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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胖查理回不了家,坐出租车都不行

黛西随着闹铃声醒来,像只小猫似的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她能听到浴室的水声,这说明室友已经起来了。黛西套上粉红色绒毛睡袍,走进客厅。
“你想吃麦片粥吗?”她冲着浴室喊道。
“不太想。但如果你做,我就吃。”
“你真会哄女孩开心。”黛西说着走进小厨房,把麦片粥放到火上。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穿上工作装,对着镜子打量自己,随后做了个鬼脸,把头发盘到脑袋后面,紧紧地扎成个圆结。
她的室友卡罗尔是个从普雷斯顿来的瘦脸白种女人。她从浴室里探出头来,使劲擦着头发说:“浴室归你了。麦片粥怎么样?”
“可能需要搅一下。”
“说起来你那天晚上干吗去了?你说是到茜比拉的生日晚会上喝酒去了,我可知道你一直没回来。”
“跟你没关系,对吧?”黛西走回厨房,搅了搅麦片粥。她往里面加了撮盐,继续搅动,然后把粥倒进两个碗里,放到餐台上。
“卡罗尔?麦片粥要凉了。”
卡罗尔走进厨房,身上没穿几件衣服。她坐下来盯着麦片粥说:“这不是正经的早餐,你说呢?要我说的话,正经的早餐应该是煎蛋、香肠、黑布丁,外加烤番茄。”
“你来做,”黛西说,“我就吃。”
卡罗尔在麦片粥里撒了一勺糖,看了一眼,然后又撒了一勺。“不,你不会的。你说你会吃。但回头又该唠叨什么胆固醇,什么油炸食品对你肾脏的害处了。”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麦片粥,好像怕它们咬人似的。黛西递给她一杯茶。“你和你的肾脏。话说回来,没准这个也不错呢。你吃过腰子吗,黛西?”
“吃过一次,”黛西说,“要我说的话,你还不如烤上半磅的肝,然后在上面嘘嘘呢。”
卡罗尔不屑地说:“别逗了。”
“吃你的麦片粥吧。”
她们吃完粥,喝好茶,便把碗塞进洗碗机,因为机器里还没塞满,所以就没拧开开关。两人随即开车去上班。卡罗尔身穿制服,今天轮到她开车。
黛西走进排满办公桌的房间,来到自己的桌前。
她坐下时,电话铃响了。“黛西?你来晚了。”
她看了看表。“不,”黛西说,“我没迟到,先生。今天早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太对了。你可以给一个叫科茨的人打电话。他是警司的朋友。同为水晶宫球迷。警司今天一大早已经给我发两个短信了。我真想知道,是谁教会警司发短信的。”
黛西看了看案情细节,然后拨通电话。她换上精明强干、公事公办的腔调说:“这里是侦缉探员黛西·戴。我能为您做什么?”
“啊,”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太好了,我昨天都跟总警司说了,他真是很风趣的人,我的老朋友。大好人。他建议我跟你们这个科室的人谈谈。我想报告一件事。嗯,我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没有犯罪行为。可能会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异常情况肯定是有的,而且,嗯,实话实说吧,我给一位会计放了几周假,好设法搞清他是否与某些……呃,财务异常有关。”
“我们会详细调查的,”黛西说,“您的全名是什么,先生?还有这位会计的名字?”
“我叫格雷厄姆·科茨,”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人。我的会计是个叫南希的男人。查尔斯·南希。”
黛西把这两个名字都写了下来,完全没有触动心里的那根弦。
胖查理计划等蜘蛛一到家,就跟他大吵一架。他在脑袋里反复预演着这场争吵,每次都能获得压倒性胜利。
但蜘蛛昨天晚上没回家,胖查理最终在电视机前睡着了,当时播的是个给失眠者看的吵吵嚷嚷的游戏节目,似乎叫什么“亮出你的屁股来”。
他在沙发上醒来,正好看到蜘蛛拉开窗帘。“美好的一天。”蜘蛛说。
“你!”胖查理叫道,“你亲了罗茜。别想否认。”
“我不能不亲。”蜘蛛说。
“这话什么意思,不能不亲?你当然可以不亲。”
“她以为我是你。”
“哦,你知道自己不是我。你不应该亲她!”
“但如果我拒绝的话,她会以为是你不肯亲她。”
“但那不是我。”
“她又不知道。我只想帮你的忙。”
“帮我的忙这个概念,”胖查理坐在沙发上说,“一般来说不包括亲我的未婚妻。你可以说自己牙疼。”
“这样的话,”蜘蛛心平气和地说,“不就是撒谎了?”
“但你本来就在撒谎!你假装成了我!”
“哦,那至少也会让这个谎言更加复杂,”蜘蛛解释说,“我只是因为你没法去上班才这样做的,”他说,“但我不能撒更多的谎啊。我会觉得很糟糕。”
“哦,我已经觉得很糟糕了。居然被迫看着你亲她。”
“啊,”蜘蛛说,“但她以为自己亲的是你。”
“别再说了!”
“你应该觉得荣幸才对,”蜘蛛说,“想吃午餐吗?”
“我当然不想要午餐。现在是什么时间?”
“午餐时间,”蜘蛛说,“而且你上班又迟到了。如果这就是你道谢的方式,那我这次没再替你掩饰真是万幸了。”
“没关系,”胖查理说,“我有两周的假期。外加一笔奖金。”
蜘蛛挑起一根眉毛。
“听着,”胖查理认为应该开始第二轮争吵了,“我并不是想要摆脱你什么的,但我想知道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蜘蛛说:“我来的时候,本来计划只待一天。也许两天。见见我的小兄弟,然后就上路。我可是个大忙人。”
“那么你今天就要走了。”
“计划是这样的,”蜘蛛说,“但我遇到了你,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们这一辈子几乎就这么孤孤单单,没有彼此的陪伴,我的兄弟。”
“我能。”
“血,”蜘蛛说,“浓于水。”
“水又不浓。”胖查理反驳说。
“那就浓于伏特加,或者火山岩浆。或者,或者氨水。你看,我的意思是说,遇到你——嗯,这是一种特权。我们过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那已经是昨天。今天,就让我们拉开崭新的明天吧。我们会把昨天抛到身后,打造全新的纽带——兄弟之情的纽带。”
“你彻底迷上罗茜了。”胖查理说。
“彻底,”蜘蛛承认道,“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她是我的未婚妻。”
“别担心。她以为我是你。”
“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个?”
蜘蛛把手一摊,摆出圣洁的姿势,但他舔嘴唇的动作毁了这个效果。
“那么,”胖查理说,“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和她结婚,一直假装是我?”
“结婚?”蜘蛛思忖片刻,“多、可、怕、的、念、头。”
“哦,我倒是挺期待的,说实话。”
“蜘蛛不结婚。我不是那类结婚的人。”
“照你这么说,是我的罗茜还配不上你吗?”
蜘蛛没有回答,转身走出了房间。
胖查理感觉自己在这场争吵中赢了一分。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捡起昨天晚上盛鸡丝炒面和炸猪肉丸的箔纸盒,扔进垃圾箱,随后走进卧室,脱掉身上睡了一宿的衣服,准备换套干净的——但却发现因为没去洗衣店,现在根本没有干净衣服,所以只得用力掸了掸昨天这身,扫掉炒面渣子,重新穿好。
他走进厨房。
蜘蛛坐在餐桌旁,品着一份足够两个人吃的牛排。
“你从哪儿搞来的?”胖查理问道,不过他已经知道答案。
“我刚才问你要不要吃午餐了。”蜘蛛柔声说道。
“你从哪儿搞来的牛排?”
“冰箱里。”
“这,”胖查理厉声说道,他晃着手指,就像逼问杀人犯的检察官,“这是我为今天晚餐准备的。我和罗茜的晚餐。我准备为她做的那顿晚餐!而你就坐在这里,像个……像个吃牛排的人,就……就这么吃着它,还……”
“这不是问题。”蜘蛛说。
“不是问题,这话什么意思?”
“哦,”蜘蛛说,“我上午已经给罗茜打过电话,今晚要带她出去吃晚餐。所以你反正也不需要这块牛排了。”
胖查理张开嘴,又慢慢合上。“你给我出去。”他说。
“人类的欲望总是超越自身的极限——能力或是气量或是别的什么——要不天堂还有什么用呢?”蜘蛛大嚼着胖查理的牛排,高兴地说。
“你在说什么鬼话?”
“意思是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喜欢这里。”他又切下一条牛排,塞进嘴里。
“出去。”胖查理说。这时电话铃响了,他叹了口气,走进客厅,拿起电话。“喂?”
“啊。查尔斯。很高兴又听到你的声音。我知道你现在正享受着所应得的假期,但你看有没有可能明天上午随便过来待一会儿?比如十点左右?”
“哦,好的,”胖查理说,“没问题。”
“很高兴你能理解。我需要你在一些文件上签个字。好吧,到时候见。”
“谁的电话?”蜘蛛问道。他已经吃光了牛排,正用纸巾擦嘴。
“格雷厄姆·科茨。他要我明天上午过去一趟。”
蜘蛛说:“他是个杂种。”
“哦?你才是杂种。”
“不同类型的杂种。他准没好事。你应该换个工作。”
“我爱这份工作!”胖查理是认真的。他已经设法忘记自己曾经多么讨厌这份工作,还有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还有那个潜藏在每扇房门后面,如幽魂鬼魅般的格雷厄姆·科茨。
蜘蛛站起身。“牛排不错,”他说,“我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放到你的空房间里了。”
“你已经什么?”
胖查理快步走向走廊尽头,那里的小房间让这所居所可以从技术角度定义为两室一厅。这个房间里搁着几箱书,一盒老旧的斯卡莱崔克赛车玩具,有个铁盒里塞满了风火轮牌玩具车(多半都没了轮子),还有胖查理的各种童年碎片。对体形正常的花园侏儒和小个头的矮人来说,这是大小合适的房间,但对其他物种而言,这只是个带窗户的壁橱。
至少过去如此,但现在不同了。完全不同。
胖查理推开房门,站在门口,眨着眼睛。
里面是个房间,这倒是没错,但却是个超大的房间。绝妙的房间。对面有几扇彩画大玻璃窗,窗外是一道瀑布。再往远看,热带艳阳垂在地平线上,给世间万物染上金色光芒。房间里有个大火炉,足够烤两头公牛,三块木柴在里面烧得噼啪作响。角落里有张吊床,还有个白沙发和一张大床。火炉旁有个胖查理只在杂志里见过的东西,他估计可能是某种按摩浴缸。地板上铺着斑马皮地毯,墙上挂着一张熊皮,还有一套黑色抛光塑料材质的高级音响。一台平板电视挂在墙上,足有胖查理原先的房间那么宽。而且还不止这些……
“你干了什么?”胖查理问道。他没有走进房间。
“哦,”蜘蛛在他身后说,“既然要在这儿住上几天,所以我想最好把自己的东西拿来。”
“把你的东西拿来?把你的东西拿来,是指几个手提袋的换洗衣服,几张PlayStation游戏盘,外加一盆吊兰。这……这……”他没词儿了。
蜘蛛拍拍胖查理的肩膀,侧身走进房间。“如果你要找我,”他对兄弟说,“我就在房间里。”他说完便把门关在身后。
胖查理拧了拧把手。门已经锁上了。
他走进客厅,拿起墙上的电话,拨了希戈勒夫人的号码。
“这么一大早打电话,到底是谁啊?”她说。
“是我。胖查理。我很抱歉。”
“哦?你有什么事?”
“我打电话是为了寻求您的建议。您看,我兄弟来了。”
“你兄弟。”
“蜘蛛。你跟我说起过他。你说如果我想见他,就随便找只蜘蛛说一声。我说了,他来了。”
“哦,”希戈勒夫人含含糊糊地说,“那好啊。”
“不好。”
“为什么?他是你的家人,不是吗?”
“你看,我一时说不清,只想让他赶快离开。”
“你跟他好好谈过了吗?”
“我们刚谈过。他说他不会走。他在我的储藏间里搞了个好像忽必烈行宫似的房间。我是说,你想在这儿装个双层玻璃窗都要得到管理委员会的同意,可他搞出了一个瀑布。不是在这儿,是在窗子外面。而且他在追我的未婚妻。”
“你怎么知道的?”
“他跟我说了。”
希戈勒夫人说:“我还没喝咖啡,不在最佳状态。”
“我只想知道怎么让他离开。”
“我不知道,”希戈勒夫人说,“我会把这件事告诉邓威迪夫人。”她说完就挂上电话。
胖查理回到走廊尽头,敲了敲门。
“有什么事?”
“我想跟你谈谈。”
房门咔嗒一声打开了。胖查理走了进去。蜘蛛赤身裸体地躺在浴缸里,从一个结霜的高杯里喝着某种颜色好像电流的饮料。彩画大玻璃窗已经打开,瀑布的怒吼衬托着隐蔽扬声器中传出的低沉透亮的爵士乐。
“听着,”胖查理说,“你必须明白,这是我的房子。”
蜘蛛眨眨眼。“这个?”他问,“这是你的房子?”
“哦,不完全是。但道理是一样的。我是说,我们是在我的空房间里,而你是个客人。嗯。”
蜘蛛抿了一口饮料,舒服地往热水里一躺。“人们常说,”他说,“客人和鱼一样,过三天就发臭。”
“说得好。”胖查理说。
“但这话会伤人。”蜘蛛说,“如果你一辈子都没见过自己的兄弟,这话会伤人;如果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这话会伤人;如果你最终见到他,却发现在他眼中你比一条死鱼强不了多少,这话就更伤人了。”
“但是……”胖查理说。
蜘蛛在浴缸里伸了个懒腰。“我跟你说,”他说,“我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太冷。可能你一不留神,我就已经走了。而且换成是我,可永远不会把你看成一条死鱼。我知道咱们都承受着很大压力。所以别再谈这件事了。你干吗不出去吃点午餐——把大门钥匙留下——然后去看场电影?”
胖查理穿上外衣,把钥匙放在水槽旁边,走出家门。虽然天空灰蒙蒙的,还下着毛毛雨,但新鲜空气让人心旷神怡。他买了份报纸,又在快餐店买了一大包薯片和一条腊肠做午餐。细雨很快就停了,所以他坐在一处墓地旁的长椅上,读着报纸,吃着腊肠和薯片。
他特别想看电影。
胖查理走进影院,买了张首场电影的票。这是部动作冒险片,他进场时已经开演。东西炸得满天乱飞。是个好片子。
看到一半,胖查理觉得忘了点什么事儿。这件事就在他脑袋里某个地方,像是躲在眼睛后面一寸之处的搔痒,让人心绪不宁。
电影演完了。
胖查理意识到虽然自己很喜欢这片子,但刚看过的情节大部分都想不起来。所以他买了一大袋爆米花,又看了一遍。第二遍感觉更好了。
第三遍也是。
影片结束后,他心想也许应该回家,但是影院里要放《橡皮头》和《真实故事》的晚间连映。这两个片子胖查理都没看过,所以决定看上一次。但是他已经饥肠辘辘,结果最后也没搞清《橡皮头》到底在讲什么,也不知道片子里那位小姐跑到水箱里做什么。胖查理想留下来再看一遍,但影院工作人员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解释说,他们夜里要关门,还问他是不是无家可归,现在还没到他的睡觉时间吗?
当然,他有家,也该睡觉了,这件事只不过一时溜出了脑子而已。所以胖查理走回麦克斯韦花园,发现他家卧室亮着灯,心里有点吃惊。
他走到楼前,发现窗帘是拉上的。窗户上有两个黑影在移动。胖查理认出了这两个人影。
它们靠在一起,融成一团影子。
胖查理发出一声恐怖低沉的号叫。
邓威迪夫人家里有很多塑料动物。空气中的灰尘移动缓慢,似乎更适应过去那种舒缓岁月里的阳光,跟现代社会快节奏的光芒合不来。沙发上罩着透明塑料布,椅子坐上去也发出细脆的声音。
邓威迪夫人家里有松香硬厕纸——这是一种不透油也不舒服的闪亮纸卷。邓威迪夫人笃信节俭,松香硬厕纸已经是她可以接受的最贵的奢侈品了。你现在还能搞到硬厕纸,只要找得时间够长,又肯付更多的钱。
邓威迪夫人家里有股紫罗兰水的香味。这是所老房子。人们早已忘记,当那些面色沉郁的清教徒在普利茅斯巨岩登陆时,佛罗里达移民者的孩子们都已经长成老头老太太了。这栋房子倒没那么老,它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佛罗里达发展计划中建好的。这是一座样板房,用来向其他买家展示那些还未成形的房子是个什么样。不过那些人最终发现,在他们买下的沼泽地里根本造不了这种房子。邓威迪夫人的房子经历过好几场飓风,却连块屋瓦都没少过。
门铃响起时,邓威迪夫人正往火鸡里塞食材。她发出不快的嘘声,洗干净双手,沿着过道朝前门走去,左手捋着墙纸,透过很厚很厚的眼镜窥视整个世界。
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劳艾拉?是我。”这是卡莉亚娜·希戈勒的声音。
“进来。”希戈勒夫人跟着邓威迪夫人走进厨房。邓威迪夫人在龙头下洗了洗手,重新抓起玉米面包屑填料,开始往火鸡肚子里塞。
“你有客人?”
邓威迪夫人发出不置可否的喉音。“有备无患,”她说,“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南希的儿子。胖查理。”
“他怎么了?”
“哦,上礼拜他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了他兄弟的事儿。”
邓威迪夫人把手从火鸡里抽出来。“这又不是世界末日。”她说。
“我还说了怎么跟他兄弟联系。”
“嗯,”邓威迪夫人说,她光靠这一个音节就可以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然后?”
“他兄弟跑去伦敦了。那孩子快要发疯了。”
邓威迪夫人抓了一大把湿面包屑,揣进火鸡里。力道之大足以让火鸡双目潮红——如果它还有双目的话。“没法把他送走?”
“嗯。”
锐利的目光透过厚实的镜片。邓威迪夫人说:“我做过一次。没法再来第二次。那个法子行不通。”
“我知道。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
邓威迪夫人叹了口气。“老话儿说得没错。只要活得久,总会看到你的鸟儿回家筑巢。”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邓威迪夫人终于塞好填料。她拿起一根叉子,把鸡皮串紧,然后用银箔纸把它盖好。
“我估摸着,”她说,“明天上午晚些时候把它放到火上,下午就能做好。然后夜里早点儿把它塞进烤箱,晚餐时就能上桌了。”
“你要招待谁吃晚餐?”希戈勒夫人问道。
“你,”邓威迪夫人说,“卓拉·巴斯塔蒙特、贝拉·诺尔斯,还有胖查理。等那孩子到了这儿,肯定饿得够呛。”
希戈勒夫人说:“他要来?”
“你没听我说话吗,小姑娘?”只有邓威迪夫人才能称希戈勒夫人为“小姑娘”,又不会显得愚蠢,“好了,帮我把火鸡放到冰箱里去。”
实话实说,那天晚上是罗茜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一晚。神奇、完美、绝对精彩。她止不住地微笑,有意板住面孔都不行。食物美味绝伦,而且吃完饭后,胖查理就带她去跳舞。那是个很像样的舞厅,有个小乐队,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舞池中飘动。罗茜感觉就像是同胖查理一起经历了时间旅行,来到一个更为优雅的时代。她从五岁起就很喜欢上舞蹈课,但始终没有舞伴。
“我不知道你还会跳舞。”她说。
“还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呢。”他说。
这让她高兴。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和这个人结婚了。还有很多事不知道?很好。她有一生的时间慢慢探寻。所有这些事。
她注意到其他女人,还有其他男人注视胖查理的眼神,罗茜很高兴他胳膊里挽着的是自己。
他们走过莱斯特广场,罗茜看到满天星辰无视于街灯的照耀,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有一瞬间,她心想为什么过去跟胖查理在一起感觉不是这样。在内心深处,罗茜有时会怀疑自己跟胖查理交往,也许只是因为妈妈特别讨厌他;而且她同意胖查理的求婚,也只是因为妈妈肯定会反对……
胖查理曾带她来过一次西尾区。他们去了剧院,那是给她的生日惊喜。但他们的票居然是前一天的。剧院经理很通情达理,也相当帮忙,设法给胖查理找了个前排立柱后面的位子,而罗茜则坐在上层看台,就坐在一帮诺里奇来的女人后面,这些人一直叽叽咯咯笑个没完。出了这么多意外状况,那次约会可不算成功。
这个夜晚是美妙的。罗茜这辈子经历过的完美时刻并不多。但不管此前的总数是多少,今天这个数字都要加一。
她喜欢和胖查理在一起的感觉。
跳完舞后,两人相拥走入夜色,因为香槟和舞蹈有些头晕目眩。胖查理——罗茜心想为什么会把他看作胖查理?他一点儿也不胖啊——揽住罗茜说:“现在,你要和我一起回家。”他的声音低沉真切,让罗茜觉得小腹颤抖,她没提明天要工作,也没提结婚后有的是时间,这些一概没提。实际上,她始终在想多么不希望今夜走到终点,还有自己多么多么想要——不,是需要——亲吻这个男人的嘴唇,将他抱紧。
接着,她想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便说了声“好”。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罗茜握着他的手,靠在他肩上。倏忽而逝的车灯和街灯照亮了胖查理的面庞,罗茜入迷地注视着他。
“你有个耳洞,”她说,“我过去怎么没注意到你有个耳洞?”
“嗨,”他笑着说,声音犹如贝斯的拨弦,“你觉得这会让我怎么想?你居然从没注意到这些事,虽然我们已经在一起……多久了?”
“十八个月。”罗茜说。
“十八个月了。”她的未婚夫说。
罗茜靠着他,闻着他的体味。“我真喜欢你的味道,”她说,“你用了什么香水吗?”
“只是我而已。”他说。
“哦,你应该把这股味儿收藏起来。”
胖查理打开前门时,罗茜付了车费。他们一起走上楼。到了二层后,胖查理似乎直奔走廊尽头的那个空房间而去。
“嗨,”罗茜说,“卧室在这边,傻瓜。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我知道。”他说。两人走进胖查理的卧室。罗茜把窗帘拉上,然后看着他,觉得幸福极了。
“哦,”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不想亲我吗?”
“当然想。”胖查理这样说,也这样做了。时间融化、伸展、弯曲。罗茜也许是亲了他一小会儿,或是一小时,或是一生一世。突然……
“那是什么?”
他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听起来像是个痛苦的人。”
“也许是猫儿打架吧?”
“听起来像个人。”
“可能是一只城里的狐狸。它们发出的声音很像人。”
罗茜站在窗前,歪着脑袋,留心倾听。“现在没声了,”她说,“嗯,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吗?”
“啊哈,”他说着吻上她的颈项,“好呀,告诉我最奇怪的是什么。但我已经把它轰走了。它不会再来打扰你。”
“最奇怪的是,”罗茜说,“它听起来很像你。”
胖查理走在街道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最合理的行动是走过去敲响自己家的大门,直到蜘蛛下楼来,让他进屋。他还要大骂他们一顿。这很合理。完全绝对的合理。
他只需要回到自己的公寓,把整件事跟罗茜解释清楚,将蜘蛛晾在一边,让他自取其辱。他只需要这样做就够了。这能有多难?
比想象的要难,这是肯定的。胖查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公园。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他熟识的那些街道,或者说他自以为熟识的街道,似乎都经过了自身重组变形。他发现自己正探索着无穷无尽的死巷,蹒跚在午夜伦敦纠结混乱的住宅街区中。
有时他会看到主干道。交通灯和快餐店的灯光就在不远处闪亮。他知道只要走上主干道,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每次往那边一走,最终都会跑到别的什么地方。
胖查理的脚开始酸痛,肚子隆隆作响。他很生气,在永无止境的路途中怒火越烧越旺。
愤怒让他渐渐清醒。头脑里的蛛网开始蒸发;脚下的街巷网络也变得简单起来。他拐过一个弯,发现自己走上主干道,正站在通宵营业的“新泽西炸鸡”旁边。他点了一份家庭餐,坐下来,在没有任何家人帮忙的情况下,一个人把它全都干掉。吃完后,他站到便道旁,一直等到“出租”标志灯的橙色光芒和一辆黑色出租车出现在视线之中。他招了招手。出租车停在他身前,车窗摇了下来。
“去哪儿?”
“麦克斯韦花园。”胖查理说。
“你是想开我的玩笑,还是怎么着?”司机问道,“拐过弯不就是吗?”
“你能不能载我过去?我多给你五英镑。说真的。”
司机咬着牙,大声吸了口气,就是汽车机修工在问你是不是真的对这台引擎特别有感情之前发出的那种声音。“你看着办,”司机说,“上来吧。”
胖查理上了车。司机把车开上路,等待绿灯亮起,拐过弯去。
“你说要上哪儿来着?”司机说。
“麦克斯韦公园,”胖查理说,“34号。过了酒吧就是。”
他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感觉很难受。他妈妈总跟他说要穿干净内裤,以防万一遇到车祸;另外要记得刷牙,以防他们需要通过牙医病历确认他的身份。
“我知道在哪儿,”司机说,“不就在新月公园之前吗?”
“没错。”胖查理说完就靠在后座上打起瞌睡。
“我肯定拐错弯了,”司机有点焦躁地说,“我会把计价器关掉,成吧?就算五英镑好了。”
“行。”胖查理说着彻底睡着了。车子行驶在夜色之中,试图拐过这个弯。
戴探员今年被借调到了商业欺诈稽查处。上午九点半,她来到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格雷厄姆·科茨正在前台等待,随后便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想喝杯咖啡吗,还是茶?”
“不,多谢。我不喝。”她拿出一个笔记本,坐在椅子上看着格雷厄姆·科茨,等他说话。
“嗯,我首先要着重强调一下,您的调查工作必须以慎重为首要原则。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素来享有诚实正直、交易公平的声誉。在这里,客户的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必须告诉您,当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查尔斯·南希时,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认为它们不可能发生在一个勤奋的员工,一个正派的英国人身上。要是您一周前问我对查尔斯·南希的看法,我会告诉您他绝对是个正人君子、社会栋梁。”
“我相信。那么您是什么时候发现客户账号里的钱被转移走了呢?”
“哦,我还不敢确定。我可不想承担诽谤的罪责,或是充当第一个指责别人的人。我不想下结论,以免误导您的判断。”
黛西心想,要是在电视剧里,警察会说“有话直说”。她希望自己也能这么说,但显然不能。
黛西不喜欢这个人。
“我把所有反常的财务记录都打印出来了,”他说,“正如您所见,这些都是从南希的电脑里调出的。我必须再次叮嘱您千万要谨慎从事: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代理了很多知名公众人士。而且,就像我跟您的上司说过的那样,如果这件事能尽量不动声色地处理掉,那我将感激不尽。一定要把谨慎当作您的座右铭。如果,哪怕有一点儿机会,可以劝说我们这位南希先生把他的非法所得退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可以就此告终,我无意起诉。”
“我会尽力而为,但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们会把材料整理出来,呈报给皇家检察院。”她很想知道这个人对总警司到底有多大影响力,“那么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怀疑?”
“哦,对了。开诚布公地讲,只是些反常行为。夜里没有狗叫。芹菜陷入黄油的深度。我们的探员都有见微知著的本事,不是吗,戴探员?”
“呃。是侦缉探员。好吧,请您把这些打印材料,”她说,“还有其他文件和银行记录都给我。我们可能还需要带走他的电脑,好查看硬盘档案。”
“绝定可以。”他说。桌上的电话响了。“请原谅,”他拿起电话,“他吗?我的天。好,告诉他就在前台等我。我马上出去见他。”格雷厄姆·科茨挂上电话。“这个,”他对黛西说,“我想就是你们警察常说的出人意料吧。”
她扬了扬眉。
“刚才提到的这位查尔斯·南希先生正要来见我。我们该让他进来吗?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用我的办公室跟他面谈。我这儿还有个录音机可以借给您用。”
黛西说:“没必要。而且我首先需要调查一遍这些文件。”
“那当然,”他说,“我真是冒傻气。嗯,那么您……您想见他一面吗?”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处。”黛西说。
“哦,我不会告诉他您是来调查的,”格雷厄姆·科茨向她保证说,“免得他在我们拿到初步证据之前就远走高飞。说实话,我对当代警务工作所遇到的难题是非常同情的。”
黛西发现自己在想,从他手里偷钱的人也不算太坏。她知道这个念头不是警察该想的。
“我领您出去。”格雷厄姆·科茨对她说。
接待室里坐着个男人。他看上去似乎昨晚和衣而眠,胡子也没刮,表情有些懵懂困惑。格雷厄姆·科茨捅了捅黛西,朝这个人摆摆头。他大声说:“查尔斯,我的天哪,伙计,看看你这样子。真是糟透了。”
胖查理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昨晚没回家,”他说,“出租车出了点麻烦。”
“查尔斯,”格雷厄姆·科茨说,“这位是英国皇家侦缉探员戴小姐。她只是来做日常检查的。”
胖查理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场。他眯起眼睛,看到一身很正经的套装,也有点像某种制服。接着又看到了那张脸。“呃。”他说。
“早上好。”黛西说。她嘴里说的是这句话,可在心里却嘟囔着哦见鬼哦见鬼哦见鬼,一遍又一遍。
“很高兴见到你。”胖查理说。他现在一头雾水,可潜意识中却做了件从没干过的事:他想象着一位身着便衣的警官没穿衣服的样子,随后发现想象中的画面,和他那天醒来时身边躺着的年轻女士几乎全无二致,就是在为他父亲守灵的第二天早上。这身正经八百的正装让她显得稍有些老,更加严肃,相当吓人。但说到底,这就是她。
跟所有智慧生物一样,胖查理心中也有个怪诞计量器。有时候,指针会摆到红色警报区,偶尔会发疯似的撞上限位销。但此刻,仪表彻底坏了。从现在起,胖查理估计任何事都不会让自己吃惊。他再也不会被怪诞吓倒,已经到了头。
当然,他搞错了。
胖查理看着黛西离开,然后跟格雷厄姆·科茨一同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格雷厄姆·科茨用力把门关严,屁股往办公桌上一靠,笑得就像只刚发现农夫关鸡舍大门时,不小心把它也关在里面的白鼬。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说,“把牌摊到桌上。不要再拐弯抹角了。让我们,”他斟酌着词句,“让我们直言不讳。”
“好的,”胖查理说,“就这么着。你说有什么东西要让我签字?”
“这个计划已经过期。把它忘了吧。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你几天前向我指出的问题。你警告我说,事务所里有些异常财务流动。”
“我说了吗?”
“两个人,查尔斯,人们常说,两个人一盘棋。自然,我的第一反应是开始调查。今天早上戴探员就是为此而来。而且我估计,调查的结果不会让你感到惊讶吧。”
“不会吗?”
“完全不会。就像你指出的那样,确实有些财务异常的迹象,查尔斯。但是啊,这些疑点都准确无误地指向了一个地方。”
“是吗?”
“是的。”
胖查理感觉完全是云里雾里。“哪儿?”
格雷厄姆·科茨试图显出关切的神色,或者说至少想假装显出关切。他挤出一个表情,在婴儿脸上,这种表情通常标志着他们需要打个饱嗝。“你,查尔斯。警察怀疑你。”
“嗯,”胖查理说,“他们当然会怀疑我。今天就是这种日子。”
说完他就回家去了。
蜘蛛打开前门。外面下着雨,胖查理湿漉漉地站在门口,衣服皱皱巴巴。
“哦,”胖查理说,“我现在被允许回家了,是吗?”
“我又不会阻止你,”蜘蛛说,“毕竟这是你家。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你很清楚我到哪儿去了。我回不了家。不知道你用来影响我的是什么魔法。”
“不是魔法,”蜘蛛不快地说,“是神迹。”
胖查理从他身边挤进房门,重重踏上楼梯。他走进浴室,堵上塞子,打开水龙头,靠在墙上说,“我不在乎它叫什么。你在我家里搞了这些花样,而且你昨晚不让我回家。”
他脱下前天的衣服,又把头探出浴室说:“而且还有警察在公司调查我。你是不是跟格雷厄姆·科茨说公司里有些财务异常情况?”
“当然是我说的。”蜘蛛说。
“哈!好吧,他只是怀疑上我了,就是这么回事。”
“哦,我觉得他不会。”蜘蛛说。
“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胖查理说,“我跟他谈过了。警方已经介入。还有罗茜。等我洗完澡,咱俩得好好谈谈罗茜的问题。但首先,我要洗个澡。我昨天整晚都在四处游荡,只在出租车后座上睡了一下。我早晨五点醒来时,司机都快变成特拉维斯·比克勒了,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我跟他说别再找什么麦克斯韦花园,今晚显然是麦克斯韦花园不宜。他最终同意了这个意见,我们到某个出租车司机吃早餐的地方吃了顿饭。鸡蛋、豆子、香肠、烤面包,还有一杯能在里面立住勺子的茶。他跟其他司机说整个晚上都在寻找麦克斯韦花园,哦,我想当时差点酿成流血事件。幸好没有。不过事态一度非常危急。”
胖查理停下来喘了口气。蜘蛛看上去有些内疚。
“等我,”胖查理说,“等我洗完澡。”他把浴室的门关上。
他爬进浴缸。
他发出一声哀号。
他爬出浴缸。
他关上水龙头。
胖查理把浴巾围在腰上,打开了浴室的门。“没有热水,”他非常非常平静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热水?”
蜘蛛还站在走廊里,没动过地方。“我的热水浴盆,”他说,“抱歉。”
胖查理说:“好吧,至少罗茜没有。我是说,她不会……”这时他瞥见了蜘蛛脸上的表情。
胖查理咬着牙说:“我要你滚出这里。滚出我的生活。滚出罗茜的生活。滚。”
“我喜欢这儿。”蜘蛛说。
“你他妈毁了我的生活。”
“真糟糕。”蜘蛛经过走廊,打开胖查理那间空房子的门。顷刻之间,金灿灿的热带阳光洒满过道,接着门关上了。
胖查理用凉水洗了洗头,又刷了牙。他在洗衣篮里翻了一会儿,最终找到一条牛仔裤和一件T恤。因为它们被压在最下面,所以几乎算是最干净的了。胖查理穿上它们,又套了件有泰迪熊图案的紫色运动衫。这是他妈妈送的,胖查理从没穿过,但也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人。
他来到走廊尽头。
贝斯和鼓的嘣嚓嘣声透过房门传出来。
胖查理拧了下把手,它纹丝不动。“如果你不把门打开,”他说,“我就要撞进去了。”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胖查理一个趔趄,跌进空荡荡的储藏室。透过敲打玻璃的雨丝,可以看到窗外小楼背后的景色。
但是,仿佛在一墙之隔的某个地方,立体声音响仍旧大声播放着。储藏室里的所有东西都随着遥远的嘣嚓嘣声中颤动。
“好吧,”胖查理对着空房子说,“你肯定知道,这意味着战争。”这是被逼急的兔子所惯用的战斗口号。有些地方的人认为安纳西是最狡猾的兔子。当然,他们错了,安纳西是蜘蛛。你可能觉得这两种动物很容易分辨,但它们被搞混的情况之多,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胖查理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护照,又找到刚才放在浴室的钱包。
他冒雨走到大路上,招来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希思罗机场。”胖查理说。
“好的,”司机说,“哪个航站楼?”
“不清楚,”胖查理说,但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毕竟几天前才去过,“他们从哪个航站楼飞佛罗里达?”
约翰·梅杰还是英国首相时,格雷厄姆·科茨就已经在计划自己的退路了。毕竟,好事不长久。格雷厄姆·科茨很愿意向你保证说,哪怕你的鹅真能下金蛋,它早晚也会被煮掉。他的计划很周详——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何时需要马上消失,他也不是没注意到纰漏的马脚正逐渐积聚,就像地平线上的灰云,但格雷厄姆·科茨总想把离开的时刻推迟到没办法再拖下去为止。
他很久以前就想好了,重点是不要离开,而是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雷厄姆·科茨办公室里有个密室,这个小房间让他非常自豪。密室里有个架子是他亲手钉上去的,最近它掉下来过,他又再次装了上去。架子上放着个皮包,里面有两份护照,一份注明为巴兹尔·芬尼根,另一份则是罗杰·布朗斯坦。这两人跟格雷厄姆·科茨一样,都是大约五十年前出生的,但他们还没活满一岁就死了。两份护照上的照片都是格雷厄姆·科茨本人。皮箱里还有两个钱包,各放有一套信用卡和与护照持有人姓名相同的带照片的身份证件。这两个身份名下都有在开曼群岛的中转账户,这些账户又可以过渡到在英属维京群岛、瑞士和列支敦士登的其他账户。
格雷厄姆·科茨计划在五十岁生日时永远消失,距离现在不过一年多点,胖查理的问题让他怨怼难平。
他并不是真想把胖查理拘捕或是关进监狱,虽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也并不反对。格雷厄姆·科茨只想把他吓住,让他名声扫地,离自己远点。
格雷厄姆·科茨觉得从事务所客户身上榨油水是一种享受,而且对此很有一套。那还是在很久以前,他惊喜地发现,只要用心选择客户,他所代理的那些名人和艺人,就都是对钱没什么概念的傻瓜。如果有人做他们的代理,替他们处理财务,保证他们不用操心,这些人就求之不得了。如果现金、支票偶尔没能按时寄到,或者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或者账户里出现无法确认的借记记录,哦,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员工流动率可是很高的,特别是在会计部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怪罪前员工无能更便利的事了。而在极少数情况下,一瓶香槟和一张大额支票总能把事情摆平。
人们并不喜欢格雷厄姆·科茨,也不信任他。就连他代理的客户都认为他是只白鼬。但这些人以为格雷厄姆·科茨是他们的白鼬,这真是大错特错。
格雷厄姆·科茨是他自己的白鼬。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喂?”
“科茨先生?梅芙·利文斯顿打来的电话。我知道您把她转派给胖查理了,但他这周放假,我不清楚该怎么说。要我告诉她您不在吗?”
格雷厄姆·科茨斟酌片刻。在一场急性心脏病发作之前,莫里斯·利文斯顿这个约克郡小个子,曾是全国最受欢迎的喜剧明星,主演过《排除万难系列短剧》,还有自己的周六夜游戏节目《莫里斯·利文斯顿,我猜想》。他在八十年代甚至有一首单曲进过排行榜前十名,《外面天气很好(但是别去理会)》。和蔼可亲,逍遥自在。他不仅把自己所有的财务事宜交给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管理,甚至在格雷厄姆·科茨的建议下,指定他做自己的财产托管人。
如果不向这种诱惑屈服,那简直是在犯罪。
然后这位梅芙·利文斯顿就出现了。实事求是地说,梅芙·利文斯顿很多年来一直在格雷厄姆·科茨最珍爱、最私密的白日梦中充当女主角,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格雷厄姆·科茨说:“请把她接过来,”然后换上殷勤的口吻说,“梅芙,真高兴接到你的电话。最近怎么样?”
“很难说。”她说。
梅芙·利文斯顿遇到莫里斯时是个舞蹈演员,始终比这个小个子男人高上一些。他们彼此爱慕至深。
“哦,干吗不跟我说说?”
“我几天前跟查尔斯讲过了。我想知道。嗯,银行经理想知道。莫里斯的财产问题。我们听说现在应该能看到些结果了。”
“梅芙,”格雷厄姆·科茨说,他自以为拥有黑天鹅绒般的嗓音,会让女人们动心,“不是没有钱——只是有个资金流动的问题。我跟你说过,莫里斯临终前做过一些不明智的投资。虽然在我的建议下,他也做了些不错的投资,但我们需要让这些不错的项目慢慢成熟:不能马上抽出资金,不然损失就太大了。但是你别担心,别担心。我愿为我的好客户做任何事。我会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写一张支票给你,以保证你手头宽裕,生活舒适。银行经理需要多大金额?”
“他说就要被迫退回我的支票了,”梅芙说,“另外BBC告诉我,他们已经把那些老片子的DVD版收益寄过来了。那些钱还没进行投资,不是吗?”
“BBC是这么说的?实际上,我们一直在追着他们的屁股要钱呢。但我不会把所有问题都怪到BBC头上。我们的会计怀孕了,事情乱作一团。而且查尔斯·南希,就是跟你通过话的那人,心情也很沮丧——他父亲死了,他最近经常要出国——”
“上次我们谈起这事时,”梅芙说,“你在安装一套新的电脑系统。”
“哦,当然了。拜托,千万别让我想起这套财务系统的事儿。人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人总会犯错,但想真正把事情搞砸,你需要一台电脑。反正是类似的意思。我会把这事彻底查清楚,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用土办法,靠我的双手。你的钱肯定会交到你手里的。这是莫里斯的心愿。”
“我的银行经理说现在就需要一万英镑,他们才能不退支票。”
“一万英镑是你的了。我现在就在给你写支票。”他在笔记簿上画了个圈,顶上引出一条线。看起来有点像苹果。
“非常感谢,”梅芙,“希望我没给你带来麻烦。”
“你永远不会是麻烦,”格雷厄姆·科茨说,“一点儿都不麻烦。”
他放下电话。格雷厄姆·科茨时常会想到,有趣的是,莫里斯在戏中的角色总是那种精明强干、精打细算的约克郡人,知道自己兜里每一便士的下落,并以此为傲。
这是个有趣的游戏,格雷厄姆·科茨心想。他又在苹果上添了两只眼睛和一双耳朵。它现在看起来多多少少像只猫。很快他就要结束从名人身上榨油水的生活,换成阳光、游泳池、美食、好酒,还有,如果可能的话,大量高质量口交。格雷厄姆·科茨相信,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能用钱买到。
他给猫画了张嘴,添上尖牙,让它看起来有点像头山狮。他画着画着,突然用尖细的男高音唱起歌来。
当我是个小男孩时,爸爸常说,
外面天气很棒,你该出去玩耍。
但我现在长大了,女士们都说,
外面天气不错,但是别去理会……
莫里斯·利文斯顿的钱替格雷厄姆·科茨买下了柯巴卡巴纳海滩的高级公寓,以及圣安德鲁斯群岛上的游泳池,绝对不要以为格雷厄姆·科茨一点儿不知感恩。
“外面天气不错,但是别去理会……”
蜘蛛觉得别扭。
有些东西正冒出头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像薄雾一般在他的生活中弥漫,毁了他今天的好心情。蜘蛛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如果说这世上有种感觉他无从体验,那就是内疚。这就不是蜘蛛曾体验过的东西。他曾体验过绝妙,也曾体验过酷,但从未体验过内疚。就算打劫银行被人现场抓住,蜘蛛也不会感到内疚。
但现在,他觉得浑身上下都有种隐隐约约的不适感。
迄今为止,蜘蛛都认为诸神是不同的:他们没有良心,也不需要良心。一个神与世界——哪怕是他正行走其间的世界——的关系,很像是电脑游戏玩家正在玩一个了如指掌的游戏,而且还有一整套作弊码。
蜘蛛总会给自己找乐子。这就是他的任务。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就算有一张绘图指南清楚地标明内疚的每个组成部分,他也不会认出这种感觉。与其说没有能力,倒不如说是分发这种能力的那天他刚好不在场。但如今有些东西发生了改变——在体内还是体外,他也说不好——而且这种变化让人心烦。蜘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一挥手,将音乐声调大,又把迈尔斯·戴维斯换成了詹姆斯·布朗。但还是不管用。
他躺在吊床上,沐浴着热带阳光,倾听动人的音乐,享受自己的那股酷劲儿……但不知为什么,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从吊床上爬下来,晃到门口。“胖查理?”
没人应声。公寓空空荡荡。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还下着雨。蜘蛛喜欢这雨。他感觉很对路。
电话铃响了,发出高挑美妙的声音。蜘蛛拿起电话。
罗茜说:“是你吗?”
“嗨,罗茜。”
“昨晚,”她沉默片刻,继续说,“你的感觉也和我一样好吗?”
“我不知道,”蜘蛛说,“对我来说真是妙极了。所以我想,答案也许是肯定的。”
“嗯。”她说。
两人都没说话。
“查理?”罗茜说。
“嗯哼?”
“知道你在电话的另一端,就算什么都不说,我也喜欢。”
“我也是。”蜘蛛说。
他们又享受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说的感觉,品味着,体验着,最终让它告一段落。
“你今晚想到我这儿来吗?”罗茜问,“我的室友到烟水晶国家公园去了。”
“这句话,”蜘蛛说,“也许可以进入最美妙的英文短语候选名单。我的室友到烟水晶国家公园去了。诗意盎然。”
罗茜咯咯笑了起来。“傻瓜。啊,带上你的牙刷……?”
“哦。哦!好的。”
经过几分钟“你挂电话”和“不,你挂电话”,这种荷尔蒙亢奋的十五岁小孩常用来增进感情的对话之后,电话终于被挂上了。
蜘蛛微笑得像个圣人。有罗茜存在的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美妙的一个。迷雾散去,世界豁然开朗。
蜘蛛甚至没再考虑胖查理到底跑哪儿去了。他干吗要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罗茜的室友到烟水晶国家公园去了。今晚?哦,今晚他要带上牙刷。
胖查理的身体坐在一架去往佛罗里达的航班上,蜷缩在五行座椅最中间的位子里,很快就睡着了。这是件好事,刚一起飞,后舱厕所就坏了。虽然乘务员在门上挂起了“暂停使用”的牌子,但这无法消除那股缓缓弥漫在飞机后部的、类似低浓度化学试剂的臭味。机上有婴儿的哭声、成人的牢骚、孩子的抱怨。有一批乘客计划前往迪士尼游乐园,他们觉得上了飞机假期就已经开始,所以坐在椅子上开起了演唱会。他们唱了《仙履奇缘》的插曲、《跳跳虎最棒的事》、《小美人鱼》,还有白雪公主里小矮人们唱的《嘿吼,嘿吼,我们去上工》。甚至还唱了《我们要去见巫师》,因为他们觉得这个也是迪士尼歌曲。
飞机刚一升空,机组人员就发现由于配给失误,经济舱的午饭没有送上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早饭套餐。这就意味着所有乘客都只有麦片粥配一根香蕉,而且只能用塑料刀叉吃,因为很不幸,勺子也没装机。其实这是件好事,很快人们就发现也不存在泡麦片的牛奶。
这是一趟地狱航班,而胖查理一路睡了过去。
在梦中,他站在宽敞的大厅里,穿着一套礼服。罗茜站在他旁边,身着白色婚纱。而她妈妈则站在另一侧的礼台上。有些怪诞的是,诺亚夫人也穿着婚纱,不过她那件已经满是灰尘和蜘蛛网。大厅远端是遥远的地平线,那里的人正在展开枪战,有的还挥舞着白旗。
那些是第八桌的人,罗茜的母亲说,别理他们。
胖查理转身面对罗茜。罗茜冲他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接着舔了舔嘴唇。
蛋糕,罗茜在他的梦中说。
这仿佛是发给乐队的信号,他们开始演。这是支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演奏着葬礼进行曲。
主厨的助手是位警官,手里拿着一对铐子。主厨把蛋糕推上礼台。
好了,梦中的罗茜对胖查理说,切蛋糕吧。
第二桌坐的都不是人,而是些成人大小的卡通猫和老鼠,还有各种家畜。它们兴高采烈地唱起迪士尼动画片里的歌曲。胖查理知道它们想要他一起唱。即使在梦中,他都能体会到在公开场合唱歌这个念头所带来的恐慌感,他的四肢僵硬,嘴唇发麻。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唱,他竭力寻找着借口,我得去切蛋糕。
这时,大厅突然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一名厨师推出了一辆小车。厨师长着格雷厄姆·科茨的脸,小车上放着一个华丽的白色多层结婚蛋糕。一对小新人晃晃悠悠地站在最上面那层,就好像两个人试图在糖霜覆盖的克莱斯勒大楼顶部保持平衡。
罗茜的妈妈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把木柄长刀,几乎像是弯刀,刀刃已经生锈。她把刀递给罗茜,罗茜拉过胖查理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手上,两人一起将锈迹斑斑的餐刀切向蛋糕顶部厚厚的白色奶油,从新郎新娘之间砍过去。起初蛋糕抗拒着刀刃,胖查理用力往下压,把全部重量都加在餐刀上。他感到蛋糕开始屈服,便又加了些力。
刀刃切过结婚蛋糕最上面一层,随后顺势而下,穿过每一层每一段,蛋糕顺势打开……
在梦中,胖查理发现蛋糕里满是黑色的珠子,似乎像是黑玻璃或者抛光的黑玉。接着,当它们滚出来时,他意识到这些珠子有腿,每个珠子都有八条快腿,它们如同一股黑潮从蛋糕里往外冒。蛛群汹涌而出,覆盖了白色的桌布,覆盖了罗茜的母亲和罗茜,将她们的白裙子变得黑如乌木。随后,蛛群仿佛被某种强大而歹毒的意志所主宰,成百上千地流向胖查理。他转身就跑,但双腿却被绊在不知什么强力粘胶中,一下子摔倒在地。
蜘蛛扑了上来,无数小腿从他裸露的皮肤上爬过;胖查理试图站起来,却被蛛群淹没。
他想要尖叫,但嘴里已经塞满蜘蛛。它们遮蔽了他的双眼,世界坠入黑暗……
胖查理睁开眼,只见漆黑一片,他开始尖叫,不断尖叫,继续尖叫;随后意识到是灯关了,窗帘也被拉上,因为乘客们正在看电影。
这几乎已经是趟地狱航班。但胖查理让所有人都感觉更糟了一点儿。
他站起身,试图走到过道,一路上不断绊到旁人。差不多走进过道时,他直起身,额头撞在舱顶储物柜上,柜子被撞开,不知什么人的手提箱砸在他头上。
附近一直看着他的人都大笑起来。这真是场一流闹剧,把他们逗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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