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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胖查理远道而来

入境检验官瞄着胖查理的美国护照,似乎很遗憾他不是从某个可以直接拒绝入境的国家而来。她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胖查理过去。
他想着通过海关后应该先做什么。租辆车,然后吃东西。
胖查理从电车上下来,走过安全门,来到奥兰多机场宽阔的购物广场,没什么比发现希戈勒夫人站在外面更让他惊讶的了。老妇人正检视着刚刚下机的人群,手里还拿着那个超大号咖啡杯。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对方,希戈勒夫人朝他走来。
“你饿吗?”她问。
胖查理点点头。
“好吧,”她说,“我希望你喜欢火鸡。”
胖查理很想知道希戈勒夫人的栗色旅行车是不是自己小时候她就在开的那辆。他估计是。这辆车肯定曾是新的,这合乎逻辑。毕竟所有东西都曾是新的。但现在座位已经开裂,皮革剥落,木质仪表盘上蒙了厚厚一层灰。
他们之间的座位上,放着个棕色购物纸袋。
希戈勒夫人的古董车上没有杯子架,她开车时,就把巨型咖啡杯夹在双腿之间。这辆车似乎比空调诞生的时间早,所以车窗都摇了下来,以便通风。胖查理倒不在意。经历过英格兰阴冷的天气之后,他挺喜欢佛罗里达的暖意。希戈勒夫人驾车向南开上收费公路。她一边开车,一边讲起上一场飓风;讲起她带侄子本杰明到海洋世界和迪士尼乐园玩,还说这些游览圣地全都变了样;还有建筑规划,煤气价格,以及跟建议她接受髋关节置换手术的医生所说的话;还有为什么那些游客总是要喂鳄鱼,为什么新来的人要把房子建在海滩,还老惊异于海滩和房子居然会消失,或是鳄鱼吃了他们的狗。胖查理任由这些话在脑海中冲刷而过。这只是闲聊。
希戈勒夫人放慢车速,接过收费公路的路票。她不再说话,似乎正在思考。
“这么说,”她说,“你遇见兄弟了。”
“说实话,”胖查理说,“你本该警告我一声。”
“我警告过你他是个神了。”
“但你没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
希戈勒夫人哼了一声,从杯子里喝了一大口咖啡。
“有什么地方可以停下吃口东西的吗?”胖查理问道,“飞机上只有麦片和香蕉。还没勺。而且到我这排之前,牛奶就分光了。她们说很抱歉,还把所有快餐优惠券发给我们作为补偿。”
希戈勒夫人摇摇头。
“我本可以在机场用快餐券换个汉堡。”
“我跟你说了,”希戈勒夫人说,“劳艾拉·邓威迪给你做了一只火鸡。你觉得要是咱们到了她家,你却已经塞饱了麦当劳,一点儿胃口都没有,那她会怎么想,嗯?”
“但我快饿死了。而且还有两个多小时路程。”
“以我的开法,”她肯定地说,“就用不了。”
她说完这话,猛踩一脚油门。栗色旅行车行驶在高速路上,时不时颤抖一下。每当此时,胖查理都会紧闭双眼,同时用自己的左脚踩向假想中的刹车踏板。这活儿可真够累人的。
远远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离开收费公路,驶上一条本地公路。他们驶向城市,经过巴诺连锁书店和办公百货商店,经过一栋栋装着安全门的7字形建筑。他们沿着老住宅区的街道行驶,胖查理记得他小时候这里的房屋状况要好上很多。他们经过西印度外卖餐馆,还有窗户上画有牙买加旗帜的饭店——上面还挂着手写海报,推荐牛尾、米饭特餐、家酿姜汁啤酒和咖喱鸡肉。
胖查理只觉口舌生津,肚子咕噜了一声。
又是一阵颠簸。周围的房舍更加老旧,一切都熟悉起来。
粉色塑料火烈鸟还戳在邓威迪夫人的前院里,不过经年累月的阳光已经快把它们褪成了白色。院子里有个玻璃水晶球,胖查理看到它时,心中突生一丝恐慌。
“跟蜘蛛在一起有多糟?”他们走向邓威迪夫人的前门时,希戈勒夫人问道。
“这么说吧,我想他跟我的未婚妻睡了觉。这一点我还没做到。”
“啊,”希戈勒夫人说,“啧。”
她按响门铃。
一小时后,胖查理心想这有点像《麦克白》。实际上,如果《麦克白》里的女巫是四位老妇人,如果她们不是搅着大锅,嘟囔着可怕的咒语,而是把麦克白迎进门,在红白花纹塑料桌布上放好白色瓷盘,招待他吃堆得老高的火鸡、米饭和豆子——更不用说甜味土豆布丁和辣味卷心菜。然后鼓励他吃上第二份、第三份,甚至更多。当麦克白宣称不行,他的肚子要爆了,发誓说真的一口都吃不下时,女巫们又强迫他吃她们自制的群岛米饭布丁和一大块巴斯塔蒙特夫人著名的倒置型菠萝蛋糕。如果没有上述这些差别,那就和《麦克白》完全一样。
“那么,”邓威迪夫人从嘴角擦掉倒置型菠萝蛋糕的碎屑,“听说你兄弟去找你了。”
“是的。我跟一只蜘蛛说要找他。我想这怪不了旁人,但我真没想到会发生任何事。”
一阵“嘘”“嘁”和“啧”在桌旁交相呼应,希戈勒夫人和邓威迪夫人和巴斯塔蒙特夫人和诺尔斯小姐咋着舌头晃着脑袋。“他常说你比较笨,”诺尔斯小姐说,“你父亲,老这么说。我从来都不相信。”
“哦,我怎么会知道?”胖查理抗辩道,“我父母又没跟我提过,‘顺便说一句,儿子,你还有个兄弟。要是把他请进你的生活,他就会害你被警方调查,还会和你的未婚妻睡觉。他倒是不会搬进你家,顶多把一整栋房子塞进你的储藏室。而且会对你洗脑,让你去看电影,整晚在街上游荡回不了家……”胖查理把嘴闭上,这是因为四位老妇人注视他的那种神情。
一阵叹息在桌边响起。它从希戈勒夫人传到诺尔斯小姐再到巴斯塔蒙特夫人最后是邓威迪夫人。它非常令人不安,怪诞至极。可惜巴斯塔蒙特夫人的饱嗝声毁掉了这种效果。
“那么你想要怎样?”邓威迪夫人说,“说吧,你想要怎样?”
胖查理坐在邓威迪夫人的小饭厅里,思忖着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窗外的阳光已然蜕变成柔和的暮色。
“他毁了我的生活,”胖查理说,“我想要你们请他离开。只要离开就行。你们能做到吗?”
三位年纪较小的女士什么都没说。她们只是望向邓威迪夫人。
“我们没法让他离开,”邓威迪夫人说,“我们已经……”她打断自己,改口说,“嗯,你看,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胖查理欣慰地发现,自己并未如内心深处所希望的那样哀号不断,痛哭失声,像没烤好的蛋奶酥似的垮掉。他只是点点头。“哦,那好吧,”他说,“很抱歉打扰你们。多谢你们请我吃这顿晚餐。”
“我们没法让他离开,”邓威迪夫人苍老的棕色眼眸在厚如石子的眼镜背后几乎变成了黑色,“但我们可以送你去见能做到的人。”
佛罗里达刚刚入夜,这就意味着伦敦已是午夜时分。在胖查理从没碰过的罗茜的大床上,蜘蛛打了个哆嗦。
罗茜紧贴在他身上,正所谓肌肤相亲。“查尔斯,”她说,“你还好吗?”她能感到蜘蛛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事,”蜘蛛说,“只是突然一阵发冷。”
“有人在背后骂你了。”罗茜说。
他把罗茜拉过来,亲了上去。
而黛西则坐在汉登区公寓的小客厅里,身穿颜色鲜艳的绿色睡裙,脚下是一双很可爱的粉色毛茸拖鞋。她坐在电脑前,摇着头,不停点击鼠标。
“你还要搞多久?”卡罗尔问,“你知道,这是整个电脑部门要做的事,而不是你一个人。”
黛西咕哝一声。这咕哝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它表示的是“我知道有人跟我说了句话,如果我咕哝一声也许她们就会走开”。
卡罗尔以前听到过这种咕哝。
“哼,”她说,“大屁股。你还要用多久?我要更新我的博客。”
黛西对这句话进行压缩,一个词浮现出来。“你刚才是说我有个大屁股吗?”
“不,”卡罗尔说,“我是在说已经很晚了,我要更新博客。我准备让他在一家知名不具的夜总会洗手间里,跟一个超级名模调情。”
黛西叹了口气。“好吧,”她说,“这案子有点可疑,仅此而已。”
“哪里可疑?”
“侵占问题上,我想是。好了,我登出。电脑归你了。你知道假冒皇室成员会给你惹上麻烦的。”
“得了吧。”
卡罗尔以一位英国皇室成员的身份更新她的博客。年轻,男性,放荡恣肆。很多人在争论她到底是不是真货,不少人指出她所写的内容,只有真正的皇室成员才会知道,要不就是某个读八卦时尚杂志的人。
黛西离开电脑,尚自揣摩着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经济案件。
在帕里路一所很大但绝对算不上奢华的宅子里,格雷厄姆·科茨很快就在卧室睡着了。如果这世上还有公正可言,那他应该被噩梦折磨,呻吟哀号,冷汗涔涔,良心中的复仇女神该用蝎尾鞭对他抽打不休。但我只能痛苦地承认,格雷厄姆·科茨睡得就像个刚刚饱餐一顿,还泛着奶味的婴儿,而且他什么梦都没做。
在格雷厄姆·科茨家里的某个地方,一台落地大座钟轻柔地鸣响了十二下。在伦敦,此刻正是午夜。在佛罗里达则是下午七点钟。
不管哪个时间,都是巫蛊之时。
邓威迪夫人撤掉红白相间的方格桌布,把它放到一旁。
她说:“谁买了黑蜡烛?”
诺维尔小姐说:“我买了蜡烛。”她在脚底下的购物袋里翻了半天,掏出四根蜡烛。它们几乎是全黑的。一根长而普通。另外三根则是黑黄色的卡通企鹅形状,脑袋上有一根蜡芯。“他们只有这些了,”她辩解说,“而且我不得不爬上三楼,才能找到它们。”
邓威迪夫人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她把四根蜡烛放在桌子四边,不是企鹅的那根放在桌首,也就是她坐的地方。每根蜡烛底下都搁了个野餐盘。邓威迪夫人拿过一大罐粗盐,打开盖,在桌上倒了一堆。她凝视着盐堆,用枯瘦的食指把它分成螺旋形。
诺尔斯小姐从厨房走回来,把手里的大玻璃碗放在桌子正中。她拧开一瓶雪利酒,在碗里倒了很多。
“好了,”邓威迪夫人说,“恶魔草、征服者圣乔治的根,还有流血的爱。”
巴斯塔蒙特夫人从购物袋里翻出一个小玻璃瓶。“这是混合香草,”她解释说,“我想应该管用。”
“混合香草!”邓威迪夫人说,“混合香草!”
“有什么问题吗?”巴斯塔蒙特夫人说,“食谱上提到罗勒这个、牛至那个的时候,我都是用它。没它可不行啊。要我说的话,混合香草就没问题。”
邓威迪夫人叹了口气。“倒进去吧。”她说。
半罐混合香草倒进雪利酒里。干叶片漂浮在酒液上。
“那么,”邓威迪夫人说,“四种泥土。我希望,”她字斟句酌地说,“在场的人不要告诉我说她们没能找到四种泥土,那我们就得用一块鹅卵石、一个死水母、一块冰箱磁铁和一条肥皂了。”
“我带了四种泥土。”希戈勒夫人说。她拿过棕色纸袋,从里面翻出四个三明治保鲜袋,每袋都装了些似乎是沙子或者干土的东西,每种颜色都不一样。她把这些泥土分别倒在桌子四角。
“至少还算有人上心。”邓威迪夫人说。
诺尔斯小姐点燃蜡烛,还不忘指出三只企鹅容易点,又是多么可爱有趣。
巴斯塔蒙特夫人给四位女士一人倒了一杯雪利酒。
“有我的吗?”胖查理问道,但其实他并不想要,他不喜欢雪利酒。
“没有,”邓威迪夫人严肃地说,“没你的。你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她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金色小药盒。
希戈勒夫人把灯关上。
五个人坐在烛光摇曳的餐桌周围。
“现在做什么?”胖查理说,“我们要拉起手,把生命能量连接起来吗?”
“不用,”邓威迪夫人低声说,“另外我不想再听你多说一个字儿。”
“抱歉。”胖查理说,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只希望自己没有说这句。
“听着,”邓威迪夫人说,“你会去一个地方,那儿的人也许能帮上忙。尽管如此,也不要把你的任何东西送给别人,不要随便作出承诺。明白吗?如果你必须给别人点东西,那么要保证拿到等价的回报。好吗?”
胖查理差点说出“好的”,但他及时控制住自己,只是点了点头。
“很好。”说完这话,邓威迪夫人开始发出不成调的哼哼,苍老的声音不住颤抖。
诺尔斯小姐也开始哼哼,相对来说更有韵律,声音也更高更强。
巴斯塔蒙特夫人没有哼哼,她发出咝咝声,一种断断续续的,蛇一般的咝咝声。这声音似乎找到了另外两人哼哼的节奏,游身而过躲到下面。
希戈勒夫人也开始了,但她没哼,也没嘘。她嗡嗡,声音犹如窗子上的苍蝇。她用舌头和牙齿发出古怪的震颤声,仿佛嘴里有一群愤怒的蜜蜂,嗡嗡飞舞,撞击着她的牙关,试图钻出来。
胖查理想知道自己要不要加入,但他不清楚自己该出什么声音,所以只好集中精神,老老实实坐着,争取不被这些怪声吓倒。
希戈勒夫人往盛着雪利酒和混合香草的碗里扔了一撮红土。巴斯塔蒙特夫人扔了一撮黄土。诺尔斯小姐扔了一撮棕土,而邓威迪夫人颤颤巍巍地探过身,扔了一块黑泥。
邓威迪夫人抿了口雪利酒,接着用生有关节炎的手指摸索着,从药盒里取出某种东西,扔到烛火上。房间中一度弥漫着柠檬香气,但很快就变成有什么东西被烧着了的气味。
诺尔斯小姐开始敲打桌面,但嘴里并没有停止哼哼。烛火摇曳,巨大的黑影在墙上舞动。希戈勒夫人也开始拍打桌面,她的手指敲出与诺尔斯小姐不同的节奏,更快、更有力;两种拍打声拧在一起,形成新的韵律。
在胖查理的脑海中,所有这些哼哼和咝咝和嗡嗡和敲打声都逐渐混杂成一种奇异的声音。他开始觉得头晕。一切都这么有趣。一切都这么不可思议。在妇人们的合声里,他听到了丛林中的兽嘶鸟鸣,听到了大火堆的噼啪。他感觉手指像皮筋一样伸展,双脚处在某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此刻,他似乎飘在众人之上的某个地方,也在万物之上。下面有五个人围在桌边。其中一个女人打了个手势,往桌子中间的碗里扔了点儿不知什么东西,它突然绽放出耀眼光芒,让胖查理一时目盲。他闭上眼,但却发现这没用。就算闭着眼睛,周围的一切也都亮得让人难受。
他遮住日光,揉了揉眼睛,然后环顾四周。
他身后有一道陡峭岩壁直冲云霄,应该是段山壁。前方是一处险峻悬崖,直坠而下。胖查理走到悬崖边,小心翼翼地向下望去。他看到一些白色的东西,刚开始还以为是羊群,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它们是云彩,又大又白又蓬松的云彩,在他身下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荡。而在云层之下,他只能看到蓝天;似乎只要继续望下去,就能看到黑暗的空间,再往下就只有闪烁寒光的星辰了。
他从悬崖边退开一步。
胖查理转过身,走向山壁。它不断上升,高不见顶,高到胖查理感觉它们就要砸下来,拍在自己身上,将他永远埋葬。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把目光收回地面;如此一来,才注意到接近地平线的岩壁上有些孔洞,似乎是洞穴的入口。
胖查理估计岩壁和悬崖之间,也就是他所在的地方,宽度不超过四分之一英里:这条圆石道路上长着片片绿色植物,还有些褐色树木点缀其间。这条路似乎沿着山壁一路向前,最后融入远方的朦胧景象。
有人正看着我,胖查理心想。“嗨!”他仰起头叫道,“嗨,有人吗?”
离他最近的洞口中走出一个男人,肤色比胖查理黑,甚至比蜘蛛还黑。一头茶色长发像鬃毛似的框在脸庞周围。腰上系着一块粗制黄狮皮,身子后面还悬着一条狮尾。胖查理看到这条尾巴“嗖”的一下轰走了停在那人肩膀上的苍蝇。
男人眨了眨金色的眼眸。
“你是谁?”他粗声说,“谁准你到这儿来的?”
“我是胖查理·南希,”胖查理说,“蜘蛛安纳西是我的父亲。”
那颗巨大的头颅点了一下。“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安纳西之子?”
就胖查理所见,岩石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感觉有很多人在聆听,很多声音在沉默,很多耳朵在煽动。胖查理提高声音,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兄弟。他毁了我的生活。我没有能力让他离开。”
“所以你寻求我们的帮助?”狮子问。
“是的。”
“这个兄弟。他和你一样,也是安纳西的血脉?”
“他跟我没一点相像,”胖查理说,“他是你们的一员。”
随着一阵金光流动,狮子轻巧慵懒地从洞口跳了下来,越过灰色岩石,瞬间飞掠了五十码的距离。他站在胖查理面前,尾巴不耐烦地抽打着。
他抱着胳膊,低头看向胖查理,开口说:“你干吗不自己解决这件事?”
胖查理嘴巴发干,喉咙涩得要命。面对他的这个生物比任何人都高,气味也不像是人。犬牙的尖端就压在下唇上。
“做不到。”胖查理细声说道。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旁边的洞口探出身来。他有一身皱皱巴巴的灰褐色皮肤,还有一双圆滚滚的腿。“如果你和你兄弟起了冲突,”他说,“那必须让你父亲作出裁断。把问题交给家长处理。这是律法。”他一仰头,从鼻子和喉咙后面发出一阵响亮的象鸣。胖查理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大象。
胖查理咽了口吐沫。“我父亲死了。”他说。他的嗓音忽然清亮起来,远比料想中的声音澄明响亮。这句话在岩壁间回荡,从一百个洞口,一百块凸起的岩石上反射回来。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回声说:“所以我才到这儿来。”
狮子说:“我对蜘蛛安纳西可没好感。很久以前,他曾把我绑在一根木桩上,让一头驴拖在地上,一路拖到造物主玛乌的宝座前。”狮子说到这里,发出一阵咆哮。胖查理真希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
“往前走,”狮子说,“这里可能有人愿意帮你的忙,但肯定不是我。”
大象说:“也不是我。你父亲骗过我,还吃了我肚子上的肥肉。他跟我说要帮我做双鞋,结果却把我架到火上烤,一边笑一边吃。我可没忘。”
胖查理向前走去。
下一个洞口站着个人,身穿干净整洁的绿色套装,足蹬蛇皮靴,腰缠蛇皮带,头戴尖顶帽,帽子上还有一圈蛇皮镶边。胖查理走过去时,他发出一阵咝咝声。“往前走,安纳西的孩子,”他说起话来有一种冷冰冰的嘎嘎声,“你们这个该死的家族只会带来麻烦。我可不想跟你们有什么瓜葛。”
下一个洞口里的女人非常漂亮,双眼像黑色的油滴,嘴边的胡须雪一样白,胸前有两排乳房。
“我认识你父亲,”她说,“很久以前。呵呵。”她沉浸在回忆中,不觉摇了摇头,胖查理感觉自己像是在读一封私信。胖查理走过去时,女人给了他一个飞吻,但却摇摇头。
他继续向前走。一株死树戳在前方地面上,好似一堆老朽的灰色枯骨。影子越拉越长,太阳慢慢从无尽天空落下,经过怪石嶙峋的悬崖,坠向世界尽头。这太阳是轮巨大的橙金光球,下方所有细小白云都被染上了金色和紫色。
亚述人冲下山谷,如恶狼扑向羊群,胖查理想,诗句从某堂早被忘记的语文课中浮现出来,他们的军团闪烁着金紫光芒。他努力回想军团是什么意思,但是没想起来。大概,他猜测着,是某种战车吧。
在他附近,有个东西动了一下。胖查理发现死树下的棕色岩石其实是个人,沙色皮肤,背上布满美洲豹似的斑点,头发很长很黑。他微笑时,露出了大猫的利齿。他只笑了一下,而这笑容中毫无温暖、友善或是幽默的感觉。那人说:“我是老虎。你父亲,他曾用一百种方式伤害过我,曾用一千种方式冒犯过我。老虎决不忘记。”
“抱歉。”胖查理说。
“我会跟你一起走,”老虎说,“走一小段。你说安纳西死了?”
“是的。”
“很好,很好,很好。他把我当傻子耍了不知多少回。过去,一切都是我的——故事、星辰,一切。他把这些东西都偷走了。也许现在他死了,人们就不会再讲那些该死的故事。不会再嘲笑我。”
“我敢说他们不会了,”胖查理说,“我就从没嘲笑过你。”
颜色犹如无瑕琥珀的眼眸,在那人脸上闪出精光。“血就是血,”他说,“安纳西的血脉就是安纳西。”
“我不是我父亲。”胖查理说。
老虎露出牙齿。它们都很尖。“你不能总让人们发笑,”老虎解释说,“那是个严酷的大世界,没什么可笑的。从来没有。你必须教会孩子们恐惧,教他们颤抖,教他们残忍,教他们成为黑暗中的危险。藏在影子里,突袭、扑击、飞跃、下落,还有永恒的杀戮。你知道生命的真谛是什么吗?”
“呃,”胖查理说,“彼此关爱?”
“生命的真谛是舌头上猎物的热血,是牙齿间撕下的鲜肉,是敌人的尸体被抛在烈日下任由食腐者了结。这就是生命。我是老虎,我向来比安纳西更有力、更壮硕、更危险、更强大、更残忍、更睿智……”
胖查理不想待在这里跟老虎交谈。倒不是说老虎太疯狂,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念太热切、太执著,而这些信念无一例外地令人不安。另外,他还让胖查理想起某个人,虽然说不出到底是谁,但他知道肯定是某个他不喜欢的人。“你能帮我摆脱我兄弟吗?”
老虎咳嗽起来,好像喉咙里塞着一根羽毛,或是一整只黑鸟。
“需要我给你找点水吗?”胖查理问道。
老虎狐疑地盯着胖查理。“上次安纳西要给我水喝时,最后害我试图吃掉池塘里的月亮,结果被淹死了。”
“我只是想帮忙。”
“他就是这么说的。”老虎探身逼向胖查理,盯着他的眼睛。从近处观瞧,老虎一点儿都不像人——他的鼻子太扁,眼睛的位置也不一样,味道好像动物园的笼子。他的声音是一种低沉的隆鸣。“要想帮我的忙,就这样做,安纳西的孩子。你和你所有的血族,如果还想把这身肉留在骨头上,就都离我远点。明白吗?”他舔了舔嘴唇,那条舌头红得像刚杀好的鲜肉,比古往今来任何人的舌头都长。
胖查理倒退几步,他坚信只要自己一转身,老虎的尖牙就会咬上他的脖子。此刻这生物身上再无半点人形。它的体态就是只真正的老虎,就是每个变成食人兽的大猫,每个像家猫扑杀老鼠一样咬断人类脖子的老虎。所以他盯着野兽,一点点往后退。很快这生物就缩回死树下面,趴在岩石间,融入片片阴影,只有那条不耐烦的尾巴偶尔挥动一下,暴露出它的位置。
“你不用怕他,”一个女人站在一个洞口说,“到这儿来。”
胖查理说不清她是妩媚动人,还是丑陋畸形。他走了过去。
“他装得好像目空一切,趾高气扬,其实连自己的影子都怕,更怕你老爹的影子。他的下颚没有力量。”
女人面容有点像狗。不,不像狗……
“至于我,”胖查理走过去时,她继续说,“我,我咬碎骨头。好东西都藏在里面。最鲜美的肉就藏在里面,除了我谁都不知道。”
“我想找个人,帮我摆脱我的兄弟。”
女人仰头大笑起来,这狂野嘶鸣的笑声,又响又长又变态。胖查理终于认出了她。
“你在这儿找不到会帮你的人,”她说,“他们过去跟你父亲较劲时,都受了不少罪。老虎对你和你这一族的恨意,超过任何人对任何东西的恨。但只要你父亲还在那个世界,就连他也什么都不敢做。听着,走这条路。听我的没错,我的眼睛后面有块预言石。在找到一个空洞穴之前,你遇到的人都不会帮你。走进那个空洞。跟你在里面找到的人谈谈。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
她又笑起来,这笑声让人觉得危险。“你不想先跟我待会儿吗?我可是很专业的。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没有比土狼更精瘦、更卑鄙、更淫亵的了。”
胖查理摇摇头,继续向前走,经过世界尽头岩壁上的一个个洞口。他走过每个黑暗洞穴时,都会朝里面看上一眼。那里有各种体形各种模样的人,有高,有矮,有男,也有女。他经过时,他们会躲进影子,或是从影子里冒出来;他看到了肋腹和鳞片,尖角和利爪。
有时胖查理的出现会把一些人吓得退到洞穴深处。也有些人会走上前来,或挑衅或好奇地盯着他。
有个东西在空中翻着筋斗,从一个洞口上方跳到胖查理身旁。“你好。”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好。”胖查理说。
这家伙浑身长毛,非常兴奋。他的四肢似乎都不大对劲。胖查理努力辨认。其他兽人都是动物,这没错,但他们也是人。这不奇怪,也不矛盾——兽性和人性交织在一起,就像斑马身上的条纹,融合出迥然不同的生物。但这个家伙似乎完全是人,又完全不是人。这种怪诞的感觉让胖查理觉得牙疼。接着他终于想通了。
“猴子,”他说,“你是猴子。”
“有桃子吗?”猴子说,“有芒果吗?有无花果吗?”
“恐怕没有。”胖查理说。
“给我点吃的,”猴子说,“我会做你的朋友。”
邓威迪夫人警告过他。什么都别给,他心想,什么承诺也别做。
“恐怕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你是谁?”猴子问,“你是什么?你似乎只有一半。你是从这边来的,还是从那边来的?”
“安纳西是我的父亲,”胖查理说,“我想找个人对付我兄弟,好让他离开。”
“可能会惹安纳西生气,”猴子说,“这主意太糟了。惹安纳西生气,故事里就再也没有你了。”
“安纳西死了。”胖查理说。
“在那边死了,”猴子说,“倒有可能。在这儿死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是说,他可能在这儿?”胖查理抬起头,警惕地扫视着山岩。他想到自己可能发现父亲就在某个洞穴里,正坐在摇椅上前后摇晃,绿色软呢帽顶在脑后,抿着一罐棕啤酒,用柠檬黄色的手套捂着嘴打哈欠。这个念头让他惴惴不安。
“谁?什么?”
“你觉得他在这儿?”
“谁?”
“我父亲。”
“你父亲?”
“安纳西。”
猴子吓了一跳,蹿到一块岩石顶上,整个贴在上面;他来回扫视着周围的情况,好像是在提防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安纳西?他在这儿?”
“我是在问你。”胖查理说。
猴子猛地一摆,头上脚下挂在岩石上,倒置的面孔正对着胖查理的脸。“我有时会回到那个世界,”他说,“人们说,猴子,聪明的猴子,来,来。来吃我们给你的桃子。还有坚果。还有虫子。还有无花果。”
“我父亲在这儿吗?”胖查理耐心地问。
“他没有洞穴,”猴子说,“如果他有,我会知道的。我想是的。也许他有,但我忘了。如果你给我个桃子,我的记性会好些。”
“我身上什么都没带。”胖查理说。
“没桃子?”
“恐怕没有。”
猴子荡上岩顶,转眼就消失了。
胖查理在岩石路上继续向前走。太阳已经落到与这条道路平齐,绽放着浓郁的橙色。它把老朽的光芒射入洞穴,展示出每个洞穴和洞里的住客。那个灰皮的肯定是犀牛,正近视眼似的向外望;那个颜色好像水沟里的烂木头,应该是鳄鱼,眼睛黑得跟玻璃珠一个样。
一阵石块刮蹭声在他身后响起,胖查理猛一转身,看到猴子正趴在地上盯着他看。
“我真没有水果,”胖查理说,“要不肯定给你几个。”
猴子说:“真替你难过。也许你应该回家去。这是个很坏很坏很坏很坏很坏很坏的主意。对吧?”
“不。”胖查理说。
“啊,”猴子说,“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他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加速,从胖查理身边蹿过,停在不远处的一个洞口。
“别进这个洞,”他叫道,“坏地方。”他指了指洞口。
“为什么?”胖查理问道,“谁在里面?”
“没人在里面,”猴子兴高采烈地说,“所以这不是你想找的地方,对吧?”
“不,”胖查理说,“就是它。”
猴子上蹿下跳,吵闹不休,但胖查理从他身边走过,爬上岩壁,来到空荡荡的洞口。深红色的太阳已经从世界尽头的悬崖落下。
走在世界之初山脉(如果你从另一个方向来,这里就是世界尽头山脉)旁边的大路上,现实似乎奇异而吊诡。这些山脉和它们的洞穴都是由最古老的故事铸成(当然是早在人类出现之前,你怎么会认为首先开始讲故事的是人类?)。胖查理离开大路,走进洞穴,感觉完全像是行走在他人的现实之中。这个洞穴很深,地面上到处都是鸟粪,还有不少羽毛。不时能看到些干瘪的羽毛掸子似的东西,那是鸟儿风干压扁的尸体。
这洞里,除了黑暗空无一物。
胖查理叫道:“你好?”回声从洞内传了回来。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他继续朝前走。此刻黑暗几乎触手可及,仿佛某种稀薄黑沉的东西就蒙在他眼睛上。胖查理慢慢朝前走,一次一步,双臂向两旁伸开。
有个黑影动了一下。
“你好?”
胖查理的眼睛渐渐习惯了昏暗的光线,他约略能看清周围的情况。什么也没有。破布和羽毛。仅此而已。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小风卷起羽毛,吹摆着洞穴地上的破布。
有什么东西在他周围扇动,从他身边飞过,拍打着空气,发出鸽子扑翼的声音。
气旋。灰尘粘在他的眼睛和脸上。胖查理在冷风中眨眨眼,退后一步。尘土、碎布和羽毛中升起一个黑影。旋风消失后,刚才羽毛飞转的地方出现一个人形,它伸出手来,示意胖查理过去。
胖查理本想后退,却被它伸手拉住袖子。它的碰触清爽干燥,把他拉了过来……
胖查理又往洞里走了一步——
站在开阔的赤褐色平原,酸奶色的天空下,周围一棵树都没有。
不同的生物有着不同的眼眸。人类的眼睛(举例来说,和猫眼或是章鱼眼,都不一样)一次只能看到一种现实。胖查理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世界,但意识看到的却是另一个;在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沟壑中,疯狂在等待它的猎物。胖查理感到狂乱的恐慌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心脏怦怦撞击着胸腔。他深吸口气,压抑住恐慌,强迫自己相信眼睛,而不是意识。
所以虽然他知道自己正在注视一只鸟——疯狂的眼神,散乱的羽毛,比鹰大,比鸵鸟高,嘴喙是猛禽那种可怕的撕咬利器,暗蓝色的羽毛上盖着一层油光,显出由紫到绿的暗色霓虹——那一瞬间,在内心的极深之处,他确实知道这些。但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发色如鸦翼漆黑,站在他想象中那只鸟所在的位置。她注视着胖查理,容貌既不老也不年轻,那张脸就像是在世界还很年轻之时,用上古黑曜石刻就。
她看着胖查理,一动不动。云朵在酸奶色的天空中翻卷而过。
“我叫查理,”胖查理说,“查理·南希。有些人,好吧,人们都管我叫胖查理。如果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这么叫。”
没有回应。
“安纳西是我父亲。”
还是没有。纹丝不动,一声不响。
“我希望你能帮忙把我兄弟弄走。”
听到这话,她歪过脑袋。足以显示出她在聆听,足以显示出她还活着。
“我自己办不到。他有魔力之类的东西。我跟一只蜘蛛说了句话,接着你猜这么着,我兄弟就冒出来了。现在我没法把他弄走。”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粗哑低沉犹如鸦啼。“你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个忙?”胖查理提示说。
她似乎在思考。
后来,胖查理曾试图回忆女人穿的是什么衣服,但从未成功。有时他觉得肯定是件羽毛披风,可有时他又坚信是件旧衣服,也许是一身破破烂烂的风衣,就像后来事态开始恶化时,他在伦敦皮卡迪利大街看到她穿的那身一样。不过女人并非赤身裸体,这一点胖查理几乎可以断定。要不然他肯定会记得,不是吗?
“帮你。”她重复道。
“帮我摆脱他。”
她点点头。“你希望我帮你除掉安纳西的血脉。”
“我只想让他离开,别再打搅我。不是让你伤害他什么的。”
“那么就作出承诺,把安纳西的血脉交给我。”
胖查理站在宽广的赤褐色平原,他知道这地方应该是在世界尽头山脉的洞穴里,而这地方,从某种角度来说,又是在邓威迪夫人泛着紫罗兰香气的前厅里。他试图理解女人的要求。
“我不能给别人东西,也不能作出承诺。”
“你想要他离开,”她说,“快说。我的时间宝贵。”她抱着胳膊,用疯狂的眼神注视他,“我不怕安纳西。”
胖查理记得邓威迪夫人的话。“呃,”他说,“我没法作出承诺。而且必须拿到等价的东西。我是说,这应该是桩交易。”
鸟女面色不悦,但还是点点头。“那么我会给你等价的东西作为交易条件。我给你我的诺言。”她把手放在胖查理的手上,好像是在给他什么东西,然后又紧紧握住他的手,“现在快说。”
“我给你安纳西的血脉。”胖查理说。
“很好。”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已然支离破碎。
女人刚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大群鸟。它们就像是被枪声惊扰似的,飞向四面八方。天空中充满了飞鸟,比胖查理所能够想象的还多。棕色和黑色的鸟群,在空中盘旋飞掠,像一片体积大到超越人类思维极限的黑云,像一片大如世界的蚊群。
“你现在就要让他离开了吗?”胖查理冲渐黑的乳白色天空喊道。鸟群在天上滑翔。每只不过沧海一粟,而且都在不断飞行,但胖查理突然发现空中出现了一张面孔,鸟群漩涡形成的面孔。它大得离谱。
它用无以计数的鸟鸣鸟啼鸟啭声,叫出他的姓名,摩天楼大小的双唇在空中吐出词句。
这张脸瓦解成混沌与疯狂,鸟群从苍白的天空飞落,直扑向他。胖查理用双手盖住脸,试图保护自己。
面颊上的疼痛强烈而突然。他一度以为是有只鸟啄在脸上,用喙或爪撕扯着他的面颊,但马上看清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别再打了!”他说,“行了。你们不用再打我了!”
桌上的企鹅已经烧得很低,脑袋和肩膀都不见了,烛火此刻正在曾是企鹅肚子的不成形的黑白蜡球上燃烧。它们的脚下是一摊凝固的黑色蜡油。三个老妇人正盯着他看。
诺尔斯小姐往他脸上泼了杯水。
“你也用不着这么干,”他说,“我醒了,不是吗?”
邓威迪夫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个棕色小玻璃瓶。“嗅盐,”她说,“我就知道肯定是搁在什么地方了。我是,哦,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时买的。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她瞥见胖查理,皱着眉头抱怨道,“他醒了。谁把他弄醒的?”
“他不喘气了,”巴斯塔蒙特夫人说,“所以我给了他一巴掌。”
“我还给他泼了杯水,”诺尔斯小姐说,“帮他完全清醒过来。”
“我用不着嗅盐,”胖查理说,“我已经又疼又湿了。”但邓威迪夫人还是用衰老的双手,拧开瓶盖,把它放在胖查理鼻子底下。他往后躲的同时吸了口气,一股氨水味扑鼻而来。泪水随即涌出,他感觉像是鼻子上被揍了一拳。泪珠顺着面颊流淌。
“嗯,”邓威迪夫人说,“感觉好点了吗?”
“现在几点了?”胖查理问。
“差不多早上五点,”希戈勒夫人说着从巨型咖啡杯里喝了一大口,“我们都很担心你。你最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胖查理努力回忆。这段记忆并未如梦境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之前几小时的经历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他必须用从没练习过的某种心电感应术,和那个人取得联系。胖查理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另一个世界的彩色底片蜕变成了现实的黑白色调。“那里有洞穴。我请人帮忙。那里有很多动物。既是动物,又是人。他们都不肯帮忙。他们都怕我爸。然后有个人说她会帮我。”
“她?”巴斯塔蒙特夫人说。
“有些人是男的,有些是女的,”胖查理说,“这是个女人。”
“你知道她是什么吗?鳄鱼?土狼?老鼠?”
他耸耸肩。“在我被别人扇了一巴掌,又被泼了一脸水之前,也许还记得。还有在我鼻子下面塞东西,把我脑袋里的东西都给熏走了。”
邓威迪夫人说。“你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不要给别人东西?只能交换?”
“是的,”他隐隐显出几分自豪,“是的。有只猴子想管我要东西,我说没有。那个,我想我得喝一杯。”
巴斯塔蒙特夫人从桌上拿过一杯不知什么饮料。“我们估计你也许得喝一杯。所以就把那些雪利酒用滤网滤了一遍。里面可能还有点混合香草,但只是碎末而已。”
胖查理的双手还放在大腿上,攥成了拳头。他张开右手去接酒杯,接着忽然愣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怎么了?”邓威迪夫人问,“那是什么?”
在他的手掌里,有个皱皱巴巴的黑东西,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是一根羽毛。他终于记起来了。一切都记起来了。
“是个鸟女。”他说。
胖查理坐上希戈勒夫人那辆旅行车的副驾驶座时,灰色黎明已经冲破黑暗的天空。
“你困吗?”她问。
“还行。我只是觉得怪异。”
“你想让我把你送到哪儿去?我家?你老爹的房子?汽车旅馆?”
“我也不知道。”
希戈勒夫人驱动汽车,驶上街道。
“咱们去哪儿?”
她没回答,只是从大杯子里灌了口咖啡,接着才开口说:“也许我们今晚所做的一切能有所帮助,也许没有。有时候自家的事儿,最好由自家人处理。你和你兄弟。你们太相似了。我猜这就是你们打架的原因。”
“我想你用的大概是某种西印度英语的隐讳用法,‘相似’表示‘完全不一样’。”
“别拿英国人那一套来唬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和他,你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记得你父亲曾跟我说,卡莉亚娜,我的儿子们,他们都笨得——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关键是,他说的是你们俩。”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嗨,你到了古神们住的地方,有没有在那边看见你父亲?”
“我想是没有。不然肯定记得。”
希戈勒夫人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开车。
她把车停下,两人走了出来。
佛罗里达的黎明清冷凄寒。纪念憩园仿佛一部电影里的场景,雾气贴在地上,模糊了万事万物的焦点。希戈勒夫人打开小门,两人走进墓园。
当初他父亲的墓地中只有新填的泥土,此时上面已经覆盖了草皮。坟头有块金属纪念板,上面造了个金属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黄玫瑰。
“请上帝宽恕这座坟墓中的罪人,”希戈勒夫人动情地说,“阿门,阿门,阿门。”
他们有两位听众,就是胖查理上次来时看到的那两只红头鹤鸟。它们昂首阔步朝这边走来,脑袋摇来晃去,活像两个趾高气扬的监狱社工。
“嘘嘘!”希戈勒夫人想把它们轰走。但鸟儿无动于衷地盯着她,没有离开。
一只鸟把头伸进草地,抬起来时嘴里多了只挣扎不休的蜥蜴。鹤鸟一吞一仰,蜥蜴就成了它脖子上的鼓包。
黎明的合唱已经开始。白头翁、小金莺和知更鸟在纪念憩园外面的野地里歌唱。“我应该回家去,”胖查理说,“要是运气好,没准儿回去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蜘蛛轰走了。一切都会走上正轨。我可以跟罗茜把这些事料理清楚。”乐观情绪隐约从他心中涌出。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在那些老故事里,安纳西和你我一样,生活在自己的房子里。当然,他贪婪、好色,而且狡诈,还满口谎言。但他也善良、幸运,甚至偶尔还会诚实。有时他是好人,有时是坏人,可从来不是恶人。通常,你都会站在安纳西这边。这是因为安纳西拥有全部的故事。玛乌把这些故事给了他,那还是在黎明纪元的时候,玛乌把它们从老虎手里拿走,交给了安纳西。他织出的故事之网是如此美丽。
在那些故事里,安纳西是蜘蛛,但他也是个人。把这两件事同时装在脑子里并不难,就连小孩都能做到。
安纳西的故事被非洲西海岸和加勒比海附近的祖母和阿姨们讲述着,一路传遍整个世界。这些故事被编成童书:微笑的老安纳西跟全世界开着他那快活的玩笑。问题是,祖母们、阿姨们和童书作者们都倾向于把一些事略去不表。有些故事并不适合讲给小孩子听。
这里就有个你不会在托儿所听到的故事。我把它叫作:安纳西和鸟。
安纳西不喜欢鸟,因为鸟要是饿起来很多东西都吃,蜘蛛就是其中一类。而且鸟,她总是饿。
他们过去曾是朋友,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有一天,安纳西在外面溜达,看到地上有个洞,这让他想到一个点子。他在洞底放上木头,然后生了一堆火,又在洞上架了口大锅,往里面扔了些根茎和香草。然后开始围着大锅来回跑,一边跑一边跳,一边喊一边叫。他喊道,我的感觉真是好。我的感觉特——别——好。哦,天哪,我的疼痛都没了,这辈子都没这么舒服!
鸟听到了这阵喧闹。她从天上飞下来想看看出了什么乱子。她说,你在唱什么?怎么像个疯子似的乱跑乱叫,安纳西?
安纳西唱道,我的脖子疼,但现在好了。我的肚子疼,但现在没了。我的关节硬,但现在软得如同一棵小棕榈树,滑得就像头天晚上刚蜕皮的蛇。我快活极了,身体好得没话说。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鸟问。
我的秘密,安纳西说,所有人都想用他们最喜欢的东西,最宝贵的东西,来换我的秘密。哈!嘿!我感觉特别好!
鸟跳近了几步,把脑袋歪向一边,然后问道,能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吗?
安纳西看着鸟,脸上写满狐疑。他走到洞上冒着气泡的大锅前。
我不这么想,安纳西说,可能不够用。你就别动这个心思了。
鸟说,好了,安纳西,我知道咱们不总是朋友。但是我跟你说,你把秘密告诉我,我就保证所有鸟类都不再吃蜘蛛。我们永永远远都会是好朋友。
安纳西挠挠下巴,摇了摇头。这可是个惊天大秘密,他说,能让人重获青春、精力充沛、生机勃勃,还能摆脱所有疼痛。
鸟用嘴把自己打扮漂亮。她说,哦,安纳西,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个特别英俊的男人。我们干吗不到路边躺上一会儿,我保证能让你忘掉所有顾虑,把秘密告诉我。
所以他们躺在路边,他们相互爱抚,大声欢笑,干了所有傻事。安纳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鸟说,好了,安纳西,你的秘密是什么?
安纳西说,好吧,这个秘密我谁都不告诉,但是我会告诉你。它是个药草浴,就在地上这个洞里。你看,我把这些叶子和根茎都扔进去了。现在进去洗澡的人会得到永生,再也没有痛苦。我洗了澡,现在活泼得像头小山羊。但我可不想让别人洗这个澡。
鸟低头看了眼冒泡的开水,飞快地钻进大锅里。
这里烫死了,安纳西,她说。
药草需要温度才能发挥作用,安纳西说。他把锅盖拿过来,盖在大锅上。这是个很沉的盖子,而且安纳西还在上面压了块石头,好让它更加沉重。
“砰!嘣!”敲击声从大锅中传来。
如果我现在让你出来,安纳西说,泡泡浴的效果就全白费了。你就在里面放松一下,体会体会重获青春的感觉吧。
也许鸟没听见他的话,也许不相信他。因为敲击声和推举声在大锅里响了好一阵子,然后终于停止。
那天晚上,安纳西和他的家人吃了一顿世上最美味的炖鸟汤,还有煮鸟肉。他们很多年都没再感到饥饿。
从那以后,鸟儿们一有机会就要吃蜘蛛,而且蜘蛛和鸟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
这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有人说安纳西也钻进了那口大锅。所有故事都属于安纳西,但他在故事里并不总有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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