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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9日至13日

  先到先得侦探社能够搬进商业区,搬进弗雷德里克大厦五楼这个比较昂贵的新办公室,是因为他们的生意很好,这一周接下来的几天,霍莉和佩特忙得不可开交。霍莉没时间看约翰·劳节目了,也没空去想宾夕法尼亚州的校园爆炸案,但新闻报道还在持续,这件事一直没有完全离开她的脑海。

  侦探社与市里的两家大型法律事务所建立了合作关系,就是穿白皮鞋、门上印着一连串名字的那种事务所。“苹果计算机、酒囊饭袋和窥探狂事务所”,佩特喜欢这么取笑他们。身为一名退休警察,他对律师没什么好感,然而他会第二个承认(第一个承认的会是霍莉)发传票和送传票的报酬相当丰厚。周二上午,佩特拎着满满一公文包的麻烦和嫌弃出门,嘴里说着“去祝那些家伙圣诞他妈的快乐”。

  除了送法律文书,先到先得侦探社也在几家保险公司的快速拨号列表里,它们都是当地的保险公司,与大型企业没有联系。霍莉把大半个周五花在了调查一起纵火索赔案上,案值很大,保险受益人确实需要这笔钱,她的任务是确定他的仓库燃起大火时,他真的像他自称的那样在迈阿密。结果他确实没撒谎,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一桩,但对雷克信保来说就不一样了。

  侦探社主要靠这些案子挣钱付账单,除此之外,他们还要调查一名负债潜逃者的下落(霍莉用计算机核对他的信用卡记录,很快就圈定了他的位置),搜寻几名弃保逃跑的罪犯(在侦探行业里称之为抹油追踪),找回走丢的孩子和宠物狗。找孩子通常是佩特的活儿,杰罗姆来上班的时候非常擅长找狗。

  名叫“幸运”的金毛寻回犬去世了,它的惨死给杰罗姆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而霍莉并不觉得意外。他难过不仅是因为这件事残忍得难以想象,还因为罗宾逊家在前年失去了他们挚爱的奥德尔,它死于充血性心力衰竭。周四和周五的待办事务中没有狗要找,无论是走丢的还是被绑架的——非常好,因为霍莉太忙,而杰罗姆在家忙他自己的事。他的书一开始只是一篇学业论文,现在却变成了他优先级最高的任务,说他彻底沉迷其中也不为过。他父母对儿子决定来一个所谓“间歇年”有所疑虑,但霍莉并不担心。她不至于想象杰罗姆会震惊整个世界,但她知道他会写出一本言之有物的书,得到大众的瞩目。她对杰罗姆有信心,她怀抱着她的霍莉希望。是的,就是这样。

  她只能抽空关注中学爆炸案的进展,但这就足够了,因为新进展并不多。又有一名受害者去世了,这次去世的是一名教师,不是学生。受伤较轻的多名学生已从数家当地医院出院回家。奥尔西娅·凯勒夫人,唯一与送货员炸弹客交谈过的人,已经恢复知觉,但她没有多少可以说的。她只补充了一个事实:送货员声称包裹来自苏格兰的一所学校。这个跨大西洋的校际关系登上了匹兹堡市的周报,同时配发了Nemo Me Impune Lacessit协会的一张照片(也许是为了讽刺,但多半不是,协会的十一名成员自称“惩罚者”,他们在爆炸中都没有受伤)。警方在附近的一个谷仓内找到了那辆货车,车上的指纹擦得一乾二净,嫌犯还用漂白水洗掉了能提取DNA的物质。想要指证嫌犯的来电淹没了警方,但没有一个电话能提供真正有用的线索。以最快速度逮捕罪犯的希望逐渐破灭,人们开始担心那个家伙不会就此罢手,而是会继续作案。霍莉希望事情不要变成那样,但是和布拉迪·哈茨菲尔德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忧心忡忡。她的内心抱有一种冷酷的看法,过去的她一定无法理解,她认为,最好的情况是他已经自我了断。

  周五下午,她快要写完给雷克信保的报告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是母亲,她带来了霍莉一直恐惧的消息。霍莉听母亲说话,给出合适的回应,允许母亲把她当孩子对待(她依然认为霍莉是个孩子,尽管她在电话里的要求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母亲问霍莉有没有记住每顿饭后都要刷牙,有没有记住饭后服药,有没有记住看电影的数量要限制在每周四部,等等。霍莉尽量不去理会母亲每次来电必定会造成的头痛——尤其是这次来电。她向母亲保证,好的,周日我一定会回来帮忙,好的,我一定会在中午前赶到,这样我们能像一家人那样再吃一顿饭。

  我的家人,霍莉心想,我那些一塌糊涂的家人。

  杰罗姆干活儿的时候总是关掉手机,于是她打给塔尼娅·罗宾逊,杰罗姆和芭芭拉的母亲。霍莉告诉塔尼娅,周日她没法和他们共进午餐了,因为她必须回北边一趟,家里出了急事。她大概解释了一下,塔尼娅说:“天哪,霍莉,我真抱歉,亲爱的。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不会的。”霍莉说。每次有人问她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她都会这么响应。她确定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但她刚挂断电话就用双手捂住脸,开始哭泣。让她哭泣的是那声“亲爱的”,是有人这么称呼她,她这个在高中时被人叫“嘀咕嘀咕”的怪姑娘。

  至少是因为被唤起了这段记忆。

  2周日晚上,霍莉在计算机上用位智[1]应用规划开车路线,打算中途停一下去厕所,顺便给普鋭斯加点油。要想在中午前赶到,她必须七点半就启程,这样她还有时间喝茶(无咖啡因的)、吃吐司和煮蛋。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之后,她躺下休息,却足足两个小时无法入睡。自从麦克雷迪中学爆炸案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失眠。等她终于睡着之后,她梦见了切特·昂多夫斯基。他在描述他加入首批响应人员后见到的血腥现场,说的都是他不可能在电视上说的内容。砖块上沾着鲜血,他说。有一只鞋,他说,鞋里有一只断脚。哭着叫妈妈的小女孩,他说,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但女孩还是疼得惨叫。他尽量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这些,但他也说了他如何撕烂自己的衣服。不只是他的外套口袋和袖子,还有衣领——先撕一个,再撕另外一个。他扯开领带,撕成两段,然后一把撕开衬衫,纽扣飞了出去。

  在他开始撕破外裤之前,梦境渐渐消散,也可能是她的意识拒绝在手机闹钟响起时记住这一切。总而言之,她醒来时感到心惊肉跳,鸡蛋和吐司被她吃得味同嚼蜡,只是为了给这难熬的一天提供养分。开车旅行通常会让她高兴,然而这次行程像铅块似的压在她肩膀上。

  她的蓝色小包放在门口。这是她的零碎包,里面有一套换洗衣服和盥洗用具,以免她不得不在母亲家里过夜。她把包带挎在肩膀上,坐电梯从她舒适的小窝下楼。她打开楼下大门,赫然看见杰罗姆·罗宾逊坐在台阶上。他在喝可乐,贴着“杰瑞·加西亚[2]万岁”标签的背包搁在身边。

  “杰罗姆?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忍不住叫道,“一大早七点半喝可乐?你疯了!”

  “我陪你去。”他说,他的表情彷佛在说争论毫无意义。没问题,因为她不打算跟他争论。

  “谢谢你,杰罗姆。”霍莉努力忍住没有哭出来,“你真是太好了。”

  3杰罗姆开了前半程,一直开到高速公路上的加油站。上完厕所之后,他们换了一下座位。逐渐接近位于克利夫兰市郊的卡温顿县时,等待着她(不对,他们)的事情让霍莉的恐惧感愈发强烈。为了控制这份恐惧,霍莉问杰罗姆他的项目(也就是说,他正在写的书)进展如何。

  “当然了,前提是你愿意和我谈。我知道有些作者不——”

  但杰罗姆很愿意跟她谈。这本书始于“黑与白的社会学”课程的一篇强制性论文,杰罗姆决定写他的曾曾祖父,他生于1878年,父母曾是奴隶。奥尔顿·罗宾逊在孟菲斯度过了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十九世纪末,这座城市曾经存在过相当数量的黑人中产阶级,并以此维持着微妙而平衡的次级经济结构。黄热病和白人义警组织对这个结构发动冲击后,黑人社羣的大部分成员直接收拾东西回家,让他们为之效劳的白人自己做饭,扔垃圾,擦婴儿屁股上的屎尿。

  奥尔顿在芝加哥定居,为一家肉类加工厂工作,他努力攒钱,在禁酒令颁布前两年开了家放唱机音乐的低等酒吧。“贱人们开始砸酒桶”(这是奥尔顿写给妹妹的信里的原话,杰罗姆在储藏室里找到了家传的大量信件和档案)之后,他改换营业地点,在南城开了一家地下酒吧,也就是后来著名的黑猫头鹰酒馆。

  杰罗姆对奥尔顿·罗宾逊的情况挖掘得越来越多:他如何与阿方斯·卡彭打交道,他如何躲过三次刺杀(第四次就没那么走运了),他很有可能从事勒索这一副业,他在政坛扶植势力。论文的篇幅变得越来越长,他的其他课业相比之下显得无足轻重。他把那篇长文交上去,得到了褒扬和好分数。

  “有点可笑,”路程只剩最后五十英里时,他对霍莉说,“那篇论文,怎么说呢,只是冰山一角,是那些英国叙事长诗的开篇段落。然而交论文的时候,春季学期已经过了一半,我不得不捡起丢下的其他课程。不能让老爸老妈失望,明白吧?”

  “你这么做很有担当,”她一直没能让母亲和已故的父亲自豪过,“但肯定很辛苦吧?”

  “确实辛苦,”杰罗姆说,“我心里像是着了火,真的。我想扔下一切,去追寻曾曾祖父奥尔顿的足迹。他活了精彩纷呈的一生:钻石、珍珠领针和貂皮大衣。但这篇论文稍微放一放更合适。6月末,我回头再看,意识到要是我认真写的话,它能有一个更好的主题。你读过《教父》吗?”

  “读过小说,也看过电影,”霍莉自豪地说,“三部全看过。”她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最后一部不太行。”

  “你记得小说的引言吗?”

  她摇摇头。

  “是巴尔扎克的名言,‘每一笔财富的背后都有一起犯罪’。这就是我在曾曾祖父的故事中看到的主题,不过早在他于西塞罗镇中弹身亡之前,财富就已经从他的指缝里溜走了。”

  “确实很像《教父》。”霍莉感叹道,但杰罗姆摇了摇头。

  “不,并不像,因为黑人永远不可能像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那样在美国获得成功。黑色的皮肤无法融入这个种族熔炉。我想说的是……”他想了想,“我想说的是,歧视是犯罪之父。奥尔顿·罗宾逊的可悲之处在于,他以为他能通过犯罪得到某种平等,结果只是痴心妄想。他最后被杀,不是因为他惹怒了卡彭的接班人保罗·里卡,而是因为他黑色的皮肤,因为他是个黑鬼。”

  杰罗姆有时候会存心用黑人口音(好的,主人!咱这就去,主人!)恶心比尔·霍奇斯(以及冒犯霍莉),刚才那句话的最后两个字他是喷出来的。

  “想好书名了吗?”霍莉轻声问。他们离卡温顿县出口不远了。

  “应该算是想好了,但我还没定下来。”杰罗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听我说,霍莉莓莉,要是我告诉你,你能保守秘密吗?保证不告诉佩特、芭芭拉和我父母,尤其是我父母?”

  “那还用说,我能保守秘密。”

  杰罗姆相信她,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黑与白的社会学’课程的教授把我的论文寄给了纽约的一名经纪人。她叫伊莉萨白·奥斯汀,对我的论文很感兴趣,因此感恩节过后,我把从夏天开始写的一百多页寄给了她。奥斯汀女士认为我的论文有出版价值,不仅能成为一本不错的学术著作,而且会像投篮一样一飞冲天。她认为这本书肯定能引起大型出版机构的兴趣,还建议我用那家地下酒吧的名字:《黑猫头鹰:一名美国黑帮分子的崛起与败亡》。”

  “杰罗姆,太了不起了!我敢说,这样的书名能吸引无数人的兴趣。”

  “你是说无数黑人的兴趣吧。”

  “不!各种各样的人!你以为只有白人才喜欢《教父》吗?”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但你的家人会怎么想呢?”她想了想她的家人,要是从家族壁橱里拖出这么一具骷髅,他们只怕会惊骇莫名。

  “嗯,”杰罗姆说,“我父母读过论文,他们都挺喜欢的。当然了,出书就是另一码事了,对吧?这本书的读者恐怕会比区区一个老师多。但那毕竟是四代人以前的往事……”

  杰罗姆看上去很纠结。她注意到他在看她,而她只是从眼角瞟了一下他。霍莉开车时永远直视前方,电影里的司机和乘客交谈时会一连几秒钟转开视线,这种段落总会让她发疯。她总是想大喊:白痴,看路啊!你们难道想在讨论感情生活的时候撞死一两个孩子?

  “霍莉,你怎么想?”

  她仔细思考了一下。“我认为你应该把给经纪人看的东西拿给你父母看,”她最后说,“听听他们怎么说,问问他们的感觉,尊重他们的意见。然后……继续写你的。全都写下来——好的、坏的、丑的。”他们来到了卡温顿县出口,霍莉打开转弯灯,继续说道:“我没写过书,所以不太说得准,但我认为写这本书需要大量的勇气。因此我认为,勇敢就是你应有的态度。”

  这也是我现在应有的态度,她心想。离家只有两英里了,而家正是她的心痛之地。

  4吉布尼家在一个名叫牧溪家园的住宅区里。霍莉开车穿过蛛网般的道路(驶向老蜘蛛的家,她心想。这个想法立刻让她感到非常羞愧,因为她居然这样腹诽自己的母亲)。杰罗姆说:“要是我住在这儿,喝醉了想回家,多半花一个小时也找不到我家究竟是哪栋房子。”

  他确实没说错。这里的房屋是新英格兰式的坡顶小楼,彼此之间只有颜色不同……到了夜里,外墙的颜色就没什么用处了,有路灯照亮也无济于事。比较暖和的那几个月里,花园也许能看得出区别,但现在牧溪家园所有住户的院子都被积雪覆盖着。霍莉可以告诉杰罗姆,母亲喜欢这种千篇一律,这样能让她感到安全(夏洛特·吉布尼也有她自己的心理问题),但她没有开口。她在积蓄力量,准备迎接令人痛苦的午餐和更加令人痛苦的下午。动身的日子,她心想,唉,我的天哪。

  她开进百合苑42号的车道,熄灭引擎,转向杰罗姆。“你要做好准备。我母亲说最近这几周,我舅舅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了。她有时候会夸大其词,但我认为这次她是认真的。”

  “我明白,”他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双手,“我不会有事的。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好吗?”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42号的大门就打开了。夏洛特·吉布尼走了出来,还穿着那身去教堂的好衣服。霍莉抬起一只手,犹豫着和她打招呼,但夏洛特毫无表示。

  “进来,”她说,“你迟到了。”

  霍莉知道她迟到了,虽然只有区区五分钟。

  他们走向大门,夏洛特望向杰罗姆。她用眼神说:“他在这儿干什么?”

  “你认识杰罗姆。”霍莉说。确实,夏洛特和杰罗姆已经见过五六次了,但夏洛特每次都用同一个眼神看他:你是来陪我的,为我提供精神支持。

  杰罗姆对夏洛特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你好,吉布尼夫人。我是自作主张来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夏洛特只是答道:“进来吧,外面要冻死人了。”就好像走到门廊上并不是她自己的主意。

  百合苑42号,自从丈夫过世后,夏洛特就一直和哥哥住在这里。屋里的暖气热得过分,浓烈的百花香[3]气味熏得霍莉只希望自己别咳出来或者作呕,后者显然更糟糕。狭小的门厅里摆着四张边桌,通往客厅的通道因此狭窄得几近危险,尤其是每张边桌上都堆满了小瓷像。那是夏洛特的狂热爱好,其中有矮精灵、地精、巨魔、天使、小丑、兔子、芭蕾舞女、小狗、小猫、雪人、男人与女人(各有好多个),以及最显眼的品食乐步兵[4]。

  “午餐在桌上,”夏洛特说,“很抱歉,只有水果杯和冷鸡肉,不过有蛋糕当甜点。还有……还有……”

  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霍莉见到她的眼泪,感觉到(尽管她在心理治疗时做了无数功课)近乎憎恨的厌恶涌上心头。也许就是憎恨。她想到她无数次地在母亲面前流泪,而母亲命令她回自己的房间去,“等你演完这套把戏再出来”。她感觉到了一种冲动,一种很想把这句话甩到母亲脸上的冲动,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笨拙地拥抱了夏洛特。她感觉到母亲的肌肉已经松垂,薄薄的皮肤之下就是骨头,母亲真的老了,她意识到。她怎么能厌恶一个显然需要她帮助的老妇人呢?答案似乎非常简单。

  过了几秒钟,夏洛特推开霍莉,做个小小的鬼脸,像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去看看你舅舅吧,告诉他午餐准备好了。你知道他在哪儿。”

  霍莉当然知道。客厅里传来播音员解说橄榄球赛前节目的声音,一种假装兴奋的职业声音。她和杰罗姆一前一后走向客厅,免得碰倒任何一个瓷像。

  “她到底有多少个瓷像?”杰罗姆小声说。

  霍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很喜欢瓷像,我父亲去世后,情况就失控了。”她提高嗓门,用不自然的欢快语气说:“好啊,亨利舅舅!准备好吃午饭了吗?”

  亨利舅舅显然没去教堂。他瘫坐在乐至宝懒人沙发上,穿一件普渡大学的运动衫(上面沾着早饭的鸡蛋碎屑)和系着松紧带的牛仔裤。牛仔裤没完全拉上去,露出了一大截蓝色花生图案的拳击短裤。他的视线从电视转向访客,表情茫然,忽然间,他露出了微笑。“珍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像碎玻璃似的插进霍莉心里,她有一瞬间想到了切特·昂多夫斯基,想到他划破的双手和撕烂的上衣口袋。为什么会这样?珍妮是她的表姐,聪明,有活力,是霍莉不可能成为的那个人。她和比尔·霍奇斯交往过一小段时间,在另一场爆炸中遇难,布拉迪·哈茨菲尔德安装那颗炸弹原本是想炸死比尔本人。

  “亨利舅舅,不是珍妮,”她依然假装欢快地说,这个语气平时是留给鸡尾酒会的,“是我,霍莉。”

  又是一阵茫然,以前碰一下就能动起来的生锈齿轮缓缓运转,他点了点头。“哦,对。都怪我的眼睛,电视看得太久了。”

  出问题的,霍莉心想,恐怕不是你的眼睛。珍妮已经死了好几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快过来,姑娘,让我抱一抱你。”

  她过去和他拥抱,尽可能快地松开手。她向后退开,而他望向杰罗姆。“这位……”有一个可怕的瞬间,霍莉以为他会说这个黑小子甚至这个黑鬼,还好他没有。“这位先生是谁?我还以为你在和那个警察约会。”

  这次霍莉都懒得纠正自己是谁了。“他是杰罗姆,杰罗姆·罗宾逊。你见过他的。”

  “是吗?肯定是我脑子不好使了。”他不是在开玩笑,只是随口一提,但他没有意识到,这恰好就是真相。

  杰罗姆和他握手。“最近怎么样,先生?”

  “对一个老人来说,还凑合吧。”亨利舅舅说。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夏洛特的叫声(事实上是尖啸)就从厨房传来,宣布开饭了。

  “主人在召唤了。”亨利愉快地说。他站起来,裤子掉了下去,但他根本没注意到。

  杰罗姆望向霍莉,朝厨房稍微摆了一下头。霍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转身走了。

  “我来帮你提一提。”杰罗姆说。亨利舅舅没有回答,只是盯着电视,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杰罗姆帮他提好裤子。“好了,准备好吃饭了吗?”

  亨利舅舅扭头看见杰罗姆,吓了一跳,就好像才发现他在旁边似的——也许确实如此。“孩子,我好像不认识你。”他说。

  “不认识我什么,先生?”杰罗姆说。他挽住亨利舅舅的肩膀,把他转向厨房的方向。

  “那个警察对珍妮来说太老了,但你好像又太年轻了。”他摇了摇头,“唉,我实在搞不懂。”

  5他们好不容易才吃完午饭,夏洛特一直在呵斥亨利舅舅,偶尔喂他吃点东西。她中途两次离开餐桌,回来时都擦着眼睛。经过心理分析和治疗,霍莉已经意识到,母亲几乎和以前的霍莉一样,对生活充满恐惧,她令人不快的那些性格特征(必须对别人品头论足,必须控制局势)都来自她的恐惧。但现在,局势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另外,母亲也爱亨利舅舅,霍莉心想。是啊,她爱他。他是她的哥哥,她当然爱他,可现在他要走了,各种意义上的走。

  吃过午饭,夏洛特把两个男人赶进客厅(“小子,看你们的比赛去吧。”她对他们说),她和霍莉去洗寥寥无几的盘子。厨房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人之后,夏洛特说,希望霍莉的朋友能帮忙挪一挪她的车,方便把亨利送出去。“他的行李都在车尾箱里,全都收拾好了。”她从嘴角说话,就像在演什么蹩脚的间谍电影。

  “他以为我是珍妮。”霍莉说。

  “不奇怪,他最喜欢的一直是珍妮。”夏洛特说,霍莉感觉又一块碎玻璃插进了心口。

  6见到霍莉的朋友陪她回家,夏洛特·吉布尼未必高兴,但她非常乐意让杰罗姆驾驶亨利舅舅那辆古老的大别克(里程表上有十二万五千英里)前往起伏羣山长者照护中心,那儿有个房间从12月1日起就在等待他入住了。夏洛特希望哥哥能在家里过完圣诞节,但最近他开始尿床(这很糟糕),开始出去乱走,有时候出门时穿的还是家居拖鞋(这就更糟糕了)。

  他们来到照护中心,霍莉没看见附近有起伏的山岭,只看见街对面有一家瓦瓦便利店和一家衰败的保龄球馆。她还看见身穿蓝色制服的一男一女,两人正领着一溜六到八个金色年华的老人从保龄球馆回照护中心,男人举起双手拦住车流,等队伍安全过街后才放下胳膊。那些囚徒(这么说当然不对,但霍莉想到的就是这个词)手拉手,看上去像是一羣有早衰症的儿童外出郊游。

  “这是电影院吗?”亨利舅舅问,这时杰罗姆驾驶别克拐进了照护中心门口的圆形车道,“我以为咱们要去看电影。”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离开家的时候,他企图开车,夏洛特和霍莉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他。亨利舅舅不能再开车了。6月的一天,趁着亨利在打他越来越漫长的瞌睡,夏洛特从哥哥的钱包里拿走了他的驾照。她坐在餐桌前,看着驾照痛哭。

  “这儿肯定有电影看的。”夏洛特说。她在微笑,但紧紧咬住了嘴唇。

  布拉多克夫人在大堂等他们,她对待亨利舅舅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她握住他的双手,跟他说“他能来做客”让她多么高兴。

  “做什么客?”亨利环顾四周,“我还要去上班呢,文件搞得一塌糊涂。赫尔曼那家伙比没用还差劲。”

  “他的东西带来了吗?”布拉多克夫人问夏洛特。

  “带来了。”夏洛特答道,依然微笑着咬住嘴唇。她快哭了,霍莉能看出征兆。

  “我去拿他的行李。”杰罗姆轻声说,但亨利舅舅的耳朵一点也不背。

  “行李?什么行李?”

  “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个非常好的房间,蒂布斯先生,”布拉多克夫人说,“阳光充足——”

  “他们叫我蒂布斯先生!”亨利舅舅吼道,把西德尼·波蒂埃[5]模仿得惟妙惟肖。前台的年轻女人和一名路过的老人吓得左顾右盼。亨利舅舅大笑,转向侄女:“霍莉,那部电影咱们看了多少遍?至少五六遍吧?”

  这次他叫对了霍莉的名字,她觉得更加难过了。“不止呢。”霍莉说,她知道自己也快哭了。她和舅舅一起看过很多电影。他最喜欢的也许是珍妮不假,但霍莉是他的电影搭档,两个人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中间放着一大盆爆米花。

  “是啊,”亨利舅舅说,“确实。”但他随即又胡涂了,问道:“咱们这是在哪儿?这到底是哪儿?”

  这里很可能是你度过余生的地方,霍莉心想,除非他们送你去医院等死。她看见杰罗姆正从后备厢里取出两个格子图案的行李箱,还有一个西装袋。她舅舅穿过正装吗?好吧,肯定穿过……但只有那一次。

  “咱们去看看你的房间,”布拉多克夫人说,“亨利,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挽住他的胳膊,但亨利不肯走。他望着妹妹:“夏莉[6],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现在别哭,霍莉心想,一定要忍住,你敢哭出来试试看。但是,天哪,水龙头已经在哗哗地流了,而且拧到了最大。

  “夏莉,你哭什么?”他说,“我不想待在这儿!”这不是刚才洪亮的“蒂布斯先生”式怒吼,而是像在呜咽,就像一个孩子意识到要打针了。他从夏洛特的眼泪上转开视线,看见杰罗姆拎着行李进来。“喂!喂!你为什么拿着我的箱子?那是我的!”

  “呃。”杰罗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从保龄球馆回来的老人们走进大堂,霍莉知道,他们肯定打出了很多洗沟球[7]。高举双手挡住车流的职员和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护士会合了,这个护士笑容可掬,二头肌发达。

  两人一左一右走到亨利身旁,温柔地挽住他的胳膊。“咱们这边走,”保龄球男人说,“哥们,咱们去瞅一眼你的新房间,看看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亨利问,但跟着他们走了。

  “知道吗?”护士说,“公共休息室在放比赛,我们有一台你从没见过的大电视,能让你觉得自己就站在五十码[8]在线。咱们先去飞快地扫一眼你的房间,接下来你就可以去看电视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曲奇饼,”布拉多克夫人说,“新鲜出炉的。”

  “是布朗队吗?”亨利问,他们走向一道双开门。他很快就会消失在那道门里了,霍莉心想,他将在那里度过他越来越模糊的余生。

  护士哈哈大笑。“不,才不是布朗队呢,他们已经出局了。是乌鸦队。啄死他们,送他们回家!”

  “好极了。”亨利说。接着他说了一句话,在神经元开始腐朽前,他绝对不可能这么说:“布朗队根本就不行。”

  他走远了。

  布拉多克夫人从裙装口袋里掏出面巾纸递给夏洛特。“入住当天发脾气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他会平静下来的。吉布尼夫人,要是你觉得可以的话,我还有一些文件需要你签字。”

  夏洛特点点头,被打湿的面巾纸揉成一团,通红的眼睛还在流泪。就是这个女人,因为我在公开场合哭泣而斥责我,霍莉惊叹不已。就是这个女人,命令我别再想方设法吸引注意了。这是报应,但我并不想要这样的报应。

  又一名护工(这里肯定有很多护工,霍莉心想)忽然冒出来,把亨利舅舅褪色的格纹行李箱和布克兄弟西装袋放在手推车上,就好像这里只是一家假日酒店或6号汽车旅馆。霍莉望着这一幕,忍住自己的眼泪,杰罗姆轻轻挽住她的胳膊,领着她回到外面。

  两人在寒风中找了张长椅坐下。“我想抽烟,”霍莉说,“很久没想过抽烟了。”

  “做个样子吧。”他说,吐出一口白气。

  她深深吸气,也吐出一口白气,假装自己在抽烟。

  7他们没有留下来过夜,尽管夏洛特保证说家里有的是房间住人。霍莉不愿去想母亲该如何独自度过这第一个夜晚,但她也无法强迫自己住下。霍莉不是在这座屋子里长大的,但住在这座屋子里的母亲是她从小一起与之生活的人。霍莉已经不再是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了,不再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写诗(很差劲的诗),也不再处于夏洛特·吉布尼的阴影之下,但她依然不愿意去回想在母亲视线下的生活。在母亲眼里,她还是那个心灵受创的孩子,无论去哪儿都缩着肩膀,不敢抬起眼睛。

  这次轮到霍莉开前半程,杰罗姆负责剩下的路。看见城区的灯光时,夜色早已深沉。霍莉时而打瞌睡,时而醒来,断断续续地回想亨利舅舅如何把她错认成珍妮,在比尔·霍奇斯的车里被炸死的那个女人。她的思绪因而回到了麦克雷迪中学的爆炸案上,她想起在现场报道的那位记者,他撕烂的口袋和手上的砖屑。那天晚上他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想。

  没错,就在她即将再次睡着的时候,她心想,在那天下午的第一次紧急插播和当晚的特别报道之间,昂多夫斯基帮忙在瓦砾堆里搜寻受害者,因此从事件的报道者变成了参与者。这样的遭遇会改变任何一个——

  她突然睁开眼睛,从座位上坐了起来,杰罗姆吓了一跳。“怎么了?你没事——”

  “痦子!”

  杰罗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霍莉也不在乎。这一发现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她知道比尔·霍奇斯会为此称赞她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后者是亨利舅舅正在丧失的东西。

  “切特·昂多夫斯基,”她说,“中学爆炸案发生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记者。下午他的嘴角有个痦子,但晚上十点特别报道的时候,痦子不见了。”

  “感谢蜜丝佛陀[9],对吧?”杰罗姆说着开下高速公路。

  杰罗姆当然没说错,霍莉甚至想到了突发新闻插播时他的样子:领带是歪的,没时间化妆遮掉痦子。过了一会儿,昂多夫斯基的后勤团队赶到现场,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还是有点不正常。霍莉确定化妆师不会去处理擦伤,伤口在电视上很好看,可以彰显记者的英雄气概,但化妆师难道不会在遮痦子的过程中擦掉他嘴边的砖屑吗?

  “霍莉?”杰罗姆说,“你又在脑内播放慢镜头了?”

  “是啊,”她说,“压力太大,睡眠不足。”

  “别多想。”

  “嗯。”她说。这是个好建议,她打算听从劝告。

  注释

  [1] 即Waze。

  [2] “感恩至死”乐队的主唱兼主音吉他手。

  [3] 房间熏香用的干花和叶子的混合物。

  [4] 品食乐食品公司的广告吉祥物。——译者注

  [5] 美国演员、导演和外交官,奥斯卡历史上第一位获得最佳男主角奖的黑人演员。

  [6] 夏洛特的昵称。

  [7] 即没有击中任何球瓶的球。

  [8] 1码约合91.44厘米。

  [9] 科蒂集团旗下的一个化妆品品牌,早期主要用于电影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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