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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胖查理见识世界,梅芙·利文斯顿不满意

胖查理坐在金属床铺的毯子上,希望能有事发生,但什么也没有。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个月,感觉非常缓慢。他试图睡觉,但不记得该怎么入睡。
他开始捶门。
有人喊道:“安静!”他也不知道是个警官还是狱友。
他绕着监室转悠,根据保守估计,肯定是过了两年或三年。随后他坐下来,任由永恒将自己吞没。透过墙壁顶端起到窗户作用的厚玻璃砖,日光依稀可见,和上午他被关进来时的光线相比,完全没有变化。
胖查理试图回忆人们在监狱里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但他只能想起保存秘密日记和把东西藏进下体。他没有能写字的纸,同时深刻理解到不用把东西藏进下体的人生是多么幸福。
空虚。依旧空虚。更加空虚。空虚的回归。空虚之子。空虚卷土重来。空虚和亚博特和科斯蒂洛大战狼人……
门打开时,胖查理几乎欢呼起来。
“好了。锻炼场。如果想要的话,你可以抽根烟。”
“我不抽烟。”
“确实是恶习。”
锻炼场是警察局中央的一片空地,四周有高墙围绕,上面还装着铁丝网。胖查理绕着场子一圈圈地转,心想如果把他不喜欢的事情排成队列,那第一名就是被拘留。胖查理一直对警察没什么好感,但迄今为止,他还设法保留着一种对世界正常秩序的基本信任,坚信尚有某种力量——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认为是神的意志——会保证罪犯受到惩罚,无辜者获得自由。但这个信念在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猜测——猜测余生都将用来向众多冷酷无情的法官和行刑人申辩自己的无辜,其中很多人的样子都像是黛西。而且第二天他在六号监室醒来时,很有可能会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超级大蟑螂。他现在肯定是被传送进了某个会把人变成蟑螂的邪恶平行宇宙了……
有什么东西从天上落到他头顶的铁丝网上。胖查理抬头看去。一只黑鸟向下看着他,眼神中有种高高在上的漠然。更多扑翼声传来,黑鸟身边落下了几只麻雀,还有一只胖查理觉得可能是画眉。
它们盯着他,他也盯着它们。
更多的鸟落下。
胖查理说不清到底从什么时候起,聚集在铁丝网上的鸟群给他的感觉从有趣变成了恐怖。大约是刚到一百只左右的时候吧。也是因为它们既不叫也不啼,既不鸣也不唱的样子。它们只是落在铁丝网上,然后看着他。
“走开。”胖查理说。
它们全都没动,而是说起话来。它们说出了他的名字。
胖查理跑向角落的大门,使劲捶打,说了几声“抱歉”,然后开始喊“救命”。
“咔嗒”一声,门开了,一个眼皮很厚的皇家警官说:“你最好有个绝佳的理由。”
胖查理朝上面指了指。他没说话,也不用说。警官的嘴张得特别大,松松垮垮地吊在脸上。要是胖查理的妈妈看见,肯定会跟这人说快把嘴闭上,小心有什么东西飞进去。
铁丝被数以千计的飞鸟压得垂了下来。无数细小的鸟眼睛盯着他们,一眨不眨。
“我的老天爷!”警察说着把胖查理拉回囚房,一个字儿也没多说。
梅芙·利文斯顿仰面倒在地上,感觉很疼。她醒转过来,头发和脸上又湿又热,随即又睡去,再度醒来时头发和脸又黏又凉。她时梦时醒,醒来时能够感觉到后脑的疼痛;随后因为睡去相对容易,而且入梦后不会感觉疼痛,所以就任由睡梦像舒适的毯子一样将自己包裹。
在梦里,她穿行在一处电视演播厅中,寻找莫里斯。梅芙不时瞥见他出现在监视器中,总是一脸关切的表情。她试图寻找出去的路,但所有路都把她带回演播大厅。
“我好冷。”梅芙心想,随即明白自己再次醒了过来。疼痛已经消失。总的来说,她感觉很好。
梅芙觉得有点沮丧,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睡梦中的某段记忆。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反正够黑的。她似乎是在某个杂物间里。梅芙伸开双臂,以免在黑暗中撞到什么东西。她闭着眼睛,双手往前摸索,紧张地走了几步,然后把眼睁开,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这是个办公室。
格雷厄姆·科茨的办公室。
梅芙想起来了。刚睡醒的眩晕感还没退去——头脑还不清醒,她也知道自己在喝上一杯清晨咖啡之前,无论如何都会觉得不对劲——但她还是想起来了。格雷厄姆·科茨的欺诈,他的背叛,他的罪行,他的……
哦,梅芙想,他袭击了我。他打了我。接着她又想起来,警察,我应该叫警察。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或者说试图去拿,但电话似乎很沉,很滑,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话筒在手指间感觉很怪,她实在抓不住。
我的身体肯定比想象中还要虚弱,梅芙心想,我最好让他们顺便派个医生来。
她外衣口袋里有部银色手机,铃声是英国民谣《绿袖子》。梅芙摸到电话,没费什么劲就拿了起来,不觉松了口气。她拨下应急号码,等待应答时心中胡思乱想着。既然从她很小时起电话上就没有拨盘了,为何还要叫拨号呢。拨盘电话之后出现了带按键的轻型电话,这玩意儿会发出特别烦人的铃声。她记得自己十几岁时,有个男友就会模仿轻型电话的铃声,而且老是模仿个没完。现在想想,梅芙觉得那是他唯一的本事。她想知道这人后来怎么样了。她想知道一个能够模仿轻型电话铃声的人,该如何应付电话铃可以是任何声音的世界……
“我们很抱歉没能及时处理您的来电,”一个机器应答声说,“请不要挂断。”
梅芙感到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任何坏事都不可能再落到她头上。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你好?”听起来特别干练。
“我要接警察局。”梅芙说。
“你不需要接警察局,”男人说,“所有罪行都终将交于有关部门进行处理。”
“哦,”梅芙说,“我大概是拨错号码了。”
“而且,”那人说,“所有号码,从本质上说,都是正确的。它们只是数字,没有对错之分。”
“对你来说可能是这样,”梅芙说,“但我需要找警察。我可能还需要一部救护车。而且我显然是打错了电话。”她说完便把电话挂断。也许,梅芙心想,手机打不了999。她打开存储电话簿,拨了姐姐的号码。电话铃响过一声,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出现。“让我解释一下。我不是说你有意拨打了错误的号码。我想说的是所有号码本质上都是正确的。好吧,当然除了π。我拿π没辙。一想起来就头疼,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梅芙按下红色按钮,切断电话,拨给银行经理。
应答的声音说:“但我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唠叨号码的正确性,你肯定以为此时此地万事万物……”
嘀。打给她最好的朋友。
“现在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的最终归宿。恐怕今天下午交通特别拥堵,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在原地稍等片刻,你会被接……”这是个令人安心的声音,类似广播传教士在给你讲述他今天思考的问题。
如果梅芙不是感觉如此平静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开始恐慌。但她略一斟酌,就明白自己的电话肯定是——怎么说来着,被黑了?她知道自己只要下楼到街上去找个警察,直接报警就好了。梅芙按下电梯按钮,什么也没发生,所以她走下楼梯,心想没准你要找警察的时候,他们就没影了。他们总是坐在那些车里飞驰而过,警铃嗡嗡响个不停。梅芙觉得,警察就应该两两成组在街上巡逻,告诉人们现在的时间,顺便在排水管底下等待背着包裹的夜贼滑下来……
一层楼梯间的过道里,走来了一男一女两名警官。他们没穿制服,但准是警察,不会有错。男人身材敦实,红脸庞;女子个子较小,肤色较黑,换作其他场合,应该会相当漂亮。“我们知道她到这儿来了,”女人说,“前台记得她来过,就在午饭时段之前。她吃完饭回来时,那两人都走了。”
“你觉得他们一起逃跑了?”敦实的男人说。
“嗯,打扰一下。”梅芙·利文斯顿礼貌地说。
“有可能。肯定会有些简单的解释。格雷厄姆·科茨的失踪。梅芙·利文斯顿的失踪。至少我们把南希拘留了。”
“我们绝对没有一起逃跑。”梅芙说,但他们没有理会。
两个警察走进电梯,把门关上。梅芙看着他们乘坐电梯颠簸上升,去往顶楼。
电话还在她手里,它震动一下,开始播放《绿袖子》。梅芙低头看去,莫里斯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她紧张地接通电话:“喂?”
“嗨,亲爱的。过得还好吗?”
她说:“很好,谢谢,”接着又说,“莫里斯?”然后是,“不,一点儿也不好。实际上是糟透了。”
“嗯,”莫里斯说,“我想也是。不过现在也只能静观其变,你该上路了。”
“莫里斯?你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这有点复杂,”他说,“好吧,我并不是真的在打电话。只是想帮你一把。”
“格雷厄姆·科茨,”她说,“是个骗子。”
“对,亲爱的,”莫里斯说,“但该放手了。把这些留在身后吧。”
“他打了我的脑袋,”梅芙对他说,“而且他一直在偷咱们的钱。”
“都是些凡尘俗事,亲爱的,”莫里斯安慰道,“现在你已经越过了……”
“莫里斯,”梅芙说,“那条该死的小虫子试图谋杀你妻子。我想你至少应该表现得更关切些。”
“别这样,亲爱的。我只想试图解释……”
“我跟你说,莫里斯,如果你是这个态度的话,我只能自己处理这件事了。我肯定不能一笑了之。你倒是无所谓,已经死了,不用再为这些事烦心。”
“你也死了,亲爱的。”
“这完全是另一码事,”梅芙顿了一下才说,“我什么?”在莫里斯接口之前,她又继续说,“莫里斯,我说的是他试图谋杀我。没说他成功了。”
“呃,”已故的莫里斯·利文斯顿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梅芙。亲爱的。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个打击,但真相……”
手机发出哔哔的声音,一个空电池的图像出现在屏幕上。
“抱歉,我没听清,莫里斯,”她说,“我估计手机电池快没电了。”
“你不需要手机电池,”莫里斯说,“你不需要手机。这都是幻象。我一直在试图告诉你,你现在已经穿越了那条什么河,已经成为……哦,该死,这就像虫子和蝴蝶,亲爱的。你明白的。”
“毛虫,”梅芙说,“我想你是要说毛虫和蝴蝶。”
“哦,似乎是这么回事,”莫里斯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毛虫。我就是这意思。话说回来,虫子会变成什么?”
“它们什么也不变,莫里斯,”梅芙有点烦躁地说,“它们就是虫子。”银色手机发出一声噪声,就像电子音饱嗝,又显出那个空电池图案,然后便自动关机了。
梅芙合上电话,放回口袋。她走到最近一堵墙前,试探地用一根手指推了推。墙壁摸上去又湿又冷,有点凝胶的感觉。她稍微使点劲,结果整只手都陷了进去,随后穿墙而过。
“哦,天哪。”梅芙真希望刚才听了莫里斯的话——这些年来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毕竟她得承认,莫里斯现在对死掉这种事比她了解得多。好吧,她心想。做个死人估计就跟生活中的其他问题一个样。你只要先明白一小部分,然后逐渐把其他部分补上就行了。
她走出前门,却发现自己穿过大厅后墙,回到了这栋大楼。她又试了一次,结果一样。梅芙穿过大楼一层的旅行社,试图从西侧墙壁走出去。
她穿墙而过,结果从东边回到大厅。这就像是在一台电视机里,试图走出屏幕。从地形学来讲,这栋办公楼似乎变成了她的宇宙。
梅芙走上楼去,想看看警探们在干什么。他们正盯着写字台,还有格雷厄姆·科茨整理行装时留下的一片狼藉。
“你们看,”梅芙说,“我在书架后面的房间里。我在那儿。”
他们没有理会。
女警官蹲下身,翻了翻垃圾桶。“找到了。”她说着抽出一件沾满干涸血迹的男士衬衫,然后把这件衣服放进一个塑料袋。敦实的男人拿出手机。
“派鉴证科过来。”他说。
现在胖查理觉得这间牢房更像是避难所,而不是监狱。首先,监室在囚房深处,哪怕最富冒险精神的鸟儿也飞不进来。而且他兄弟也不在这儿。胖查理不再介意六号监室的空虚无聊。空虚比他最近遇到的大多数情况都要好得多得多得多。就算是一个只有城堡、蟑螂和名字叫K的人的世界,也比被齐声叫喊他名字的邪恶鸟群所占领的世界要好。
门打开了。
“你不敲门吗?”胖查理问道。
“不,”警察说,“实际上,我们不敲。你的律师终于来了。”
“梅里曼先生?”话音未落,胖查理就站定不动。伦纳德·梅里曼是个戴金丝小眼镜的圆胖绅士,出现在警官身后的那个人绝对不是。
“一切正常,”不是他律师的人说,“你可以离开了。”
“谈完了就按铃。”警察说着把门关上。
蜘蛛拉住胖查理的手。他说:“我要把你弄出去。”
“但我不想被弄出去。我什么也没干。”
“这是出去的最佳理由。”
“但如果离开了的话,就意味着我肯定干了什么。我会变成逃犯。”
“你不是犯人,”蜘蛛愉快地说,“你还没受到任何指控。你只是帮助他们进行调查。听着,你饿吗?”
“有点。”
“你想要什么?茶?咖啡?热巧克力?”
热巧克力听起来实在妙极了。“我比较喜欢热巧克力。”胖查理说。
“好的,”蜘蛛抓住他的手说,“闭上眼睛。”
“为什么?”
“感觉轻松些。”
胖查理闭上眼睛,但他不清楚感觉轻松些是什么意思。世界伸展压缩,胖查理觉得快要吐了。接着他的心绪平静下来,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他睁开眼。
他们站在一个很大的露天市场里,这地方看起来特别不像英国。
“这是哪儿?”
“我想是叫思寇普希。在意大利或是别的地方。我从几年前起开始光顾这里。他们有特别好吃的热巧克力。我还没尝到过更好的。”
他们在一张小木桌前坐下。它被涂成了消防车的红色。侍者走过来用一种胖查理觉得不太像意大利语的语言说了点什么。蜘蛛说:“热巧克力,伙计。”那人点点头,走开了。
“好吧,”胖查理说,“现在你又把我卷进了更大的麻烦。他们会进行搜捕什么的。我要上报纸了。”
“他们还能怎么做?”蜘蛛微笑着说,“把你送进监狱?”
“哦,得了吧。”
热巧克力上来了,侍者把它倒进两个小杯子。它的温度跟岩浆相差无几,浓度介于巧克力汤和巧克力羹之间,闻起来香得不可思议。
蜘蛛说:“嗨,咱们把这场亲人重逢搞得一团糟,对吗?”
“咱们把它搞得一团糟?”胖查理将激愤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不是偷别人未婚妻的人。我不是害别人被解雇的人。我不是让别人被捕……”
“对,”蜘蛛说,“但是你把鸟卷进来的,对吗?”
胖查理试着稍稍抿了一口巧克力。“哦,我的嘴要被烫熟了。”他望向蜘蛛,却看到一脸和他相同的表情:担忧、疲惫、害怕。“是的,是我把鸟卷进来的。咱们现在怎么办?”
蜘蛛说:“对了,他们这儿有种焖面条也很不错。”
“你确定咱们是在意大利吗?”
“不确定。”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蜘蛛点点头。
胖查理思索着最恰当的表述方式。“鸟的问题。它们突然冒了出来,就像是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那部《鸟》里逃出来的。你觉得这个现象只局限在英格兰吗?”
“干吗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有几只鸽子在注意咱们。”他指了指广场对面。
鸽群正在做的事并不是鸽子常做的那些。它们没有啄食三明治面包皮,或是来回摇晃着脑袋,捕捉游客扔来的食物。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正在盯视什么东西。一阵羽翼扑打,又有上百只鸟儿加入到它们的行列,大部分都落在广场中心一个戴大帽子的胖男人塑像上。胖查理看着鸽群,鸽群也看着他。“最糟糕的情况会是什么?”他压低声音问蜘蛛,“它们会拉咱们一身屎?”
“我不知道。但我估计会更糟。快把你的热巧克力吃完。”
“但太烫了。”
“我们需要两瓶水,对吧?Gar删on?”
一阵低沉的扑翼声,更多鸟儿已经到达。而在扑打声之下,还有些更低的声音——偷偷摸摸的咕咕声。
侍者拿来几瓶水。胖查理注意到蜘蛛又穿上了那身黑红皮夹克。他把水瓶揣进口袋。
“它们只是鸽子。”胖查理说道。但话音未落,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么说太欠考虑。它们不止是鸽子,而是一支军队。胖男人的塑像已经完全消失在灰紫相间的羽毛中。
“我想我比较喜欢过去的鸟,在它们决定联手对付咱们之前。”
蜘蛛说:“而且它们到处都是。”他说着抓住胖查理的手,“闭上眼睛。”
鸟群飞上天空。胖查理闭上眼睛。
鸽群扑了下来,犹如狼群扑向羊圈……
寂静,遥远,胖查理心想,我在烤炉里。他睁开眼,发现这是真的:这是个布满红色沙丘的烤炉。沙丘连绵起伏向远方蔓延,最终融入了珍珠色的天空。
“沙漠,”蜘蛛说,“应该是个好主意。无鸟区。是个可以把话说完的地方。给。”他递给胖查理一瓶水。
“谢谢。”
“那么。你能告诉我这些鸟是从哪儿来的吗?”
胖查理说:“有那么个地方。我去了一趟。那里有很多兽人。他们,呃,他们都认识老爹。其中有个女人,一种鸟女。”
蜘蛛看着他。“有那么个地方?这话可帮不上什么忙。”
“那里有处洞穴密布的山腰。还有悬崖,一直坠入虚空。像是世界尽头。”
“世界之初,”蜘蛛纠正说,“我听说过那些洞穴。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曾提起过那里。但我从没去过。那么你遇到了鸟女,然后……?”
“她提议帮我把你赶走。所以,嗯。好吧,我就接受了。”
“这,”蜘蛛脸上挂着影星般的微笑,“可真蠢。”
“我可没让她伤害你!”
“那你觉得她会怎么对付我?给我写一封措辞强硬的信?”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我很烦。”
“好极了。哦,如果她完成了这个任务,那么你会心烦,而我会死。你本可以直接跟我说,让我离开。”
“我说过!”
“哦。我是怎么回答的?”
“你说喜欢住在我家,还说哪儿都不去。”
蜘蛛喝了口水。“那你到底都跟她说了什么?”
胖查理努力回忆。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说起来还真古怪。“就说了我会把安纳西的血脉给她。”他不情不愿地说。
“你什么?”
“是她让我这么说的。”
蜘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这不光指我。而是我们俩。”
胖查理突然觉得嘴巴很干。他希望这只是因为沙漠的空气,所以又喝了口水。
“等等。为什么来沙漠?”胖查理问。
“没鸟。记得吗?”
“那么那些是什么?”他指了指远方的天空。起初它们看上去很小,但很快你就会发现那只是因为位置很高:它们扑打着翅膀,正在空中盘旋。
“秃鹫,”蜘蛛说,“它们不会攻击活物。”
“对。而且鸽子都害怕人类。”胖查理说。空中的小点逐渐盘旋下降,鸟群变得越来越大。
蜘蛛说:“有道理,”然后说,“该死!”
他们并不孤单。有个人正站在远处一座沙丘上注视他们。要是不仔细看的话,很可能被误认为是稻草人。
胖查理喊道:“走开!”他的声音似乎被沙漠瞬间吞食,“我要把它收回。咱们没什么交易了!离我们远点!”
大衣在热风中飞舞,沙丘上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胖查理说:“她走了。谁会想到居然这么简单?”
蜘蛛拍拍他的肩膀,伸手指了指。此刻身穿棕色大衣的女人正站在最近的沙丘顶端,近到胖查理都能看清她玻璃状的黑色眼眸。
秃鹫群变成了斑驳的黑影,接着纷纷降落。它们伸长光秃秃的紫红色头颈——把头探进腐尸时,没有羽毛会方便很多——近视眼似的瞪着兄弟二人,似乎正在考虑是等这两个人死了再说,还是做点什么加速这一进程。
蜘蛛说:“这桩交易里还有什么东西?”
“嗯?”
“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她给你什么作为交换?有时候买卖里会涉及这种东西。”
秃鹫群一步一步往前挪,缩小彼此间的空隙,收紧包围圈。空中出现了更多黑影,颤动着逼近他们,变得越来越大。蜘蛛握紧胖查理的手。
“闭上眼睛。”
寒冷犹如一记重拳,击中了胖查理的肚子。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像是结了冰,止不住地咳嗽。四周寒风呼啸,仿佛一头巨兽。
胖查理睁开眼:“能问一句这次是什么地方吗?”
“南极洲,”蜘蛛拉上夹克拉链,似乎并不觉得有多冷,“恐怕有点凉。”
“就不能找个中间环节吗?直接从沙漠到冰原?”
“这儿没鸟。”蜘蛛说。
“找个既舒服又没鸟的建筑,进去歇一会儿不是更简单吗?我们可以吃顿午餐。”
蜘蛛说:“行了。你又开始抱怨了,只是因为有一点点冷。”
“这可不是一点点冷。这里有零下五十摄氏度。而且不管怎么说,看。”
胖查理指着天空。那里有个苍白的花体字母,像是粉笔画的小写m,挂在冷空气中一动不动。“信天翁。”他说。
“军舰鸟。”蜘蛛说。
“什么?”
“不是信天翁,是只军舰鸟。它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咱们。”
“也许没有,”胖查理承认道,“但它们有。”
蜘蛛转头看去,嘟囔出一个很像“军舰鸟”的词。朝这边逼近的企鹅可能没有上百万,不过看上去很有这种气势——它们有的摇摇摆摆,有的跌跌撞撞,有的靠肚皮滑行,都在往这边赶。按照自然法则,企鹅的逼近只能吓倒小鱼,但数量达到这种程度时……
胖查理主动伸出手去,握住蜘蛛的手,然后闭上眼睛。
等他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不过睁开眼并没使他看到的景象有何变化。到处都是夜的颜色。“我瞎了吗?”
“这是一座废弃的煤矿,”蜘蛛说,“我几年前见过一张这里的照片。咱们在这儿大概是安全的;除非矿里有群瞎雀鸟进化到适应了黑暗环境,并以煤渣为食。”
“这是个笑话,对吗?一群瞎雀鸟?”
“差不多吧。”
胖查理叹了口气,叹息声在地下洞窟中久久回荡。“你知道,”他说,“如果你能离开,如果当初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就搬出我家,咱们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说这些也没用。”
“我也没想有用。天知道我该怎么向罗茜解释这一切。”
蜘蛛清清嗓子。“我想你不用为这件事操心。”
“因为……?”
“她跟咱们分手了。”
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胖查理这才说:“她当然会这么做。”
“这部分大概也许可能是被我弄糟了。”蜘蛛不安地说。
“但如果我跟她解释清楚呢?我是说,如果我告诉她我不是你,还有你假装成我……”
“我已经说过了。所以她才决定再也不见咱们俩。”
“也包括我?”
“恐怕是的。”
“听着,”蜘蛛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没想过要……嗯,我决定来见你时,只是想打声招呼。并不是要,呃。我把这件事彻底搞砸了,对吗?”
“你是想说抱歉?”
寂静。接着,蜘蛛说:“我想。大概是吧。”
更久的寂静。胖查理说:“好吧,那么我也很抱歉找鸟女来对付你。”看不见蜘蛛的时候,道歉的话说起来比较容易。
“哦。谢谢。我只想知道怎么能对付她。”
“一根羽毛!”胖查理说。
“在哪儿?”
胖查理使劲回忆。“不清楚。我在邓威迪夫人家的前厅醒来时,还握在手里,上飞机时就没了。我估计多半是在邓威迪夫人手里。”
这次的寂静又长又深,感觉牢不可破。胖查理开始担心蜘蛛已经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界之下的黑暗中。他最终开口说:“你还在吗?”
“还在。”
“那我就放心了。如果你把我丢在这里,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别诱惑我。”
更长时间的寂静。
胖查理说:“我们在什么国家?”
“波兰,我估计。我刚才说了,是在杂志上看到了这里的照片。只不过图片里是有光的。”
“你需要看到其他地方的照片,才能过去?”
“我需要知道它们在哪儿。”
胖查理心想,废矿真是惊得出奇。这地方有种特有的寂静。他开始思考寂静的问题。比如说,墓地的寂静和外太空的寂静一样吗?
蜘蛛说:“我记得邓威迪夫人。她有股紫罗兰味。”人们说“没希望了,我们要死了”的时候,也比这句话更有激情。
“就是她,”胖查理说,“小个子,老得像座山。厚眼镜。我估计咱们只要到她家去,把羽毛拿来。然后还给鸟女,她就会停止这场梦魇。”胖查理喝光了那瓶水,就是从在意大利的露天市场一路带到这儿来的那瓶。他拧上瓶盖,把空瓶子放在黑暗之中,心想如果再也不会有人看到它,那这算不算乱丢废物。“咱们就拉起手来,去找邓威迪夫人吧。”
蜘蛛“哼”了一声。并非骄傲自大,倒显得不安而怯懦。胖查理想象着蜘蛛在黑暗中越变越小,就像吐了气的牛蛙,或是放了一星期的气球。他想看到蜘蛛遭受打击,但不想听蜘蛛像个吓坏了的六岁小孩一样哼哼。“等等。你怕邓威迪夫人。”
“我……我不能靠近她。”
“哦,如果这可以给你点安慰的话,我承认小时候我也怕她。但葬礼后我又见了她一面,发现邓威迪夫人也不坏,没那么可怕。她只是位老妇人。”在他的脑海中,邓威迪夫人再次点燃黑蜡烛,往碗里撒了些香草,“也许有点古怪。但你见到她后,就会发现其实没事。”
“是她把我赶走的,”蜘蛛说,“我不想走。但我打破了她花园里的那个球。挺大的玻璃玩意儿,像是圣诞树上的装饰品。”
“我也干过。她气疯了。”
“我知道,”黑暗中传来的声音非常轻,显得忧虑而困惑,“是同一次。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哦。听着,这不是世界末日。你带我去佛罗里达,我可以进屋去,从邓威迪夫人手里拿回羽毛。我不怕。你可以在外面等着。”
“做不到。我不能去她所在的地方。”
“哦,你想说什么?她给你施加了某种魔法禁令?”
“差不多。是吧。”蜘蛛说,“我想罗茜了。这件事我很抱歉。你知道的。”
胖查理想到罗茜,发现很难回忆起她的面容。他想到罗茜的母亲不会变成自己的岳母,想到卧室窗帘上的那两个人影。他说:“别把自己想得太坏。好吧,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无妨,毕竟你表现得就像个十足的浑蛋。但也许这个结局,对大家都好。”胖查理感觉差不多是心脏的部位传来一阵刺痛,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的。在黑暗中说这些话比较容易。
蜘蛛说:“你知道这件事哪部分不合情理吗?”
“一切?”
“不。只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鸟女会卷进来。这不合情理。”
“老爹把她惹毛……”
“老爹把所有人都惹毛了。但她不对劲。而且如果她想杀了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我把安纳西的血脉给了她。”
“你说过了。不,还有其他问题,我还没搞清楚,”寂静,接着蜘蛛说,“抓住我的手。”
“要闭眼吗?”
“也行。”
“我们去哪儿?月球?”
“我要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蜘蛛说。
“哦,太好了,”胖查理说,“我喜欢安全。哪儿?”
他马上就知道了答案,甚至不用睁开眼睛。这里的味道死气沉沉。未经洗漱的躯体,没冲的马桶,消毒剂,旧毯子和冷漠的味道。
“我打赌豪华酒店的房间也会同样安全。”他大声说道,但这里没人听他说话。胖查理坐在六号监室架子似的床铺上,把薄毯子裹在肩上。他可能会永远待在这里。
半小时后,有人来把他带去审讯室。
“嗨,”黛西笑着说,“想来杯茶吗?”
“你就别费劲了,”胖查理说,“我看过电视,知道是怎么回事。整个一套红脸白脸的把戏,对吧?你会给我一杯茶和几块巧克力小甜饼,然后某个点火就着的大块头硬汉就会闯进来,冲我大喊大叫,把茶倒掉,开始吃我的小甜饼。然后你会阻止他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让他把茶和小甜饼还给我。我就会感恩戴德,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们可以把这些都跳过,”黛西说,“你只要说出我们想知道的情况就好。不过,我们确实没有巧克力小甜饼。”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胖查理说,“一切!格雷厄姆·科茨给了我一张两千英镑支票,让我去休两周假。他说很高兴我把那些财务异常状况报告给他,然后问了我的密码,挥手跟我告别。没了。”
“那么你还是坚持说,对梅芙·利文斯顿的失踪一无所知?”
“我根本就没正经见过她。也许她来事务所的时候见过一次吧。我们在电话里聊过几回。她想跟格雷厄姆·科茨谈话。我告诉她支票已经在邮局了。”
“真的?”
“我不知道。我以为是真的。听着,你肯定不相信我跟她的失踪毫无关系。”
“哦,”她愉快地说,“我相信。”
“因为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你什么?”
“我相信你跟梅芙·利文斯顿的失踪没关系。我也不认为你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经济犯罪问题有什么瓜葛,虽说有人费了很大力气让它看起来像是你做的。但很明显账目异常变动和持续的资金挪用问题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你在那儿才干了两年。”
“原来如此。”胖查理说。他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张得老大,连忙把它合起来。
黛西说:“听着,我知道小说和电影里的警察都是些傻瓜,特别是那种主角是身为犯罪克星的退休警官和硬汉私家侦探的小说。而且真的很抱歉我们没有巧克力小甜饼。但我们不都是没脑子的蠢货。”
“我没说你是。”胖查理说。
“没有,”她说,“但你是这么想的。你可以走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道歉。”
“她是在哪儿,呃,失踪的?”胖查理问。
“利文斯顿夫人?哦,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时,格雷厄姆·科茨把她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啊。”
“茶的事我是认真的。想来一杯吗?”
“好的。很想。哦,我想你们的人已经检查过他办公室里的暗室了吧。就是书架后面那个?”
黛西只是特别平静地说了句:“我想他们没有。”做到这份镇静可不容易。
“我估计他没想到会被我发现,”胖查理说,“但有一次我去他的办公室,发现书架已经被推开,他在暗室里。我赶紧走开了,”他补充道,“我可没想偷窥什么的。”
黛西说:“我们可以在路上买些巧克力小甜饼。”
胖查理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自由。外面有太多的露天空间。
“你还好吗?”黛西问。
“我没事。”
“你似乎有点发抖。”
“我想是的。你可能觉得这很傻,但我有点——嗯,我跟鸟之间有点问题。”
“什么,某种恐惧症?”
“差不多。”
“哦,那是对鸟类产生非理性恐惧的通用术语。”
“那么对鸟类的理性恐惧,该怎么称呼?”他咬了一口小甜饼。
过了一会儿,黛西说:“好吧,反正这辆车里没鸟。”
她把车停在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办公楼外的双黄线上,两人一起走进大楼。
罗茜躺在一艘韩国游轮的后甲板上,脸上摊着一份杂志,诺亚夫人就躺在她身边。罗茜回想着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和妈妈一起度假是个好主意。
这船上没有英文报纸,罗茜倒也不想看。但她想念其余所有东西。在她心目中,游轮是一种浮动炼狱,只是因为差不多每天都会抵达一些岛屿,才能勉强忍受。其他游客上岸购物,玩滑翔伞,喝个酩酊大醉,或参观海盗船。而另一方面,罗茜则会四处散步,和人们聊天。
她会发现陷入痛苦的人,会发现饥饿或是悲惨的人,而且她希望伸出援手。在罗茜看来,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有人来改变它。
梅芙·利文斯顿曾设想过死后的各种情形,却从没想到过愤怒。但现在她很生气。她厌倦了穿行,厌倦了被人忽视,最严重的是,她厌倦了不能离开奥德乌奇街的办公楼。
“我是说,如果我注定要留在什么地方闹鬼,”她对前台说,“那为什么不能到萨摩塞特中心去闹,就在街对面?漂亮的建筑物,绝佳的泰晤士河景观,几处给人印象深刻的建筑学特点。还有些非常不错的小馆子。即便不需要吃东西了,看别人吃也是好的。”
格雷厄姆·科茨失踪后,前台安妮的工作就是接起电话,用厌烦的声音说“恐怕我不知道”,以此应付绝大多数问询。而当她没在履行这一功用时,就会给朋友们打电话,压低声音激动地讨论这桩神秘失踪案。安妮并未对梅芙的话作出反应,就像她此前没对梅芙和她说的任何话作出反应一样。
胖查理·南希在一名女警官的陪同下来到办公楼,终于打破了这份单调无聊。
梅芙一直挺喜欢胖查理的,虽说他的职责就是向她保证支票很快就会出现在邮箱里。但梅芙看到了过去从没见过的景象:在他周围有些阴影拍打摇晃,始终保持着距离——坏东西来了。他看起来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这让梅芙有些担忧。
她跟着两人走进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很高兴地发现胖查理直接走向房间后面的书架。
“秘密翻板在哪儿?”黛西问。
“没有翻板。是个门。就在那个书架后面。我不知道。也许有个秘密挂钩什么的。”
黛西看着书架。“格雷厄姆·科茨写过自传吗?”她问胖查理。
“反正我没听说过。”
她推了一下皮装本《我的生活》,作者署名格雷厄姆·科茨。咔嗒一声,书架从墙上转开,显出后面上锁的门。
“我们需要个锁匠,”她说,“另外我想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南希先生。”
“哦,”胖查理说,“好的。这真,呃,有意思。”
接着他又说:“我估计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顿饭吧。改天的话?”
“中式点心,”她说,“周日中午。费用平摊。他们11点半开门的时候你就得到,不然我们要排几百年的队了。”她写下餐馆地址,递给胖查理。“回家的路上小心鸟。”她说。
“我会的,”胖查理说,“周日见。”
锁匠摊开一个黑色布带,拿出几件细小的金属工具。
“说实话,”他说,“他们总是学不乖。好锁又不是很贵。我是说,你看这扇门,做工相当不错。也很结实。用喷灯得半天才能搞定。但他们却装了个五岁小孩用勺子把就能捅开的锁……这就开了……易如反掌。”
他拉开门。门打开后,他们看到地板上的东西。
“哦,我的上帝啊,”梅芙·利文斯顿说,“这不是我。”她本以为自己会对这副身躯有更深的感情,但其实不然,它让梅芙想起了路边的动物尸体。
很快屋子里就充满了人。梅芙从来对侦探剧没什么耐心,很快就感到厌倦。只有一件事让她略感兴趣:当尸首被装进蓝色塑料袋运走时,她明显感觉到有某种力量拉扯着自己,下了楼梯,出了前门。
“估计就是这么回事。”梅芙·利文斯顿说。
她出来了。
至少她走出了奥德乌奇街办公楼。
她知道,显然这里存在着某些规则。必然会有。只是她还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规则。
梅芙真希望这辈子能更虔诚些,这件事她一直没能做到。很小的时候,她就很难想象上帝会把自己不喜欢的人打入地狱,承受无尽折磨——大部分人都是因为没有彻底信奉他。长大后,儿时的疑虑固化成坚定的信念:人这一辈子,从出生到坟墓,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其他的一切都是幻想。这曾是个很好的信念,让她对自己的生活应付自如,但现在它遭遇到严重挑战。
说实话,梅芙觉得就算一辈子都按时参加教堂礼拜,恐怕也无法为此做好准备。她很快就得出结论,在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里,死亡就像是那种费用全包的豪华假日旅行,他们一开始会给你一个夹子,里面装有票据、打折券、日程表,还有几个遇到麻烦时可以拨打的电话号码。
她没有走。她没有飞。她移动得像风,一股会让行人发抖,会卷起便道落叶的晚秋凉风。
她去了每次到伦敦来都头一个要去的地方:牛津大街赛芙莱兹百货公司。梅芙年轻时曾利用舞蹈工作的空闲时间,在赛芙莱兹的化妆品柜台兼职。她只要有时间就要回来一趟,买些昂贵的化妆品,就像她当年应允自己的那样。
梅芙在化妆品区游荡到厌倦为止,然后又去看了一眼家具。她再也用不着买新餐桌了,但随便看看又没什么坏处……
随后她又飘到赛芙莱兹的家庭娱乐区,这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电视机。很多屏幕都在播放新闻。每台电视的声音都关了,但格雷厄姆·科茨的画面充斥其间。憎恶感在梅芙体内燃烧,犹如滚烫的熔岩。画面一转,她看到了自己——一个她站在莫里斯身边的影像片段。她认出这是《莫里斯·利文斯顿,我猜想》里的短剧“给我五英镑,我就吻你到腐烂”。
她希望想个法子给手机充电。就算只能打给那个声音好像广播牧师的令人烦躁的男人,那也可以跟他聊聊。但她最想跟莫里斯谈谈。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这次,她想,就让他说吧。这次,她会好好听着。
“梅芙?”
莫里斯的面孔从一百台电视机屏幕中看着她。梅芙一度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接着又以为是新闻内容。但莫里斯关切地看着她,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梅芙知道这就是他。
“莫里斯?”
他露出那个著名的微笑,所有屏幕上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嗨,亲爱的。我还在想你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好了,你也该过来了。”
“过去?”
“到这边来。走过那条河。也可能是什么川。总之,就是那玩意儿。”他说着从一百个屏幕伸出一百只手。
梅芙知道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握住他的手。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说:“不,莫里斯。我不这么想。”
一百张同样的面孔都显得迷惑不解。“梅芙,亲爱的。你要把凡尘俗事放在身后。”
“哦,当然了,亲爱的。我发誓我会的,只要做好准备。”
“梅芙,你已经死了。你还要做什么准备啊?”
她叹了口气。“我在这边还有点事需要处理。”
“比如说?”
梅芙挺起胸膛。“哦,”她说,“我计划把格雷厄姆·科茨这个畜生找出来,然后做……好吧,所有鬼魂能做的事。我可以闹鬼什么的。”
莫里斯的语气略微有些狐疑。“你要闹鬼吓他?为什么啊?”
“因为,”她说,“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抿着嘴,扬起下巴。
莫里斯·利文斯顿从一百个屏幕中注视着她,摇了摇头,表情中兼有钦佩和恼怒的成分。他娶梅芙就是因为她有主见,爱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他真希望能在某件事上说服梅芙,哪怕一次也好。不过莫里斯只是说:“好吧,我哪儿都不去,宝贝儿。你准备好了就告诉我们。”
随后他开始慢慢消失。
“莫里斯。你知道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吗?”梅芙问道。但她丈夫的画面已经完全消失,现在那些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胖查理和黛西周日一起去了伦敦唐人街,在一个灯光昏暗的餐馆里吃中式点心。
“你看起来美极了。”他说。
“谢谢,”她说,“我感觉糟透了。我被踢出了格雷厄姆·科茨的案子。现在它已经完全变成刑事调查。估计能跟到现在,已经算我运气。”
“哦,”胖查理开玩笑说,“如果你没插手这个案子,就享受不到逮捕我的乐趣了。”
“说的也是。”她通情达理地显出一点点懊悔之意。
“有什么进展吗?”
“就算有,”她说,“恐怕也不能告诉你。”一辆小推车来到他们桌旁,黛西从上面选了几碟食物。“有种猜想是格雷厄姆·科茨从海峡渡船上跳下去了。他用一张信用卡最后买的东西是到迪耶普的往返船票。”
“你也这么想吗?”
她用筷子从餐碟中夹起一个团子,扔进嘴里。
“不,”她说,“我猜他肯定是去了某个没有引渡条款的地方。没准儿是巴西。杀害梅芙·利文斯顿也许是一时冲动,但其他部分都小心谨慎。他早有安排。金钱进入客户的账户,格雷厄姆会从上面拿走自己的百分之十五,然后通过其他手段从下面偷走更多数目。很多国外支票根本就没进过客户账目。最神奇的是他居然干了这么久。”
胖查理嚼着一个里面有甜馅的米团。他说:“我觉得,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
黛西停止咀嚼。
“你说他可能去了巴西,那种语气好像已经知道他不在那里。”
“这是警察事务,”她说,“我恐怕无法置评。你兄弟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想是走了。我回家时,他的屋子不见了。”
“他的屋子?”
“他的东西。他把自己的东西拿走了。之后就再没消息,”胖查理抿了口茉莉花茶,“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你觉得他会有麻烦?”
“哦,他得了和我一样的恐惧症。”
“那个鸟的问题。明白。”黛西同情地点点头,“你的未婚妻呢,还有未来的岳母?”
“啊。我想这两种描述都,呃,已经是过去时了。”
“哦。”
“她们走了。”
“是因为拘捕的事吗?”
“据我所知不是。”
黛西从桌子对面看着他,就像个充满同情心的小仙子。“我很抱歉。”
“哦,”胖查理说,“现在我没了工作,没了恋人,而且——这主要归功于你们的努力——邻居们都以为我是个牙买加犯罪集团的职业杀手。有些人现在一看到我,就会跑到马路对面去;另一方面,我的报刊经销人想让我教训一下纠缠他女儿的浑小子。”
“你怎么跟他说的?”
“实话实说。但他似乎不相信。他送了我一包干酪洋葱脆片,还有一盒POLO薄荷糖,还说等我办完事后自然有更多好处。”
“一切都会过去的。”
胖查理叹道:“这太丢人了。”
“反正,”黛西说,“这也不是世界末日。”
他们平分账单,侍者送来找零,又给了他们两块幸运饼。
“你那张写的是什么?”胖查理问。
“坚持就是胜利。”黛西读道,“你的呢?”
“和你一样,”他说,“永远不变的坚持。”他把字条团成豆子大小,扔进口袋,然后陪黛西走向莱斯特广场地铁站。
“今天似乎是你的幸运日。”黛西说。
“为什么这么说?”
“周围没鸟。”她说。
听她这么一说,胖查理才注意到确实如此。没有鸽子,没有八哥,甚至连麻雀都没有。
“但莱斯特广场总是有鸟的。”
“今天没有,”她说,“可能它们在忙。”
他们来到地铁站,胖查理一度以为黛西会来个告别吻,但她只是微笑着说了声“拜拜”。胖查理冲她略挥了下手,这个模棱两可的手部动作可能是挥手告别,也很可能被看作某种无意识行为。黛西走下楼梯,消失不见。
胖查理经过莱斯特广场,向皮卡迪利广场走去。
他从兜里掏出那个小纸条,把它展开。上面写道“丘比特下见”,旁边还画了个很潦草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大星号,说是蜘蛛倒也很有可能。
他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天空和周围的建筑,但没看到一只鸟。这很奇怪,鸟儿总会出现在伦敦城里,鸟儿总是无所不在。
蜘蛛正坐在雕像下面,看着《世界新闻报》。胖查理走过去时,他抬头看了过来。
“你知道,这其实不是丘比特,”胖查理说,“这是基督教慈善塑像。”
“那为什么它没穿衣服,手里还拿着弓箭?看起来可一点儿不仁慈,也没个基督教的样子。”
“我只是把读到的东西告诉你而已。”胖查理说,“你去哪儿了?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只是一直躲着鸟群,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一遍。”
“你注意到今天哪儿都看不见鸟了吗?”胖查理说。
“注意到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思考。而且你知道,”蜘蛛说,“这件事不对头。”
“一切都不对头,打一开始。”胖查理说。
“不。我是说鸟女试图攻击我们,这就有点不对头。”
“哦。当然不对。这是件很坏很坏的事。你要告诉她吗,还是我去?”
“不是这种不对。而是——嗯,这么说吧。除了在希区柯克的电影里,鸟类其实并不善于攻击。对昆虫来说,它们是长翅膀的死神。可它们确实不擅长攻击人类。上百万年的进化告诉它们,一般来说,人类可能会先把你吃了。它们的本能是离人类远点。”
“不是所有的,”胖查理说,“比如秃鹫。还有乌鸦。但它们只出现在战场上,等到战斗结束。等待你咽气。”
“什么?”
“我是说,除了秃鹫和乌鸦。没别的意思……”
“不,”蜘蛛若有所思地说,“不,没关系。你让我想起了什么,几乎就要想通了。听着,你联系到邓威迪夫人了吗?”
“我给希戈勒夫人打了电话,但没人接。”
“好的,去跟她们谈谈。”
“你说起来轻松,我可是穷光蛋。破产了。没钱了。不能老在大西洋上飞来飞去。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我……”
蜘蛛把手伸进黑红夹克,掏出一个钱包,取出一把按币种分好的钞票,塞在胖查理手中。“给。这些足够你飞过去再飞回来了。只要拿到羽毛。”
胖查理说:“听着,你有没有想过,老爹可能根本就没死?”
“什么?”
“嗯,我是在想,也许这全是他的恶作剧。这件事感觉很像他的风格,不是吗?”
蜘蛛说:“我不知道。有可能。”
胖查理说:“我打赌是这么回事。我到那边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的墓地,然后……”
他闭上嘴,因为鸟群出现了。它们是城市鸟类:麻雀和八哥,鸽子和乌鸦,数量成千上万。它们飞在空中,编织成一张挂毯,形成一堵鸟墙,沿着摄政王大街向胖查理和蜘蛛扑来。这片长羽毛的密集方阵大得犹如摩天楼,非常平坦,非常不可思议。它无时无处不在运动,扑扇着,拍打着,俯冲着。胖查理把这场面看在眼里,但心中却无法容纳。在胖查理心中,它无时无刻不在扭曲、滑脱、稀释。他抬头看着鸟群,努力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
蜘蛛猛地一拉胖查理的胳膊。“快跑!”他喊道。
胖查理转身就跑。蜘蛛则好整以暇地叠起报纸,扔进垃圾桶。
“你也跑啊!”
“它不是冲你来的。现在还不是。”蜘蛛说着露齿一笑。这笑容用得恰到好处,可以说服很多人做他们不想做的事,多到你难以想象。而现在胖查理真的想跑。“去找羽毛。还有老爹,如果你认为他还没死的话,就去找他。快走。”
胖查理照办了。
鸟墙变形旋转,形成一个鸟的旋风,冲丘比特塑像和下面的男人扑去。胖查理跑进一个门洞,看着黑色龙卷风的底部撞在蜘蛛身上。胖查理感觉自己能够听见兄弟的尖叫声从震耳欲聋的扑翼声中传来。也许他真听见了。
鸟群随即散去,街道变得空空荡荡。小风戏弄着灰色便道上的几根羽毛。
胖查理站在原地,感觉特别难受。路上的行人没有任何反应,似乎都没看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知怎的,胖查理知道除了自己以外,确实没人看到那一幕。
雕像下站着个女人,差不多就是他兄弟刚才所在的位置,破旧的棕色大衣在风中飘摆。胖查理走了过去。“听着,”他说,“我说把他弄走,意思只是说让他离开我的生活,不是让你这样对付他。”
她注视着胖查理的脸,什么也没说。那双眼眸中有种猛禽的疯狂,有种非常适合用来恐吓别人的凶残。胖查理努力不被吓住。“我犯了个错误,”他说,“也愿意付出代价。把我带走吧,让他回来。”
鸟女继续盯视着他,随后开口道:“不用担心,会轮到你的。安纳西之子。不久以后。”
“你为什么要抓他?”
“我不想抓他,”她说,“我要他做什么?我只是对另一个人负有义务。现在我会把他交出去,然后这义务就结束了。”
报纸飞舞起来,胖查理又成了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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