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有许多面向。确切来说有四十七个，奥诺是最近加入我们的一位。我通常不需要他们全部的人帮忙——事实上，同时想象四到五人是个负担，而且无法持久。心理医生也对这个现象非常感兴趣。精神病患怎么会对创造幻想世界感到厌烦，而想要活在现实世界呢？
有时候，我的工作需要更多努力，因此需要大量面向的关注，这就是我建造白色空间的原因。这个房间从地板、墙壁到天花板都涂上单纯的白漆，有着简洁光滑的表面，还有永远挂着灯光的天花板。隔音良好的平静空间让我在这里不会分心，让我不需要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物，而是专心想象数十位幻想人物从双扇门外走进来。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何挑选面向的外貌，但是我似乎喜欢多元化的组合。路阿（Lua）是个肌肉强壮、笑容可亲的萨摩亚人，他穿着结实的工作裤以及有大量口袋的夹克，正适合求生专家的形象。袁美（Mi Won）是韩国人，她是负责我们的外科手术，同时兼任我们的随身医生。昂格希（Ngozi）是我们的鉴识人员，她是个身高一百九十三公分的黑人女性。菲利普（Flip）则是个时常面露疲倦的矮胖男子。
面向们一一进门。他们先前陆续加入我的行列。每当有一件案子需要我学习新技能时，就会有一位新面向加入——好承载挤在我大脑中的大量技艺。他们就像真人一样行动，用不同语言交谈。奥黛莉看起来衣着凌乱，显然小睡过一会儿。克里夫（Clive）和欧文（Owen）穿着高尔夫球装，前者用肩膀扛着一支高尔夫球棒。我还不知道欧文说服克里夫开始运动的事情。卡利安妮穿着亮红色跟金色的丝质纱丽，听见J. C.又叫她阿克曼时翻了翻白眼。但我可以断定他对她有好感，大家很难不对卡利安妮产生好感。
「史蒂夫先生，」卡利安妮说。「你的约会如何？希望你还算愉快。」
「有进步。」我边说边看着房间。「你有看见阿曼多吗？」
「噢，史蒂夫先生啊。」这位娇小的印度女人勾起我的手臂。「我们有人想叫他下来，但他拒绝了。他说在他回归王位以前，要发动一场绝食抗议。」
我皱起眉毛。阿曼多的情况恶化了。站在我附近的艾薇刻意看了我一眼。
「史蒂夫先生，」卡利安妮说。「你应该让我的老公拉胡尔（Rahul）加入我们。」
「卡利安妮，我之前向妳解释过了，妳老公不是我的面向。」
「但是拉胡尔非常有用，」卡利安妮说。「他是个摄影师，而且最近阿曼多又帮不上什么忙……」
「我会考虑一下。」这似乎安抚了她。卡利安妮是新来的面向，还不清楚面向的运作机制。我不能藉由意志力创造新的面向，但我的面向们还会谈到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家人、朋友与嗜好），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上面任何一种。这也是好事，持续追踪四十七位幻想人物就很困难了，如果我还要想象他们的堂亲表亲，我最后肯定会疯掉。
托比亚斯清了清喉咙，试图吸引大家的注意，但是在大家兴奋的谈话声中起不了作用。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也很享受相聚的快乐。因此J. C.拿出武器，往空中鸣枪。
房间立刻安静下来，接着面向们就揉揉耳朵，发起牢骚抱怨起来。托比亚斯站到一旁，远离一道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细灰。
我怒瞪J. C.一眼。「天才，你知道以后我们进来这里，我都得想象有个洞在天花板上吗？」
J. C.微微耸肩，把武器放回枪套里。至少他还懂得装出尴尬的样子。
托比亚斯轻拍我的手臂。「我会补好漏洞。」他边说边转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其他面向。「有具尸体被偷了，而我们受托要把它找回来。」
艾薇在面向间发放资料。
「你们可以在数据里取得详细信息。」托比亚斯继续说。就算我的面向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有时传递信息的动作对我们都有好处。「你们必须理解，现在有人命在旦夕，可能许多人都是如此。我们需要迅速拟定计划。大家开工吧。」
艾薇发放数据，站到我的身旁，递给我最后一批数据。
「我已经知道细节了。」我说。
「你拿到的数据不一样。」艾薇说。「这上面是创新信息竞争对手的所有数据。」
我看起数据来，对数据的份量感到惊讶。我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思考蔡烈跟我说的话，关于这三家最有可能偷走遗体的对手公司，我除了瞥了名称一眼外，都没有碰蔡烈给我的简报。虽然说，这三家公司的资料都深深埋藏在我的大脑里。我翻起纸页，若有所思。自从依格纳西欧……离开我们以后，我很久没有研究这些生技公司了。我本来以为这些知识会随着他一块消失。
「谢了。」我对艾薇说。
「不客气。」
我的面向们在白色空间散开，用各自的方式开始工作。卡利安妮坐在墙边拿出亮红色的马克笔。狄兰（Dylan）开始踱步。路阿找起身边的人开始谈话。他们大多数人将白色的墙壁当作白板，把各自的想法写出来。有些面向一边书写一边素描，有些面向则画起图表，也有面向写了写，又把所写的东西划掉。
我读起艾薇的纸本来回想我的记忆，接着钻研起蔡烈给我的数据。蔡烈的数据报括附上死者照片的法医报告，上面看来已经死透了。莉萨（Liza）负责撰写这篇报告。很不幸的，我可能要拜访她。
读完数据以后，托比亚斯陪着我在房间里一边漫步，一边观看每位面向的进度。有些面向把重心放在蔡烈是否设局。其他人——像是艾薇——则从我们对帕诺斯的认知中推敲，试着思考出最有可能藏匿密钥的地方。也有面向正努力研究病毒的问题。
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后，我靠着墙拿起一迭蔡烈给我的数据，这份数据囊括了过去几个月来帕诺斯的网络与电子邮件活动。这份数据很厚，但这次我不需要在意识上关注阅读的内容。我只要速读将信息放进我的大脑，我的面向就可以运用它。
这也花了我一个小时。之后我站起身来伸展，房间里的白色空间已经写满了理论、想法，以及出自玛琳达（Marinda）的手笔，一幅巨大花型图样和描绘得十分复杂的一只龙。我双手扣在背后，然后又绕了房间一圈，鼓励那些已经感到无聊的面向继续研究、针对面向所写的东西提问，也跟他们争论一些问题。
我经过奥黛莉的时候，她在空中写下自己的评论。她用的也不是笔，而是自己的手指。
我停下来，抬起一边眉毛看着她。「不受拘束，我懂了。」
奥黛莉耸耸肩。有着黑色长发跟漂亮脸蛋的她，形容自己有「曲线美」。以一个笔迹分析专家来说，她的笔迹难看得要命。
「墙上没有空间了。」奥黛莉说。
「是啊。」我看着她在空中挥舞着文字。接着一瞬间，一片玻璃出现在她写东西的地方，景象就变成她在玻璃上书写的样子。我开始头痛起来。
「噢，这不好玩。」她双手抱胸。
「奥黛莉，我不得不这样。」我说。「总是有规则的。」
「规则是你订的。」
「而我们靠着规则存活，」我说。「这是为我们好。」我看了她写的东西，不禁皱眉。「生物化学反应式，妳什么时候对这个有了兴趣？」
她耸耸肩。「我觉得有人要对这个主题做点研究。反正你也不帮我想象一只宠物出来，所以我有那个时间。」
我把手指放在那片玻璃上，读起难懂的笔记。她试着理解帕诺斯制造病毒的方式。她画出来的化学式之间有很大的间隔，看起来四分五裂的，结果都不出基础化学的范畴。
「奥黛莉，这不会有用的。」我说。「这不是我们能努力的地方。」
「但还是要努力一下，不是吗？」
「不，没有办法。」
「但是——」
「没有办法。」我坚定地说。
「你这个人真是一团乱。」
「我是房间里理智最清楚的人。」
「技术上来说，」她说。「你也是理智最不清楚的人。」
我不理她说的话，蹲在那片玻璃旁检视她的其他笔记。「在思考帕诺斯网络发言的模式吗？」
「我本来觉得他的论坛文章里藏着秘密讯息。」奥黛莉解释。
我点点头。我之前研究笔迹分析时（我也在那时候创造了奥黛莉），也间接研究了密码学。这两个领域有许多相近的地方，我也读过一些有关讯息解密的书，里面也有要人观察刻意改变的笔迹。举例来说，写字的人可以将Ｔ字写成不同角度，好用来传递隐藏讯息。
这代表奥黛莉在密码学上略有专精，比我们其他人还来得多。「这可能有用处。」我边说边敲着那片玻璃。
「如果我——你对密码学有任何真正的理解。」她说。「可能更有用处。或许你有时间下载更多书籍？」
「妳只是想要参与更多任务。」我站起身来说。
「你开什么玩笑？你甚至在进行任务时被人开枪打中。」
「只是碰巧发生了那么一次。」
「一次就够了。就算身为幻觉，我也不想看着你倒下。史蒂夫，你从字面意义上就是我的全部。」她顿了一会儿。「虽然，老实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吃了摇头丸会变怎样……」
「我会试着去研究密码学。」我说。「妳继续分析他的论坛文章，不要再碰没有意义的化学式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用袖子擦掉化学式。我走开来，拿起手机下载一些密码学的书。如果深入研究的话，我会不会创造其他面向呢？或者奥黛莉正如她所暗示的一样，已经具备了能力？我认为前者较有可能，但是奥黛莉是所有面向中最有自觉的，她知道一些我没有预料到的事。
我的沉吟声越来越大，这时托比亚斯走了过来。
「有什么进展？」我问他。
「大家普遍的共识是这项科技是可能存在的。」托比亚斯说。「虽然袁美想要思考在肌肉内弃置大量DNA序列的影响，但是威胁的确存在。J. C.说我们要亲自确认创新信息的封锁，以及政府官员的参与。这会让我们知道蔡先生对我们诚实到什么程度。」
「好主意。我们在国土安全局认识谁？」
「你认识艾希（Elsie）。」托比亚斯说。「你帮她找到了猫。」
对，我找到她的猫。恐怖份子与世界的命运并非我工作的全部，也有许多简单平凡的委托。找出不知道消失到哪里的猫便是一例。
「打电话给她。」我漫不经心地说。「看她能不能帮我们证实蔡烈连络有关当局的事情。」
托比亚斯在我身边停下。「打电话给她？」
我从手机屏幕抬起头来，接着脸上一热。「对。抱歉。我跟奥黛莉谈过了。」她往往让我陷入不平稳的状态。
「啊，我们亲爱的奥黛莉。」托比亚斯说。「我诚心认为她是某种心理状态的补偿，如果要比喻的话，就是可以让你释放一些沸腾的压力。天才很容易有心理上的怪癖。比如说，尼古拉．特斯拉2就有种难解的任性，他讨厌任何用珍珠装饰的人与物。他会把穿戴珍珠首饰的人赶走，据说……」
托比亚斯继续说。听着他的声音让我放松，同时选了本进阶密码学的书来看。托比亚斯最后把话题转回面向的决议。「我们可以进入下个阶段了。」他说。「欧文的建议可能是最实际的。艾薇在我们更了解对象以前没办法完成心理分析，探望帕诺斯的家会是个好开始。此外，昂格希需要从法医那边获得更多信息。我们可能要去那里一趟。」
「把先后顺序倒过来。」我说。「现在是……凌晨三点钟？」
「六点了。」
「已经六点了吗？」我吃惊地说。我没有觉得很累，接下破解谜团的委托让我得以清醒。「好吧，照这样做。我觉得一大清早找上法医比吵醒帕诺斯的家人来得自在些。莉萨几点开始工作，七点吗？」
「八点。」
所以我还有时间。「对于可能是幕后黑手的公司，我们有没有什么头绪？」
「J. C.有些想法。他想要跟你谈谈。」
我在艾薇工作的墙边找到靠墙站着的他。他在艾薇身边叽哩呱啦地让她没办法专心。我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走。「托比亚斯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
「那个刺客。」他说。「珊．瑞格比。」
「好，然后呢？」J. C.不可能有更多有关她的情报——他只知道我知道的东西，而我们已经厘清了这个部分。
「瘦子，我一直在想。」J. C.说。「她为什么会在约会时现身？」
「因为她的雇主知道蔡烈可能找上我。」
「是啊，但为什么要这么早开始监视你呢？你说，他们拿到遗体了，对吧？」
「我们是这么假设的。」
「所以，她监视你的原因是想要跟踪你，看你能不能找到密钥。在蔡烈出现之前，她根本没有理由监视你。你看，这泄了他们的底。他们应该要等创新信息找上你之后再行动才对。」
我思索了一阵。我们喜欢拿J. C.开玩笑，但事实上，他是我最注重实际状况的面向之一。很多面向整天只会幻想跟思考，J. C.却能救我一命。
「这的确很奇怪。」我同意他的说法。「但这意味着什么？」
「这代表我们没有掌握所有事实。」J. C.说。「举例来说，瑞格比可能试着窃听我们的谈话，希望我们到创新信息去揭露情报。」
我严肃地看着他。「是不是要换件衣服伪装？」
「伪装是好的开始。」他说。「但是她的主子有其他原因，才让她这么早现身。或许她是由知道创新信息有状况发生，但还没有掌握内情的第三者雇用的，或者根本不干她的事。」
「但你不觉得她置身事外。」
「我是不觉得。」他同意我的说法。「我们还是要小心行动，嗯？瑞格比是个狠角色。我在秘密行动中遭遇过她好几次。她会下手杀人，有时杀的是目标——有时只是路过的无辜民众。」
我点点头。
「你得为自己带把手枪。」J. C.说。「你知道如果非得面对她不可，我可没办法帮你开枪。」
「这是因为先前的经验吗？」我说，给他一个台阶下。我不喜欢逼他面对自己是幻觉的事实。虽然他可以说是我的保镖，但他绝对没办法和我们见到的任何人有任何互动。
除了他帮我瞄准敌人那次。
「不对啦，」J. C.说。「我不是真的在场，所以开不了枪。」
我愣住了。他刚才是不是……？「J. C.，」我说。「你迈出重要的一步。」
「不对啦，我只是想通了。奥诺那家伙挺聪明的。」
「奥诺？」我望向房间另一边那位削瘦、秃头的法国人，他是我们的最新成员。
「对啊。」J. C.边说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有个理论，听着。他的理论是，我们不是虚构人物，不是莫名的存在，或者任何你想用来称呼我们的疯狂术语。他说……好吧，他讲了很多宅言宅语，但这代表我是个真实存在的男人，我只是不存在这里。」
「是吗？」我不太清楚自己该怎么思考这个问题。
「没错。」J. C.说。「你该听听他怎么讲。嘿，秃头的家伙！」
奥诺指着自己，发现J. C.挥手找他过去，就赶紧过来。J. C.一手搂住这瘦小的法国人，就像是好朋友一般——但这个动作似乎让奥诺很不舒服。这副景象就像猫咪想跟老鼠称兄道弟。
「听听他怎么讲。」J. C.说。
「讲什么，你们谈到什么了？」奥诺用柔和的法国腔说，就像是奶油融化在烤熟的野鸡肉上。
奥诺抬起他的眼镜。「好吧，嗯，你知道的，我们在量子物理里谈到机率问题。有一种解释认为次元是无限的，然后任何事情都会发生、都已发生。如果照这个说法来看，我们每位面向都可能是某个次元的真人。艾蒂安3，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不是吗？」
「的确很有趣。」我说。「这——」
「所以我是真人。」J. C.插了话。「这个聪明人刚才说明了这点。」
「不、不，」奥诺说。「我只是指出在其他时空里，可能真的有个人符合——」
J. C.把他推到一旁，然后一手搂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奥诺身边抽开。「瘦子，我想通了。你看，我们都从别的地方过来。当你需要帮助时，你就伸手把我们抢过来。你大概是物理学巫师之类的人物。」
「物理学……巫师？」
「没错。而我不是海豹突击队。我只是得接受这点。」他顿了一会儿。「我是跨次元时空突击队。」
我看着他大笑。
但他非常认真。
「J. C.，」我说。「这跟欧文的鬼魂理论一样可笑。」
「才不是咧。」J. C.固执地说。「听着，在耶路撒冷的那次任务里，我们最后做了什么？」
我迟疑了。我当时被人包围、双手颤抖，拿着一把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用的枪。那时J. C.抓稳我的手臂瞄准，让我用精确的枪法打倒所有敌人。
「我学得很快。」我说。「物理、数学、语言……我只要花短短的时间研究，就可以透过一个面向成为专家。或许枪法也是同样的道理。我研究了枪法，开过几次枪以后就成了专家。但是这个技能并不一样——你不能光靠说话就帮上我的忙，所以我要是不去想象你的引领，你的帮助就很有限。这跟卡利安妮引导我进行其他语言的对话不一样。」
「你拉大讨论范围了。」J. C.说。「为什么你的其他技能就不曾这样发挥作用？」
我并不知道。
「我是时空突击队。」J. C.固执地说。
「如果这是事实——虽然显然不是——你被我从原本的生活抓了过来、成为我的量子鬼魂以后，难道不觉得生气吗？」
「不会啊。」J. C.说。「我签了条款，这是时空突击队的信条，我们必须保护这个宇宙。就现在来说，这代表要尽可能地保护你。」
「噢，我的老——」
「喂，」J. C.打断我的话。「我们时间不是很紧迫吗？你应该行动了。」
「我们到白天以前没什么能做的。」我说，但还是让自己改变话题。我挥手招来托比亚斯。「叫大家继续努力。我要洗个澡，顺便读点东西。在这之后，我们就要上战场了。」
「遵命。」托比亚斯说。「这次的队伍是？」
「标准配置。」我说。「你、艾薇、J. C.，还有……」我环视房间。「再看看谁可以跟来。」
托比亚斯用稀奇的眼神看着我。
「叫小队在车库见面，七点半准备好出发。」 2 Nikola Tesla，塞尔维亚裔美籍的天才科学家，被认为是电力商业化的重要推动者，因设计了现代交流电力系统而广为人知。
3 Étienne是法文里等同史蒂芬的名字。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有时候，我的工作需要更多努力，因此需要大量面向的关注，这就是我建造白色空间的原因。这个房间从地板、墙壁到天花板都涂上单纯的白漆，有着简洁光滑的表面，还有永远挂着灯光的天花板。隔音良好的平静空间让我在这里不会分心，让我不需要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物，而是专心想象数十位幻想人物从双扇门外走进来。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何挑选面向的外貌，但是我似乎喜欢多元化的组合。路阿（Lua）是个肌肉强壮、笑容可亲的萨摩亚人，他穿着结实的工作裤以及有大量口袋的夹克，正适合求生专家的形象。袁美（Mi Won）是韩国人，她是负责我们的外科手术，同时兼任我们的随身医生。昂格希（Ngozi）是我们的鉴识人员，她是个身高一百九十三公分的黑人女性。菲利普（Flip）则是个时常面露疲倦的矮胖男子。
面向们一一进门。他们先前陆续加入我的行列。每当有一件案子需要我学习新技能时，就会有一位新面向加入——好承载挤在我大脑中的大量技艺。他们就像真人一样行动，用不同语言交谈。奥黛莉看起来衣着凌乱，显然小睡过一会儿。克里夫（Clive）和欧文（Owen）穿着高尔夫球装，前者用肩膀扛着一支高尔夫球棒。我还不知道欧文说服克里夫开始运动的事情。卡利安妮穿着亮红色跟金色的丝质纱丽，听见J. C.又叫她阿克曼时翻了翻白眼。但我可以断定他对她有好感，大家很难不对卡利安妮产生好感。
「史蒂夫先生，」卡利安妮说。「你的约会如何？希望你还算愉快。」
「有进步。」我边说边看着房间。「你有看见阿曼多吗？」
「噢，史蒂夫先生啊。」这位娇小的印度女人勾起我的手臂。「我们有人想叫他下来，但他拒绝了。他说在他回归王位以前，要发动一场绝食抗议。」
我皱起眉毛。阿曼多的情况恶化了。站在我附近的艾薇刻意看了我一眼。
「史蒂夫先生，」卡利安妮说。「你应该让我的老公拉胡尔（Rahul）加入我们。」
「卡利安妮，我之前向妳解释过了，妳老公不是我的面向。」
「但是拉胡尔非常有用，」卡利安妮说。「他是个摄影师，而且最近阿曼多又帮不上什么忙……」
「我会考虑一下。」这似乎安抚了她。卡利安妮是新来的面向，还不清楚面向的运作机制。我不能藉由意志力创造新的面向，但我的面向们还会谈到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家人、朋友与嗜好），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上面任何一种。这也是好事，持续追踪四十七位幻想人物就很困难了，如果我还要想象他们的堂亲表亲，我最后肯定会疯掉。
托比亚斯清了清喉咙，试图吸引大家的注意，但是在大家兴奋的谈话声中起不了作用。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也很享受相聚的快乐。因此J. C.拿出武器，往空中鸣枪。
房间立刻安静下来，接着面向们就揉揉耳朵，发起牢骚抱怨起来。托比亚斯站到一旁，远离一道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细灰。
我怒瞪J. C.一眼。「天才，你知道以后我们进来这里，我都得想象有个洞在天花板上吗？」
J. C.微微耸肩，把武器放回枪套里。至少他还懂得装出尴尬的样子。
托比亚斯轻拍我的手臂。「我会补好漏洞。」他边说边转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其他面向。「有具尸体被偷了，而我们受托要把它找回来。」
艾薇在面向间发放资料。
「你们可以在数据里取得详细信息。」托比亚斯继续说。就算我的面向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有时传递信息的动作对我们都有好处。「你们必须理解，现在有人命在旦夕，可能许多人都是如此。我们需要迅速拟定计划。大家开工吧。」
艾薇发放数据，站到我的身旁，递给我最后一批数据。
「我已经知道细节了。」我说。
「你拿到的数据不一样。」艾薇说。「这上面是创新信息竞争对手的所有数据。」
我看起数据来，对数据的份量感到惊讶。我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思考蔡烈跟我说的话，关于这三家最有可能偷走遗体的对手公司，我除了瞥了名称一眼外，都没有碰蔡烈给我的简报。虽然说，这三家公司的资料都深深埋藏在我的大脑里。我翻起纸页，若有所思。自从依格纳西欧……离开我们以后，我很久没有研究这些生技公司了。我本来以为这些知识会随着他一块消失。
「谢了。」我对艾薇说。
「不客气。」
我的面向们在白色空间散开，用各自的方式开始工作。卡利安妮坐在墙边拿出亮红色的马克笔。狄兰（Dylan）开始踱步。路阿找起身边的人开始谈话。他们大多数人将白色的墙壁当作白板，把各自的想法写出来。有些面向一边书写一边素描，有些面向则画起图表，也有面向写了写，又把所写的东西划掉。
我读起艾薇的纸本来回想我的记忆，接着钻研起蔡烈给我的数据。蔡烈的数据报括附上死者照片的法医报告，上面看来已经死透了。莉萨（Liza）负责撰写这篇报告。很不幸的，我可能要拜访她。
读完数据以后，托比亚斯陪着我在房间里一边漫步，一边观看每位面向的进度。有些面向把重心放在蔡烈是否设局。其他人——像是艾薇——则从我们对帕诺斯的认知中推敲，试着思考出最有可能藏匿密钥的地方。也有面向正努力研究病毒的问题。
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后，我靠着墙拿起一迭蔡烈给我的数据，这份数据囊括了过去几个月来帕诺斯的网络与电子邮件活动。这份数据很厚，但这次我不需要在意识上关注阅读的内容。我只要速读将信息放进我的大脑，我的面向就可以运用它。
这也花了我一个小时。之后我站起身来伸展，房间里的白色空间已经写满了理论、想法，以及出自玛琳达（Marinda）的手笔，一幅巨大花型图样和描绘得十分复杂的一只龙。我双手扣在背后，然后又绕了房间一圈，鼓励那些已经感到无聊的面向继续研究、针对面向所写的东西提问，也跟他们争论一些问题。
我经过奥黛莉的时候，她在空中写下自己的评论。她用的也不是笔，而是自己的手指。
我停下来，抬起一边眉毛看着她。「不受拘束，我懂了。」
奥黛莉耸耸肩。有着黑色长发跟漂亮脸蛋的她，形容自己有「曲线美」。以一个笔迹分析专家来说，她的笔迹难看得要命。
「墙上没有空间了。」奥黛莉说。
「是啊。」我看着她在空中挥舞着文字。接着一瞬间，一片玻璃出现在她写东西的地方，景象就变成她在玻璃上书写的样子。我开始头痛起来。
「噢，这不好玩。」她双手抱胸。
「奥黛莉，我不得不这样。」我说。「总是有规则的。」
「规则是你订的。」
「而我们靠着规则存活，」我说。「这是为我们好。」我看了她写的东西，不禁皱眉。「生物化学反应式，妳什么时候对这个有了兴趣？」
她耸耸肩。「我觉得有人要对这个主题做点研究。反正你也不帮我想象一只宠物出来，所以我有那个时间。」
我把手指放在那片玻璃上，读起难懂的笔记。她试着理解帕诺斯制造病毒的方式。她画出来的化学式之间有很大的间隔，看起来四分五裂的，结果都不出基础化学的范畴。
「奥黛莉，这不会有用的。」我说。「这不是我们能努力的地方。」
「但还是要努力一下，不是吗？」
「不，没有办法。」
「但是——」
「没有办法。」我坚定地说。
「你这个人真是一团乱。」
「我是房间里理智最清楚的人。」
「技术上来说，」她说。「你也是理智最不清楚的人。」
我不理她说的话，蹲在那片玻璃旁检视她的其他笔记。「在思考帕诺斯网络发言的模式吗？」
「我本来觉得他的论坛文章里藏着秘密讯息。」奥黛莉解释。
我点点头。我之前研究笔迹分析时（我也在那时候创造了奥黛莉），也间接研究了密码学。这两个领域有许多相近的地方，我也读过一些有关讯息解密的书，里面也有要人观察刻意改变的笔迹。举例来说，写字的人可以将Ｔ字写成不同角度，好用来传递隐藏讯息。
这代表奥黛莉在密码学上略有专精，比我们其他人还来得多。「这可能有用处。」我边说边敲着那片玻璃。
「如果我——你对密码学有任何真正的理解。」她说。「可能更有用处。或许你有时间下载更多书籍？」
「妳只是想要参与更多任务。」我站起身来说。
「你开什么玩笑？你甚至在进行任务时被人开枪打中。」
「只是碰巧发生了那么一次。」
「一次就够了。就算身为幻觉，我也不想看着你倒下。史蒂夫，你从字面意义上就是我的全部。」她顿了一会儿。「虽然，老实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吃了摇头丸会变怎样……」
「我会试着去研究密码学。」我说。「妳继续分析他的论坛文章，不要再碰没有意义的化学式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用袖子擦掉化学式。我走开来，拿起手机下载一些密码学的书。如果深入研究的话，我会不会创造其他面向呢？或者奥黛莉正如她所暗示的一样，已经具备了能力？我认为前者较有可能，但是奥黛莉是所有面向中最有自觉的，她知道一些我没有预料到的事。
我的沉吟声越来越大，这时托比亚斯走了过来。
「有什么进展？」我问他。
「大家普遍的共识是这项科技是可能存在的。」托比亚斯说。「虽然袁美想要思考在肌肉内弃置大量DNA序列的影响，但是威胁的确存在。J. C.说我们要亲自确认创新信息的封锁，以及政府官员的参与。这会让我们知道蔡先生对我们诚实到什么程度。」
「好主意。我们在国土安全局认识谁？」
「你认识艾希（Elsie）。」托比亚斯说。「你帮她找到了猫。」
对，我找到她的猫。恐怖份子与世界的命运并非我工作的全部，也有许多简单平凡的委托。找出不知道消失到哪里的猫便是一例。
「打电话给她。」我漫不经心地说。「看她能不能帮我们证实蔡烈连络有关当局的事情。」
托比亚斯在我身边停下。「打电话给她？」
我从手机屏幕抬起头来，接着脸上一热。「对。抱歉。我跟奥黛莉谈过了。」她往往让我陷入不平稳的状态。
「啊，我们亲爱的奥黛莉。」托比亚斯说。「我诚心认为她是某种心理状态的补偿，如果要比喻的话，就是可以让你释放一些沸腾的压力。天才很容易有心理上的怪癖。比如说，尼古拉．特斯拉2就有种难解的任性，他讨厌任何用珍珠装饰的人与物。他会把穿戴珍珠首饰的人赶走，据说……」
托比亚斯继续说。听着他的声音让我放松，同时选了本进阶密码学的书来看。托比亚斯最后把话题转回面向的决议。「我们可以进入下个阶段了。」他说。「欧文的建议可能是最实际的。艾薇在我们更了解对象以前没办法完成心理分析，探望帕诺斯的家会是个好开始。此外，昂格希需要从法医那边获得更多信息。我们可能要去那里一趟。」
「把先后顺序倒过来。」我说。「现在是……凌晨三点钟？」
「六点了。」
「已经六点了吗？」我吃惊地说。我没有觉得很累，接下破解谜团的委托让我得以清醒。「好吧，照这样做。我觉得一大清早找上法医比吵醒帕诺斯的家人来得自在些。莉萨几点开始工作，七点吗？」
「八点。」
所以我还有时间。「对于可能是幕后黑手的公司，我们有没有什么头绪？」
「J. C.有些想法。他想要跟你谈谈。」
我在艾薇工作的墙边找到靠墙站着的他。他在艾薇身边叽哩呱啦地让她没办法专心。我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走。「托比亚斯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
「那个刺客。」他说。「珊．瑞格比。」
「好，然后呢？」J. C.不可能有更多有关她的情报——他只知道我知道的东西，而我们已经厘清了这个部分。
「瘦子，我一直在想。」J. C.说。「她为什么会在约会时现身？」
「因为她的雇主知道蔡烈可能找上我。」
「是啊，但为什么要这么早开始监视你呢？你说，他们拿到遗体了，对吧？」
「我们是这么假设的。」
「所以，她监视你的原因是想要跟踪你，看你能不能找到密钥。在蔡烈出现之前，她根本没有理由监视你。你看，这泄了他们的底。他们应该要等创新信息找上你之后再行动才对。」
我思索了一阵。我们喜欢拿J. C.开玩笑，但事实上，他是我最注重实际状况的面向之一。很多面向整天只会幻想跟思考，J. C.却能救我一命。
「这的确很奇怪。」我同意他的说法。「但这意味着什么？」
「这代表我们没有掌握所有事实。」J. C.说。「举例来说，瑞格比可能试着窃听我们的谈话，希望我们到创新信息去揭露情报。」
我严肃地看着他。「是不是要换件衣服伪装？」
「伪装是好的开始。」他说。「但是她的主子有其他原因，才让她这么早现身。或许她是由知道创新信息有状况发生，但还没有掌握内情的第三者雇用的，或者根本不干她的事。」
「但你不觉得她置身事外。」
「我是不觉得。」他同意我的说法。「我们还是要小心行动，嗯？瑞格比是个狠角色。我在秘密行动中遭遇过她好几次。她会下手杀人，有时杀的是目标——有时只是路过的无辜民众。」
我点点头。
「你得为自己带把手枪。」J. C.说。「你知道如果非得面对她不可，我可没办法帮你开枪。」
「这是因为先前的经验吗？」我说，给他一个台阶下。我不喜欢逼他面对自己是幻觉的事实。虽然他可以说是我的保镖，但他绝对没办法和我们见到的任何人有任何互动。
除了他帮我瞄准敌人那次。
「不对啦，」J. C.说。「我不是真的在场，所以开不了枪。」
我愣住了。他刚才是不是……？「J. C.，」我说。「你迈出重要的一步。」
「不对啦，我只是想通了。奥诺那家伙挺聪明的。」
「奥诺？」我望向房间另一边那位削瘦、秃头的法国人，他是我们的最新成员。
「对啊。」J. C.边说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有个理论，听着。他的理论是，我们不是虚构人物，不是莫名的存在，或者任何你想用来称呼我们的疯狂术语。他说……好吧，他讲了很多宅言宅语，但这代表我是个真实存在的男人，我只是不存在这里。」
「是吗？」我不太清楚自己该怎么思考这个问题。
「没错。」J. C.说。「你该听听他怎么讲。嘿，秃头的家伙！」
奥诺指着自己，发现J. C.挥手找他过去，就赶紧过来。J. C.一手搂住这瘦小的法国人，就像是好朋友一般——但这个动作似乎让奥诺很不舒服。这副景象就像猫咪想跟老鼠称兄道弟。
「听听他怎么讲。」J. C.说。
「讲什么，你们谈到什么了？」奥诺用柔和的法国腔说，就像是奶油融化在烤熟的野鸡肉上。
奥诺抬起他的眼镜。「好吧，嗯，你知道的，我们在量子物理里谈到机率问题。有一种解释认为次元是无限的，然后任何事情都会发生、都已发生。如果照这个说法来看，我们每位面向都可能是某个次元的真人。艾蒂安3，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不是吗？」
「的确很有趣。」我说。「这——」
「所以我是真人。」J. C.插了话。「这个聪明人刚才说明了这点。」
「不、不，」奥诺说。「我只是指出在其他时空里，可能真的有个人符合——」
J. C.把他推到一旁，然后一手搂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奥诺身边抽开。「瘦子，我想通了。你看，我们都从别的地方过来。当你需要帮助时，你就伸手把我们抢过来。你大概是物理学巫师之类的人物。」
「物理学……巫师？」
「没错。而我不是海豹突击队。我只是得接受这点。」他顿了一会儿。「我是跨次元时空突击队。」
我看着他大笑。
但他非常认真。
「J. C.，」我说。「这跟欧文的鬼魂理论一样可笑。」
「才不是咧。」J. C.固执地说。「听着，在耶路撒冷的那次任务里，我们最后做了什么？」
我迟疑了。我当时被人包围、双手颤抖，拿着一把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用的枪。那时J. C.抓稳我的手臂瞄准，让我用精确的枪法打倒所有敌人。
「我学得很快。」我说。「物理、数学、语言……我只要花短短的时间研究，就可以透过一个面向成为专家。或许枪法也是同样的道理。我研究了枪法，开过几次枪以后就成了专家。但是这个技能并不一样——你不能光靠说话就帮上我的忙，所以我要是不去想象你的引领，你的帮助就很有限。这跟卡利安妮引导我进行其他语言的对话不一样。」
「你拉大讨论范围了。」J. C.说。「为什么你的其他技能就不曾这样发挥作用？」
我并不知道。
「我是时空突击队。」J. C.固执地说。
「如果这是事实——虽然显然不是——你被我从原本的生活抓了过来、成为我的量子鬼魂以后，难道不觉得生气吗？」
「不会啊。」J. C.说。「我签了条款，这是时空突击队的信条，我们必须保护这个宇宙。就现在来说，这代表要尽可能地保护你。」
「噢，我的老——」
「喂，」J. C.打断我的话。「我们时间不是很紧迫吗？你应该行动了。」
「我们到白天以前没什么能做的。」我说，但还是让自己改变话题。我挥手招来托比亚斯。「叫大家继续努力。我要洗个澡，顺便读点东西。在这之后，我们就要上战场了。」
「遵命。」托比亚斯说。「这次的队伍是？」
「标准配置。」我说。「你、艾薇、J. C.，还有……」我环视房间。「再看看谁可以跟来。」
托比亚斯用稀奇的眼神看着我。
「叫小队在车库见面，七点半准备好出发。」
3 Étienne是法文里等同史蒂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