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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胖查理去应门,蜘蛛遇到火烈鸟

胖查理转运了。他能感觉到。回程航班机票销售过多,结果他被调整到了头等舱。食物好极了。飞到大西洋上空时,乘务员走过来说,他赢到一盒免费巧克力,并把奖品给了他。胖查理将巧克力放到头顶的储物架上,点了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
他要回家了。他会跟格雷厄姆·科茨把一切都解释清楚——如果说胖查理对某件事还有信心,那就是对账目工作的诚实态度了。他要处理好和罗茜的问题。总之很快就会万事大吉。
也许他到家时蜘蛛已经走了,也许他还有机会享受到亲手把蜘蛛扔出去的快感。胖查理希望是后者。他希望看到蜘蛛跟自己道歉,最好是卑躬屈膝。他开始想象自己该说些什么。
“滚出去!”胖查理说,“把你的阳光,你的按摩浴缸,还有你的卧室一起带走!”
“对不起?”乘务员说。
“呃,”胖查理说,“自言自语。没什么。”
但就连这尴尬都不算太糟。他甚至不希望飞机就此坠毁,结束这份耻辱。生活绝对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他打开乘务员给的杂物包,拿出眼罩,把椅背放到最低,就这样躺了一路。他想着罗茜,但罗茜在他脑海中不断变形,化作一个小个子女人,身上真是没穿多少东西。胖查理内疚地为她想象出衣服,结果骇然发现她穿的似乎是身警服。真是可怕,他对自己说。但心里似乎并不这么想。他应该为自己感到耻辱。他应该……
胖查理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发出满足的轻鼾。
飞机降落在希思罗机场时,他的心情仍旧好得没话说。他乘希思罗特快前往伦敦帕丁顿区,高兴地注意到自己离开英格兰才没几天,太阳已经决定露出头来了。每件小事,他心想,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的不和谐音符,出现在这趟车程的半路上,给美好的早晨添加了一点儿阴霾。他当时正观赏着窗外的景致,后悔没在希思罗买一份报纸。火车经过一片宽阔绿地——也许是某个学校的足球场。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随着刹车的咝咝声,火车在一个信号灯前停了下来。
这并没破坏胖查理的心情。在秋天的英格兰,太阳的定义就是某种只在非阴非雨的天气中出现的东西。但绿地旁的一片树林附近矗立着一个人影。
第一眼望去,他以为那是个稻草人。
这太傻了。它不可能是稻草人。稻草人应该出现在田地中,而不是足球场。稻草人肯定不会放在林地边缘。不管怎么说,如果它真是稻草人,那活儿干得可够次的。
到处都是乌鸦,黑色的大乌鸦。
它动了一下。
胖查理离它太远,只能看出大致形状,似乎是个套着棕色破风衣的细小身影。但他还是认了出来。他知道如果距离够近,就会看到一张仿佛是用黑曜石刻出的面庞,一头黑如鸦翼的发丝,一双饱含疯狂的眼眸。
火车颤抖了一下,继续行驶,片刻之后穿褐色风衣的女人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胖查理感到不安。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在邓威迪夫人的前厅里发生的事,或者说他自以为发生的事,都是某种幻觉,某种以假乱真的梦境;在一定程度上是真实的,但又并非现实。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一种至高真理的象征。他不可能真去过世界尽头山脉,不可能真做了个交易,不是吗?
毕竟,那只是个隐喻。
他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如此肯定一切都即将好转。这是现实,这就是现实,而有些事比另一些更加现实。
火车逐渐加速,咔嚓咔嚓地带着他驶进伦敦。
离开希腊餐馆后,蜘蛛拿着餐巾按在脸上,几乎就快走到家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查尔斯?”罗茜说。
蜘蛛吓了一跳。或者说,至少是浑身一颤,发出受惊的声音。
“查尔斯?你还好吗?你的脸怎么了?”
他盯着罗茜。“你是你吗?”他问。
“什么?”
“你是罗茜吗?”
“这是什么问题?我当然是罗茜。你脸上到底怎么搞的?”
蜘蛛又把餐巾往脸上压了压。“划破了。”他说。
“让我看看?”罗茜把他的手从脸上拿开。白餐巾中间印着红渍,好像是流出的血,但蜘蛛的脸庞完好如初,没有半点破损。“什么也没有啊。”
“哦。”
“查尔斯?你还好吗?”
“是的,”他说,“我很好,除非我不好。我想咱们应该回我家去,那里会安全些。”
“咱们不是要去吃午餐吗?”罗茜的口气就像是时刻准备着看到电视主持人跳到面前,露出隐藏的摄像机。
“是的,”蜘蛛说,“我知道。但我想有人要杀我。而且她假装是你。”
“没人要杀你。”罗茜到底没能掩饰住开玩笑的口吻。
“就算没人要杀我吧,那咱们能否改成到我家去吃午餐?我家还有吃的。”
“当然可以。”
罗茜跟着他走在街上,心想胖查理到底是什么时候减了肥。他看上去很好,她想,他看上去好极了。两人静静走进麦克斯韦花园。
他说:“看这个。”
“什么?”
蜘蛛把餐巾拿给她,上面的血迹已经消失,重新变回一片纯白。
“这是个戏法吗?”
“就算是,也不是我耍的,”他说,“这次不是。”他说着把餐巾扔进一个垃圾桶。正当此时,一辆出租车停在胖查理家门口,胖查理走了出来,衣服皱皱巴巴,手里提着个白色塑料袋。
罗茜看了看胖查理,看了看蜘蛛,又看了看胖查理。他正从袋子里掏出一大盒巧克力。
“这是给你的。”他说。
罗茜接过巧克力说:“谢谢。”这里有两个人,他们相貌不同,声音不同,但她还是搞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的未婚夫。“我发疯了,是吗?”她的声音非常紧张。有了结论就好办多了,至少她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比较瘦的胖查理,也就是戴耳环的这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需要回家去,”他说,“你需要打个盹。醒来后,你会把这一切都忘记。”
哦,她心想,这就简单多了。还是有个计划比较好。她开始往家走,脚底下蹦蹦跳跳,手里还拿着那盒巧克力。
“你做了什么?”胖查理问,“她好像突然蒙了。”
蜘蛛耸耸肩。“我不想让她心烦。”
“你干吗不把真相告诉她?”
“这似乎不太合适。”
“就好像你知道什么叫合适似的?”
蜘蛛碰了下前门,门应声打开。
“你知道,我有钥匙,”胖查理说,“这是我家的前门。”
他们走进过道,上了楼梯。
“你去哪儿了?”蜘蛛问。
“没去哪儿。出去转了转。”胖查理答道,就好像十几岁的孩子在敷衍父母。
“我今天上午在餐馆里被鸟群袭击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说不好。也许吧。现在你该离开了,仅此而已。”
“别找碴儿。”蜘蛛说。
“我?我找碴儿?我觉得自己是个隐忍的模范。你闯进我的生活。你惹我老板生气,害我被警察调查。你,你还吻了我的女朋友。你毁了我的生活。”
“嗨,”蜘蛛说,“要我说,你已经把自己的生活毁得相当可以了。”
胖查理攥紧拳头,猛地一挥,打在蜘蛛的下巴上,就跟电影里的场面差不多。蜘蛛往后踉跄一下,吃惊的成分倒比疼痛来得多。他伸手摸摸嘴唇,然后低头看看手上的血迹。“你打了我!”他说。
“我还能再来一次!”胖查理说。其实他并不肯定,手指疼得厉害。
蜘蛛说了声“哦?”,随即扑向胖查理,挥拳直捣。胖查理向后倒去,胳膊圈在蜘蛛腰上,把他一起拉倒在地。
他们在走廊地板上滚来滚去,朝对方乱打。胖查理隐约觉得蜘蛛会发动某些魔法反击,或是拥有超人的力量。但他们两个真可以说旗鼓相当,打得都毫无章法,打得像是孩子——像是兄弟。胖查理依稀记得过去曾这样打过一次,在很久很久以前。蜘蛛更聪明更灵活,但只要胖查理可以压住他,控制住蜘蛛的双手……
胖查理抓住蜘蛛的右手,拧到背后,然后坐到他胸口上,用全身重量压住。
“服不服?”他问。
“不服!”蜘蛛扭来扭去,但胖查理岿然不动,始终坐在他身上。
“我要你发誓,”胖查理说,“滚出我的生活,永远别打扰我和罗茜。”
听到这话,蜘蛛愤怒地往上一拱。胖查理失去平衡,仰面躺倒在厨房地板上。“你看,”蜘蛛说,“我跟你说了。”
楼下传来一阵捶门声,蛮横的敲法表示有人急着想要进来。胖查理瞪着蜘蛛,蜘蛛也瞪着他。两人慢慢站起身。
“要我去开门吗?”蜘蛛说。
“不,”胖查理说,“这他妈是我家。我他妈才能去开我的门,万分感谢!”
“随你便。”
胖查理蹭到楼梯口,然后又转过身来。“等我处理完这件事,”他说,“就来对付你。收拾好你的东西。准备马上给我搬出去。”他走下楼梯,整理好衣服,掸了掸尘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刚在地上打过滚。
胖查理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大块头警察,还有位个子较小,身穿普通便装,气质相当特别的女警官。
“查尔斯·南希?”黛西说。她面无表情,好像从没见过他似的。
“唔嗯。”胖查理说。
“南希先生,”她说,“你被捕了。你有权……”
胖查理转身面对自己的房间。“浑蛋!”他冲楼上喊道,“浑蛋浑蛋浑蛋浑蛋加三级!”
黛西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能老老实实跟我们走吗?”她平静地问,“如果不能的话,我们可以先制服你。但我不推荐这么做。他们都很喜欢制服别人。”
“我会老老实实的。”胖查理说。
“那就好,”黛西说。她把胖查理领到外面,将他锁进一辆黑色警用货车的后车厢。
警察搜查了公寓。所有房间都空无一人。走廊尽头有个储物间,里面放着几盒玩具汽车和书。他们到处翻查,但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蜘蛛躺在自己卧室的沙发上,生着闷气。胖查理去开门时,他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想一个人待会儿。蜘蛛不太习惯正面冲突。通常在事态发展到这步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蜘蛛明白自己早该上路,但他还是不想走。
他不知道把罗茜送回家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蜘蛛想——蜘蛛的行为完全由“想”来驱动,从来没有“应该”——告诉罗茜,他想要她。是他,蜘蛛。还要告诉她自己不是胖查理,而是完全不同的人。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问题。他可以做到说服力十足,就跟她说:“其实我是蜘蛛,胖查理的兄弟。你完全不用在乎这个问题。它不会让你心烦。”然后宇宙就会对罗茜施加一点儿影响,让她接受这个想法,就像刚才她回家时一样。罗茜会觉得理当如此,并不会在意,一点儿都不会。
但蜘蛛知道,在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她会在意。
人类不喜欢被诸神影响。他们也许表面不在意,但在心中,在意识的最底层,他们会有所察觉,会心生怨怼。他们什么都知道。蜘蛛可以告诉罗茜“你对现状很满意”,而她就会觉得满意。但这就像是在她脸上画出一个笑容——一个她百分之百相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短期内(到现在为止,蜘蛛只想过短期),这样做没什么问题,但长期发展下去,就肯定会出事。他不想要个表面上像洋娃娃一样温柔平和,心底却对他恨之入骨的生物。他想要罗茜。
而那生物不是罗茜,对吗?
蜘蛛盯着窗外恢宏的瀑布和热带天空,开始琢磨胖查理什么时候会来敲他的门。他敢说,今天早上在餐馆里发生的事,胖查理知道的肯定比刚才所说的要多。
过了一会儿,他等烦了,就溜达回胖查理的公寓。一个人也没有。这地方一团糟——看起来像是被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翻了个底朝天。蜘蛛心想,很可能是胖查理自己弄乱的,好表示他因为打架输给蜘蛛有多么沮丧。
他朝窗外看去。外面停着一辆警车,还有辆警用小公共汽车。他刚看了一眼,它们就开走了。
蜘蛛给自己做了点烤面包,抹好黄油吃下去,随后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谨慎小心地拉上所有窗帘。
门铃响了。蜘蛛拉上最后一道窗帘,走下楼梯。
蜘蛛打开门,罗茜看着他,似乎还有些头晕。蜘蛛看着她。“嗯?你想请我进去吗?”
“当然。请进。”
罗茜走上楼梯。“这儿出了什么事?像是发生地震了。”
“是吗?”
“你干吗黑灯瞎火地坐着?”她说着就要去拉窗帘。
“别动!让它们关着。”
“你怕什么?”罗茜问。
蜘蛛朝窗外望了一眼。“鸟。”他最后说。
“但鸟是我们的朋友。”这话像是说给小孩子听的。
“鸟,”蜘蛛说,“是最后的恐龙。带翅膀的迅猛龙。就爱吃无力反抗的小虫子,还有坚果,还有鱼,还有,还有其他鸟。它们不放过早起的虫子。而且你见过小鸡吃东西的样子吗?它们也许看起来清白无辜,但这些鸟,哦,它们可邪恶了。”
“前几天新闻里说了件事,”罗茜说,“有关一只鸟救了一个人的命。”
“这也无法改变事实上……”
“是只渡鸦,或是乌鸦。那种大个的黑家伙。有个加利福尼亚人躺在他家的草坪上看杂志,他听见头顶呱呱响个不停,那是只渡鸦在努力吸引他的注意。所以那人站起来,走到乌鸦栖息的树下,树底下趴着一只山狮,已经蓄势待发。所以那人赶紧跑回屋里。如果渡鸦没发出警告,他已经是狮子嘴里的肉了。”
“我不觉得这是渡鸦的惯常行为模式,”蜘蛛说,“但不管渡鸦有没有救过人,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反正那些鸟就是跟我过不去。”
“好吧,”罗茜装出一本正经的口气,“那些鸟跟你过不去。”
“没错。”
“这是因为……?”
“呃。”
“肯定有个原因。你不会是想说,全世界的鸟无缘无故就把你当成一大堆早起的虫子了吧?”
他说:“我想你不会相信。”这话是认真的。
“查理。你向来诚实正直。我是说,我相信你。如果你告诉我,我会尽量相信。我真的会努力去相信。我爱你而且信任你。所以你为什么不让我试试看到底会不会相信呢?”
蜘蛛想了想,然后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
“我想应该给你看点东西。”他说。
他领着罗茜来到走廊尽头,站在胖查理储物间的门口。“这里有点东西,”他说,“我想它比我更有说服力。”
“你是个超级英雄,”她说,“通向秘密基地的滑竿就在后面?”
“不。”
“某种怪癖?你喜欢穿两件套女装,戴珍珠首饰,管自己叫朵拉?”
“不。”
“不是……一套火车模型吧?”
蜘蛛推开胖查理储物间的门,同时打开了自己卧室的门。房间对面的彩画大窗外是气势恢宏的瀑布,从九天之上直落而下,坠入一个丛林湖泊。窗外的天空比蓝宝石还蓝。
罗茜轻轻惊叹一声。
她转过身,通过走廊来到厨房,望着窗外苍白压抑的伦敦天空。过了一会儿,她走回来说:“我不明白。查理?出了什么事?”
“我不是查理,”蜘蛛说,“看看我。好好看看我。我一点儿都不像他。”
罗茜收起玩笑的态度。她瞪大眼睛,吓得不轻。
“我是他的兄弟,”蜘蛛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一切。也许我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你们的生活,永远消失。”
“那胖——那么查理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们打了一架。他下楼去应门,我就回房间了,他一直没回来。”
“他没回来?你甚至没想过应该搞清他出了什么事?”
“呃。他可能被警察带走了,”蜘蛛说,“只是个想法。我没法证明。”
“你叫什么?”她逼问道。
“蜘蛛。”
罗茜重复着。“蜘蛛。”她看到一群火烈鸟在窗外的瀑布飞沫上飞翔,阳光模糊了它们粉白相间的翅膀。鸟群数目众多,雄壮恢宏,是罗茜见过的最美丽的事物之一。她回头看向蜘蛛,凝视着他。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曾觉得这个人是胖查理。胖查理坦诚、懒散、不安,而这个人就像弯曲的钢条,随时可能反弹。“你真的不是他,对吗?”
“跟你说了我不是。”
“那么。那么我和谁。谁和我。那是谁——谁和我睡的?”
“那应该是我。”蜘蛛说。
“我想也是。”罗茜说着扇了他一巴掌,用尽全力打在他脸上。蜘蛛觉得嘴唇又开始流血了。
“我想这是我自找的。”他说。
“当然是你自找的,”她顿了顿才说,“胖查理知道这件事吗?关于你?还有你和我在一起?”
“哦,是的。但他……”
“你们都是变态,”她说,“变态,变态,恶棍!我希望你们烂在地狱里!”
她将迷惑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大卧室,还有卧室窗外的热带丛林、大瀑布和火烈鸟群,然后便扭头离去。
蜘蛛坐在地板上,觉得自己很蠢,一缕很细的血痕从他的下唇流出。他听到前门被摔上后,便走到按摩浴缸旁,用条蓬松浴巾蘸了点热水,然后拧干按在嘴上。“我不需要这样,”蜘蛛大声说,大声说话时比较容易欺骗自己,“我上礼拜还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现在也不需要你们。我不在乎。我很好。”
火烈鸟群突然撞在玻璃窗上,犹如长羽毛的粉色炮弹。玻璃应声破碎,碎片飞得到处都是,扎进墙壁、地板和床上。空中充满了淡粉色的躯体,一团团粉色大翅膀,还有弯曲的黑色鸟喙。瀑布的轰鸣随之闯进房间。
蜘蛛被撞在墙上。他和大门间充满了火烈鸟,数以百计:五尺高的鸟儿,腿和脖子几乎占了全部。他站起身,在愤怒的粉鸟雷区中蹚了几步,每只鸟都用疯狂的粉眼睛瞪着他。从远处看,它们也许是美丽的生灵。但现在……
有只鸟啄在蜘蛛手上。没啄破皮,但是很疼。
蜘蛛的卧室很宽敞,但转瞬之间已经被迫降的火烈鸟群塞满。与此同时,瀑布上的蓝天中出现了一朵黑云,另一群鸟正在路上。
它们用嘴啄他,用爪子挠他,还用翅膀扇他。蜘蛛知道这不是关键问题。关键问题是鸟群身上蓬松的粉色羽毛毯子,会压得他窒息而死。这死法实在太不体面——被鸟压死,甚至都不是什么聪明的鸟。
快想,他心道,它们是火烈鸟。鸟脑袋。你是蜘蛛。
所以?他焦躁不安地质问自己。跟我说点我不知道的。
地上的火烈鸟把他团团围住。天上的鸟群正在俯冲。蜘蛛用外套遮住脑袋,片刻之后火烈鸟空降部队已经击中了他。感觉就像有人用小鸡当子弹冲你扫射。他踉跄一下,倒在地上。好吧,耍耍它们,笨蛋。
蜘蛛站起身,在喙山羽海中跋涉,一直挤到窗口。窗棂上还留有玻璃碴儿,好像长满尖牙的大口。
“蠢鸟。”他兴奋地说了一句,随后爬上窗台。
火烈鸟素来不以智慧和解决问题能力著称。面对一根铁丝和一个装有食物的瓶子,乌鸦也许可以用铁丝做个工具,吃到瓶子里的东西。而另一方面,如果铁丝的样子类似小虾,火烈鸟就会试着吃掉它;甚至不像也吃,以防它是某种新型小虾。所以说就算一个人站在窗台上冲它们挑衅这件事有什么吊诡之处,火烈鸟们也看不出来。它们只是用暴走兔般红通通的疯狂眼神瞪着他,随即冲了过来。
蜘蛛从窗口纵身而下,跳向瀑布飞沫,一千只火烈鸟跟着他冲进空中。考虑到火烈鸟起飞需要一定的助跑空间,所以许多鸟都像石头一样直接栽了下去。
很快卧室里就只剩下死伤的火烈鸟:那些打破窗户的,那些撞在墙上的,那些被其他火烈鸟压在下面的。还活着的鸟看到卧室房门自己打开,又再度关上。但是作为火烈鸟,它们没有多想。
蜘蛛站在胖查理公寓的过道里,屏住呼吸,集中精神让自己的卧室消失,这让他很伤心,主要是因为蜘蛛特别喜欢自己的音响系统,也是因为他的东西都在那里。
但你总能搞到更多东西。
如果你是蜘蛛,需要做的只是开口。
罗茜的妈妈不是那种把洋洋自得写在脸上的人,所以当罗茜倒在齐本德尔式古董沙发上痛哭流涕时,诺亚夫人忍住了笑意,忍住了唱歌和在房间里跳摇摆舞以示庆祝的冲动。但一个细心的旁观者也许可以看出她眼神中闪过的胜利光芒。
她递给罗茜一大杯加冰块的维生素水,然后认真倾听女儿饱含热泪地倾诉着被欺骗的伤心故事。但到了最后,胜利的光芒被迷惑的表情所取代,她的脑袋开始发晕。
“所以胖查理不是真的胖查理?”诺亚夫人说。
“不是。哦,是的。胖查理是胖查理。但上周和我在一起的是他兄弟。”
“他们是双胞胎?”
“不。我觉得他们一点儿都不像。我不知道。我都糊涂了。”
“跟你分手的是哪一个?”
罗茜擤擤鼻子。“我跟蜘蛛掰了。就是胖查理的兄弟。”
“但你并没和他订婚。”
“嗯,但我以为订过。我以为他是胖查理。”
“所以你也跟胖查理分手了?”
“差不多。我只是还没告诉他。”
“那他,他知道这个、这个兄弟的事吗?他们是不是对我可怜的小姑娘有什么邪恶变态的企图?”
“我不这么想。但都无所谓了。我不会嫁给他。”
“当然,”她妈妈赞同道,“你当然不会。没门。”诺亚夫人在自己脑海中跳了一曲胜利的快步舞,还放了一场很有品味的庆功焰火。“我们可以给你找个好小伙儿。别担心。那个胖查理向来没好事。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吃了我的蜡水果。我就知道他是个麻烦。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清楚。蜘蛛说他可能被警察带走了。”罗茜说。
“哈!”他妈妈把头脑中的焰火规模增加到迪士尼乐园新年前夜的程度,并且在心中额外杀了十二头完美无瑕的黑牛作为献祭。但表面上,她只是说:“要我说,可能进监狱了。那里最适合他。我一直都在说,这个年轻人早晚要出这种事。”
罗茜又哭了起来,这次比之前更厉害。她拿过一卷纸巾擤鼻子,发出特别大的声音,然后勇敢地咽了口吐沫,又哭了一会儿。诺亚夫人以尽可能温柔的手法拍着罗茜的背。“你当然不能嫁给他,”她说,“你不能嫁给一名罪犯。但如果他进了监狱,你很容易就可以解除婚约。”微笑的鬼魂游荡在她的唇角,“我可以替你给他打电话。或是在探监日到那儿去,当面告诉他,就说他是个恶心的骗子,你不想再见到他。我们还可以申请一份限制令。”她建议说。
“这,这不是我不能嫁给胖查理的原因。”罗茜说。
“不是?”他妈妈说着扬起一根描到完美的眉毛。
“不,”罗茜说,“我不能嫁给胖查理,是因为我不爱他。”
“你当然不爱他。我早就知道。那只是小女孩的一时冲动,但现在你知道真相……”
“我爱的是,”罗茜完全没有理会她妈妈,“蜘蛛。他的兄弟。”诺亚夫人脸上滑过的表情就像是发现一群黄蜂飞到了野餐会。“没关系的,”罗茜说,“我也不会嫁给他。我跟他说了,再也不想见到他。”
罗茜的妈妈抿着嘴唇。“好吧,”她说,“我还是有些糊涂,但我敢说这反正不是坏消息。”她脑袋里的齿轮转了一下,轮齿咬合成新鲜有趣的形态:棘齿咬死,发条上紧。“你知道,”她说,“现在应该怎么办吗?你有没有想过度一次假?我很乐意替你出钱。毕竟我为婚礼存了不少钱。”
这话也许不该说。罗茜又拿起纸巾开始擦眼泪。诺亚夫人继续说:“总之我请客。我知道你还有没用的年假。而且你也说过现在工作上没什么要紧事。像这种时候,女孩就需要摆脱一切,好好放松。”
罗茜心想这些年自己是不是错怪妈妈了。她抽了下鼻子,咽了口唾沫,然后说:“那可太好了。”
“那就这么定了,”她妈妈说,“我会跟你一起去,好照顾我的小宝贝。”在脑海中那场焰火表演最后一幕的华丽场景下,她暗自想道,还要保证我的小宝贝只遇到合适的男人。
“我们去哪儿?”罗茜问。
“我们要来一次,”她妈妈说,“乘船旅游。”
胖查理没戴手铐。这是好消息。除此以外都是坏消息,但至少他没戴手铐。生活变成了令人困惑的混沌场景,却又充满过于清晰的细节:值班警官挠挠鼻子,签字让他进去——“六号是空的”——通过一扇绿门,监室的气味传来。他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淡淡的臭气,但又感觉熟悉得令人恐惧:沉闷的空气中含有隔夜呕吐物的气味,消毒剂和烟味、发馊的毯子和没冲的厕所,以及绝望的气息。这里有种底层沉渣的味道,而这底层似乎正是胖查理的最后归宿。
“你要冲厕所的时候,”领他走过通道的警员说,“就按监室里的按钮。我们会有人过来,帮你拉冲水绳,早晚的事。这是为了防止你企图把证据冲走。”
“什么证据?”
“省省吧,小子。”
胖查理叹了口气。自从他年纪大到懂得以此为傲时起,就一直是亲手冲走自身代谢废物,但现在却失去了这个权利。这比失去自由更让他明白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这是你第一次?”警察说。
“抱歉。”
“药?”警察说。
“不,多谢。”胖查理说。
“我是说,是因为毒品的事儿进来的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进来,”胖查理说,“我是无辜的。”
“白领犯罪,嗯?”警察说着摇摇头,“让我告诉你一点儿蓝领小伙子们早就知道的事。你不给我们找麻烦,我们就不给你找麻烦。你们这帮白领,总是坚持自己的权利,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他打开六号监室的门。“温馨的家。”他说。
六号监室的臭味比外面更浓。墙壁涂上了斑斑点点的花纹,以防止涂鸦。屋子里只有一张低矮的搁板床,角落里还有个没盖的抽水马桶。
胖查理把领到的毯子放到床上。
“好了,”警察说,“那么放轻松,就当是在家。另外就算你觉得无聊,也别用毯子把马桶堵上。”
“我干吗要这么做?”
“我也一直觉得奇怪,”警察说,“到底为什么?也许是为了打破单调的生活。我不知道。作为一名迈向警察养老金之路的守法公民,我真的不需要在监室里熬年头。”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的,”胖查理说,“无论如何都不会。”
“那就好。”警察说。
“抱歉,”胖查理说,“我有什么东西可以读吗?”
“你觉得这儿像个外借图书馆吗?”
“不。”
“我还是个菜鸟时,有个小子管我要本书。我去给他找了本我在读的书。是J. T. 艾德森,也可能是路易斯·拉穆尔。结果他只是想用书把马桶堵上,对不对?别以为我还会上当。”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把门锁上。胖查理在里面,而他则在外面。
格雷厄姆·科茨不是个习惯自省的人,但他此刻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心情始终这么愉悦、快乐和平静,这真的很奇怪。
机长通知大家系紧安全带,并说他们很快就要在圣安德鲁斯降落了。圣安德鲁斯是一个加勒比海小岛,1962年宣布独立,并决定在诸多方面展示出自己已经摆脱殖民统治。其中包括创建自己的法院,以及成为唯一未与别国达成引渡条例的国家。
飞机降落了。格雷厄姆·科茨走下步梯,穿过阳光灿烂的停机坪,那个带轮手提箱就拖在身后。他拿出合适的护照——巴兹尔·芬尼根——盖了章,然后在传送带上找到行李,走出无人管理的海关大厅,进入小机场,然后又走进明媚的阳光。他穿着T恤、短裤和凉鞋,看上去就像个英国游客。
他的园丁正在机场外等他。格雷厄姆·科茨坐进黑色奔驰后座,说:“回家,谢谢。”车子向威廉斯镇驶去,在前往山顶宅邸的路上,他始终注视着窗外的小岛风情,脸上挂着主人般满足的笑容。
他想起自己离开英国之前,曾把一个女人留在办公室等死。他想知道梅芙是否还活着,当然并不对此抱有希望。杀人不令他烦恼。与此相反,格雷厄姆·科茨感到极大的满足,就像是因此获得了完美新生。他在想自己会不会再干一次。
他在想这会不会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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