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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千禧论者

  印澳共和国

  人口一亿八千六百万

  疫后1003年

  往昔并未死去,甚至也未过去。

  —《修女安魂曲》,威廉.福克纳

  90

  第三届北美疫期全球会议

  人类文化与冲突研究中心

  新南韦尔斯大学

  印澳共和国

  疫后一○○三年四月十六至二十一日

  第一次全体大会会议纪录

  开幕致词:

  罗根.迈尔斯博士

  新南韦尔斯大学千禧年研究中心主席暨总理特任北美研究与再开垦行动执行长

  早安,欢迎各位。很高兴见到这么多位杰出的同事与可贵的朋友出席今天的会议。我们的议程很紧凑,我也知道各位急着想听论文发表,所以我会尽量让开场白简短一些。

  本次会议是第三届,邀集了每一个地区、每一个领域的研究者齐聚一堂。在我们之中有许多不同学门的学者,包括人类学、系统理论、生物统计、环境工程、流行病学、数学、经济学、民谣、宗教研究、哲学等等。我们是个多元的团体,每个人的研究旨趣与方法都各有不同,而让我们集合在一起的是一个共同的目标,一个远非任何一个学门可以独立运作完成的目标。我希望,这个会议不仅能成为创新型态的跨学科研究的跳板,同时也能提供一个反思的机会—让我们每一个人,不论是个人或集体,都有机会以更宽广的视野,去思索北美疫情及其历史背后所隐含的人性问题。这在此时此刻更为重要,因为我们正要跨过千禧年,而且北美重新开垦的计划,也在跨太平洋委员会与布里斯班协议的授权下开始进入第二阶段。

  一千年以前,人类历史差一点终结。我们名之为「大浩劫」的病鬼疫情造成七十亿人丧生,也使人类几近灭绝。我们之中有些人或许会主张这场浩劫的发生是必然的—是大自然重新洗牌的方式。任何物种无论有多成功,最后终将面对比自身更为强大的力量,当时只是轮到我们而已。其他人则认为这是自我感染的伤口,是我们对支持人类存续的生物系统强夺豪取所酿成的结果。我们对地球宣战,地球就反扑。

  然而还有很多人—例如我就是—检视大浩劫的历史,不只看见了苦难与失落、傲慢与死亡的故事,也看见了希望与重生。这病毒如何生成,从何而来,迄今仍是科学未能打开的一道门。病毒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在地球上绝迹?或者还在某处等待着?我们或许永远不会得到答案。至于最后的那个情况,我则祷告千万别发生。目前已知的是,我们的族裔以极小的机率存活了下来。在南太平洋的孤岛上,一小群人幸免于难,最后成为在南半球传播文明重生的种子,建立了人类的第二个时代。这是一段漫长的奋斗,对抗厄运的奋战,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历史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忽视大浩劫的教训,我们就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但是我们祖先的例子也同样有启发性。我们求生的本能百折不挠,我们具有无法征服的意志力,与追求希望的能力。大自然的力量再次起而对抗我们的时候,人类绝对不会乖乖就范。

  直到不久之前,我们对祖先的一切还所知甚少。经文告诉我们说他们从北美洲来到南太平洋,而且带来了一个警告。据说,北美洲是魔怪盘踞的所在,回去将给世界再一次带来死亡与毁灭。整整一千年,任何男女老少都不许踏上那片土地一步。这个训示是我们文明的中心思想,自从共和国成立以来,就成为一切文明与宗教派别的律法。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科学证据可以支持这个论点,甚至也无法找出这个论点的来源。但我们对此深信不疑。这个论点已深入我们心中。

  过去几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称之为《十二魔之书》的古代文献出土之后,让我们对过去有了新的了解。藏在神圣岛南端洞穴里的这个文献,作者不明,为我们的民族传说提供了第一个历史左证—虽然也让我们的起源更加成谜。从疫后第二世纪开始记录的《十二魔之书》,记叙了北美洲大陆上一小群生还者与名为「病鬼」的种族之间的壮烈战争。这场战争的中心人物是名叫艾美的年轻女孩,她是不知来历的女孩,拥有肉体与心灵的独特力量。她带领追随者—岁月之人彼德、小刀艾莉希亚、智者迈可、医者莎拉、虔信者卢修斯等等,为拯救人类而奋战。这个故事和角色都让我们觉得很熟悉,当然。在我们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份文献像这本手稿一样,有这么多人研读,这么多人推敲,同时也在许多地方引来直言不讳的怀疑。部分的叙事很牵强,比较近似宗教而非科学。然而自从出土以来,几乎所有人都同意,这是极具重要性的档案。这本书在孕育我们文明的神圣岛出土,也为北美洲与形塑、指引我们近千年的民间传说,建立了第一个具体的关联性。

  我是历史学家,我处理的是事实和证据。我的专业信念是,只有透过怀疑的三棱镜与耐心的学术研究,往昔的真相才得以揭露。但是我多次造访往昔的经验让我知道,各位女士先生,每一个传奇的背后,都有事实的元素存在。

  是不是请先看我的第一张幻灯片?

  三十六个月前,我们返回北美洲之后,对那个地方在疫情发生之前与发生期间的情况有了很多了解。这两张并排的影像代表了两个非常不同的北美洲,对比非常强烈。从上面这张我们可以看见重建的大陆影像,是在美国帝国时期末年的景象。东西两岸都有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内陆的每一个平原都可以看到无法永续的农业耕种。以汽油燃料做为动力的重工业,造成许多不能居住的广大沼泽,土壤与水都被重金属与化学副产品污染。虽然在阿帕拉契山脉的高山地带、太平洋北部海岸和西部山区都还保有荒野,但从这个景象看来,不容怀疑地,这是个吞噬自己的大陆与文明。

  下面这张,我们看到的是现在的北美洲。飞船从两百哩封锁线之外的漂浮平台起飞侦查,让我们看见物种多得惊人的原始荒野。原本是大城市与有毒工业区矗立的地方,现在是处女森林。内陆焦黄的田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物种无比丰饶的草原。更重要的是,大型的沿海城市,包括纽约、费城、波士顿、巴尔的摩、华盛顿特区、迈阿密、纽奥良和休斯敦,都已经完全消失,被上升的海平面淹没。大自然一如既往,索回它的土地,抹去了这个帝国权势在滨海地带曾留下的所有痕迹。

  非常有力的影像,真的—但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最让我们惊骇的发现是在地平面。

  下一张?

  这两具干尸遗骸,一男一女,是二十三个月之前,在南加州圣佳辛诺山脚的干旱盆地里发现的。他们的外表确实像怪物。请注意拉长的骨头,特别是手和脚,变得像爪子的样子。脸部的支撑结构变软,所以脸像胎儿那样扁平,欠缺特性,还有巨大的颔部与严重变形的齿列。然而,意外的是,基因测试显示他们事实上是人类—是我们的副突变种,从他们拥有的肢体特征来看,堪称自然界最可怕的猎食者。仅仅开挖到地下两呎,就找到这两副遗骸和其他许多的尸体,显见有大量死亡的情形,很可能是发生在疫后第一世纪末年。这个时间和以碳测定的《十二魔之书》撰写年代约略相符。

  这就是我们祖先警告我们提防的那种「病鬼」吗?如果是,他们身上的剧烈改变是怎么发生的?对于这个问题,似乎也有答案。

  在左边,我们可以看见GC病毒的EU-1株,是从我们所谓的「冷冻人」身上采集而得的。这位冷冻人是极地研究者,一千年前染病致死。我们相信这个病毒是「大浩劫」的主要病源。这种强韧且致命的微生物可以在几个钟头之内杀死宿主,在不到十八个月的时间里,毁灭了世界的全部人口。

  现在我要请各位注意右边的病毒,这是从洛杉矶盆地发现的两具干尸身上所取得的胸腺组织。我们相信这就是EU-1病毒株的前驱。左边的病毒具有和飞禽—特别是渡鸦—相当类似的基因特质,但右边的病毒却没有。虽然我们的团队还没有办法辨识出这个有机体的基因定序,但知道这和Rhinolophus philippinnensis,也就是大耳蹄鼻蝠有些类似。我们把这个病毒命名为NA-1,亦即北美一号。

  换句话说,大浩劫并不是源于单一种病毒,而是两种:一种出现于北美洲,另一种衍生的病毒则肆虐世界的其他地方。基于这个事实,研究人员建立了这场疫疾可能的发展经过:病毒首先出现在北美洲,透过未知的媒介—虽然比较可能是某种蝙蝠—传染给人类。后来,NA-1病毒产生变化,具有飞禽的DNA。新的第二种病毒更具侵略性,也更致命,从北美传播到世界各地。EU-1病毒株为何不具有NA-1所导致的身体变化,我们只能猜测,或许在某些情况之下还是有的,但是一般来说,大家共同的看法是因为病毒致死的速度太快。

  这对我们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简单来说,《十二魔之书》里的「病鬼」并非虚构,并不是像有些人指称的,只是一种文学表述,只是对疫前时期北美文化强夺豪取行径的一种隐喻而已。这种病毒确实存在,真实无虚。《十二魔之书》里形容这些病鬼是全能上帝对人类不满的表现形式。这是我们每一个人要在自己内心深处思索的问题。还有名之为「零号」和十二个成为首批传染媒介的罪犯也是。就我个人来说,要下判断还言之过早。但在目前,我们已经知道病鬼是什么了:是感染疾病的普通男人和女人。

  但是人性呢?艾美和其追随者的故事呢?我现在要来谈谈生还者的事。下一张?

  如同在场的各位都知道的,今年是这个研究领域很令人兴奋的一年,非常非常值得兴奋,其实。新发现的几个北美西部人类聚落,时间可溯至疫期的第一世纪,挖掘工作已开始有成果了。这些工作大部分都还在初期阶段,然而我想,我可以不客气地说,单单在过去十二个月以来,我们就已经有了重大发现,足以让我们对那个时期的概念为之改观。我们对疫情爆发初期的了解,长期以来都认定在零年之后,北美洲从赤道地峡到休斯敦边界之间都没有人类居住。一般认为北美大陆生物与社会基础结构的断裂非常彻底,以至于无法支撑人类生活,更别提要有任何型态有组织的文化存在。

  如今我们知道—我要再次强调,过去这一年真是非比寻常—对疫期的这个观点并不完整。事实上,确实有生还者存在。只是人数多少,我们或许永远不得而知。但是基于去年的发现,如今我们知道,人数可能—其实是非常有可能—高达数万人,分布在西部山区与南部平原的多个不同聚落。

  这些聚落的大小和结构差异很大,从只有一两百人的山顶村落,到德州中部山区大如城市的建筑群都有。但都可以证明,在北美大陆人口被认为完全毁灭之后,还是有人类居住的。这些聚落也有许多相同特点,最显著的是他们的文化一方面既是典型的求生主义,另一方面却又矛盾地谨守身而为人的社会习惯。在这几个各自独立的区域里,历经大浩劫而幸免于难的男人与女人,以及他们的后代子嗣,都过着一般人所过的生活。他们结婚生子、组成政府、从事各行各业、建造学校和敬拜神祇的地方。他们记录自己的经验—我指的当然是在场各位都熟知的档案文件,也就是那些聚落里的人所留下的纪录,例如《莎拉之书》、《姑妈之书》—而且很可能也想和孤立聚落的高墙之外,与他们情况类似的人取得接触也说不定。

  利用《十二魔之书》做为路径图,研究小组找出了三个这样的聚落,这几个地名都明载在书里,包括德州的柯厄维尔;新墨西哥的罗斯威尔,这个地方曾经发生「罗斯威尔大屠杀」;以及位于南加州圣佳辛诺山区,名之为「第一殖民地」的聚落。我们可以看下一张幻灯片吗?

  我们看到的这张照片是第一殖民地遗址的空拍照。今天我们或许可以把这个看成是疫期的「典型」人类聚落。这个聚落位在距洛杉矶海岸地形海拔两百公尺的荒凉高原,左边有更高耸一千五百公尺的花岗石山脊保护,非常像城墙环绕的中世纪城市。总面积约五平方公里,呈不规则形,城市外围有高耸的防御堡垒。这些以水泥与铁筑成的设施高达二十公尺,显然是在「大浩劫」发生时期所建。这和《十二魔之书》的叙述吻合,那本书上说第一殖民地的建城,是为了安置从东岸滨海城市费城疏散而来的孩童。在高墙之外,目前的地貌融合了高山森林与高大的沙漠丛林,但是从墙内与墙外取样的土壤标本显示,山坡是在相距五十年前才遭火焚毁,在疫期的第一世纪,这里的地形基本上是完全裸露的。

  整个聚落的周围有一排排高压钠气灯。我们相信电力是靠北方四十五公里外,圣葛戈尼欧隘口的风力发电涡轮发电,以地下电缆输送到质子交换膜燃料电池贮存。这些涡轮也是在疫期前就已存在。地震活动实质改变了这座山的北坡,我们还未找到连接第一殖民地与主要电力来源的输电系统位置。但我们希望近期之内可以有所发现。

  在城墙内,我们发现几处互不相连的人类活动区域,以一圈圈的型态,从位居中央的核心往外分布。最外围的一圈,也是开挖最多的区域,看来是做为防守之用的集合平台。从这些区域,我们发现多种制品,包括在最底层挖掘出来的各式疫前时期传统武器,上层则是较多手工制作的武器,例如刀、长弓、十字弓。尽管较为原始,但这些武器的设计与制作却意外精良,比方箭头尖端磨到只有五十微米,我相信锐利得足以刺穿受感染者硅酸盐结晶化的胸甲。

  再往里深入,我们找到了几个分散的区域,分别做为公共卫生、耕植农业。养殖牲口、商业与住宅之用。城内东边与北边各四分之一圆周的扇形地带,似乎也有住宅,很可能是已婚人士或家庭的住处。接近中央区的裸露地基,看似疫期之前即已存在的某种学校,但第一殖民地的居民改用来进行各种居民活动。我们相信,这幢建筑,也是这个遗址最坚固的建筑,在殖民地外围防御设施被攻破之后,用来当成最后的庇护所。但是在平时,这里应该是某种公共托儿所或医院。

  单是这几个发现就具有足够的重要性了。然而不只如此。《十二魔之书》提到第一殖民地是艾美和追随者启程东行的起点。他们最终和其他的生还者取得联系,包括来自德州,名之为「远征军」的一支部队。有任何考古学上的纪录可以支持这个论点吗?

  我要请各位特别注意中央这个开阔的大区域,特别是位在西北角的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叫做「第一殖民地石碑」,位在聚落中央公共空间的一角。石碑本身是一大块普通的花岗石,是圣佳辛诺山区随处可见的石材。高三公尺,底部半径约四公尺,表面刻了三组不同的文字。第一组是字数最多的,从疫后七十七年开始,接着以四行的篇幅刻了两百零六个名字。就我们所见,名单按家族分别列出,总共包括了十七个不同的姓氏。虽然这一点还有争议,但就名单排列的方式来看,这些人可能都是在单一事件中丧生的,或许和当时发生在加州的大地震有关也说不定。

  在这个下面,我们可以看见第二组名单,总共只有三个名字,清清楚楚:伊达.乔克森,艾尔顿.威斯特,以及一个名叫「上校」的人,应该是个军事将领。在这些字迹之下,我们只看到两个字:「怀念」。我们的揣测是,这几个人死于某种战役,或许是决定殖民地命运的那场战役。

  然而,最令人兴奋的是第三组。如我们所见,这些字的刻工比较不纯熟,也因为长期的风吹雨淋,让肉眼很难辨识这些名字。重要的是,磨损模式分析显示,这些字迹大约是在疫后三百五十年所刻的,但那时距离这个聚落被抛弃已经很久了。这一点虽然也同样有争议,但是较为大家接受的看法是,这些文字和其他文字一样,是某种纪念。透过数字强化,出现了大家都熟知的名字。

  至于艾美,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孩,石碑上并未提及。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谁—假设她真的存在的话。

  我们不了解的事太多太多了。我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我们不知道在名为「病鬼」的突变种灭绝中,他们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如果确实有角色可言的话。我们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了,他们怎么死去的。我希望这场会议能开启解答这些谜团的大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离去时,都能对我们自己是谁的这个基本问题有更深刻的体会。历史不只是资料,不只是事实,不只是科学与学术的研究。这些东西都只是为了达成更大目标的手段而已。历史是故事—我们自身的故事。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如何生存?我们如何避免过去的错误?我们重要吗?若是我们重要,我们在这地球上应该扮演何种适切的角色?

  我应该换个方式来说,这个问题是:我们究竟是谁?

  从非常实际与迫切的角度来看,北美疫情年代的研究不仅仅是对于往昔的学术探究而已。这是—我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呼应这个想法—保障我们人类长期健康与生存非常重要的一步。这在当前更为迫切,因为等待这么久之后,我们已开始思考要回到那个无人居住、令人恐惧的美洲大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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