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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六天过去。罗根和妮莎仍在观测室里,默默坐着。

  飞船上的时间流逝很不一样,旅行的兴奋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理和身体类似冬眠的状态。日子面貌模糊,船本身几乎动也没动。罗根和妮莎是船上仅有的乘客,是人数远远多过他们的船员讨厌、抱怨的对象,只能靠着睡觉、看书、玩牌打发时间。晚上,在大得过当的用餐室独自吃过晚饭之后,他们就在船上的影片收藏里找部电影看,或和船员一起看。

  但此刻,目的地近在眼前的此刻,时间迅速回到正轨。飞船往北飞,以两千呎的高度,沿着加州北海岸前行。笼罩在晨雾里的高耸悬崖,宏伟的古树森林,浪涛拍岸浩瀚不屈的大海。一看见这未曾开发的荒芜大地,一如既往,让罗根心神激荡。

  「这和妳想的一样吗?」他问妮莎。

  她欣喜地望着窗外,从早餐之后就一句话都没说。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她转头看他,双唇紧抿,眼睛微微瞇起,像是努力想解开谜团那般。「这里很美,可是不只是这样。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不久之后,平台就出现了。矗立在高于海平面一百公尺处,外型看来坚固,但实际上是以锚固定的。飞船优雅地滑进定位,贴在对接塔的前端,放下绳索与铁链。船缓缓被拉到甲板上。罗根和妮莎一下船,威克斯就摇摇摆摆地阔步迎上前。他的块头很大,一把乱七八糟的胡子已点点灰白,脸庞和手臂都因为日晒风吹而变成古铜色。

  「欢迎回来。」威克斯一面握手一面说。「还有妳,」他转头说:「妳一定是妮莎。」

  威克斯了解妮莎的角色,虽然罗根知道他对此有点不安,觉得现在就让新闻界介入有点为时过早。可是这正是罗根计划的一部分。安全工作向来就做得不够严密,消息一定会传开,一旦传开了,他们就会失去话语权。他宁可在这个情况发生之前,先给某人独家消息,某个他们可以信任的人。

  「你们需要吃点东西,梳洗一下?」威克斯问,「这只大鸟已经加好燃料,只要你们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到那个地点要多久?」罗根问。

  「九十分钟,大概。」

  罗根看看妮莎,妮莎点点头。「我觉得没有理由耽搁。」他说。

  飘升机在另一个微微升高的平台上等候,螺旋桨指向上方。威克斯带着罗根快步走上去。在罗根的指示之下,没有人接近那幢房子,不过房子里住了一个女人,曾经被看见过好几次,在院子里工作。威克斯的小组已经运送设备到营地,万一罗根需要的话,他们就包围那幢房子。

  「她知道有人在监视她吗?」罗根问。

  「她一定知道,因为这些飘升机飞进飞出的,可是她没表现出来知道的样子。」他们在机内的座位坐下。威克斯从夹在腋下的档案里抽出一张照片,交给罗根。这张照片是隔着很远的距离拍摄的,粒子很粗,而且很平面。那是个满头白发的妇人,弯腰在一个菜圃前。她身上的衣服像是某种粗厚编织的布袋,几乎算不上有形状,而那张垂下的脸模糊不清。

  「她是什么人?」威克斯问。

  罗根就只是瞪着他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威克斯一手贴着额头说:「但请原谅我,这他妈的不可能。」

  「她是这片已经九百年没有人烟的土地上唯一的人。你给个说法,我洗耳恭听。」

  「说不定有人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回来了。」

  「有可能。但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为什么三十六个月以来,我们没看见半个其他的人?」

  「说不定他们不想被找到?」

  「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到我这里来吧』,感觉像是一种邀请。」

  他们的对话被飘升机轰隆的引擎声淹没。飘升机往前一动,他们再次升空,垂直升起。到了足够的高度之后,机鼻朝上,旋转翼水平转动。飘升机加速,低低贴近水面,然后接近海岸。声音震耳欲聋,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直到降落之前,都没有人再开口。

  罗根昏昏沉沉徘回在睡梦边缘,感觉到飘升机变慢。他坐直起来,看着窗外。

  色彩。

  这是他第一眼看见的。红的,蓝的,橙的,绿的,紫的,从山峦脚下的森林底部延伸到海边,各色花朵为大地染上各种层次、各种色调的色彩,五光十色,缤纷灿烂,宛如光的碎片洒遍田野。旋转翼倾斜,飞机开始下降。罗根把目光从窗外转回来,发现妮莎看着他。她的目光是沉默的惊喜,他知道,那也正是他自己眼神的映照。

  「天哪。」她的嘴形无声地说。

  营地位在一个窄小的凹地,和那片野花隔着一片小树林。在主帐篷里,威克斯介绍他的团队,大约十几名研究学者,有几位罗根在前几次到访时就认识了。他也介绍妮莎给他们认识,只说她是「特别顾问」。他们告诉他,住在那幢房子里的妇人,从早上就在花园里忙着。

  罗根下达指令。所有人都在这里等,他说,除非他和妮莎有进一步的报告传回来,否则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那幢房子一步。在威克斯的帐篷里,他们脱到只剩内衣,然后穿上黄色的生化防护衣。下午阳光灿烂,而且很热,防护衣很闷。威克斯帮他们把手套的连接处用胶带黏好,检查他们的氧气供应。

  「祝你们好运。」他说。

  他们穿过树林,踏进野花地。房子离他们大约两百公尺。

  「罗根……」妮莎说。

  「我知道。」

  一切都很完美。一切都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落差。这花。这山。这海。这风的吹拂与光线的映落。罗根目光直视,不让自己被心中汹涌起伏的情绪所吞没。缓缓地,穿着笨重防护衣的他和妮莎穿过野花地。这幢平房很有家的味道,很整洁。因日晒雨淋而变成灰色的宽阔墙板,简单的门廊,铺了草皮的屋顶长了一片绿油油的草。

  一如预期,妇人在门口的院子里忙活。这里种了好几种不同颜色的玫瑰丛。罗根和妮莎停在尖尖的篱笆外面。跪在土上的那妇人没注意他们,或者是没表现出来。她非常之老。一双枯干结瘤的手,手指扭曲僵硬,皮肤满是皱折凹陷,指关节肿得像胡桃。她忙着拔草,把杂草丢进桶子里。

  「哈啰。」罗根说。

  她没回答,只继续做她的事。她的动作耐心十足,非常专注。也许她没听见他的声音。也许她重听或耳聋。

  罗根再试一次。「午安,女士。」

  她停下动作,彷佛是被远处的声音给惊起了那样。她缓缓扬起头,那双眼睛黏黏湿湿,微带黄色。她瞇起眼睛看他,看了大概有十秒钟,拚命想集中焦点。她有些牙齿已经掉了,让她的嘴巴有点瘪瘪的。

  「所以你们决定要出现了?」她的声音嘶哑刺耳。「我还在想,这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我是罗根.迈尔斯,这是我的朋友妮莎.崔普。我希望能和妳谈一下,是不是可以呢?」

  妇人继续拔草,也开始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罗根瞥了妮莎一眼,她也和罗根自己一样,罩在防护面罩里的脸汗涔涔的。

  「妳需要帮忙吗?」妮莎对妇人说。

  这个问题显然让她不解,她直起背,往后坐下。「帮忙?」

  「是啊,拔草。」

  她嘴巴一瘪,「我认识妳吗,这位小姐?」

  「我想妳不认识。」妮莎说,「我们才刚到。」

  「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妮莎说,「非常非常远。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看妳。」她指着那片堆石头的空地。「我们收到妳的讯息。」

  妇人的黄眼睛随着妮莎的手望去。「噢,那个啊。」她隔了一会儿之后说,「是很久以前摆的。已经不太记得是为什么了。不过妳说妳想帮我拔草,这很好。从大门进来吧。」

  他们进到院子里。妮莎领头,跪在玫瑰花圃前面开始工作,戴着厚厚的手套把土铲起来。罗根也学她这样做。最好先让妇人习惯他们的存在,他想,再进一步问她。

  「这玫瑰花好漂亮啊,」妮莎问,「是什么品种?」

  妇人没回答。她用一种金属爪子耙着土壤,显然对他们是谁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么,妳在这里多久了?」罗根问。

  妇人的手陡然停住,但只隔一瞬,又开始动起来。「今天早上很早就开始了。花园是不会休息的。」

  「不,我指的是这个地方。妳在这里住多久了?」

  「噢,很久了。」她拔起另一把草,然后莫名所以地把草尖塞进门牙底下,开始慢慢嚼。她的颔部像兔子那样动着,然后发出一个不太满意的声音,摇摇头,把草丢进桶子里。

  「你们身上的这个衣服,」她说,「我想我以前看过。」

  罗根顿时心烦意乱起来,难道有别人来过了吗?「那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她抿起嘴,「我想这衣服很不舒服吧。不过,你们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吧,反正不关我的事。」

  又过了一会儿,桶子差不多满了。

  「呃,我想我们还不知道妳的名字。」罗根对妇人说。

  「我的名字?」

  「是啊,大家都怎么叫妳?」

  这彷佛是个对她来说全无道理的问题。妇人扬起头,目光斜斜望向大海。在大海反射的明亮光线里,她瞇起眼睛。「这里没有人叫我任何名字。」

  罗根瞥了妮莎一眼,妮莎谨慎地点点头。「可是妳一定有名字啊。」他继续逼问。

  妇人没回答,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是自言自语,罗根发现,是在哼唱。神秘的曲调,几乎不成调,但又不完全如此。

  「是安东尼派你们来的吗?」

  罗根再次看看妮莎。她的表情说明她也马上联想到了:「安东尼.卡特」,石碑上的第三个名字。

  「我想我不认识安东尼。」罗根温柔地说,「他在这附近吗?」

  妇人蹙起眉头,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至少看起来是如此。「他很久以前就回家了。」

  「他是妳的朋友?」

  罗根等她透露更多,但没有。妇人用姆指和食指掐着一朵玫瑰。这朵玫瑰的花瓣褪色,枯萎,变褐。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从第一圈叶子长出的地方剪断花茎,把凋萎的花丢进桶子里。

  「艾美。」罗根轻声说。

  她停下动作。

  「是妳吗?妳是……艾美?」

  她极为费力,以近乎机械的缓慢动作转过头来。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先是面无表情,接着彷佛很不解地蹙起眉头。「你还在这里。」

  不然他们该去哪里?「是啊,」妮莎说,「我们来看妳。」

  她的目光转到妮莎,然后又转回罗根身上。「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罗根察觉到她目光越发专注起来。她的思绪慢慢变得更清楚了。

  「你是……真的?」

  这个问题让他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当然会这么问。这是天底下最正常的问题,对一个孤独了这么久的人来说。你是真的吗?

  「和妳一样都是真的,艾美。」

  「艾美,」她又重复一遍,彷佛在品尝这个名字,「我想我的名字是艾美。」

  又过了好一会儿,罗根和妮莎等待着。

  「这衣服,」她说,「是因为我,对不对?」

  他接下来做的事连自己都很意外,然而他一丝迟疑都没有,这行为感觉如此顺理成章。他脱掉手套,打开固定头罩的勾子。

  「罗根。」妮莎警告。

  他拿掉头罩,摆在地上。清新的空气马上充塞他所有的感官。他深吸一口气,让肺部饱尝花香与大海的气息。

  「我想这样好多了,对不对?」他问。

  泪水涌出妇人的眼角,她的脸上有了惊喜的表情。「你真的在这里。」

  罗根点点头。

  「你回来了。」

  罗根拉起她的手。轻若无物的手,惊人的冰冷。「对不起,拖了这么久。对不起,让妳这么孤单。」

  一行泪滑下她饱经风霜的脸颊。「这么久之后,你回来了。」

  她快死了。罗根很诧异自己怎么会知道,但答案随即出现:他母亲的字条。让她安息吧。他一直以为她指的是她自己。但此时此刻,他明白这讯息是给他的,为了今天。

  「妮莎,」他的眼睛还是盯着艾美不放,「回营地去,告诉威克斯,召集他的团队,叫第二架飘升机来。」

  「为什么?」

  他转头看她,「我需要他们离开。所有的设备,除了无线电之外,全部撤走。去传达讯息,然后回来。如果妳能帮我这个忙,我会很感激,快去。」

  她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谢谢妳,妮莎。」

  罗根看着她穿过野花地,进到树林,不见身影。这么缤纷的色彩,他想,到处都这么生机盎然。他觉得无比快乐。他生命里的重担消失了。

  「我母亲梦到妳,妳知道的。」

  艾美垂着头,泪水如小溪淌下她的脸颊。她快乐吗?她悲伤吗?有一种喜悦强大得像悲伤一样,罗根知道,反之亦然。

  「很多人都梦见过这个地方,艾美。这些花,这片大海。我妈妈画了图,好几百张。她叫我要找到妳。」他顿了一下,然后说,「石碑上的名字是妳刻的,对不对?」

  她给了微乎其微的点头,哀恸涌现,从往昔袭来。

  「布莱德,蕾西,安东尼,艾莉希亚,迈可,莎拉,卢修斯。他们全都是妳的家人,妳的十二门徒。」

  她的回答轻如耳语,「是的。」

  「还有彼德。最重要的彼德。『挚爱的丈夫,彼德.乔克森』。」

  「是的。」

  罗根捧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这个世界是妳赐与我们的,艾美。妳明白吗?我们都是妳的子女。妳的子女回家来了。」

  一晌静寂。这是神圣的一刻,罗根想,因为他从中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对世界的感觉,对现实的感觉,扩展超越可见的疆界,进入广袤的未知里。同样的,他也相信他自己,相信每一个人—活着、死去,或尚未出生的每一个人—都属于这个更为宏大的存在,远非时间所能局限的宏大存在。这是他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原因:因为他要成为使者,传扬这个体悟的使者。

  「妳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他问。

  她点点头。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罗根知道。一天,一个晚上,或许就只有这么多的时间。

  「把故事说给我听吧,艾美。」

  (末日之旅三部曲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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