众多咒契符号而发出微光。
“我们总是未雨绸缪。”古兰妮笑着说,边说边挥了挥手,“这样总比被打得猝不及防要好。”
在这扇门前,古兰妮在空中画了一个咒契符号,但这又是一个克莱莉尔所不认识的符号。古兰妮振振有词,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在她的召唤下,门上的咒契符号发出的光越来越强。最后,半扇门在咒契魔法的驱动下打开,正好让四人鱼贯而入。他们刚穿过这扇门,就听见身后传来门合上的声音。众人来到一间八边形的护卫室,其中七边各安着一扇橡木门。这些门都以青铜和银来装饰,分别表现着古国的不同场景。克莱莉尔从中辨认出了城墙、珂睐族人生活的冰川、一座建在岛上的房子、拜里塞尔城、随处可见的乡村场景,以及一座茂盛的林子。
一名皇家护卫守在装饰着城墙、引水渠和拜里塞尔城房屋图案的橡木门前。见古兰妮过来,他朝克莱莉尔一行人鞠了一躬。
“啊,卡里亚姆你好。”古兰妮说,“加西尔女士和哈尔文先生,有人会陪同你们前往上厅,而我则会带克莱莉尔小姐去见国王。”
“什么?”加西尔的音量突然高了八度,“我们俩不能见到国王吗?”
“恐怕不能,加西尔女士。”古兰妮说,“国王年事已高,不宜被访客占用太多时间。他已答应接见克莱莉尔小姐,并收下她呈递的礼物。但这仅仅是出于传统,没别的意思。”
“我要求见国王。”加西尔说,“我们毕竟是表亲。”
“陛下下达了严格的命令,没有任何变通的余地。”古兰妮说,“不过,为了弥补你此行见不到陛下的遗憾,你将在上厅见到许多陈列物品。我敢打赌,你一定会想见识一下的。”
“什么物品?”加西尔问。
“应该是与你的一个艺术作品相关的物品,以泪滴石制成的盐瓶和托盘。”古兰妮回应道。
“啊!”加西尔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饿着肚子的人终于吃上了食物。
“此外还有一个同样由泪滴石制成的水壶。”古兰妮继续道,“不过这件作品还不是成品,因此不能承载咒契符号。”
“不是成品?”加西尔问。现在的她因为注意力集中而全身僵硬,就像一条狗嗅到了狐狸的气味,“我不知道……我必须……我必须见识见识!”
“卡里亚姆现在就带你去。”古兰妮说,“克莱莉尔小姐,请这边走。”
虽然她看似并未做出任何动作,但是那扇装饰着珂睐族冰川的门缓缓打开,又是恰好能容下克莱莉尔和古兰妮两人进入。门后是一座狭窄的楼梯,宽度虽然能使两人并肩同行,但克莱莉尔的肩膀一直蹭着墙壁。按理来说这里应该一片漆黑,毕竟石室内一扇窗户都没开,可墙上布满了咒契符号。随着克莱莉尔的靠近,这些符号发出的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当克莱莉尔经过后,符号发出的光又黯淡下去。
“我们要去的是安放着宝座的地方吗?”克莱莉尔问,“或是雄伟的大厅?”
“不是,”古兰妮说,“我们要去北墙的城垛上。每到下午,若是天气暖和,国王就会从那里眺望大海。我们很快就得暂时停下来一会儿,你到时可别太惊讶。”
古兰妮话音刚落,她们就来到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的两扇门分别通向左右两侧,楼梯则继续向上延伸。这个房间里空无一人,仅在一角摆放着一把光秃秃的木椅。房间四周的墙壁涂了石灰,并被粉刷成了浅黄色。
“请在椅子上就座吧,”古兰妮说,“只需要几分钟。”
克莱莉尔坐在椅子上,看着古兰妮。
“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国王的一名贴身护卫必须对你进行全身搜查。”古兰妮说,“它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咒契派来的信使。搜身时间不会太久的。这不,它来了。”
克莱莉尔上下打量着楼梯,却没能看到任何东西。但她很快注意到对面墙上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波纹。波纹源自地板,不断向墙壁延伸。小小的咒契符号在克莱莉尔的注视下越聚越多,并渐渐呈现出某种轮廓,大约八英尺长、四英尺高,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慢慢地,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克莱莉尔看清了,那是一个有点像猫的东西,但比猫的体形更大,还有着华丽的尾巴。
这个咒契影像的轮廓发出明亮的光,就像镜面反射着阳光。一个由咒契符号组合变成的影像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仿佛为了使自己彻底清醒,它抖了抖身子,还张开了那张长着利牙的血盆大口。克莱莉尔暗自希望,这个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影像只是在打哈欠,而不是期待着接下来会有一顿美餐。影像比坐着的克莱莉尔高大,就在它抖动身子的同时,变得愈发清晰。明亮的光转为某种类似于甜酒的颜色,背和两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克莱莉尔大气也不敢出地坐在椅子上,极力克制着想去袖子里掏匕首的冲动。面对这样一个咒契影像,她怀疑任何正常的兵器都派不上用场。
影像终于打完了哈欠,呈三角形的平面头部探向克莱莉尔。它从克莱莉尔的左腿开始,一直嗅完她的躯干,接着嗅她的左臂。当它嗅到她的袖子时,它停了下来,伸出一只巨大的爪子,精准地将她的袖子一把挽起,藏在其中的小匕首露了出来。
“我说了不准带武器的。”古兰妮冷静地斥责道。影像再次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可怕的尖牙,克莱莉尔紧张得屏住呼吸。这时,影像前倾,一口咬住克莱莉尔匕首的手柄,将匕首从鞘里拔了出来。克莱莉尔以为影像会将匕首交给古兰妮,让古兰妮查看,然而,它只是仰头将匕首整个吞了下去,并露出一副非常满足、没有任何不适感的表情。
“什么……我还能拿回我的匕首吗?”克莱莉尔小声问。那把小匕首制作精良,这世上很难再找到第二把。
“应该不行了。”古兰妮说,“我其实也不太知道武器被咒契影像吞下后会怎么处理。你没有携带其他武器了吧?”
克莱莉尔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生怕激怒影像。它依旧继续在她全身嗅来嗅去,嗅了很久她无意之中紧握着的拳头。它推了推克莱莉尔,示意她打开拳头,然后久久地嗅着那些仍在愈合过程中的伤口。接着,令克莱莉尔大感吃惊的是,影像竟然舔了她的伤口两下。一阵剧痛如过电般由掌心传到她的手臂,再传到她的前额。克莱莉尔痛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影像的动作还没完。它起身将两只爪子分别搭在克莱莉尔的左右两肩上,用舌头舔了一下她前额上的咒契符号。
克莱莉尔感觉自己不只是被舔了一下,而是突然沉浸在咒契的世界里。一瞬间,她眼前出现了海量的咒契符号。等这些符号迅速消失后,影像坐回原处,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于家猫表示满足的呼噜声,但比家猫的呼噜声要大得多。与此同时,几乎透明的小小咒契符号从它的嘴和鼻子里冒出来。
“我还从没见它舔过谁。”古兰妮饶有兴趣地说,“我猜可能是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但不管怎么样,它已经通过了对你的搜身检查。我们可以走了,还要再上三层楼。”
克莱莉尔站起身,跟在古兰妮身后。她刚走了三四级台阶,就注意到那个影像已经跟了上来,它的大爪子踩在石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它……通常会跟上来吗?”克莱莉尔问。
“每个影像都不同。”古兰妮说,“有的喜欢走来走去,有的却只待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它们都是古老的影像,卡尔格林老师说,它们是一种更高形式的艺术,只不过现在迷失于我们这个年代。”她边说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走上台阶,克莱莉尔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
“但它肩负着咒契赋予的责任,”克莱莉尔接着说道,“不仅要替国王守门,还要抓老鼠。”
“是的,有的咒契魔法师制造的影像,远不如这些影像强大,而且也存续不了那么久。这些影像都已经好几百岁了,它们的法力到现在还跟最初时一样。我们到了。”
古兰妮用钥匙打开一扇普通的木门。刚进门,海风便迎面扑来,整个露台都沐浴在阳光中。门后的一名皇家护卫暂时收回了手中的战斧,为她们让路。
“一切正常吗,欧奇伦?”古兰妮问道。
“一切正常,”护卫确定道,“陛下正在品茶。”
“拜托,不会又要搞什么茶道仪式吧。”克莱莉尔嘟囔道。古兰妮微笑着,示意克莱莉尔独自上前。阳光照得克莱莉尔睁不开眼睛,她赫然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堵高墙上的城垛之中。下面就是临海的悬崖,海浪拍打着悬崖,发出有规律的声音,仿佛一面被蒙住的鼓。前方大约四十步以外的地方还有一座塔,但克莱莉尔根本无心远眺,因为奥瑞坎国王就坐在前面一把垫着厚坐垫的椅子上。
他的身材比克莱莉尔预想的更矮小,人看上去也更加沧桑。他头戴一顶金红相间的小帽,前额露出咒契符号,几缕全白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长长的胡子在海风的吹拂下飘到肩上。他的皮肤红润而有光泽,鼻子又长又尖。他看着克莱莉尔,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看上去疲惫不堪。
“过来,孩子。”国王边说边将手中的茶杯递给身边的仆人。这位仆人身着金红相间的制服,站在国王椅子背后。一直跟在克莱莉尔身后的影像走上前去,蹲在国王脚边,国王脸上浮现出一丝爱怜的笑容。克莱莉尔注意到,这个影像的体形变小了一些,就像一只猫科动物。
“它们能认出自家人,”奥瑞坎国王说,“但我觉得你的外表看起来更像阿布霍森族人,而没有继承我表妹——也就是你外婆的血统。”
“陛下,恕我从未听说过外婆的事。”克莱莉尔走上前去,向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啊,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国王说,“许多优秀的人都早逝,只有像我这样的老骨头才活了这么久。画呢?”
“什么画?”克莱莉尔刚要追问,只见那位接过国王茶杯的仆人默默地向国王递过一幅画。这应该就是国王口中所说的画。国王接过画卷,缓缓地将它打开,一双饱受关节炎折磨的手几乎拿不住画卷。
他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地打开画卷。这幅画工精美的作品展示的是一名女性,她身披铠甲,站在城墙上,一脚踏在炮台上,正在向远处眺望。“你去站在那里看看。”
“遵命,陛下。”克莱莉尔回复道。她走上炮台,转身向古兰妮投去一个迷惑的眼神,但没有得到古兰妮的任何回应。
“小古,把你的头盔给她,”国王喊道,“否则看不出来。”
古兰妮摘下头盔,递给克莱莉尔。
“只是为了看看你是否像某个人,”古兰妮小声说,“比如画中那个。”
“不是的,”国王虽然年事已高,但听力显然还挺好,“为了看看你是否就是画中人。”
“哦。”克莱莉尔终于懂了,她接过并戴上古兰妮递来的头盔。
“就这样,再转过去一点!”
克莱莉尔模仿着画中人的动作,向海平面眺望。远处有一艘大型运输船,比她以前从家中的屋顶花园看到的东岸的渔船更大、更高。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喘息声,她不禁回头。只见国王在仆人的搀扶下从椅子上起身,走上前来,希望能将克莱莉尔看得更仔细一些。此刻,国王正将画卷递给古兰妮。
“我觉得她不像,”他说,“但我老眼昏花,也可能是因为我故意不想看到吧。小古,你来替我看看吧。”
古兰妮双手将画卷在眼前展开,避免画卷被海风吹得飘来飘去。她凝神看了克莱莉尔一会儿,接着卷起画卷,递还给仆人。
“她和画中人的确不一样,陛下。克莱莉尔不可能是塔茜尔公主。”
“好,好,那就还有希望。”国王说,“看来你们家族的人也时不时地看错事情,对吧,小古?”
“也算不上完全看错。”古兰妮说,“珂睐族能够预见许多未来的事情。有些比较清晰,可能在现实中发生。有的则取决于一定的条件……”
“陛下,我能下来了吗?”克莱莉尔边问边摘下头盔,将头盔递给古兰妮。
“可以了,孩子,可以了。”国王坐回椅子上,“我虽然庆幸你看上去不太像我的孙女,但我并没有任何恶意。”
“珂睐族人为你画了一幅未来之画吗?”克莱莉尔问,“画里的是塔茜尔公主站在这堵城墙之上?”正如王国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也对那些住在冰川的预言家充满兴趣,却从未接触过他们,甚至不太了解他们有什么能力。
“是啊。”国王说,“那幅图就是他们在冰川里看到的塔茜尔公主。她终有一天会站在你刚才所站着的地方,终有一天会成为皇后,而且她越早意识到这一点,就越可能早点儿回来!”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克莱莉尔问。
“谁知道呢?”国王面露苦色,“哼!我早就不愿想这一切了!我的茶呢?”
“陛下,刚沏好的新茶很快就会端来。”仆人平静地说。他扭头看向西塔,那边的门突然被另一名仆人推开,这名仆人快速走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茶壶和茶杯。克莱莉尔非常开心地注意到,托盘上面只放着一个茶杯,显然是只给国王一个人品茶用的。
“我们彼此已经见过了。”国王说,“我听说你给我带了几条鱼作为礼物,我觉得自己也该给你些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比如金匠们趋之若鹜的那只盐瓶,鬼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喜欢那样的东西。”
克莱莉尔摇了摇头,脑子飞速地转了起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向国王献礼这件事竟然还能带来这样的好处。她讶异于母亲竟然没让她主动向国王索求那只盐瓶,但或许加西尔并未想过国王会主动提出以礼物相赠。
“我……我希望你……能拨给边境巡防员一些钱,使他们的工作得以维持下去。”克莱莉尔说,“这样他们就能继续照料大森林和其他所有的林子——”
“不行,不行。”国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长长的胡子从这边被甩到那边,他甚至还噘起了嘴。“我不想为任何那样的事烦心。五十年前我处理过太多这样的事,早就受够了!这些事本该由塔茜尔替我打理。她是个好女孩。我现在就等她回来接手我的工作。我敢保证,她一定会回来的。或许再过一周,她就会站在那里……”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陛下。”仆人抚着国王的背,同时向克莱莉尔投去警告的眼神,“先把茶喝了吧,很快就会感到好些的。”
“我不想喝。”国王喊道,“我真的生气了。你这个小女孩,换个合理的礼物让我送你吧。”
“我刚才已经提出了一个合理的请求。”克莱莉尔回应道。
“别跟我贫嘴!”国王断然道,“你想气我死吗?”
“或许你需要一些刺激。”克莱莉尔感到胸腔里的怒气正在升腾,“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基尔普和像他一样的人为所欲为吗?”
“那是塔茜尔要处理的事,不是我。”国王嗫嚅道。他深深地低下头,看上去像一个忧郁的孩子。“她早该回来摘下我的桂冠。就让塔茜尔去应付基尔普、行会和那些请愿者吧,我只希望过安宁的生活!我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安宁的生活!”
“那你知道当你在这里一边眺望大海一边喝茶时,拜里塞尔城和整个王国的人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克莱莉尔问。
“我不在乎!”国王快要哭出声来,“我已经过了太久忧国忧民的生活,早就不想再问世事!为什么一切都要靠我?小古,把那只盐瓶给她!什么东西都行!让她走!”
“我真为自己身为你的后代而感到羞愧。”克莱莉尔每说一个字,就提高一点儿音量,最后几乎朝国王吼起来:“如果你没有国王的担当,就不配坐在国王的位子上!”
“克莱莉尔小姐,随我来吧。”古兰妮凑到克莱莉尔耳边,用非常轻柔的语气说,“切记,他已经很老了。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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