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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岁的罗根.迈尔斯是千禧年研究学者,也是总理特任北美研究与再开垦行动执行长。对他而言,这是个美好的早晨。事实上是非常美好的早晨。 会议轰轰烈烈揭开序幕。数百位学者出席,媒体兴趣浓厚,还没走到大会堂门口,就有一大群记者堵住他。石碑上的名字代表了什么?他们想知道。艾美那十二个门徒是真有其人吗?北美重新开垦之后会带来什么影响?首批移垦计划会延期吗?

  「有耐心一点,各位。」罗根说。镁光灯对着他的脸大闪。「我所做的,已经都对大家说清楚了。」

  摆脱众人之后,他借道厨房,从后门离开会场。这是宜人的秋日早晨,天气晴爽,天空蔚蓝,微微的东风从港口吹来。上方,两艘飞船静静飘浮,巨大的螺旋桨发出颤动的嗡嗡声。这画面让他想起儿子雷斯。雷斯是飞行员,刚升职成机长,拥有自己的飞船,这是很大的成就,特别是对这么年轻的人来说。罗根停下来享受秋日气息,然后才继续绕过建筑墙角,走向校园正中央的方院。惯常出现的抗议者还待在台阶上不走,大约四、五十人,举着标语:「北美洲=死亡」,「圣训即法律」,「封锁必须持续」。大部分都是年龄比较大的人—守旧的乡下人。其中有十来个大概是艾美黎德教的传教士,还有几个教友会信众,是穿着朴素灰色衣袍、腰间系着简单绳带的女人,头剃得像救世主似的。他们已经在这里好几个月了,总是早上八点钟准时出现,像上班打卡那样。起初罗根觉得很恼火,甚至有点不安,但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存在有了注定要倦怠疲乏的感觉,很容易就被视而不见。

  他步行十分钟到办公室,整幢建筑空荡荡的,让他既欢喜又意外。连系秘书都逃走了。他走向位在二楼的办公室。过去三年来,他已成了这里的稀客。他大部分的工作都在首都,有时候甚至一连几个星期没踏进校园一步,更不要说去北美洲时,一走就是整个月。占满墙面的书架,庞大的柚木书桌—这是十五年前为了庆祝他荣升系主任,花了大钱买的—以及整体散发的那种专业、遁世的氛围,这间办公室总是让他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有了多少成就,扮演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角色。他已经抵达某种巅峰,然而他偶尔也的确会怀念旧日的生活,那种平静的日常。

  他翻着一迭文件,有终身职委员会报告,需要签名的毕业表格和外烩账单。这时他听见敲门声,一抬头,看见一名女子站在门口。年约三十,或许三十五也说不定,很漂亮,一头赤褐色头发,慧黠的脸蛋,活力充沛的淡褐色眼睛,身上是深蓝色的订制套装,脚上的高跟鞋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点不太稳,肩上一只略显陈旧的真皮皮包。罗根觉得她很眼熟。

  「迈尔斯教授?」她没等他请她进来,就自己踏进房里。

  「不好意思,妳是……」

  「妮莎.崔普,《领地新闻与纪录报》。」她走到他书桌前,伸出手。「希望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

  是个记者,当然啦。罗根想起曾经在记者会上见过她。她握手的力道很强劲—不是阳刚的那种,而是想传达专业认真的态度。罗根闻到她身上高调的香水味,是很微妙的花香。

  「恐怕要让妳失望了。我今天很忙,一个早上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或许妳可以打电话给我的秘书,安排会面的时间。」

  她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知道那只是推托之词,没有人会安排任何事情。她露出微笑,颇为卖弄风情的笑容,是为了迷倒他。「我保证,不会太久的。我只有几个问题。」

  罗根不想回答。他不喜欢和新闻界打交道,就算是在逐字记录的情况下也一样。他有很多次打开早报,发现记者错误引用他说的话,或者把他的话断章取义。但他也看得出来,面前这个女人没那么容易打发。最好现在就应付吧,迅速了结,继续做别的事。

  「这个嘛,我想……」

  她一脸灿笑,「太好了!」

  她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探手到皮包里找笔记本,然后又掏出小录音机,摆在桌上。「首先,我在想,你是不是能提供一点个人资料,只是做背景资料。关于你个人的,我能找到的资料非常少,大学新闻室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这是有原因的。我很注重隐私。」

  「我很尊重这一点。但是大家都很希望了解这个大发现背后的人,你不觉得吗?全世界都在看啊,教授。」

  「我真的不是什么有趣的人,崔普小姐。我想妳会发现我这个人乏善可陈。」

  「我很难相信。你只是谦虚而已。」她快速翻着笔记本,「嗯,就我搜集到的资料,你是在……海德利出生的?」

  一个可以轻松回答的问题,让访问可以顺利展开。「是的,我爸妈养马。」

  「你是独生子。」

  「没错。」

  「你好像并不太喜欢。」

  显然是他的语气出卖了他。「我的童年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有些部分好,也有些部分不好。」

  「太孤立?」

  罗根耸耸肩,「等妳到了我这个年纪,这类的感觉都会淡化很多,虽然当年我可能是这样觉得的。到头来,那不是适合我的生活—就只能这么说。」

  「但是,海德利是个很传统的地方,有人甚至会说是落后。」

  「我想当地人一定有不同的看法。」

  一抹迅捷的微笑绽开在她脸上。「我大概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从海德利的养马农庄到总理特任北美研究与再开垦行动执行长,是很漫长的距离。这样说合理吧?」

  「我想是。但我从小就相信自己会上大学。我父母亲是乡下人,他们让我选择自己的道路。」

  她充满柔情地看着他,「所以你是个书呆子?」

  「妳这么说也行。」

  她再次迅速地看了看笔记。「呃,」她说,「我听说你结婚了。」

  「恐怕妳的消息有点过时。我离婚了。」

  「哦?什么时候?」

  这问题让他很不自在。然而,这是公开的纪录,他没有理由不回答。「六年前。很平和的分手。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

  「你的前妻是法官,对吧?」

  「她以前在第六家事法庭,但现在离开了。」

  「你有个儿子,雷斯,他的工作是?」

  「他是飞船驾驶员。」

  她脸色一亮。「太厉害了。」

  罗根点点头。她显然什么都知道。

  「对于你的发现,他有什么看法?」

  「我们没怎么谈这件事,最近没有。」

  「可是他一定很以你为荣。」她说,「他自己的父亲,负责那一整个大陆。」

  「我想这样说有点太夸张了,不是吗?」

  「我会修改一下用词。重返北美洲—你势必得承认,这个行动颇有争议。」

  啊哈,罗根想,重点来了。「并不是大多数人都这样觉得的。从民调看来并非如此。」

  「可是肯定有部分人觉得很有争议。譬如教会。你怎么解释他们的反对呢,教授?」

  「我没有任何解释。」

  「可是你一定思考过。」

  「我没有立场以某个主张来反驳其他主张。北美洲—不只是那个地方,也包括那个地方所代表的概念—是这一千年来人类自我意识的中心。艾美的故事,无论真相到底如何,属于每一个人,不只是政治人物或教士。我的工作就只是把我们带到那里去。」

  「你认为真相是什么?」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大家必须自己对证据下判断。」

  「听起来好像……很冷淡,甚至很事不关己。」

  「我不会这样说。我非常关心,崔普小姐,但我不会骤下结论。就拿石碑上的那些名字来说,他们是谁?我能告诉妳的只是,他们是人。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活在世上,然后过世,而有人非常想念他们,所以做了纪念碑。这是证据告诉我们的。我们或许会知道更多,也或许不会。大家可以随自己的喜好填补空白的部分,但那是信仰,而不是科学。」

  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不知所措。他不是个很合作的受访对象。接着,她又看了看笔记,「我想再回头谈谈你的童年。你会说你自己出身信仰虔诚的家庭吗,教授?」

  「不是特别虔诚吧。」

  「但还算虔诚。」她用主导的语气说。

  「我们会上教堂,」罗根承认,「如果这是妳要问的问题的话。在世界的那个角落里,这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我母亲是艾美黎德教友,我父亲哪个教派都不是。」

  「所以她是艾美的信徒,」妮莎兀自点点头,「你母亲。」

  「那只是因为她在那样的环境长大。信仰如此,习惯也是如此。就她的情况来说,我会说那比较像是习惯。」

  「那么你呢?你会说自己是个有信仰的人吗,教授?」

  所以这才是最主要的问题。他越来越谨慎。「我是历史学家。我心里想的就只有历史。」

  「但是有人说历史也是一种信仰。毕竟过去并不是我们可以真正知道的。」

  「我不会这么说。」

  「不会?」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整理思绪,然后说:「请教妳一个问题。妳早餐吃了什么,崔普小姐?」

  「不好意思?」

  「这是很简单明了的问题,蛋?吐司?还是优格?」

  她耸耸肩,带点戏谑地说:「如果你非知道不可,我吃了燕麦片。」

  「妳百分之百确定?心里没有一丝犹疑?」

  「没有。」

  「那么上周四呢?是燕麦片还是别的?」

  「你为什么对我的早餐这么好奇?」

  「请容许我一问究竟。上周四,不算太久以前,而且妳肯定吃了东西。」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那不重要。」

  「换句话说,就是不值得记起。」

  她再次耸肩,「我想是吧。」

  「那么,妳手上的这个疤痕呢?」他指着她握笔的那只手。疤痕是一连串颜色浅淡的半圆形凹痕,从食指底部延伸到手腕顶端。「是怎么受伤的?看起来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你非常善于观察。」

  「我不是有意无礼,只是要强调一个重点。」

  她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被狗咬了。八岁的时候。」

  「所以妳记得。妳不记得上周吃什么,但是记得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当然,那件事把我吓死了。」

  「我相信一定是。是妳的狗,还是邻居的狗?甚至是流浪狗?」

  她的表情激动起来。不是激动,是一种被揭穿的感觉。在他的注视下,她用另一只手摸着疤痕,以手掌盖住。这动作是不由自主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只有部分自觉而已。

  「教授,我完全看不出来你的重点是什么。」

  「所以是妳的狗。」

  她吓了一跳。

  「请原谅我,崔普小姐,但如果不是,妳就不会这么有戒心了。妳掩着疤痕的样子?还给了我其他的讯息。」

  她刻意把手挪开。「那又是什么?」

  「两件事。第一,妳相信那是妳的错。也许是妳玩得太过分了;也许妳嘲弄牠,不是有意的,或许稍微故意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妳都脱不了干系。妳做了一些事,然后狗咬了妳。」

  她没表现出任何反应。「另一件呢?」

  「妳从来没把真相告诉其他人。」

  她脸上的表情让罗根知道,他正中红心了。当然还有第三件事,没有言明的:那只狗被处死了,很可能是无辜的。然而,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咧嘴笑。两人势均力敌,可以一较长短。

  「高招啊,教授。我敢说你的学生一定爱死了。」

  现在面露微笑的人是他。「说得好。但这不是招数,崔普小姐,不完全是。这是很有意义的重点。历史不是妳吃了什么早餐,那是没有意义的数据,马上就随风消散。历史是妳手上的疤痕。是留下印记的故事,不肯留在过去的往事。」

  她略迟疑,「你指的是……就像艾美。」

  「没错,就像艾美。」

  他们四目交接。在访问的过程里,有微妙的变动发生了。两人之间的围篱出乎意料地倒下,至少感觉上是如此,罗根再次注意到她有多迷人—其实他心中浮现的是更老派的形容词:「清丽」—而且她手上没戴戒指。他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这样了。自从离婚之后,罗根偶尔约会,但都没持续太久。他并不是还爱着前妻,这不是问题。他已了解,婚姻其实是一种殚精竭虑的友谊。他不很确定问题在哪里,虽然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那种注定要孤独以终,除了工作与责任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生活的人。这位记者采卖弄风情的态度只是一种手法,或者还有其他意义?他知道以自己这个年纪来说,他还算有吸引力。他每天早上在泳池游五十趟来回,还拥有得天独厚的丰厚头发;他喜欢订制的昂贵西装,打的是颇受好评的领带。他总是对女人很体贴,表现出相当殷勤的作风—拉着门,递出雨伞,有女士离席时就起身。但岁数就是岁数。妮莎称呼他「教授」,虽然是合宜的称谓,但这两个字也是在提醒他,他比她大了起码二十岁。技术上来说,老得足以当她爸爸了。

  「好了,」他站起来,「请妳原谅,崔普小姐,恐怕我只能谈到这里。我的午餐会要迟到了。」

  这个宣告似乎让她猝不及防—以如此普通的生活细节撇开了复杂的心理状态。「噢,是啊。我不应该耽误你这么久的。」

  「我送妳出去?」

  他们一起穿过静悄悄的大楼。「我想再进一步谈谈,」他们站在大门台阶的时候,她说:「或许等会议结束之后?」

  她从袋子里抽出一张名片,交给他。罗根飞快瞥了一眼—「妮莎.崔普,领地新闻与纪录报」,还有家里与办公室的电话—然后塞进西装外套口袋里。又一阵沉默,为了填补空白,他伸出手。学生走过,有形单影只,也有成群结队,还有骑脚踏车的,像波浪绕过码头那样,蜿蜒穿过人群。叽叽喳喳的年轻嗓音让周遭洋溢活力。妮莎迟迟没缩回手,让她的手在罗根手里多留了一秒钟,也说不定握着不放的人是他。

  「那么,谢谢你拨冗,教授。」

  他看着她走下台阶,走到底时,她转身。

  「最后一件事,只是为了说明,那只狗不是我的狗。」

  「不是?」

  「是我弟弟的狗,名叫『闪电』。」

  「这样啊。」看她没再说什么,他问:「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那条狗后来怎么了吗?」

  「噢,你知道的,」她的语气很轻松,甚至有点粗鲁。她伸出两根食指做了个引号的动作,「我爸带牠去『一家农场』。」

  「很遗憾。」

  她笑起来,「开什么玩笑?那只狗杂种简直可恶到了极点。没被牠咬断手,算我走运。」她把皮包高高甩到肩上。「你准备好了,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讲这句话的时候,她绽开微笑。

  罗根搭上有轨电车到港口。抵达餐厅的时候,已近一点钟,女领班带他到座位,他儿子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高瘦修长,一头浅色金发的雷斯长得像母亲,他身穿机长制服,黑色长裤,浆烫的白衬衫上佩戴肩章,胸前则是一条窄版领带。他脚边放了一个飞行时带的公文包,印有航空公司标志,塞了满满的东西。一看见罗根,他就放下菜单,站起来,露出温暖的微笑。

  「抱歉,我迟到了。」罗根说。

  他们拥抱—很男人作风,快速拥抱,然后坐下。这是他们多年常来的餐厅,忙碌的水岸从他们的座位一览无遗。秋日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水面有游船和商船往返,外海有风力涡轮排排站,叶片在海风里旋转。

  雷斯点了鸡肉三明治和茶,罗根点了色拉和气泡水。他再次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也为几个月来的第一次会面时间如此之短而遗憾。他们的谈话轻松愉快—他儿子的双胞胎男孩,他的旅行,会议的辛劳,以及罗根预定冬末启程的北美洲之行。这一切都熟悉且自在,让罗根觉得轻松愉快。他离开太久了,太久没享受有儿子陪在身边的喜悦。他特别对雷斯的童年感到歉疚。罗根总是不在家,心思都在工作上,把大部分的责任都留给孩子的妈。眼前这位身穿制服、英挺能干的男人—罗根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优秀的儿子?

  女侍收走盘子的时候,雷斯清清嗓子说:「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罗根察觉到儿子语气里有一丝不安。他基于自身经验而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儿子的婚姻出了问题。「没问题。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他儿子双手交迭搁在桌上。罗根确信不疑,是出事了。「事情是这样的,爸,我决定要离开航空业。」

  罗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很意外。」他儿子放缓语气。

  罗根拚命想该怎么回答。「可是你很爱这个工作。你从很小的时候就想要飞。」

  「我现在还是。」

  「那是为什么呢?」

  「凯伊和我一直在讨论。这样的旅途往返对我们来说很难熬,对孩子来说也很不好受。我老是不在家,我太想念他们了。」

  「可是你才刚升职。飞船船长。想想看这意义有多么重大。」

  「我是想过。这很不容易,相信我。」

  「是凯伊的主意?」

  罗根知道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指责。他很喜欢儿媳。她是小学老师,但他始终觉得她有点天马行空—必定是因为她成天和小孩子在一起的关系。

  「起初是,」雷斯回答,「可是我们越讨论就越觉得有道理。我们的生活太混乱了,我们必须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

  「事情会变得简单的,儿子。有孩子向来很辛苦。你只是累了,就是这样。」

  「我已经下定决心,爸。你说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你要做什么工作呢?」

  雷斯迟疑一下,罗根知道他的重点来了。「我在考虑牧场。凯伊和我想向你买那座牧场。」

  他指的是罗根爸妈的马庄。他父亲过世之后,罗根卖掉四分之一付遗产税,但基于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理由,保留了其余的部分,虽然已经好多年没去看过了。他上次去的时候,房舍和外围的建筑都已经毁坏、坍塌,到处是老鼠,屋顶的排水道长满杂草。

  「我们有积蓄,」雷斯说,「我们会付合理的价钱。」

  「如果你要问我,我会说你只要付一块钱就能拥有那个牧场。但问题不在这里。」他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儿,完全不知所措。这个要求在他看来一点道理也没有。「真的?这真的是你们两个想做的?」

  「不只是我和凯伊。两个男生也都很爱。」

  「雷斯,他们才四岁大啊。」

  「这不是我的重点。他们有一半的时间待在托儿所,要是我运气好,四个星期里可以和他们待上两个星期。他们两个很喜欢—他们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有可以到处跑的空间。」

  「相信我,儿子,乡下生活只在理论上具有吸引力。」

  「你就很好啊。请把这当成是赞美。」

  他觉得很沮丧。「可是你在那里要做什么?你对马一窍不通,懂得比我还少。」

  「我们已经想过了。我们考虑弄个葡萄园。」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的计划,是凯伊画出来的白日梦。

  「我们已经调查过那块地。」雷斯继续说,「几近理想—夏季干燥,冬季潮湿,土壤的型态也合适。我有几位投资者。这不会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但在这段期间,凯伊可以在镇上的学校教书。她已经收到聘约。如果我们谨慎花用,就可以撑到我们事业起来没有问题。」

  理所当然的,他没说出口的是潜藏心底的批判:雷斯想和儿子在一起,更融入他们的生活,这也是罗根以前没对他做到的。

  「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

  「我们很确定,爸爸。」

  一阵短暂的沉默,罗根搜索枯肠,想说服唯一的儿子放弃这个荒唐的计划。可是雷斯是个成年人,那块地就在那里,他说想为家人做出重大牺牲,罗根除了同意又能说什么呢?

  「我想我可以打电话给律师,开始办手续。」他让步。

  他儿子似乎很意外。罗根头一次想到,雷斯或许希望他拒绝。「你当真?」

  「你下定决心了,这是你的人生。我没办法反对。」

  他儿子很认真地看着他,「我是说真的,我想按那块地的现值向你购买。」

  罗根忖思:这样的东西值多少钱?一文不值。无价之宝。

  「别担心钱的问题。」他坚持,「等时候到了,我们会搞定的。」

  女侍带着账单过来,心情愉快的雷斯坚持要请客。外面有辆车等着载他去机场。雷斯再次谢谢父亲,然后说:「那么,周日妈妈家见?」

  罗根霎时觉得迷惑。他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雷斯也察觉到了。

  「派对?帮两个小男生办的?」

  罗根想起来了。双胞胎的生日派对,他们就要满五岁了。「当然啦。」他为自己的失误觉得很难为情。

  雷斯笑着要他别在意,「没事,爸。别担心。」

  司机站在门边。「迈尔斯机长,恐怕我们真的非走不可了。」

  罗根和儿子握手,「别迟到,好吗?」雷斯提醒他,「两个孩子很期待见到你。」

  隔天早上,游完晨泳回来,罗根在报上看到妮莎写的报导。头版,就在对折折痕的下方。报导像平常一样不带任何色彩。会议和他的开幕致词,提到抗议者和「争议不断」,再加上在他办公室的访谈片段。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失望。他的话感觉上很不自然、很做作,使这篇文章有敷衍了事的生硬。妮莎形容他是「专业」、「含蓄」,这两个形容词都是对的,但也都有太过简化的感觉。他就只有这样?他变成这样的人了?

  整整两天,他所有的时间都被会议占满。有讨论会、会晤、午餐会,傍晚还要聚在一起喝酒吃饭。这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刻,却也有越来越沮丧的感觉。部分是因为雷斯宣布的消息,罗根很不愿意想起儿子放弃自己的事业,到不毛之地去拮据度日。海德利连个象样的小镇都算不上,那里有家商店,有邮局,一间旅店,和一间卖农场必需品的店家;至于学校,是把中小学都塞在一栋丑陋的水泥建筑里,既没有操场,也没有图书馆。他想象雷斯头戴宽边帽,脖上围着汗水濡湿的手巾,苍蝇在他鼻子前面嗡嗡飞,铲子戳进无情的土壤里;而他的老婆孩子无聊到超乎想象的地步,在屋里坐立难安。这就是乡下生活的场景。罗根早该在几年前卖掉这个地方。这是他无力改正的天大错误。

  周四晚上结束会议任务结束之后,他回到离婚后所住的庭院公寓。这里就像他生活里的其他事物一样,应该只是暂时的,但过了六年,他却还住在这里。公寓小巧整洁,没有太多个人特色,大部分家具都是在分居初期乱糟糟的情况下匆匆购置。他简单弄了意大利面和色拉当晚餐,坐在电视机前面吃,结果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他自己的脸。这段影像是在闭幕仪式之后不久拍的。他的头顶上满是麦克风,电视摄影机的灯光打得他一脸像死尸惨白。「惊人的发现」,屏幕下方一排标题如此说。他关掉电视。

  他决定打电话给欧拉,他的前妻。她或许可以说明一下儿子那令人不解的计划。欧拉住在市郊一幢独栋的小房子,事实上说是小屋还比较贴切。她和伴侣贝蒂娜一起住。贝蒂娜是个园艺家。欧拉坚称,她俩的关系是在他们离婚之后才开始的,虽然罗根很怀疑。不过没差,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很高兴。欧拉和女人交往—他始终都知道她是双性恋—让他更容易应付这个状况。要是她嫁给另一个男人,要是有另一个男人在她床上,他一定更不好受。

  接电话的是贝蒂娜。他们彼此的关系有点戒慎恐惧的意味,但很友善,她让欧拉来听电话。罗根听见话筒里隐隐传来贝蒂娜那些笼鸟叽叽喳喳的鸣唱。她养了很多鸟,各式雀鸟、鹦鹉、鹦哥。

  「我们刚刚在电视上看到你。」欧拉劈头就说。

  「真的?我看起来还可以吗?」

  「挺潇洒的,真的。非常有自信,是个大局在握的人。小贝,妳说对不对?她在点头。」

  「很高兴听妳这么说。」

  这轻松自在的谈笑风生,就某种程度来说,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永远是可以聊天的朋友。

  「感觉如何呢?」欧拉问。

  「什么感觉如何?」

  「罗根,别谦虚了。你造成轰动了,你大大有名啦!」

  他改变话题。「妳最近有没有和雷斯聊过?」

  「噢,这个啊,」欧拉叹口气,「我其实不怎么意外。他已经暗示一段时间了。我意外的是,你竟然没有发现。」

  他遗漏的事情又添了一桩。「妳有什么想法?」他说,然后又先下手为强,「我觉得这是个天大的错误。」

  「或许。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心意,凯伊也是。这是他们想要的。你愿意卖给他们吗?」

  「我其实没什么选择。」

  「永远都有选择的,罗根。可是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觉得你这样做是对的。那个地方闲置了太久,我一直很纳闷你为什么不处理掉。或是这就是理由。」

  「好让我儿子可以这样自毁前程?」

  「你太偏激了啦。这是好事,由你做的。为什么不用这个角度来看事情呢?」

  她语气很平缓、很小心,遣词用字虽然没有事先预习过,但显然事先想过。罗根有种很不安的感觉,再次觉得自己落后了他人一步,很多事情都由比他更进入状况的人来处理。

  「你的感受很复杂,我知道。」欧拉继续说,「但是时间已经过很久了。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不只是雷斯的新开始,也是你的新开始。」

  「我不知道我需要新的开始。」

  电话另一头沉默一晌,接着欧拉说:「我道歉。这样讲不对。我想说的是,我很担心你。」

  「妳为什么要担心我?」

  「我了解你,罗根。你不肯放手。」

  「我只是担心我们儿子就要犯下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他想得太浪漫了。」

  在紧接而至的沉默里,罗根想象欧拉站在她家厨房里,电话听筒压在耳朵上。这个房间天花板低矮,舒适温暖,横梁垂挂着铜锅和用绳子一束束绑起来的干燥香草。她会用把电话线缠在食指上,这是她一辈子改不了的习惯。还有其他的影像,其他的回忆:她看小字时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的模样;她生气时前额出现的红斑点;她不尝尝看就往菜肴里加盐的习惯。离了婚,但还是记得彼此共同的过往,保存着彼此生活的记忆。

  「我问你一个问题。」欧拉说。

  「问吧。」

  「你现在成了新闻人物。为了这个目标,你努力了一辈子。我的看法是,你得到的比你原来想要的更多。你乐在其中吗?因为你看来并不是如此。」

  这个问题很特别。乐在其中?我们应该要乐在其中吗?「我没这样想过。」

  「也许你现在应该想想。先把那些大问题摆在一旁,先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我觉得我是在过自己的日子啊。」

  「每个人都该这么做的。我很想你,罗根。嫁给你,我很庆幸。我知道你不相信,但这是实话。我们有一个很棒的家庭,而且我很以你的成就为荣。但是贝蒂娜让我开心。这种生活让我开心。说到底,这其实并不复杂。我也想让你和我一样开心。」

  他无话可说,她把他看透了。他觉得受伤吗?为什么要?这只是真心话而已。他突然想到,雷斯要求他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的儿子想要开心。

  「那么我们周日见啰?」欧拉把对话转回到比较具体的问题。「四点钟,别迟到喔。」

  「雷斯警告过我了。」

  「那是因为他和我一样了解你。没有冒犯的意思—我们也都习惯了。」她顿了一下,「想想,你何不带个人一起来呢?」

  他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个奇怪的建议。「这不是前妻的管辖范围,一般来说。」

  「我是认真的,罗根。你总要重新开始。你是个名人,一定有可以邀请的人。」

  「没有。不算有。」

  「那位叫什么来着的,生化学家?」

  「欧拉,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欧拉叹口气—这是妻子的口吻,婚姻的口吻。「我只是想帮忙。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这是你的大日子,你不应该自己一个人的。想想看,好吗?」

  电话打完,罗根陷入沉思。太阳下山,屋里变暗。「看你这样?」他像怎样?还有「名人」这件事,这个词汇好陌生。他不是名人。他是个有工作的独居男人,每天下班回到这间看起来像旅馆套房的公寓里。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走到卧房。他在衣橱里找出西装外套,从外口袋掏出妮莎的名片。电话响了三声,她就接起来,微微有点喘不过气来。

  「崔普小姐,我是罗根.迈尔斯。打扰到妳了吗?」

  这通电话似乎让她很意外。「我刚跑步回来。等我一下,可以吗?我去倒杯水。」

  她放下电话,罗根听见她的脚步声,接着听见水龙头的水声。他有没有听见别的动静?别的人?他觉得没有。三十秒,她就回来了。

  「很高兴你打来,教授。你看到报导了吗?我想你应该看过了。」

  「我觉得写得很好。」

  她轻笑起来,「你骗人,可是没关系。你没给我太多素材可以写。你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是啊,呃,这也是我打电话来的原因,妳知道吗?我在想,崔普小姐—」

  「拜托,」她打断他说,「请叫我妮莎。」

  他突然觉得慌乱。「妮莎,当然。」他吞吞口水,大胆说:「我知道现在才邀请有点太晚,但是我在想,也许,妳周日下午四点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派对?」

  「为什么,教授?」她有点闪烁其词地打趣说:「你是要找我约会吗?」

  罗根立刻明白,他这是出丑了。他根本连她是不是单身都不知道,这个邀请太可笑了。

  「我得警告妳,」他退缩,「这是给两个五岁男孩办的生日会。我的孙子,其实是。」你可真是会说话啊,他心想,告诉她说你有孙子了。一字一句,他都觉得像是在自掘坟墓。「双胞胎,」他很没必要地补上一句。

  「会有魔术师吗?」

  「不好意思?」

  「因为我很喜欢魔术师。」

  她是在开他玩笑吗?这真是可怕的主意。「当然,如果妳没空,我也可以理解,或许下一次—」

  「我很乐意。」她说。

  星期天来了,阳光灿烂。罗根早上忙着给两个小男生买礼物—给小诺买的是跳跳马,给比较爱动脑筋的小凯买的是建筑游戏组。然后他游了泳来平抚紧张心情,等待约定的时间到来。三点钟,他把车开出车库—这车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开,而且因为他的疏于打理,相当肮脏—到妮莎给他的地址。这里离海港三条街,一幢很现代的大型公寓大楼,妮莎站在门口等他。今天她穿白色宽裤,蜜桃色上衣,低跟的鱼口鞋,刚洗好的头发松垂着,手里拿着一个银色包装纸的大盒子。罗根下车,帮她开车门。

  「妳想得好周到。」他指的是那份礼物,「但妳不需要带的。」

  「这是个绳球。」她很愉快地说,把礼物摆在后座,和其他礼物一起。「你想他们年纪会不会还太小?我家侄子一玩就好几个钟头。」

  这是她头一次提起家人。她告诉罗根,她有个大家庭。她在北部郊区长大,爸妈还住在那里—她父亲是邮局局长,而她在六个孩子之中排行老四。她的两个姊姊和一个弟弟都已经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所以,罗根心想,她单身,但对他所过的生活并不算陌生,有子女、有责任、时间永远都不够的生活。罗根已经说明,派对是在他前妻家里举行,她对此不置一词。他在想,这是不是记者的习惯,隐匿自己的想法不说,好让其他人揭露更多自己的事情。但他马上就谴责自己的疑神疑鬼。说不定对她这一辈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成长的世界对更换伴侣司空见惯,对于道德也有更大的弹性。

  开车到欧拉家要三十分钟。他们轻松自然地聊开,但没怎么谈到会议的事。他问起她的工作,问她是不是喜欢,她的答案是肯定的。她喜欢旅行,认识新的人,了解这个世界,想办法写成故事。「我向来都是这样,甚至小时候就开始了。」她解释说,「我坐在房间里一写就是几个钟头。大部分都是些蠢兮兮的东西,什么小精灵,城堡啊火龙的,但是越来越大之后,我开始对真实的事情有兴趣。」

  「妳还写小说吗?」

  「偶尔,只是写着好玩的。我认识的每一个记者,办公桌里都有本写了一半的小说,而且通常都写得很糟。这简直像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的病,写作的渴望潜到表面底下,去寻找更大的格局。」

  「妳觉得那有可能吗?」

  她想了想,望着挡风玻璃外面。「我想是有的。生命必定是有其意义。不仅仅是去上班、煮晚饭、开车去修理而已。你也赞同吧?」

  他们正经过一个城市外围的街坊。整洁的独栋房宅离马路远远的,邮箱醒目地站在路边,车子一驶过,院子里的狗就吠个不停。

  「我想大部分的人都会赞同。」罗根说,「至少,我们希望会。虽然很难明白。」

  他的回答似乎让她很高兴。「所以你有你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方式。有人去上教堂,我写故事,你研究历史,可是这些事情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同。」她转头看他,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窗外流逝的风景。「我有个朋友是小说家。他很有名—说不定你也听说过他。那人真是一团糟,一天可以灌下一公升的酒,连衣服也懒得换,活脱脱就是大家印象里饱受折磨的艺术家。我有一回问他,要是写小说让你觉得这么痛苦,你干嘛写?因为老实说,以他这样过日子的方式,绝对活不过四十岁,而且他的书也同样让人读了意志消沉。」

  「那他怎么说?」

  「『因为我受不了不知道。』」

  他们到了。大门敞开迎客,屋子前面的马路停了一排车子。各种年龄的小孩和家长走上步道,最小的几个抱着礼物往前冲,他们等不及要拆开、揭露里面的神奇秘密。罗根不知道这场生日会规模这么盛大,这些人都是谁呢?是小男生的幼儿园同学、邻居、雷斯和凯伊的同事,以及他们的亲戚,欧拉的姊妹与丈夫,几个罗根认识、但很久没见的朋友。

  他们一进门,欧拉就迎上来。她穿着一袭轻软的洋装,戴条不太搭调的项链,没穿鞋也没化妆,打从四十几岁就灰白的头发随随便便地垂在肩上。以前那个一身光鲜套装高跟鞋的律师已经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习惯与品味都更简单也更轻松的女人。她亲吻罗根的双颊,转身和妮莎握手,眼睛一亮,掩不住的惊喜。他的前妻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大胆建议竟然被接受了。妮莎到厨房拿饮料,罗根和欧拉拿着礼物到走廊尽头的空房间,这里的床上已经堆满了一大堆礼物。

  「她是什么人,罗根?」欧拉兴趣盎然地问,「她好可爱。」

  「妳的意思是她很年轻。」

  「这不干我的事。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把访问的事情告诉她。「很像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承认,「她答应,我真的很意外,我这么一个怪老头儿。」

  欧拉微笑,「这个嘛,很高兴你去问了她。而且她看来是真的喜欢你。」

  客厅里都是大人,他走来走去和认识的人打招呼,也对不认识的人自我介绍。妮莎不见人影。罗根走出阳台门,到一片倾斜的茵绿草地,两旁精心栽植的花园是贝蒂娜的手工杰作。孩子们依据某种神秘不可知的游戏规则,疯狂地冲来冲去。他瞥见妮莎和凯伊一起坐在阳台边上,两个人谈得正起劲,可是他还没走过去,雷斯就拉住他的手臂。

  「爸,你应该要告诉我的,」他的语气带着淘气的喜悦,「天哪。」

  「都怪你妈。是她的点子,要我带人来。」

  「这个嘛,她干得好。你们也干得好啊,小子,」他喊着,「过来和爷爷打招呼。」

  他们放下游戏,朝他跑来。罗根蹲下来,把这两个温暖的小身躯搂进怀里。

  「你有没有带礼物来给我们?」小凯笑着问。

  「当然有啰。」

  「来和我们一起玩。」小诺求他,拉着他的手。

  雷斯翻个白眼,「小子,让爷爷喘口气吧。」

  罗根的视线越过孙子背后,看见妮莎已经去和小孩一起玩了。「怎样,我看起来很老了吗?」他对着小男生微笑说。他清清楚楚记得其他的庆生会,那是雷斯还小的时候。「怎么玩?」

  「你被碰到就不准动。」小诺解说时眼睛睁得好大,彷佛在宣布一桩会改变全人类命运的大发现。「如果所有人都不能动,那你就赢了。」

  「玩给我看吧。」他说。

  庆生会热热闹闹进行,孩子们的活力看似耗竭不尽,宛如永不停止的引擎。罗根让自己很快就被碰到,而妮莎没有,她闪躲蛇行,直到最后才尖叫一声屈服。拖车载来了两匹小马,马背凹陷,毛秃秃的,很像被蠹蛾蛀了的衣服。牠们乖得像是被打了麻药,而负责的那个人一副睡在桥下的模样。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兴奋得不得了。小凯和小诺第一个骑,其他人则排队等待轮到自己。

  「玩得还好吗?」罗根从旁边靠近妮莎,递给她一杯葡萄酒,看见她的额头汗湿了。家长们忙着拍照,把孩子抱到脏兮兮的马背上。

  「很好。」她绽出微笑说。

  「他们自然而然就玩得很开心。我指的是小孩。」

  妮莎啜一口酒。「你媳妇好讨人喜欢喔。她告诉我他们的计划。」

  「妳赞成?」

  「赞成?我觉得简直棒透了。你一定很为他们兴奋。」

  是不是这天下午的气氛让他有了这样的感觉?也许不是兴奋,但肯定更能接受这个想法了。是啊,有何不可呢?他想。乡间的葡萄园,开阔的空间,清凉湿润的草地,繁星密布的夜空。谁不想要呢?

  「而且你还可以把那块地留在家族手里。」妮莎继续说,举起酒杯做个小小敬酒的动作。「有一点历史,不是吗?我觉得很适合你的品味。」

  最大的仪式来了:拆礼物。两个男孩还来不及看这个礼物是什么,就忙着拆下一个。汉堡、热狗、薯片、草莓和哈蜜瓜切片和蛋糕的气味充斥,孩子们开始有人垂着头,有点闹脾气,眼皮沉重。夜色降临时,客人开始告辞,但有些大人留下来,在阳台喝酒。大家似乎都把妮莎当成重要的新成员,特别是贝蒂娜,她踏着暮色带妮莎逛起她的花园。

  他们告辞的时候,屋子前面差不多已经没车了。妮莎全身乏力,或许还有点醉,车子一开就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你有个很好的家庭。」她睡意朦胧地说。

  这是事实,罗根想。他有很棒的家人。就连他前妻,尽管两人相处有种种的难题,但在这人生的晚年阶段,却还是极力守护他的幸福。在今天的影响之下,他感觉到心里长期揪紧的某个东西松了开来。人生并不见得那么悲惨,不见得都只有责任义务,不像他向来以为的那样。开着车,他的心思却飘向牧场。他已经和律师谈过,开始进行文书作业。他儿子和家人很快就可以到那里展开新生活,创造新的回忆。

  「我在想,」罗根开口说,「也许我应该开车去看看那个老地方。我已经好多年没去了。」

  妮莎半睡半醒地点点头,「我觉得这是好主意。」

  「妳想去吗?只要一两天就行。比方说,下个周末。」

  妮莎闭着眼睛。又一个错误。他太莽撞了。她喝醉酒,而他利用了这个温馨的片刻,说不定她根本就睡着了。

  「对妳也有好处,」他马上又说,「说不定可以再写一篇报导。」

  「报导,」妮莎语气平平,听不出来好坏。又过了一会儿,「那么,让我搞清楚一下,你邀我一起去渡周末,是为了帮我写一篇报导。」

  「是啊,我想是这样的,如果妳愿意的话。」

  「停车。」

  「妳想吐吗?」他想到最坏的状况。这个晚上毁了。

  「拜托,快停车。」

  他把车停到路边。他以为她会冲出车门,但没有,她转头面对他。

  「妮莎,妳还好吗?」

  她一副快笑出来的样子。他还讲不出半句话来,她就双手贴上他的脸颊,把他拉近跟前,给了他的唇一个吻。

  他们周二一起吃午饭,隔天晚上看了电影,周六清晨就启程。车子深入乡间,他们把城市抛在脑后。这一天天气凉爽,天上一朵朵胖胖的白云,虽然远离海边一路往西之后,气温也逐渐升高。

  正午时分抵达海德利。这个小镇进步了一些,尘土飞扬的大街两旁多了些商店,学校也扩大规模了。广场顶端有幢新盖的市政厅。他们在旅店登记入住。罗根订了两个房间,不想抱太多期待。然后带着野餐,开车到牧场去。

  眼前的景象让人丧气。多年乏人照料的土地杂草丛生,遍野荒芜。谷仓塌陷,很多外围建筑也是。住宅的状况稍微好一些,油漆剥落,门廊斜倾一边,屋顶排水管垂下屋檐。罗根默默站了一会儿,把这一切收纳心中。这房子原本就不大,不过就像任何重访的地方一样,看起来似乎比记忆里更小。这衰败恶化的状况让他很不安,然而他心头也涌起多年未曾感受过的情感波动:回家的感觉。家的感觉。

  「罗根,还好吗?」

  他转头看妮莎。她站得和他稍微有一点距离。「回来的感觉好奇怪,」他耸耸肩说,虽然用「奇怪」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个状况有点不太公允。

  「我觉得这里的情况其实没那么糟,你知道。我相信可以修得好。」

  他还不想踏进屋里。他们把毯子铺在地上,摆出野餐,面刀和奶酪、水果、烟醺肉、柠檬汁。他们选择的地点可以望见干枯的山丘,太阳很热,但白云偶尔飘过,间歇提供了一些荫影。罗根一面吃,一面指着各个地点,谷仓、畜栏,以前有马吃草的牧地,还有他小时候打发许多时间、沉浸在想象世界里的杂树林。他开始松懈下来,回忆与此刻眼前景物之间的紧张拉锯放缓,往事缓缓流淌,希望被诉说—当然这不只是故事而已。

  终于到了再也不能回避这幢房子的时候。罗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这钥匙摆在他抽屉里,已经很多年碰都没碰—开门进去。门一进去就是客厅。空气闷腐。有些家具还在,几张扶手椅、柜子,以及他父亲用来记账的书桌,所有东西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他们往屋里走,厨房所有的柜门都开着,彷佛被饿鬼给搜索过了。虽然有着陈腐的气味,但屋里的味道还是让他想到往日。

  他们走到后面的房间。罗根像被磁铁吸引住。被防水布盖着的,是任谁都看得出来的形状:钢琴。他拉开布,掀起琴盖,露出黄得像老人牙齿的琴键。

  「你会弹吗?」妮莎问。

  这是踏进屋里以来,两人说的第一句话。罗根压下一个琴键,发出一个走音的琴声。「我?不会。」琴音流连不去,然后慢慢消失。「恐怕我没对妳完全说实话。」他抬头说,「妳问我是不是出身有宗教信仰的家庭。我妈妈以前被称为『艾美梦者』。妳听过这个名词吗?」

  妮莎皱起眉头。「那不是神话吗?」

  「妳的意思是,现代科学不是已经重新解释这个现象了吗?以传统的意义来说,我想妳可以说她是疯了。言行举止接近严重的精神分裂者—医生大概是这样告诉我的。」

  「可是你不这么想。」

  罗根耸耸肩。「这其实不是对或不对的问题。有时候我这么想,有时候我又不这么认为。至少她有这样的能力也是很正常的。她娘家姓乔克森。」

  妮莎是真的吓了一跳。「你是『首批家族』的后代?」

  罗根点点头。「我不太爱提起这件事,大家会胡乱揣测。」

  「我想现在不太有人会说什么了吧。」

  「噢,妳不就吓了一跳吗?在这里,大家很看重这一类的事情。」

  妮莎沉吟了一下,「那你父亲呢?」

  「我爸是个很单纯的人,应该说很直来直往。如果说他信什么,那一定就是他的马吧。马,以及我妈。他非常爱她,即使在情况变得不好之后也还是爱。据他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和其他人没有两样。也许比大多数人虔诚一点吧,但在这一带也不算什么异常的事。后来,她开始发作。幻觉、怪事、梦游,不管妳要怎么说都行。」

  「钢琴是她的?」

  妮莎的直觉是正确的。「我妈是个乡下女孩,可是出身爱乐家庭。她从小就弹得很好,有人甚至说她是神童。她原本可以当个钢琴家,但是后来认识了我爸,于是就这样了。他们在这方面很传统。她有时候还弹,但我觉得她对钢琴的感觉很复杂。」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有天晚上我醒来,听见她在弹琴。那时候我很小,六岁,也许七岁。那曲子和我以前听过的都不一样。非常好听,甚至有点催眠的效果。我没办法形容,但完全被打动了。过了一会儿,我走下楼。我妈还在弹,而且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我爸也在,他坐在椅子上,脸埋在手里。我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没看琴键,也没看任何东西。她脸上有一种被抹去一切的空白表情。彷佛有某种外在力量借她的身体遂行自己的意志。这很难解释—也许我说得并不正确—但我本能地知道,弹琴的这个人不是我妈。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潘妮,别弹了。』我爸说—其实是在哀求。『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那一定很吓人。」

  「是很吓人。他这个骄傲得像头公牛的男人竟然完全无助,哭泣颤抖,把我给吓坏了。我想跑离开那个地方,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可是这时我妈停下来了。」罗根啪一声打响指头强调,「就像这样,一个乐句还没弹完就停了,好像有人切掉开关似的。她从钢琴前面站起来,走过我身边,把我当成空气。『怎么回事?』我问我爸,『她是怎么回事?』可是他没回答我。我们跟着她走到外面。她停在门廊边上,望着牧地。好一会儿,什么事情都没有—她就只是站在那里,脸上同样茫然的表情。然后她开始喃喃自语,起初我听不出来她在讲什么,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到我这里来吧。』她说,『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到我这里来吧。』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妮莎很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你觉得她是在讲什么?」

  罗根耸耸肩,「谁知道?我不记得后来怎么了。我想我大概回去睡觉了吧。几天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后来就变成了某种夜间仪式。噢,妈在凌晨四点弹钢琴。白天她看起来好好的,可是慢慢地也变了。她开始烦躁不安,魂不守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陷入恍惚状态。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有了画。」

  「画?」妮莎说,「你是说画图?」

  「来,我带妳去看。」

  他陪她走上二楼。三间小卧房挤在屋梁下,走道的天花板上有个拉门,垂下一条绳子。罗根拉下绳子,放下通往阁楼,摇摇欲坠的木梯。

  他们爬上梯子,进到一个屋顶低矮、拥挤的空间。层层迭迭站在地上,几乎摆满一整面墙的,是他母亲的画。罗根跪下来,拉开防尘布罩。

  宛如打开通往花园的大门。这大小各异的画作描绘的是野花绽放的景色,那绚丽夺目的色彩鲜艳得近乎超自然。有些画里的背景是山,有些则是海。

  「罗根,好漂亮啊。」

  是很漂亮。虽然是以痛苦为代价,但这些作品的确美得惊人。他拿起第一张,交给妮莎,妮莎双手接下。

  「这很……」她开口,但又停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怪异?」

  「我想说的是有种甩不开的强烈感觉。」她抬起头,「全都一样吗?」

  「有不同的角度,而且她的绘画技巧也越来越好。可是主题都一样。原野、花朵、背景里的大海。」

  「有好几百张?」

  「三百七十二张。」

  「你觉得这是什么地方?她以前住过的地方?」

  「就算是,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爸也没有。不,我觉得这是从她脑袋里浮现的意象。就像音乐一样。」

  妮莎想了想。「幻象。」

  「或许是该这么说没错。」

  她再次看看这些画。一晌沉默。

  「她后来怎么了,罗根?」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一切最后变得无法忍受,着魔、疯狂。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爸送她去住院。他每个星期去看她,有时还不只一次,但不让我去。我听说她的情况很糟。我大三的时候,她自杀了。」

  妮莎好一会儿没说话。况且说真的,她要讲什么呢?罗根自己都搞不明白。身边的人前一刻还在,下一刻就消失了。这都是久远的往事,将近四十年前的往事。

  「我觉得很难过,罗根。那一定很难熬。」

  「她留下一张字条,」他说,「很短。」

  「写了什么?」

  那绳子,那椅子,那众人皆入睡之后的沉寂建筑,他只能让自己想象到这里。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再往下想,想见那生命终结的一刻。

  「『让她安息吧。』」

  他们回到旅店。在妮莎的房间里,他们第一次做爱。不疾不徐,一语未发的缠绵。她的身体结实光滑,让他很惊奇,彷佛收到了一份惊喜的礼物。事后,他们沉沉睡着了。

  夜幕低垂之际,罗根被水流的声音吵醒。淋浴龙头关掉,穿着柔软浴袍的妮莎从浴室里出来,头发上裹着毛巾。她在床沿坐下。

  「饿了吗?」她微笑问。

  「这里的选择不太多。我想我们得去楼下的餐厅。」

  她亲吻他的唇。这一吻很轻很快,但她的脸在他脸上贴了一会儿。「快穿衣服吧。」

  她回到浴室打点自己。人生竟然可以这么快就为之改观,罗根想。身边本来没人的他,现在却有了人。他不孤单了。把母亲的故事告诉她,他领悟到,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有的打算。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释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两个人应该要对彼此倾诉的,他想,自己的身世背景。不然我们还能期待其他人怎么了解我们呢?

  他穿上长裤衬衫,回隔壁房间去换装吃晚饭。才踏上走道,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迈尔斯教授,迈尔斯教授。」

  这是旅馆老板的声音。这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满头乌亮黑发,态度紧张拘谨的男子跑上楼梯。「有你的电话,」他很兴奋,停了一会儿拚命搧风,想喘过气来。「有人找了你一整天。」

  「真的?谁?」就罗根所知,没有人知道他到这里来。

  老板瞥了一眼妮莎的房门,然后又转过头来,「是真的,呃,」他很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说,「他们现在在在线。他们说是很紧急的事。这边走,我带你过去。」

  罗根随他走到楼下,穿过大厅,到登记柜台后面的小房间。几乎空无一物的办公桌上有一部很大的黑色电话。

  「我先出去。」老板很有礼貌地鞠躬告退。

  只身在房里的罗根拿起听筒,「我是迈尔斯教授。」

  一个陌生的女声说:「迈尔斯教授,请等一下,我转给威克斯教授。」

  梅维尔.威克斯是第一殖民地的现场指挥官。这样的电话只有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而且通常都经过事先规划,必须在太平洋上布署一连串的飞船,透过缜密且成本高昂的安排,才能把电讯转接过来。无论威克斯要做什么,必定都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整整一分钟的时间,线路都只有静电的叽叽喳喳,罗根开始以为线路已经中断的时候,威克斯接上线了。

  「罗根,听得清楚我的声音吗?」

  「是的,我听得很清楚。」

  「很好,为了这通电话我已经安排好几天了。你坐着吗?因为你会想要坐下的。」

  「老梅啊,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嗓音变得兴奋起来。「六天前,有一架无人飞船在太平洋西北海岸拍了一张照片。非常有意思的照片。你有影像接收装置吗?」

  罗根环顾房里,很意外的,竟然有。

  「把号码给我。」威克斯说,「我叫露辛达发给你。」

  罗根找来旅店老板,他很热心提供信息,又自告奋勇协助操作机器。

  「好,他们发过来了。」威克斯说。

  影像接收器发出一声尖鸣,「连上了,我想。」旅店老板说。

  「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是什么就好?」罗根问威克斯。

  「噢,相信我,你最好亲眼看看。」

  一连串机器运转的声音,然后影像接收器从纸匣里抽了一张纸,印刷头嘈杂地来来回回刷印,罗根也听到另一个声音,是从房间外面传来的—某种节奏分明的拍打声。他才刚意会到自己听见的是什么声音,已经为晚餐换好衣服的妮莎就走了进来。她看起来有点激动,甚至带点警觉。

  「罗根,有一架飘升机在外面,看来是准备要降落在前面的草地上。」

  「收到了。」旅店老板宣布。

  他带着得意的微笑,把接收到的照片摆在办公桌上。照片上是一幢房子,从上往下拍。不是废墟,是一间真正的房子。周围有围篱环绕,地界里面有一间更小一点的建筑,或许是厕所也说不定,还有一排排种得整整齐齐的菜圃。

  「如何?」威克斯说,「收到了吗?」

  不只如此。邻接房子的空地上,用石头在地上排了字,大得足以从空中看见。

  「这是什么,罗根?」妮莎问。

  罗根抬起头,妮莎盯着他看。他知道,这世界就要改变了。不只是他的世界,是每一个人的世界。旅店的墙外,噪音越来越大,因为飘升机降落了。

  「这是一个信息。」他说,让妮莎看看那张照片。

  是那几个字:到我这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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