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进宫
第二次来学院时，这里已不像上次那样使克莱莉尔不知所措，因为她知道，用不了几天，她便再也不用来这里。事实上，这个早晨最煎熬的要数和瓦兰妮一起去学院。瓦兰妮一路上对那些无良的日工和他们对克莱莉尔发起的袭击说个不停，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克莱莉尔手上的伤，即使这些伤已经结痂，克莱莉尔还戴着薄如蝉翼的母鹿皮手套，这双手套比拜里塞尔城里的石头还要洁白。
今天的第一节课“体力活动及武术美学实践”让克莱莉尔感觉不错。课上讲授的内容以美学居多，老师指导学生们练习秋收节时即将表演的舞蹈。丹妮玛也在上这节课。她立即走到克莱莉尔身旁，问她前天发生的事，毕竟有关这件事的谣言已在城里传开了。克莱莉尔坚持用官方说辞，称自己被一帮心怀不满的工人袭击，而丹妮玛看似也对这套说辞毫不怀疑，这证明这类袭击事件远比克莱莉尔想象的常见。这么看来，增派保镖的确是必要的。
与第一节课相比，第二节课“书信、报告、令状、账单等正式文件写作”就显得枯燥得多，主要是因为阿伦佐也在上课。一见克莱莉尔走进课堂所在的第二大厅，阿伦佐就凑了上来，一脸坏笑。
“克莱莉尔小姐，你还好吗？”他边说边夸张地来了个深鞠躬。
“好得不得了。”克莱莉尔回应道，边说边向最近的空课桌走去。阿伦佐挡住了她的去路，克莱莉尔不得不停下来，用炽热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的手受伤了。”阿伦佐说，“那些讨厌的贫民窟叛乱分子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克莱莉尔点点头，从他身旁绕过。阿伦佐跟了上去，原本的一脸坏笑此刻变成了完全发自内心的微笑，一口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可怜的小贝拉提尔肩膀被夹了。”阿伦佐继续道，“我听说这可不是因为什么恶作剧。”
克莱莉尔眯起眼睛，感到体内的一股愤怒正在升腾而起。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右手就已伸进袖子，准备掏出藏在那里的小刀。随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非常缓慢地作了个深呼吸，默默地数到三。发觉自己的愤怒还未完全平息下来，她又接着数了一轮。这是古兰妮的书上记载的方法，要她想象愤怒正顺着鼻息排出体外。
“他可以说是非常幸运了。”阿伦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随你怎么想。”克莱莉尔冷淡地回应，她知道真相并非像众人说的那样。丹妮玛没在她面前提起贝拉提尔的事。克莱莉尔清楚，要是丹妮玛知道小贝受了伤，一定会过问他的伤势。显然，在大家之前听到的流言蜚语中，贝拉提尔并不在袭击的事发现场。但现在由于阿伦佐提起了这件事，因此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在盯着他和克莱莉尔，急切地想听到最新的八卦。
为什么阿伦佐会知道贝拉提尔受伤的事呢？而且还知道他受的是肩伤？
“请你让我在位子上坐下，就快要上课了。”
阿伦佐扬起眉毛，假装一副吃惊的样子。
“克莱莉尔小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学习了？我没想到你竟然上课这么认真，那我又有希望了。”
“什么希望？”克莱莉尔不屑地问。她体内的愤怒再次升腾而起，却被她强压下去。她不断地进行调整，直到呼吸恢复平稳。
“希望是一种奇妙的东西。”阿伦佐说。语毕，他转身走开，但只走了几步，就站在原处扭头说道：“我们可以在今天的晚餐时详谈。”
“我可没那个时间！”克莱莉尔故意提高音量，引得其他一些同学开始犯嘀咕。她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径自坐在最近的课桌旁，从学院仆人事先摆放在桌上的三四支羽毛笔里选出一支，蘸上墨水，在便条纸上写写画画的同时努力保持镇静。
“我能驾驭自己的脾气。”她在纸上写道，“我能驾驭自己的脾气。”
正当她准备第三遍写下这句话时，授课老师走进教室。这位中年男子的衣袖上还沾着墨渍，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看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克莱莉尔注意到，他的前额上也有咒契符号，但他的符号并没有完全被脸上涂的粉盖住。中年男子路过克莱莉尔时，停下来，向她做了个自我介绍。就在他弯腰鞠躬时，克莱莉尔迅速将课桌上的便条翻了个面，以免被老师看见。
“克莱莉尔小姐，我是卡尔农老师，”中年男子说，“本职工作是抄写员，偶尔兼任讲师。欢迎你来到学院！”
他的致意基本上只是走个过场。还没等克莱莉尔回应，中年男子就径直走到大厅前方的讲台，打开一本书，大声说道：“请大家翻看第五十二至五十五页，阅读《赫里伯特带有误导作用的书信》，边读边带着批判性的思维思考，读完后我们一起讨论。”
克莱莉尔发现，这本书和其他两本书一起就放在课桌里。她打开书，开始阅读。虽然是在看这些文字，但她既没有看进去，也没有努力理解书信的内容。她一直在想阿伦佐说“我们可以在今天的晚餐时详谈”这句话的意思，还琢磨起他是否擅长使用弩，以及有多好的水性。她还在想从卡尔格林那里获得报酬、然后逃离拜里塞尔城的事，她该在觐见国王的几小时内说些什么，再次遇到肆行魔法生物阿兹米尼尔的可能性，以及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她又该做些什么……比起撰写带有误导性质的信件，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有待她解决。
但她还是得耐着性子听完有关这些书信的讨论，并需要亲自练习写一封信件，而完成这些事所用的时间看似要远远长于两个小时。等卡尔农老师一宣布下课，克莱莉尔就飞似的离开教室，一部分原因是她想避开阿伦佐，另一部分原因是她再也不想被困在这间教室里了。
丹妮玛跟着她匆匆跑出教室，终于在学院前门追上了克莱莉尔。
“克莱莉尔！阿伦佐说小贝受伤了？他没事吧？”
“他没事。”克莱莉尔神色匆匆。经过一小会儿的思考，她又补充了几句：“至少据我所知，他的确是受伤了……但正在恢复阶段。”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也被袭击了吗？”
“我现在不方便说。”克莱莉尔说，“抱歉！我得走了！”
她冲出学院大门，瓦兰妮早已等在门口。与上次鼓动克莱莉尔留下与同学们吃午餐不同，这一次，瓦兰妮迫不及待地想带克莱莉尔回家。
“我们得赶紧了，克莱莉尔小姐。”她说，“你得梳妆打扮，我会尽可能地帮你补妆。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妆容持续到今晚！要是有人早点儿告诉我就好了！”
“告诉你什么？”克莱莉尔不高兴地问，海伦、利奈尔和一名新保镖紧跟着克莱莉尔冲到街上。这名新保镖名叫雷文，是一位看上去很难对付的女性，比他们的年纪都长。
“你今晚要去市长家用餐呀。”瓦兰妮说，“见完国王后，就直接从王宫走，中途不用先回家。”
“明白了。”克莱莉尔无奈地说，“我是一个人去，还是和父母一起？”
“哦，当然是和加西尔夫人及你的父亲同行。”瓦兰妮东拉西扯，“你知道的，能够被市长邀请去做客，这可是一种荣耀。但鉴于你父母的身份，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然了，要是晚餐时间能改到明晚就更好了，这样我就能……”
瓦兰妮突然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然后用一种更加小心翼翼的口气说道：“我真心希望国王不会久留你。但像他那样一个疯子，谁能说得准？”
“够了！”克莱莉尔打断道。
瓦兰妮固执地看了克莱莉尔一眼，但在接下来匆忙赶路时都没有再说话。克莱莉尔注意到，山脊上的石头花园刚被整修过，损坏的石阶周围还架着木质框架，用来帮助新修的地方成形。
家里的仆人已经乱成一团，门外是一些由金匠行会派来的新保镖，后院还有几顶轿子和几名挑夫候驾。显然，克莱莉尔和父母不能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地走着去王宫，又或者他们不能这样去赴市长之约。瓦兰妮推着克莱莉尔上楼去换衣服，边推边念叨着市长的晚宴邀请。艾米诺夫人为她定制的新礼服送来得正是时候。瓦兰妮为克莱莉尔重新上妆，再次将她额头上的咒契符号用厚厚的粉遮了起来，又用刷子和一种不知名的轻质石头涂抹均匀。克莱莉尔不得不承认，瓦兰妮的确是个极端胜任的女仆，但她同时还是基尔普派来的奸细，不可掉以轻心。
一小时后，梳妆完毕的克莱莉尔走下楼来。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顶着这张修饰过的脸的另一个人。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起来，又突然记起这样会破坏瓦兰妮为她精心化上的妆。她身穿至少五件丝绸长衣，但它们轻得几乎让她感觉不到。但她得承认，在拜里塞尔城这样湿热的环境中，这些轻质衣服的确比她平常穿的衣服更透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衣袖中藏了一把小匕首。
“你终于好了。”克莱莉尔一走进庭院，早已等在那里的加西尔便这么说。加西尔的装扮与克莱莉尔相似，但她还戴上了一条新的自制的泪滴石项链。此外，她还围着一条点缀着黄金的围巾，并以一枚镶着蓝宝石和钻石的金质别针别好。这枚别针形似一只俯冲而下的鹰，同样出自她之手。“你和瓦兰妮同坐第一顶轿子吧。”
“好的，妈妈。”克莱莉尔回应道，心想今天的母亲看上去的确散发着尊贵的气质。她确实为拥有这样一名集金匠和艺术家身份于一体的母亲而自豪，却也时常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更加平凡、平易近人的人，比如她的姑姑列敏。她心想，母亲其实更适合当她的姑姑：她给的礼物更多，家里更好玩，她个人也有影响力，还不会在自己的侄女身上倾注许多爱和时间。
“小姐？”
克莱莉尔眨了眨眼。只见瓦兰妮正撩起附近一顶轿子的帘子，帘子红色和金色相间，前面还摆着一块踏板，以便人爬进轿子。克莱莉尔从未坐过轿子。在看她来，明明自己可以走路，却被几个人抬着走是一件很蠢的事。但正如古兰妮队长昨晚向她解释的那样，乘轿子或骑马进宫是传统惯例，但通常只有皇家卫队和特别信使才有骑马进宫的特权。
轿子内部上下左右的表面上都铺着起缓冲作用的天鹅绒，这倒让克莱莉尔一时不知该坐在哪里。她爬进轿子，坐在一头，却突然发现座位上有块凹陷的地方。于是，她坐上去，发现这样真的比较舒适。瓦兰妮坐在另一头，抱着她那些化妆用的瓶瓶罐罐，并腾出手将帘子放下。帘子上有一个个小洞，可以方便轿子内的人察看外面的情况。但从外面看来，这些小洞就像是红布上装饰着的一枚枚小金币。不过，克莱莉尔从小洞里也看不大清楚外面的情况，而且小洞也不怎么通风，因此轿子里相当闷热。
“小姐，请尽可能别乱动。”瓦兰妮紧张地说，“我会帮你补补粉，所以请你尽可能保持不动。”
“我尽量吧。”克莱莉尔嘀咕道。她向后一靠，慢慢地转过头去，从其中一个小洞向外看。和瓦兰妮共乘一顶轿子的一大好处就是，这位女仆不会多说话，因为她既不想毁了自己的妆，又不想让克莱莉尔为了回答她而破坏她在过去一小时内取得的梳妆成果。
轿夫共有八人。克莱莉尔听到他们集体哼唱着一种类似于进行曲的调子，既使所有人步调一致，又确保大家能够抬稳轿子。一听到这样的调子，克莱莉尔不禁会心一笑。边境巡防员也会唱起这样的调子，只不过歌词有些粗鲁：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我离开了……哟……呵
再没有遇到如此合适的人……哟……呵
我是否该离开……哟……呵
我曾经爱过另一个人，但我又离开了……哟……呵
真该听妈妈的话……哟……呵
但我还是会离开的……哟……呵
即便轿夫步履平稳，轿子还是难免有一点颠簸和摇晃，而非像乘坐驳船那样平稳。克莱莉尔以前和父亲一起坐过驳船，但并不是特别享受那次出游。那条管道将银矿石从舒耳山矿中运到庞斯特恩进行熔炼，而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庞斯特恩这个炼矿的镇子。庞斯特恩镇在埃斯特维尔镇的最西边，四周都是树林早就被砍伐殆尽的山谷。不过，克莱莉尔的父亲倒是挺喜欢庞斯特恩镇，这或许是因为他在那个镇子上算是个风云人物：不是作为金匠加西尔的丈夫，而是作为银的重要买家。
除了连绵不绝的白石房外，克莱莉尔透过轿子门帘上硬币大小的洞看不到太多东西，甚至连人也没怎么看见，这或许是因为沿路的居民都事先被同行的保镖们清空了。虽然有保镖在，但克莱莉尔还是后悔自己只带了最小的匕首，却没法儿随身携带更大的武器，因为她被逼着脱掉平常穿的靴子，换上了带有银色网眼的软拖鞋。
见没什么可看的，克莱莉尔尽量优雅地扭过头去，以免有损妆容而招来瓦兰妮的抱怨。她暗自希望这是自己第一次坐轿子，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轿子里变得越来越闷，就连最轻微的晃动也让她感觉不那么好受。
她告诉自己，这种机会应该所剩无几。明天，她就会去卡尔格林老师的家，拿到应得的钱并学习伪装术，然后走人。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女扮男装比较好，一是因为她之前这么做过，二是因为这么做根本用不着咒契咒语。克莱莉尔突然想到了咒语伪装术的功效，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如果她靠咒语乔装成男人的样子，那她身体的一部分会不会看上去也带有男性的特征呢？这样，要是真查起来，就连疑心病最重的人也能骗过去。
就在她想入非非时，一种金属碰撞发出的轰响使她猛地惊醒过来。克莱莉尔坐直身子，一手伸进袖子准备掏出匕首，双腿伸向轿子门帘。这时，只见瓦兰妮举起双手，示意克莱莉尔不要反应过度，并大声说：
“小姐！那只是保镖的鞋底与路面上的金属星星相磕碰而发出的声音！”
克莱莉尔的手从袖子里缓缓收回，人却依旧没有放松，她向后一靠。
“什么星星？”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街叫作星光大道。”瓦兰妮说，“这条石板路面上镶着许多小小的金属星星，堪称城市里的一道奇观！”
“原来是这样。”克莱莉尔身体前倾，一手轻轻地撩起轿帘，伸长脖子想一探究竟。因为轿子重心的改变，轿子颠簸得更加厉害，几名轿夫因为不得不调整力道而抱怨了几声。克莱莉尔偷偷向路面看去，的确看见石板路面上镶着许多金属小星星。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它们活像火焰燃烧时迸发的小火星。但与小火星不同的是，这些路面上的金属小星星并不会转瞬即逝。
金属磕碰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克莱莉尔再次透过帘子上的小洞向外望去，除了发现星光大道比大多数城市普通街道至少宽两倍以外，依旧没看见其他太多东西。保镖们不停地驱赶路人，让他们别挡着路。多数路人目送着轿子离开，面露不悦甚至愤怒之色。这让克莱莉尔再次想起了那些“不安分的工人们”引发的“小问题”。在这座人满为患的城市里，除了“可怕的人潮涌动”外，她再也无心关注诸如民生之类的问题。但现在，从轿子里看着外面的行人，她清楚地意识到，许许多多的市民并不乐于见到有钱的金匠及其保镖傲慢地逼迫他们让路。
前方传来了几声叫喊，但只是某种仪式性的致礼，就像他们之前刚到学院时，罗班向学院门卫所喊的那样：“我们是金匠家的人！”
“我们已经到王宫了吗？”克莱莉尔不解，“我还以为王宫脚下会有公园之类的地方。”
“还没到呢，小姐。”瓦兰妮答道，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嘴张得太大，“我们即将走上国王路，那里才开始有防止平民进入皇家花园的护卫把守。”
克莱莉尔皱起了眉，不明白为什么平民不能进入花园。以前在埃斯特维尔镇上，那些性格更加内向的人不喜欢像她一样去大森林，因而经常造访镇里的公园。儿时的克莱莉尔就喜欢上了那座公园，只不过后来将这种喜欢转移到了更原始的森林上。
透过帘子上的小洞，克莱莉尔看见有一大群人密集地聚在前方已经为迎接轿子而打开的大铁门前。这几扇大铁门被高高的铁栏杆围起，栏杆顶部是尖的，从前的镀金现已变得斑驳。
正当克莱莉尔向外望去之际，其中一名衣衫褴褛的女性举起手，用力地扔出什么东西。在她之后，十来个人也相继效仿。
“他们在扔东西！”克莱莉尔一边大喊，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袖子里的匕首。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今天的第一节课“体力活动及武术美学实践”让克莱莉尔感觉不错。课上讲授的内容以美学居多，老师指导学生们练习秋收节时即将表演的舞蹈。丹妮玛也在上这节课。她立即走到克莱莉尔身旁，问她前天发生的事，毕竟有关这件事的谣言已在城里传开了。克莱莉尔坚持用官方说辞，称自己被一帮心怀不满的工人袭击，而丹妮玛看似也对这套说辞毫不怀疑，这证明这类袭击事件远比克莱莉尔想象的常见。这么看来，增派保镖的确是必要的。
与第一节课相比，第二节课“书信、报告、令状、账单等正式文件写作”就显得枯燥得多，主要是因为阿伦佐也在上课。一见克莱莉尔走进课堂所在的第二大厅，阿伦佐就凑了上来，一脸坏笑。
“克莱莉尔小姐，你还好吗？”他边说边夸张地来了个深鞠躬。
“好得不得了。”克莱莉尔回应道，边说边向最近的空课桌走去。阿伦佐挡住了她的去路，克莱莉尔不得不停下来，用炽热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的手受伤了。”阿伦佐说，“那些讨厌的贫民窟叛乱分子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克莱莉尔点点头，从他身旁绕过。阿伦佐跟了上去，原本的一脸坏笑此刻变成了完全发自内心的微笑，一口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可怜的小贝拉提尔肩膀被夹了。”阿伦佐继续道，“我听说这可不是因为什么恶作剧。”
克莱莉尔眯起眼睛，感到体内的一股愤怒正在升腾而起。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右手就已伸进袖子，准备掏出藏在那里的小刀。随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非常缓慢地作了个深呼吸，默默地数到三。发觉自己的愤怒还未完全平息下来，她又接着数了一轮。这是古兰妮的书上记载的方法，要她想象愤怒正顺着鼻息排出体外。
“他可以说是非常幸运了。”阿伦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随你怎么想。”克莱莉尔冷淡地回应，她知道真相并非像众人说的那样。丹妮玛没在她面前提起贝拉提尔的事。克莱莉尔清楚，要是丹妮玛知道小贝受了伤，一定会过问他的伤势。显然，在大家之前听到的流言蜚语中，贝拉提尔并不在袭击的事发现场。但现在由于阿伦佐提起了这件事，因此整个教室里的人都在盯着他和克莱莉尔，急切地想听到最新的八卦。
为什么阿伦佐会知道贝拉提尔受伤的事呢？而且还知道他受的是肩伤？
“请你让我在位子上坐下，就快要上课了。”
阿伦佐扬起眉毛，假装一副吃惊的样子。
“克莱莉尔小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学习了？我没想到你竟然上课这么认真，那我又有希望了。”
“什么希望？”克莱莉尔不屑地问。她体内的愤怒再次升腾而起，却被她强压下去。她不断地进行调整，直到呼吸恢复平稳。
“希望是一种奇妙的东西。”阿伦佐说。语毕，他转身走开，但只走了几步，就站在原处扭头说道：“我们可以在今天的晚餐时详谈。”
“我可没那个时间！”克莱莉尔故意提高音量，引得其他一些同学开始犯嘀咕。她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径自坐在最近的课桌旁，从学院仆人事先摆放在桌上的三四支羽毛笔里选出一支，蘸上墨水，在便条纸上写写画画的同时努力保持镇静。
“我能驾驭自己的脾气。”她在纸上写道，“我能驾驭自己的脾气。”
正当她准备第三遍写下这句话时，授课老师走进教室。这位中年男子的衣袖上还沾着墨渍，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看上去却有些心不在焉。克莱莉尔注意到，他的前额上也有咒契符号，但他的符号并没有完全被脸上涂的粉盖住。中年男子路过克莱莉尔时，停下来，向她做了个自我介绍。就在他弯腰鞠躬时，克莱莉尔迅速将课桌上的便条翻了个面，以免被老师看见。
“克莱莉尔小姐，我是卡尔农老师，”中年男子说，“本职工作是抄写员，偶尔兼任讲师。欢迎你来到学院！”
他的致意基本上只是走个过场。还没等克莱莉尔回应，中年男子就径直走到大厅前方的讲台，打开一本书，大声说道：“请大家翻看第五十二至五十五页，阅读《赫里伯特带有误导作用的书信》，边读边带着批判性的思维思考，读完后我们一起讨论。”
克莱莉尔发现，这本书和其他两本书一起就放在课桌里。她打开书，开始阅读。虽然是在看这些文字，但她既没有看进去，也没有努力理解书信的内容。她一直在想阿伦佐说“我们可以在今天的晚餐时详谈”这句话的意思，还琢磨起他是否擅长使用弩，以及有多好的水性。她还在想从卡尔格林那里获得报酬、然后逃离拜里塞尔城的事，她该在觐见国王的几小时内说些什么，再次遇到肆行魔法生物阿兹米尼尔的可能性，以及如果事情真的发生，她又该做些什么……比起撰写带有误导性质的信件，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有待她解决。
但她还是得耐着性子听完有关这些书信的讨论，并需要亲自练习写一封信件，而完成这些事所用的时间看似要远远长于两个小时。等卡尔农老师一宣布下课，克莱莉尔就飞似的离开教室，一部分原因是她想避开阿伦佐，另一部分原因是她再也不想被困在这间教室里了。
丹妮玛跟着她匆匆跑出教室，终于在学院前门追上了克莱莉尔。
“克莱莉尔！阿伦佐说小贝受伤了？他没事吧？”
“他没事。”克莱莉尔神色匆匆。经过一小会儿的思考，她又补充了几句：“至少据我所知，他的确是受伤了……但正在恢复阶段。”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也被袭击了吗？”
“我现在不方便说。”克莱莉尔说，“抱歉！我得走了！”
她冲出学院大门，瓦兰妮早已等在门口。与上次鼓动克莱莉尔留下与同学们吃午餐不同，这一次，瓦兰妮迫不及待地想带克莱莉尔回家。
“我们得赶紧了，克莱莉尔小姐。”她说，“你得梳妆打扮，我会尽可能地帮你补妆。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妆容持续到今晚！要是有人早点儿告诉我就好了！”
“告诉你什么？”克莱莉尔不高兴地问，海伦、利奈尔和一名新保镖紧跟着克莱莉尔冲到街上。这名新保镖名叫雷文，是一位看上去很难对付的女性，比他们的年纪都长。
“你今晚要去市长家用餐呀。”瓦兰妮说，“见完国王后，就直接从王宫走，中途不用先回家。”
“明白了。”克莱莉尔无奈地说，“我是一个人去，还是和父母一起？”
“哦，当然是和加西尔夫人及你的父亲同行。”瓦兰妮东拉西扯，“你知道的，能够被市长邀请去做客，这可是一种荣耀。但鉴于你父母的身份，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然了，要是晚餐时间能改到明晚就更好了，这样我就能……”
瓦兰妮突然压低声音，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然后用一种更加小心翼翼的口气说道：“我真心希望国王不会久留你。但像他那样一个疯子，谁能说得准？”
“够了！”克莱莉尔打断道。
瓦兰妮固执地看了克莱莉尔一眼，但在接下来匆忙赶路时都没有再说话。克莱莉尔注意到，山脊上的石头花园刚被整修过，损坏的石阶周围还架着木质框架，用来帮助新修的地方成形。
家里的仆人已经乱成一团，门外是一些由金匠行会派来的新保镖，后院还有几顶轿子和几名挑夫候驾。显然，克莱莉尔和父母不能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地走着去王宫，又或者他们不能这样去赴市长之约。瓦兰妮推着克莱莉尔上楼去换衣服，边推边念叨着市长的晚宴邀请。艾米诺夫人为她定制的新礼服送来得正是时候。瓦兰妮为克莱莉尔重新上妆，再次将她额头上的咒契符号用厚厚的粉遮了起来，又用刷子和一种不知名的轻质石头涂抹均匀。克莱莉尔不得不承认，瓦兰妮的确是个极端胜任的女仆，但她同时还是基尔普派来的奸细，不可掉以轻心。
一小时后，梳妆完毕的克莱莉尔走下楼来。她觉得此时的自己已经不是自己，而是顶着这张修饰过的脸的另一个人。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起来，又突然记起这样会破坏瓦兰妮为她精心化上的妆。她身穿至少五件丝绸长衣，但它们轻得几乎让她感觉不到。但她得承认，在拜里塞尔城这样湿热的环境中，这些轻质衣服的确比她平常穿的衣服更透气。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衣袖中藏了一把小匕首。
“你终于好了。”克莱莉尔一走进庭院，早已等在那里的加西尔便这么说。加西尔的装扮与克莱莉尔相似，但她还戴上了一条新的自制的泪滴石项链。此外，她还围着一条点缀着黄金的围巾，并以一枚镶着蓝宝石和钻石的金质别针别好。这枚别针形似一只俯冲而下的鹰，同样出自她之手。“你和瓦兰妮同坐第一顶轿子吧。”
“好的，妈妈。”克莱莉尔回应道，心想今天的母亲看上去的确散发着尊贵的气质。她确实为拥有这样一名集金匠和艺术家身份于一体的母亲而自豪，却也时常希望自己的母亲是个更加平凡、平易近人的人，比如她的姑姑列敏。她心想，母亲其实更适合当她的姑姑：她给的礼物更多，家里更好玩，她个人也有影响力，还不会在自己的侄女身上倾注许多爱和时间。
“小姐？”
克莱莉尔眨了眨眼。只见瓦兰妮正撩起附近一顶轿子的帘子，帘子红色和金色相间，前面还摆着一块踏板，以便人爬进轿子。克莱莉尔从未坐过轿子。在看她来，明明自己可以走路，却被几个人抬着走是一件很蠢的事。但正如古兰妮队长昨晚向她解释的那样，乘轿子或骑马进宫是传统惯例，但通常只有皇家卫队和特别信使才有骑马进宫的特权。
轿子内部上下左右的表面上都铺着起缓冲作用的天鹅绒，这倒让克莱莉尔一时不知该坐在哪里。她爬进轿子，坐在一头，却突然发现座位上有块凹陷的地方。于是，她坐上去，发现这样真的比较舒适。瓦兰妮坐在另一头，抱着她那些化妆用的瓶瓶罐罐，并腾出手将帘子放下。帘子上有一个个小洞，可以方便轿子内的人察看外面的情况。但从外面看来，这些小洞就像是红布上装饰着的一枚枚小金币。不过，克莱莉尔从小洞里也看不大清楚外面的情况，而且小洞也不怎么通风，因此轿子里相当闷热。
“小姐，请尽可能别乱动。”瓦兰妮紧张地说，“我会帮你补补粉，所以请你尽可能保持不动。”
“我尽量吧。”克莱莉尔嘀咕道。她向后一靠，慢慢地转过头去，从其中一个小洞向外看。和瓦兰妮共乘一顶轿子的一大好处就是，这位女仆不会多说话，因为她既不想毁了自己的妆，又不想让克莱莉尔为了回答她而破坏她在过去一小时内取得的梳妆成果。
轿夫共有八人。克莱莉尔听到他们集体哼唱着一种类似于进行曲的调子，既使所有人步调一致，又确保大家能够抬稳轿子。一听到这样的调子，克莱莉尔不禁会心一笑。边境巡防员也会唱起这样的调子，只不过歌词有些粗鲁：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我离开了……哟……呵
再没有遇到如此合适的人……哟……呵
我是否该离开……哟……呵
我曾经爱过另一个人，但我又离开了……哟……呵
真该听妈妈的话……哟……呵
但我还是会离开的……哟……呵
即便轿夫步履平稳，轿子还是难免有一点颠簸和摇晃，而非像乘坐驳船那样平稳。克莱莉尔以前和父亲一起坐过驳船，但并不是特别享受那次出游。那条管道将银矿石从舒耳山矿中运到庞斯特恩进行熔炼，而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庞斯特恩这个炼矿的镇子。庞斯特恩镇在埃斯特维尔镇的最西边，四周都是树林早就被砍伐殆尽的山谷。不过，克莱莉尔的父亲倒是挺喜欢庞斯特恩镇，这或许是因为他在那个镇子上算是个风云人物：不是作为金匠加西尔的丈夫，而是作为银的重要买家。
除了连绵不绝的白石房外，克莱莉尔透过轿子门帘上硬币大小的洞看不到太多东西，甚至连人也没怎么看见，这或许是因为沿路的居民都事先被同行的保镖们清空了。虽然有保镖在，但克莱莉尔还是后悔自己只带了最小的匕首，却没法儿随身携带更大的武器，因为她被逼着脱掉平常穿的靴子，换上了带有银色网眼的软拖鞋。
见没什么可看的，克莱莉尔尽量优雅地扭过头去，以免有损妆容而招来瓦兰妮的抱怨。她暗自希望这是自己第一次坐轿子，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轿子里变得越来越闷，就连最轻微的晃动也让她感觉不那么好受。
她告诉自己，这种机会应该所剩无几。明天，她就会去卡尔格林老师的家，拿到应得的钱并学习伪装术，然后走人。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女扮男装比较好，一是因为她之前这么做过，二是因为这么做根本用不着咒契咒语。克莱莉尔突然想到了咒语伪装术的功效，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如果她靠咒语乔装成男人的样子，那她身体的一部分会不会看上去也带有男性的特征呢？这样，要是真查起来，就连疑心病最重的人也能骗过去。
就在她想入非非时，一种金属碰撞发出的轰响使她猛地惊醒过来。克莱莉尔坐直身子，一手伸进袖子准备掏出匕首，双腿伸向轿子门帘。这时，只见瓦兰妮举起双手，示意克莱莉尔不要反应过度，并大声说：
“小姐！那只是保镖的鞋底与路面上的金属星星相磕碰而发出的声音！”
克莱莉尔的手从袖子里缓缓收回，人却依旧没有放松，她向后一靠。
“什么星星？”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街叫作星光大道。”瓦兰妮说，“这条石板路面上镶着许多小小的金属星星，堪称城市里的一道奇观！”
“原来是这样。”克莱莉尔身体前倾，一手轻轻地撩起轿帘，伸长脖子想一探究竟。因为轿子重心的改变，轿子颠簸得更加厉害，几名轿夫因为不得不调整力道而抱怨了几声。克莱莉尔偷偷向路面看去，的确看见石板路面上镶着许多金属小星星。在下午阳光的照耀下，它们活像火焰燃烧时迸发的小火星。但与小火星不同的是，这些路面上的金属小星星并不会转瞬即逝。
金属磕碰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克莱莉尔再次透过帘子上的小洞向外望去，除了发现星光大道比大多数城市普通街道至少宽两倍以外，依旧没看见其他太多东西。保镖们不停地驱赶路人，让他们别挡着路。多数路人目送着轿子离开，面露不悦甚至愤怒之色。这让克莱莉尔再次想起了那些“不安分的工人们”引发的“小问题”。在这座人满为患的城市里，除了“可怕的人潮涌动”外，她再也无心关注诸如民生之类的问题。但现在，从轿子里看着外面的行人，她清楚地意识到，许许多多的市民并不乐于见到有钱的金匠及其保镖傲慢地逼迫他们让路。
前方传来了几声叫喊，但只是某种仪式性的致礼，就像他们之前刚到学院时，罗班向学院门卫所喊的那样：“我们是金匠家的人！”
“我们已经到王宫了吗？”克莱莉尔不解，“我还以为王宫脚下会有公园之类的地方。”
“还没到呢，小姐。”瓦兰妮答道，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嘴张得太大，“我们即将走上国王路，那里才开始有防止平民进入皇家花园的护卫把守。”
克莱莉尔皱起了眉，不明白为什么平民不能进入花园。以前在埃斯特维尔镇上，那些性格更加内向的人不喜欢像她一样去大森林，因而经常造访镇里的公园。儿时的克莱莉尔就喜欢上了那座公园，只不过后来将这种喜欢转移到了更原始的森林上。
透过帘子上的小洞，克莱莉尔看见有一大群人密集地聚在前方已经为迎接轿子而打开的大铁门前。这几扇大铁门被高高的铁栏杆围起，栏杆顶部是尖的，从前的镀金现已变得斑驳。
正当克莱莉尔向外望去之际，其中一名衣衫褴褛的女性举起手，用力地扔出什么东西。在她之后，十来个人也相继效仿。
“他们在扔东西！”克莱莉尔一边大喊，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袖子里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