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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壶咖啡顶大用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正要让蜘蛛离开,那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感觉。蜘蛛以胖查理的身份过得很快活。他太喜欢当胖查理了,以至于开始思索自己过去为什么没当过胖查理。这可比一桶猴子有趣得多。
身为胖查理最美妙的地方,就是能和罗茜在一起。
迄今为止,蜘蛛一直把女人视作某种可替代品。你不会给她们真名,或是有效期超过一周的地址。这么说吧,除了可抛弃式手机的号码外,什么都不能给。女人既有趣,又有装饰作用,是很棒的附属品。但世上有很多女人,就像传送带上的一碗碗菜炖牛肉,吃掉一份后,只需要拿起另一份,舀进你的酸奶油里就好了。
但是罗茜……
罗茜不同。
他也说不清到底怎么不同。他试过但失败了。部分原因是和她在一起时的感觉,就好像从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就会感觉自己变成了更加优秀的人。这是部分原因。
蜘蛛喜欢让罗茜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自己。这让他觉得踏实。他喜欢罗茜柔软的发卷,她对整个世界只存善意的气质,还有她笑起来的模样。和罗茜在一起,没有半点儿缺憾——除了必须熬过她不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当然,蜘蛛也逐渐发现了罗茜妈妈的小问题。那天晚上,在四千英里外的一个机场里,胖查理被无缘无故调到了头等舱;而蜘蛛则坐在罗茜妈妈的温坡街公寓里,通过严峻的方式了解到这个小问题。
蜘蛛通常会在现实上稍稍动点手脚,只是一点点,但通常这样已经足够。你只需要让现实知道谁才是老大,这就行了。说起来,他过去从没遇到过像诺亚夫人这样,对自己心中的现实如此执著的人。
“这是谁?”他们走进门时,诺亚夫人问道。
“我是胖查理·南希。”蜘蛛说。
“他干吗这么说?”诺亚夫人问,“他是谁?”
“我是胖查理·南希,您未来的女婿,而且您特别喜欢我。”蜘蛛用极富感染力的口气说。
诺亚夫人动摇了,她眨眨眼仍旧注视着他。“你也许是胖查理,”她不太信服地说,“但我不喜欢你。”
“哦,”蜘蛛说,“您会的。我特别招人喜欢。很少有谁像我这么招人喜欢。坦率地说,我招人喜欢的程度无以言表。人们会聚集起来,专门讨论他们有多喜欢我。我得过几个奖,其中有个奖章是南美洲一个小国发给我的,旨在表彰我多么招人喜欢,以及我全方位多层次的优越和可人。当然,我没带在身上。我把奖章都放在搁袜子的抽屉里了。”
罗茜的妈妈对此嗤之以鼻。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她反正是不喜欢。在此之前,她觉得自己已经摸准了胖查理的脉。她承认这件事一开始有些处理失当。罗茜如此执著地和胖查理搅在一起,很可能是因为自己和胖查理第一次见面后,所表达出的非常强烈的反对意见。他是个失败者,诺亚夫人早就这么说过,因为她能嗅出恐惧,就像鲨鱼隔着海湾就能闻到血腥味。但她没能说服罗茜甩掉胖查理,现在她的主要策略是全盘掌控婚礼筹备计划,让胖查理尽可能地出丑,并对本国离婚率数据,抱持一种笃定而冷酷的满足之情。
事态发展有些非比寻常,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胖查理不再是那个软弱可欺的家伙。这个精明的新生物让她感到困惑。
蜘蛛,从他的立场来说,必须采取行动。
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别人。但罗茜的妈妈会。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此刻,她正从手里的瓷杯中抿着热水,知道自己刚刚输掉了一场小规模冲突,但也说不清楚这场战斗是为何而打,又是怎么打的。所以她决定将下一波攻势瞄准更为重要的阵地。
“查尔斯,亲爱的,”她说,“跟我讲讲你的表妹黛西。我担心你们家在婚礼中的戏份儿有点少。你看要不要请她担任个更重要的角色?”
“谁?”
“黛西,”诺亚夫人和蔼地说,“那天早上我在你家里遇见的那位年轻姑娘。穿着内衣到处溜达的那个。当然,如果她真是你表妹的话。”
“妈妈!查理说是那就……”
“让他自己说,罗茜。”她妈妈说着又抿了口热水。
“哦,”蜘蛛说,“黛西。”
他把思绪拉回那个醇酒、美人和歌的夜晚。他把那群人里最漂亮最有趣的女人一道带回了家,当然跟她说了这是她自己的主意,然后还说需要她帮忙把人事不省的胖查理抬上楼梯。那天夜里蜘蛛已经享受过其他几个女人的关照,把这个有趣的小女人带回家,主要是为了预备一份饭后甜品。但等到返回公寓,把洗干净的胖查理弄上床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饿了。就是那个女孩。
“可爱的小表妹黛西,”他毫不迟疑地说,“我敢说只要她还在国内,就肯定特别乐意参加婚礼。啊,她是个情报人员。总是到处跑。今天在这儿,明天呢,没准就要到俄罗斯摩尔曼斯克送机密文件去了。”
“你没有她的地址?或是电话号码?”
“我们可以一起找她,您和我,”蜘蛛说,“她总是来来去去,根本歇不住。”
“那么,”罗茜的母亲说这话的语气,很像是亚历山大大帝下令劫掠一个波斯小村庄,“下次她回国的时候。你一定要把她请来。我觉得黛西是个非常可爱的小东西,罗茜肯定乐意跟她见上一面。”
“好的,”蜘蛛说,“一定。我一定办到。”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每个人都有一首歌。不是别人写好的歌。它有自身的旋律,有自身的词句。很少有人能唱出自己的歌。大部分人都担心自己的声音没法把它唱好,或是害怕词句太愚蠢、太诚实,抑或太怪异。所以人们干脆用生活来表达这首歌。
就拿黛西来说。她的歌长久以来一直沉睡在脑海深处,拥有令人振奋的进行曲旋律,歌词说的是保护弱者,有一段合唱以“坏蛋们小心了!”开头。她觉得太蠢,没法大声歌唱。黛西偶尔会在淋浴时,涂着肥皂,把它小声哼出来。
总的来说,关于黛西的情况,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剩下的都是细节。
黛西的父亲生在香港。母亲来自埃塞俄比亚一个富有的地毯出口商家庭,他们在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有一所宅子,在本国第二大城市纳兹瑞特附近,还拥有另一所宅院和一些土地。黛西的父母是在剑桥相遇的。在电脑技术的职业前景还没被看好之前,她父亲就选择了这个专业。她母亲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分子化学和国际法。这两个年轻人同样勤奋刻苦、天生羞怯,总是有些不安。他们都有点思乡病,不过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都下国际象棋,所以才会在某个星期三的下午,在一个象棋俱乐部相遇。他们作为初学者,被安排在一起切磋棋艺。头一次对弈时,黛西的母亲轻易杀败了黛西的父亲。
黛西的父亲非常郁闷,以至于害羞地要求下周三再来一局,这个传统在此后两年中的每个星期三(包括寒暑假和法定假日)一直延续下去。
他们的社交活动随着他的社交技能和她的英语口语水平一道增长。他们一起,手拉着手作为人墙的一部分,阻止运送导弹的大卡车经过。他们一起,作为大团体的一部分,前往巴塞罗那抗议不可阻挡的国际资本主义浪潮,并对企业霸权主义表示严正抗议。他们一起经历过催泪瓦斯喷射,戴先生的手腕还被把他推开的西班牙警察扭伤了。
他们在剑桥就学的第三年中,有个周三下午黛西的父亲下赢了黛西的母亲。他为此欢欣鼓舞、兴高采烈、得意扬扬,借着这场胜利带来的勇气,他求婚了。而黛西的母亲很失落,很沮丧,担心他赢过一局后就会对自己丧失兴趣。当然,她表示同意。
他们在英国定居,留在学术圈里。生了个女儿,起名黛西,这是因为当时他们有一辆串座车——一种两个人骑的自行车(后来,为了逗黛西开心,还确实骑过)。他们从一所大学搬到另一所大学,他教授计算机科学,而她则写书,写没人要读的关于国际企业霸权主义的书,还有确实有人想读的关于国际象棋战术和历史的书。因此在好年景里,她一年赚的钱比他还多,当然从来也没太多。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政治的兴趣逐渐消退。人到中年时,他们成了一对幸福的夫妻,兴趣范围只涉及对方、国际象棋、黛西,还有对早被人遗忘的操作系统进行重建和调试上。
他们都不理解黛西,一点儿也不理解。
他们埋怨自己没把黛西对警察部门的幻想扼杀在萌芽状态——差不多也就是她刚会说话的时候。那时黛西就会高兴地指出警车,就像其他小女孩指出小马驹那样兴奋。她的七岁生日派对是一场化装晚会,好让她能穿上那身下级警官制服。她父母阁楼上的一个盒子里,还放着晚会照片;画面上的黛西,脸庞洋溢着七岁小孩最完美的喜悦之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生日蛋糕:七根蜡烛围成一圈,闪烁着蓝色光芒。
到了十几岁时,黛西成了个刻苦、活泼、聪慧的少女。她决定到伦敦大学学习法律和计算机,这让父母大感宽慰。父亲梦想着她会成为一名法律讲师;而母亲则幻想女儿会成为律师,甚至是一名皇家大法官,并且运用法律手段把企业霸权主义扼杀在摇篮里。但黛西毁掉了这一切,她参加就职测验,最终成为英国警察。警局张开双臂欢迎她的到来:一方面,上面有指示说要改善警察队伍的性别比例;另一方面,计算机犯罪和与计算机有关的经济犯罪与日俱增。他们需要黛西。事实上,他们需要一大把黛西。
关于这个问题,可以说四年的警员生涯没能达到黛西的预期。父母不断警告她,警察机构是制度化的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纪念碑,会把她的个性磨灭殆尽,形成整齐划一的体制内人格,让她和速溶咖啡一样变成小卖部文化的一部分。但是不,问题不在这里,最让人灰心的是如何让其他警官明白她也是个警察。黛西早就得出结论,对大多数警察来说,警务工作是保护英国主流人群不受那些来自不同社会背景的违法分子侵害,这些人很有可能会干出偷手机之类的勾当。而黛西的定义却有所不同。她知道有个待在家里的德国小孩,可以散布一种病毒,足以让一所医院停止运作,所造成的损害比炸弹还要大。黛西认为如今真正的坏家伙都了解FTP站点和高级密码技术,以及预付费的可抛弃式手机。她不敢说人们是否都能了解。
黛西从塑料杯中抿了口咖啡,禁不住扮个鬼脸。在她一屏屏浏览档案时,咖啡已经凉了。
她看了格雷厄姆·科茨给她的所有信息。这是个证据确凿的案子,问题是肯定有的——不说别的,至少查尔斯·南希上星期给自己开了一张两千英镑支票,这绝对没错。
但是。但是有些事感觉不对头。
她经过走廊,敲了敲警司的门。
“进来!”
坎伯威尔坐在办公桌后面抽烟斗的历史长达三十年之久,但如今这座大楼施行了无烟政策。现在他只能摆弄一坨橡皮泥转移注意力,又捏又挤又揉又戳。作为嘴里叼着烟斗的人,坎伯威尔平和温厚,至少在底下人关心的范畴内,绝对是个谦谦君子。作为手里捏着橡皮泥的人,他永远都处在暴躁易怒的边缘。心情好时,勉强可以把脾气限制在古怪的范畴以内。
“怎么?”
“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案子。”
“嗯?”
“我有点吃不准。”
“吃不准?这有什么可吃不准的?”
“哦,我想也许我应该退出这个案子。”
他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她。放在桌上的双手下意识地将橡皮泥揉成了一个烟斗的形状。“因为?”
“我曾和嫌疑人有私人来往。”
“而且你和他一起度假了?你是他孩子的教母?怎么了?”
“不。我见过他一次。我在他家里过了夜。”
“你是说,你和他做过那个?”坎伯威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其中厌世、恼怒以及对半盎司揉好的秃鹫牌烟草的渴望各占三分之一。
“不。长官。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在那儿睡了一宿。”
“这就是你跟他全部的交集?”
“是的,先生。”
他把橡皮泥捏成了不成形状的泥团。“你知道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吧?”
“是,长官。抱歉,长官。”
“做你该做的事。少来烦我。”
梅芙·利文斯顿独自乘电梯来到六层,这趟缓慢颠簸的旅程,让她有足够的时间默想一遍见到格雷厄姆·科茨后该说什么。
梅芙手里提着个棕色小皮包,原本是莫里斯的东西:一个特别男性化的物件。她身穿白色宽松上衣、蓝色斜纹粗布衬衫,外面还套了件灰大衣。她有一双长腿,皮肤特别白皙,在极少量化学药品的帮助下,头发还和二十年前嫁给莫里斯·利文斯顿时一样金黄。
梅芙很爱莫里斯。莫里斯死后,梅芙取消了他的电话服务,并归还了手机,但没有把他的号码从自己手机里删除。外甥给莫里斯拍的照片还存在手机里,她不想失去这些。梅芙真希望现在就能给莫里斯打个电话,寻求他的建议。
她通过楼下的对讲器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所以走到前台时,格雷厄姆·科茨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你好吗,你好吗?亲爱的女士。”他说。
“我们需要私下谈谈,格雷厄姆,”梅芙说,“就现在。”
格雷厄姆·科茨傻笑了一下。真是古怪,在他的许多白日梦里,梅芙都是以这句话开头的。接下来她会说“我要你,格雷厄姆,马上”以及“哦,格雷厄姆,我是个很坏很坏很坏的女孩,需要有人教我点规矩”,在很少出现的场景中,还有“格雷厄姆,一个女人实在吃不消你,所以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没穿衣服的同卵双胞胎妹妹,梅芙二号”。
他们走进办公室。
格雷厄姆·科茨略微有些失望,梅芙没提现在就要之类的话。她也没脱下大衣,而是打开了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摞文件,放在办公桌上。
“格雷厄姆,在银行经理的建议下,我对过去十年你为我们所做的账目数据进行了单独审计。从莫里斯还在世时开始。如果你想看的话,结果都在这里。数目对不上。完全对不上。我想在叫警察之前,应该先跟你谈谈。看在莫里斯的份上,我给你这个面子。”
“哦,当然了,”格雷厄姆·科茨表示赞同,语气滑得像奶油搅拌器里的蛇,“当然了。”
“那么?”梅芙·利文斯顿扬起形状娇好的眉毛。她的表情并不让人安心。格雷厄姆·科茨更喜欢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恐怕在很长时间里,我们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里都有个流氓员工,梅芙。我本人已经给警方打电话了,就在上周,在我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之后。法律的长臂已经展开调查。由于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客户中有几位知名人士——包括你在内——的关系,警方决定尽量低调处理,谁能怪罪他们?”和他料想不同的是,梅芙似乎并未放松下来,格雷厄姆又试了一招,“他们说很有可能追回大部分损失,如果不是全部的话。”
梅芙点点头。格雷厄姆·科茨放松了些,不过只是一点点。
“能问一句这人是谁吗?”
“查尔斯·南希。我必须承认过去对他绝对信任。这真是晴天霹雳。”
“哦。他挺可爱的。”
“外表,”格雷厄姆·科茨指出,“是会骗人的。”
梅芙露出微笑,一种非常甜美的微笑:“这洗不清,格雷厄姆。这件事可以回溯到很久以前。远在查尔斯·南希开始在这儿工作之前。也许甚至在我出现之前。莫里斯百分之百地信任你,而你却偷他的钱。现在你还试图构陷某个员工——或是怪罪某个同谋。得了,这洗不清。”
“是的,”格雷厄姆·科茨懊悔地说,“抱歉。”
梅芙拿起那些文件。“不算利息,”她说,“你这些年从莫里斯和我这里偷了多少钱?我估计是三百万英镑。”
“啊,”他刻意板起面孔,没敢露出一丝笑容(数目肯定比三百万大得多),“听起来差不多。”
他们对视良久,格雷厄姆·科茨飞快进行计算。他需要争取时间。这就是他需要的东西。“那么如果,”他说,“如果我作出补偿,全额,用现金,就现在。当然还有利息。就算是总金额的百分之五十吧。”
“你要给我四百五十万英镑?现金?”
格雷厄姆·科茨冲她露出微笑,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像条即将发动进攻的眼镜蛇。“绝对没错。如果你去找警察,那我就会否认一切,雇用最好的律师团。考虑到最糟糕的结果,我可能会被判个十到十二年。但在旷日持久的审判过程中,我会被迫从各种角度诋毁莫里斯的好名声。我也许会服五年刑,在此期间表现良好,保证会成为模范囚犯。考虑到监狱机构普遍过度拥挤的情况,我多半会在不设防监狱服满大部分刑期,甚至会被允许白天出外工作。我不觉得这算什么大问题。另一方面,我保证如果你去找警察,就永远别想拿到莫里斯留下的一分钱。另一个选择是闭上你的嘴,拿上你那笔钱,哪怕是更多的钱也没问题。我好给自己争取一点儿时间……去做正经事。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梅芙思忖片刻。“我希望你烂在监狱里,”她说着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好吧,我会拿走那笔钱。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不想跟你打交道。以后所有版税支票都要直接寄给我。”
“绝定!保险箱在这边。”他说。
对面墙上有个书架,上面放着统一规格皮面精装的狄更斯、撒克里、特罗洛普和简·奥斯丁,全都没读过。他拉出一本书,书架整个滑到一边,显出后面一扇被漆成墙壁颜色的暗门。
梅芙揣摩着会不会有密码锁,但是没有,门上只有个小钥匙孔。格雷厄姆·科茨用一把大铜钥匙拧开锁,把门打开。
他走进去打开灯。这是个窄小的房间,放着一排手艺很糙的架子。最里面有个小小的防火档案柜。
“你可以拿现金,或者首饰,或是两者混合,”他坦率地说,“我建议是后者。这里有很多不错的古董金饰。非常方便携带。”
他打开几个保险箱,露出里面的物品。戒指、项链和小金盒绽放出熠熠光华。
梅芙惊得合不拢嘴。“看看吧。”格雷厄姆说。她挤过身去。这简直是个藏宝洞。
梅芙拿起一条项链上的金盒,捧在手里,着迷地观赏着。“这太漂亮了,”她说,“肯定值——”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她借着光滑闪亮的金盒表面,看到身后有个人影在动。她猛一转身,铁锤没能按照格雷厄姆·科茨的预想,击中她的后脑,而是从脸上擦了过去。
“你这个杂种!”她说着踢了过去。梅芙有一双好腿和有力的踢击,但她和格雷厄姆间的距离太近了。
梅芙的脚踢在他的胫骨上,与此同时伸手去抢他的锤子。格雷厄姆·科茨又用它砸了下来,这次打中了,梅芙歪向一边,目光涣散。格雷厄姆又锤了她一下,击在脑袋正中,然后又一下,又一下,直到她摔倒在地。
格雷厄姆·科茨希望有一柄枪。一把实用的好手枪。就像电影里那样,带有消音器。说实话,如果他想到有可能需要在办公室里杀人,肯定会好好准备一下的。也许可以预备一些毒药。这才是明智的选择。没必要像现在这样蛮干。
锤头上沾着鲜血和几缕金发。格雷厄姆厌恶地把它放到一边,绕过躺在地上的女人,抓起放有珠宝的保险箱。他把珠宝倒在桌上,将箱子放回暗室,然后拿过装有一捆捆百元美钞和五百欧元的手提箱,还有一个黑色天鹅绒小袋,里面盛着半袋未经雕琢的钻石。他还从文件柜里抽出几份文件。最后也是最重要——正如他指出的那样——的是,提着放着两个钱夹和两套护照的小皮箱。
格雷厄姆·科茨随后把沉重的暗室门关好,将书架推回原位。
他站在办公室里,喘了几口气,平复呼吸。
他心想,总而言之,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干得好,格雷厄姆。好家伙。好表现。他临时起意,利用手边的资源摆脱了困境。狡诈、大胆,而且极富创意。正如诗人们常说的那样,时刻准备着倾其所有来一场豪赌。他赌了,他胜了。他是豪客。他是赢家。总有一天,在那个热带天堂里,他会写出自传,人们会知道他是如何击败一个危险的女人。尽管,他心想,如果这女人手里真有把枪就好了。
没准,格雷厄姆·科茨回想着,她真朝自己拔出了枪。他非常肯定已经看到梅芙伸手去拿了。他在暗室里放了个工具箱,用来进行必要的DIY整修。手边有把锤子真是天大的运气,不然怎么可能如此迅速有效地进行正当防卫?
他这才想起应该锁上办公室的大门。
同时格雷厄姆·科茨也注意到衬衫和手上的鲜血,一只鞋的鞋底也沾上了些。他脱掉衬衫,用它把鞋擦干净,然后扔进办公桌下的垃圾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把手伸到嘴边,像猫似的用鲜红的舌头舔掉手上的血珠。
格雷厄姆·科茨打了个哈欠,从桌上拿起梅芙带来的文件,扔进碎纸机。她的公文包里还有备份文件,他将这些东西也一并碎掉。碎了一遍又一遍。
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个壁橱,里面挂着一套西装,还有备用的衬衫、袜子和内裤之类的东西。毕竟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直接从办公室出发参加首映式。早作准备,以防万一。
他仔细穿好衣服。
壁橱里还有个带轮子的小皮箱,就是那种正好可以放进机上储物柜的箱子。他把东西都放了进去,来回摆放好腾出空间。
他给前台打了个电话。“安妮,”他说,“你能出去给我买份三明治吗?不要速食的,不。我想布鲁尔街那个新馆子可能不错?我就快处理完利文斯顿夫人的事务了。也许最后要带她出去吃顿真正的午餐,不过以防万一嘛。”
格雷厄姆·科茨花了几分钟,运行了电脑磁盘清理程序——就是清除所有档案,用随机的0和1完全覆盖,然后把它压缩到特别小,最终装进鞋套,沉到泰晤士河底。随后他拉着带轮手提箱,走过走廊。
他把头探进一间办公室。“出去一会儿,”他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大概三点回来。”
安妮已经不在前台。他想,这是件好事。人们会以为梅芙·利文斯顿已经离开事务所,正如他们以为格雷厄姆·科茨随时都可能回来一样。等人们开始寻找时,他已经远走高飞了。
格雷厄姆·科茨乘电梯下楼。这件事发生得早了一些。他还有一年多才到五十岁。但逃亡机制早就准备停当。他只需要把这场意外看成一份退职金,或者说是高层遣散费。
他拖着小轮箱,出了大楼正门,走进奥德乌奇街明媚的晨光,永远离开了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
胖查理的储物间里,蜘蛛在自己的大床上美美睡了一觉。他半心半意地想着胖查理是不是永远消失了,并决定回头只要有时间就去调查一下——除非是被更好玩的事分了神,或是干脆忘了这码事。
他睡得很晚,现在正要去接罗茜吃午餐。他要到罗茜的公寓接她,然后再找个好地方。时值早秋,天高气爽,而且蜘蛛的快乐是会传染的。这是因为蜘蛛——在误差允许的范围内——是个神。如果你是神,那么你的情绪就会有感染力,其他人可以接收它们。蜘蛛心情好时,站在他周围的人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光明了几分。如果他哼起歌,周围的人也会开始哼那个调子,就像一幕音乐剧。当然,如果他打呵欠,附近上百人都会同时打呵欠。如果他感到痛苦,这糟糕的心情就会像湿重的河雾蔓延开来,让周围所有人的世界显得阴沉。这跟蜘蛛的所作所为没有关系,他就是这样的人。
此时此刻,唯一让蜘蛛觉得有些扫兴的问题,就是他决定把真相告诉罗茜。
蜘蛛并不善于说实话。他把现实看作一种延展性很强的东西,全看你自己的视角;如果有必要的话,蜘蛛可以提出很多非常有说服力的看法。
冒名顶替也不是问题。他喜欢冒名顶替,并且长于此道。这也符合他的计划。迄今为止蜘蛛的计划一直很简单,差不多可以总结为:(一)到某个地方;(二)找点乐子;(三)在厌倦之前离开。他心知肚明,现在应该尽快离开。世界是他的龙虾大餐,餐巾已经围在脖子上,一罐溶好的奶油和一排奇形怪状但十分好用的龙虾餐具就摆在手边。
只是……
只是他不想走。
这件事蜘蛛已经反反复复想了好几次,而迟疑本身就让他相当惶恐。通常蜘蛛做事根本想都不想。不用想的生活是幸福的极致——本能、冲动和无以言表的好运一直让他过得很好。但就连神迹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蜘蛛走在街上,人们都冲他微笑。
他跟罗茜说好了,要到她的公寓去接她,所以蜘蛛看到罗茜正在路口等他时,只觉一阵惊喜。还不完全是内疚的情绪在他心头刺了一下,蜘蛛随即把它抛到脑后。
“罗茜?嗨!”
罗茜沿着便道朝他走来,蜘蛛露出微笑。他们会把这些事情搞定的。一切都会有个完美结局。一切都绝无问题。“你看上去就像是百万美元那么耀眼,”蜘蛛说,“也许两百万。你想吃点什么?”
罗茜笑着耸耸肩。
他们路过一家希腊餐馆。“希腊馆子可以吗?”她点点头。两人走下几阶楼梯,进入饭馆。这里有些暗,也没什么人,似乎刚刚开门,老板把他们领到后面的一个角落,或者说是个凹室里。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只供两人用餐的小桌旁。蜘蛛说:“有些事我想告诉你,”她什么也没说,“不是坏事,”蜘蛛继续说,“嗯,也不算好事。但是。哦,是你应该知道的。”
老板问他们准备吃点什么。“咖啡,”蜘蛛说,罗茜点头表示同意,“两杯咖啡,”蜘蛛说,“另外能否给我们,呃,五分钟?我需要一点儿私人空间。”
老板走开了。
罗茜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蜘蛛。
他深吸口气。“嗯。好吧。我这么说吧,因为这件事有点复杂,而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嗯。好吧。听着,我不是胖查理。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但其实不然。我是他兄弟,蜘蛛。你觉得我是他,是因为我们有点像。”
罗茜沉默不语。
“好吧,我也不怎么像他。但是,你知道,这事对我来说也不轻松。嗯。我怎么也忘不了你。所以我是说,我知道你和胖查理订了婚,但还是想问一句,呃,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可以甩了他,跟我在一起?”
一个小银盘端了上来,里面盛着一壶咖啡和两个杯子。
“希腊咖啡。”送来咖啡的老板说。
“好的。谢谢。我说过需要几分钟……”
“很烫,”老板说,“非常烫的咖啡。很浓。希腊的。不是土耳其式。”
“很好。听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五分钟。好吗?”
老板耸耸肩走开了。
“你也许恨我,”蜘蛛说,“换作是我,也可能会恨自己。但我是认真的。比我这辈子任何时候都要认真。”罗茜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所以蜘蛛继续说,“求你了。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句。
蜘蛛等待着。
她把嘴张开。
蜘蛛的第一个念头是觉得她在吃什么东西,因为他看到罗茜的牙齿间有团棕色,而且肯定不是舌头。接着它动了下脑袋和眼睛,黑珠子似的小眼睛,盯着他。罗茜把嘴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鸟群飞了出来。
蜘蛛说了声:“罗茜?”
转瞬之间,空中就充满了尖嘴、羽毛和利爪,一个接着一个。鸟群随着阵阵窒息的咳嗽声,从罗茜喉咙里喷了出来,排成一队直扑向他。
蜘蛛抬起胳膊挡住眼睛,被什么东西伤到了腕子。他一甩手,又有个东西朝他的脸飞来,直取双目。蜘蛛猛一仰头,鸟喙啄进了他的面颊。
噩梦中突然有了短暂的澄明。一个女人坐在他对面,但蜘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把她错当成罗茜。首先,这个女人比罗茜老,身穿一件赭色破风衣,蓝黑色的头发中夹杂着缕缕银丝。她的皮肤不是罗茜那种温暖的棕色,而是黑如燧石。她裂开嘴,又张得老大,这次蜘蛛可以在她嘴里看到海鸥锐利的尖嘴和疯狂的眼眸……
蜘蛛没有思考,直接开始行动。他抓住咖啡壶把,一只手抄起壶,另一只手掀开盖子,然后朝坐在对面的女人使劲泼去。那一壶滚烫的黑咖啡,朝她飞了过去。
女人疼得发出嗷嗷叫声。
鸟群在这个地下饭馆中乱扑乱撞,他对面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鸟儿四下飞舞,疯狂地往墙上撞。
老板说:“先生,你受伤了?我很抱歉。它们肯定是从街上飞进来的。”
“我没事。”蜘蛛说。
“你的脸流血了。”那人说着递过来一块餐巾,蜘蛛把它按在脸上。伤口有些刺痛。
蜘蛛提议帮老板把鸟群赶出去。他打开面向大街的门,但此时餐馆里一只鸟都没有,就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
蜘蛛掏出五镑钞票。“给,”他说,“咖啡钱。我要走了。”
老板感激地点点头。“拿着餐巾吧。”
蜘蛛站在门口,想了一下。“我进来的时候,”他说,“有没有一个女伴?”
老板一脸迷惑——甚至有点恐慌,蜘蛛也说不好。“我不记得了,”他似乎有些头晕,“如果你是一个人来的,我不会让你坐在那后面。但我真不记得了。”
蜘蛛走到街上。天空还很明亮,但阳光似乎不再令人安心。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只鸽子啄食着被人扔在地上的冰激凌蛋卷;一只麻雀站在窗台上;阳光中闪过一个白点,那是海鸥伸展双翼,在高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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