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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次日清晨的种种后果

胖查理很渴。
胖查理很渴,而且脑袋疼。
胖查理很渴而且脑袋疼而且嘴里有股怪味而且眼睛抠在脑袋里而且牙床抽痛而且胃里像着了火而且背部的疼痛从膝盖一路蹿到前额而且脑子似乎被挖出去换上棉花球和针钉所以才会一转脑筋就疼;而且他的眼睛不止是抠在脑袋里,它们夜里肯定滚了出去,又被人用油毡钉重新钉好;而且他发现任何比空气分子轻轻交错的柔和布朗运动更响的声音,都会突破可以忍受的疼痛极限。胖查理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
胖查理睁开眼,这是个错误,因为照射进来的日光又带来了新的痛苦。不过这也让他了解到自己身处何方(在他家卧室,自己的床上),而且正好看到床头柜上的闹钟,所以知道现在是11点30分。
这回,胖查理一个字一个字地想,麻烦大了。《旧约》中上帝用来击败米甸人的那种宿醉令他饱受折磨,而且下次见到格雷厄姆·科茨时,他肯定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开除。
胖查理思索着能不能通过电话表现出可信的病痛,接着就意识到要想表现出病痛以外的感觉,那才是难比登天。
他想不起来昨晚是怎么回家的。
一旦回忆起事务所的电话号码,他就会打个电话过去。他会道歉——忍受着流感全天不间断的折磨,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对了,”躺在旁边的人说,“我想你那边有一瓶水。可以递过来吗?”
胖查理正要解释说他这边没有水,而且最近的水源是浴室龙头,还得先把刷牙杯消毒一下才能接水。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正注视着床头柜上的几瓶水。胖查理伸出手去,用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手指握住其中一瓶。然后咬着牙翻了个身,感觉就像是攀岩者拼尽全力把自己拉过最后几尺岩壁。
床上躺着的是橙汁伏特加。
她也没穿衣服。至少,胖查理看到的部分没穿。
女孩接过水瓶,用床单盖住胸部。“谢了。他让我告诉你,”她说,“你醒了以后,不用操心给公司打电话说病了之类的事。他说这件事已经搞定了。”
胖查理的心情还没平静。他的恐惧和忧虑也尚未疏解。但在当前条件下,他脑袋里的思维空间只够一次为一件事担心,而现在他所担心的是能不能及时赶到浴室。
“多喝点水,”女孩说,“你需要补充电解质。”
胖查理及时赶到浴室。事毕之后,他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干脆就站在喷头底下开始冲淋浴,直到眼前的房间不再荡漾为止。随后他又刷了牙,居然没有再次呕吐。
胖查理走回卧室时,橙汁伏特加已然消失,这让他松了口气。胖查理本就抱着这样的希望:她可能是酒精引发的幻觉,就跟粉色大象和昨晚站在舞台上唱歌的噩梦一样。
他找不到自己的晨衣,只能穿了套运动服。身上有一衣蔽体,才好到走廊尽头的厨房去。
电话铃突然响起,胖查理赶紧从摊在卧室地板上的衣服里翻出手机,把盖打开。他冲电话咕哝了几声,尽量掩盖自己的口音,以防是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人打电话来确认他的行踪。
“是我,”蜘蛛的声音,“我都搞定了。”
“你跟他们说我死了?”
“比这还好。我跟他们说我就是你。”
“但,”胖查理试图清醒地思考,“但你不是我。”
“嘿。我知道。我只是这么跟他们说。”
“你长得根本不像我。”
“我的兄弟,你的酒还没完全醒。我这边都搞定了。哎呀。得挂了。大老板要跟我谈话。”
“格雷厄姆·科茨?听着,蜘蛛……”
但蜘蛛已经放下电话,液晶屏上的信号消失了。
胖查理穿着晨衣走过房门,里面还有个女孩。这套衣服在她身上可比在胖查理身上显得好太多了。女孩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玻璃杯清水,水里有一片咝咝冒气的胃药;另外还有个带柄的大杯子,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
“都喝了,”女孩对他说,“先喝大杯。一口干掉。”
“这里面是什么?”
“蛋黄、伍斯特郡酱、塔巴斯哥辣酱油、盐、一点儿伏特加,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说,“非死即生。给你,”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喝。”
胖查理一饮而尽。
“哦,我的上帝。”他说。
“没错,”她赞同道,“但你还活着。”
胖查理可不太确定。他把那杯胃药也喝了,随即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呃,”胖查理说,“呃。你看。昨晚。我们是不是。呃。”
女孩面无表情。
“我们是不是什么?”
“我们是不是。你知道。做了?”
“你是说你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女孩面色一沉,“你说那是你这辈子最棒的经历,就好像你以前从没跟姑娘们做过似的。你部分像神,部分像动物,部分像是永动性爱机……”
胖查理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放。女孩笑出声来。
“我只是把你弄了回来,”她说,“我帮你兄弟把你抬回家,清洗干净。之后的事,你应该知道的。”
“不,”他说,“我不知道。”
“好吧,”她说,“你完全不省人事,这又是张大床。我不知道你兄弟睡在哪儿了。他肯定壮得像头公牛。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而且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他去上班了,”胖查理说,“他跟人们说他就是我。”
“他们看不出区别吗?我是说,你们似乎不是双胞胎。”
“显然不是。”胖查理摇摇头,然后看了女孩一眼。她吐了吐粉得要命的小舌尖。
“你叫什么?”
“你忘了?我记得你的名字。你是胖查理。”
“查尔斯,”他说,“查尔斯就好。”
“我叫黛西,”她说着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
“我感觉好点了。”胖查理说。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黛西说道,“非死即生。”
蜘蛛在事务所里过得很快活。他几乎从没在办公室里工作过。事实上,他几乎从没工作过。从把他送上六楼的那台小电梯,到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鸽子笼似的办公室,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陌生而神奇。他着迷地注视着陈列在大厅玻璃柜里,落满尘灰的各色奖杯。他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溜达,别人问起他是谁,蜘蛛就说“我是胖查理·南希”,他说这话用的是天音神语,无论他说什么别人都会相信。
蜘蛛找到休息室,给自己倒了几杯茶,然后拿着它们回到胖查理的办公桌,像搞艺术似的码在桌子周围。他开始玩电脑网络。机器向他索要密码。“我是胖查理·南希。”他对电脑说,但还是有些地方进不去,所以他又说“我是格雷厄姆·科茨”,整个网络就像鲜花一样在他面前盛开。
蜘蛛浏览着电脑里的东西,最终感到厌倦。
他摆弄着胖查理文件篮里的玩意儿,然后又开始玩待处理文件篮里的东西。
接着他想起来胖查理差不多该醒了,所以便打电话回去,好让他放心。他刚觉得这项工作有了一点儿进展,格雷厄姆·科茨的脑袋就从门口探了进来,把手指竖在白鼬般的嘴唇上,然后又冲他招了招手。
“得挂了,”蜘蛛对他的兄弟说,“大老板要找我谈话。”他说完把电话放下。
“工作时间打私人电话吗,南希?”格雷厄姆·科茨说。
“完全正确。”蜘蛛同意地说。
“另外你说的‘大老板’是指我吗?”格雷厄姆·科茨问道。两人向走廊尽头他的办公室走去。
“你是最大的,”蜘蛛说,“也是最老板的。”
格雷厄姆·科茨面露疑色,他感觉对方是在拿自己开玩笑,但却不敢肯定,这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好吧,请坐,请坐。”他说。
蜘蛛坐了下来。
格雷厄姆·科茨习惯让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里的人员流动率保持较高水平。有些人来了又去。另一些人来了,然后一直干到他们的工作很快就能得到某种雇佣保障为止。胖查理在这里的工作时间比所有人都长:一年零十一个月。再过一个月,离职津贴和工业裁判所就会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格雷厄姆·科茨在开除某个人之前,总要来一段演说。他很欣赏自己的演说。
“每个人的生命中,”他说,“都有起承转折。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
“人有旦夕祸福,”蜘蛛附和道,“月有阴晴圆缺。”
“啊。没错。一点儿没错。嗯。我们走在这浸满泪水的尘世间时,应该停下来好好思考……”
“第一次,”蜘蛛说,“总是伤得最深。”
“什么?哦,”格雷厄姆·科茨努力回忆着下面的台词,“幸福,”他说道,“犹如一只蝴蝶。”
“或是蓝鸟。”蜘蛛补充说。
“是的。可以让我说完吗?”
“当然。请便。”蜘蛛高兴地说。
“而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中每一个人幸福与否,对我来说,都和自己的幸福一样重要。”
“我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蜘蛛说,“您这话让我多么高兴。”
“是的。”格雷厄姆·科茨说。
“哦,我最好回去工作了,”蜘蛛说,“不过这次真是深受启发。下次您再想跟我分享什么人生体悟的话,直接叫我就行。您知道到哪儿找我。”
“幸福,”格雷厄姆·科茨的声音中隐约有种滞塞的感觉,“我在想,查尔斯·南希,它在——你在这里快乐吗?你难道不觉得,在别的地方也许会更快乐吗?”
“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蜘蛛说,“您想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吗?”
格雷厄姆·科茨一言不发。过去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通常到了这个阶段,他们都脸色铁青,陷入震惊状态。有时他们会开始哭泣。格雷厄姆·科茨从来都不在乎别人哭泣。
“我感兴趣的是,”蜘蛛说,“开曼群岛上那些户头是做什么用的。您知道,因为我觉得有些应该打给事务所客户的钱,却进了开曼群岛这些户头。把钱放进那些账户搁置不管,这种投资理财方式未免有点奇怪。我过去从没见过这种事儿。希望您能帮我解释一下。”
格雷厄姆·科茨脸色发白——是那种在颜色分类中被冠以诸如“羊皮纸白”或“玉兰白”等标签的白色。他说:“你是怎么进入那些账户的?”
“电脑,”蜘蛛说,“它们快把我逼疯了,不知道您怎么样?您能怎么办呢?”
格雷厄姆·科茨沉思良久。他过去一直以为自己的财务秘密藏得够深够复杂,就算商业欺诈稽查处能够判定他有经济犯罪行为,也很难向法官解释清楚他到底犯的是什么罪。
“开几个海外账户没什么不合法的地方。”他尽量显得满不在乎。
“不合法?”蜘蛛说,“希望没有。我是说,如果我发现任何非法行为,都有义务向有关部门汇报。”
格雷厄姆·科茨从桌上拿起铅笔,然后又把它放下。“啊,”他说,“好了,很高兴和你聊天、对话、消磨时间,以及亲密交谈,查尔斯。我想咱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时间和潮汐都不等人。拖拉是时间的窃贼。”
“生活就像岩石,”蜘蛛说,“不如及时行乐。”
“随你怎么说。”
胖查理逐渐觉得自己又有点人样了。他不再感到难受,缓慢而强烈的阵阵呕感也不再席卷。尽管他还不相信这是个美好幸福的世界,但起码已经逃出了宿醉的九层地狱,这总是件好事。
黛西进了浴室。胖查理听着水龙头慢慢注水,然后是某些东西泼了出来。
他敲敲浴室的门。
“我在里面,”黛西说,“我在洗澡。”
“我知道,”胖查理说,“我是说,我不知道,但我想你大概是在里面。”
“怎么了?”黛西说。
“我只是在想,”他冲着房门说,“我在想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昨晚。”
“哦,”她说,“你的状况有点不妙。而你兄弟似乎需要个帮手。我今天上午不上班。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啦。”
“就是这么回事。”胖查理说。一方面,她觉得他可怜;另一方面,她太喜欢蜘蛛了。是的。他认识自己的兄弟才不过一天多点,但是已经觉得在这段刚刚发现的亲缘关系中,不存在任何未知领域。蜘蛛是酷的那个,他是另外那个。
黛西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什么?”
“你在出租车里唱歌来着,就在我们回来的路上。《永志不忘》。可真好听。”
胖查理本已把卡拉OK事件抛在脑后,放进人们用来处理难以启齿之事的阴暗角落。现在它又回来了,胖查理真不希望这样。
“你唱得妙极了,”她说,“回头你能再给我唱一次吗?”
胖查理绝望地转着脑筋,突然响起的门铃把他从绝境中解救出来。
“有人在按门铃。”他说。
胖查理走下楼梯,打开大门。事态继续恶化。罗茜的妈妈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白信封,用足以令牛奶凝结的目光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嗨,”胖查理说,“诺亚夫人。很高兴见到您。呃。”
她冷哼一声,把信封举在身前。“哦,”她说,“你在家。那么,你准备邀请我进去吗?”
是啊,胖查理心想,吸血鬼必须等人邀请才能进屋。直接说不,她就只得离开了。“当然,诺亚夫人。请进。”这就是吸血鬼的手段,“您想喝杯茶吗?”
“别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哄住,”她说,“你是办不到的。”
“呃。当然。”
两人走上狭窄的楼梯,进入厨房。诺亚夫人环顾四周,皱了皱眉,似乎在暗示这里不符合她的卫生标准,也没有可以食用的东西。“咖啡?水?”别说蜡水果。“蜡水果?”该死!
“我听罗茜说,你父亲刚刚过世了。”她说。
“嗯,是的。”
“罗茜的父亲过世时,《厨师与厨艺》杂志发了四页的讣告。他们说是他将加勒比烹调风格带入这个国家。”
“哦。”胖查理说。
“他给我留下了足够的遗产。他有人寿保险,还有两家生意很好的饭店的股权。我是个财产丰厚的遗孀。等我死后,这些都是罗茜的。”
“我们结婚后,”胖查理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你只是为了我的钱才追求她的。”罗茜的妈妈说。但这语气明白无误地表示她就是这么想的。
胖查理觉得头又疼起来了:“诺亚夫人,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已经跟罗茜谈过了,我们决定由我来帮你准备结婚计划。”她一本正经地说,“我需要你的宾客名单。那些你准备邀请的人。姓名、地址、电子邮箱,还有电话号码。我做了个表格给你填。我今天上午反正也要经过麦克斯韦花园,所以就想干脆省下邮资,亲自送过来好了。不过没想到你会在家。”她把白色大信封递给查理,“婚礼将邀请九十位客人。你可以请八个亲人,六位朋友。你的朋友和四位亲戚将坐在第八桌。其他亲戚会安排在第三桌。你父亲本该和我们坐主桌,不过既然他已经故去,我们会把这位子分配给罗茜的维妮弗雷德姑妈。你决定好请谁当伴郎了吗?”
胖查理摇摇头。
“嗯,等你决定好了,一定要告诉他,致辞里不要有任何粗鲁言语。我不想从你的伴郎嘴里,听到任何我不该在教堂听到的词句。明白了吗?”
胖查理想象着罗茜的妈妈在教堂里通常会听到什么。可能是一些喊叫:“别过来!地狱的恶鬼!”紧跟着是惊呼:“它还活着?”然后是紧张的相互问询,是否有人记得带锤子和木桩。
“我在想,”胖查理说,“我的亲戚不止十个。您知道,表亲啊,姑姥姥之类的。”
“显然有个问题你还没搞明白,”罗茜的母亲说,“婚礼是很花钱的。我为一到四桌的每位宾客订了175英镑的标准——第一桌就是主桌,这些位子主要是招待罗茜的亲友和我妇女俱乐部里的朋友;五到七桌每人125英镑。这些席位,你知道,是关系比较远的熟人,还有小孩子之类的。”
“你刚才说我的朋友在第八桌。”胖查理说。
“那是下一个档次。他们没有鳄梨小虾开胃菜和雪利酒蛋糕。”
“罗茜上次跟我讨论这件事时,我们决定采用西印度风格的料理。”
罗茜的母亲对此嗤之以鼻。“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孩子。但我和她已经完全谈妥了。”
“您看,”胖查理说,“我想也许我应该先跟罗茜好好讨论一下,然后再反馈给您。”
“把单子填好就行了,”罗茜的母亲说,接着她又狐疑地问,“你怎么没去上班?”
“我吗?呃。我没去。就是说,我今天上午放假。今天不用去。我吗?没去。”
“我希望你已经跟罗茜说了。她计划去找你吃午餐,所以才不能跟我一起吃。”
胖查理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好的,”他说,“那么,多谢您顺路过来,诺亚夫人。我会跟罗茜说的,而且……”
黛西走进厨房,头上裹着一条毛巾,胖查理的晨衣贴在她湿漉漉的身上。她说:“冰箱里有橙汁,对吧?我之前到处寻摸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你的头怎么样?好点了吗?”她说着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橙汁。
罗茜的母亲清了清嗓子。这声音不像是清嗓子,倒像是鹅卵石在岸边滚动。
“嗨,”黛西说,“我叫黛西。”
厨房里的室温开始下降。“是吗?”罗茜的妈妈说。冰柱从“吗”字上垂了下来。
“我总是在想,如果它们不是橙色的,”胖查理打破沉默,“人们会管橙子叫什么呢?如果它们原来是某种未知的蓝色水果,会不会被称作蓝子?我们会喝蓝汁吗?”
“什么?”罗茜的母亲问。
“我的天哪。你真该听听自己嘴里冒出来的东西,”黛西高兴地说,“好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衣服。很高兴见到您。”
她走出厨房。胖查理还没有恢复呼吸。
“她。”罗茜的母亲用极度平静的口吻说,“是。谁。”
“我妹——表妹。我表妹,”胖查理说,“我老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我们关系很好,一起长大的。她昨晚跑过来住了一宿。这孩子有点野。嗯。是的。您会在婚礼上见到她。”
“我会把她安排在第八桌,”罗茜的母亲说,“她在那儿会更舒服些。”她说这话的方式,通常会被人们用来说这种话:“你是想死得痛快点,还是想让蒙格先找点乐子?”
“是的,”胖查理说,“好的,很高兴见到您。那么,”他说,“您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办。而且,”他说,“我该去上班了。”
“你不是说今天放假吗?”
“上午。我上午放假。都快过去了。我现在该出门上班了。那么,再见。”
诺亚夫人抓过手袋,站起身来。胖查理跟着她来到走廊。
“很高兴见到您。”他说。
她眨眨眼,就像一条大蟒在发动攻击前会眨下眼睛那样。“再见,黛西,”她喊道,“咱们婚礼上见。”
黛西已经穿好衬裤和胸罩,正往身上套T恤。她把上身探进走廊说“路上小心”,然后又缩回了胖查理的卧室。
胖查理领着诺亚夫人走下楼梯,一路上她什么也没说。胖查理把门打开,当诺亚夫人从他身前经过时,胖查理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令他本已缩成一团的胃部缩得更厉害了。这东西是诺亚夫人用嘴表现出来的,嘴角向上裂出一道可怕的缝隙,就像一颗骷髅头长了嘴唇——罗茜的母亲在微笑。
胖查理关上房门,站在楼下走廊中止不住地颤抖。接着,他一步步走上楼梯,沉痛的脚步就像是在走向电椅。
“她是谁?”黛西问。她现在基本已经穿戴好了。
“我未婚妻的母亲。”
“她可真有意思,不是吗?”她穿的还是昨晚那套衣服。
“你就这么去上班?”
“哦,我的天。不,我会先回家换衣服。这可不是我上班时的样子。你能帮我叫部出租车吗?”
“你要去哪儿?”
“汉登。”
胖查理给当地出租车服务公司打了个电话,然后坐在过道地板上,想象着将会出现的各种情景——它们全都难以想象。
有个人站到他身边。“我包里有点维生素B,”她说,“你也可以试试含一勺蜂蜜。这招对我完全没用,不过我的室友发誓说它能治宿醉。”
“不是那么回事,”胖查理说,“我跟她说你是我的表妹。以免她把你当成我的,我们,你知道,出现在公寓里的陌生女孩,诸如此类的事情。”
“表妹,是吗?哦,别担心。她可能很快就把我忘了,如果没忘的话,就跟她说我从这个国家神秘消失了。你再也没见过我。”
“真的?你确定?”
“你也不用显得这么高兴吧。”
汽车喇叭声在街上响起。“估计是我的出租车到了。站起来说声再见吧。”
他站了起来。
“别担心。”黛西说着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他说。
“不。没有的事。”
“在劫难逃。”
“谢谢。”她说着探过身来,在他嘴上吻了一下。这个吻又深又长,绝对超过了萍水相逢的程度。接着她笑了笑,三两步蹦下楼梯,推门出去。
“这,”房门关上后,胖查理大声说,“也许都是幻觉。”
他还能感觉到黛西嘴唇的味道,橙汁和黑莓。这是个吻。这是个真正的吻。其中有种性感的滋味,他这辈子未曾体验,就连——
“罗茜。”他说。
胖查理打开手机,迅速拨通她的电话。
“这是罗茜的手机,”罗茜的声音说,“我很忙,要不就是又把手机丢了。你现在进入了语音留言系统。试试我家里的电话,或者给我留条口信。”
胖查理关上手机,在运动服外面套了件外衣,走上大街。阳光明媚得可怕,但也只是令他稍感畏缩。
罗茜·诺亚很担心,这担心本身就让她担心。而这件事,无论她是否承认,就和罗茜生命中的很多事情一样,都是她妈妈的错。
罗茜已经习惯了眼下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她妈妈极端痛恨她要嫁给胖查理的想法。她把母亲对这段婚姻的反对态度,视作上天的启示,说明这样做是正确的选择——尽管她自己都不敢肯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了,她爱他。胖查理可靠、实在、正常……
妈妈对胖查理的态度大逆转,让罗茜很担心;而妈妈对婚礼组织工作突如其来的热心态度,让她更加担心。
罗茜昨天晚上给胖查理打了个电话,想要和他讨论一下,但没人接。罗茜猜想他可能是睡得比较早。
因此她决定牺牲午餐时间去找他谈谈。
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位于奥德乌奇街一栋灰色维多利亚式建筑的顶楼,也就是在五段楼梯的最上面。楼里有部电梯,这部古董电梯大概是在一百多年前由戏剧经纪人鲁珀特·“宾克”·巴特沃思安装的。这是台很小很慢很颠簸的电梯。巴特沃思的体形、体态和挤进狭小空间的能力,都与壮年河马相差无几;你只有明白这一点,才能理解这台电梯的设计和特殊功用。只要稍挤一下,它可以塞进巴特沃思,外加一个比他苗条很多的人:比如说歌舞团女孩或者男孩——宾克不是个挑剔的人。最让宾克高兴的事,莫过于某个想要在戏剧方面寻求发展的人同他一起乘坐电梯,经过特别缓慢、特别颠簸的六个楼层来到顶楼。通常到了顶楼以后,宾克会受到这趟路程的影响,需要稍微休息一下。那位歌舞团女孩或男孩则被留在接待室里苦苦等待,担心刚才这段路上宾克面色潮红的喘息和难以控制的气短现象,是不是说明他患有某种爱德华时代早期的栓塞病。
人们会跟宾克·巴特沃思坐一次电梯,但以后他们都会走楼梯。
二十多年前,格雷厄姆·科茨从宾克的孙女手里买下了巴特沃思事务所,并把这部电梯保留下来,作为历史的遗迹。
罗茜撞上内侧折叠门,关好外门,然后走向前台,告诉接待员她要找查尔斯·南希。她坐在接待室,对面挂着很多格雷厄姆·科茨和客户们的照片。她认出了戏剧演员莫里斯·利文斯顿、几支一度走红的男子乐队,还有一批体育明星——这些人晚年多半“名声大噪”,都是那种如果等不到肝脏移植,就只能吃斋念佛的人。
一个男人走到前台。他看起来不像胖查理。肤色更黑,而且总是在微笑,似乎对万事万物都很有兴致——一种暗藏危机的兴致。
“我是胖查理·南希。”这人说。
罗茜走过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男人说:“我认识你吗?”这话真是奇怪,接着他又说,“当然认识。你是罗茜。你真是一天比一天美丽。”他说完回吻了罗茜,吻在她嘴上。两人的嘴唇只是稍稍蹭了一下,但罗茜的心怦怦直跳,就跟巴特沃思同某个歌舞团演员共乘电梯,度过一段颠簸之旅后的感觉一样。
“午饭时间,”罗茜细声说,“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对,”罗茜现在以为是胖查理的人说,“午饭。”
他很自然地用手揽住罗茜。“你想去哪儿吃午饭?”
“哦,”她说,“随便。听你的。”肯定是因为他的味道,罗茜想。我过去怎么没发现他的味道这么好闻?
“咱们会找到个好地方,”他说,“走楼梯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我宁愿搭电梯。”
她把折叠门撞上,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晃晃悠悠地慢慢落到一楼。
罗茜不记得上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
两人走出大楼时,罗茜的电话发出哔哔的声音,表示有漏接电话,但她没有理会。
两人走进路过的第一家饭馆。上个月这里还是个高科技寿司餐厅,一条传送带在屋里环绕,上面放着各种小小的鱼生寿司,不同颜色的碟子表示不同的价格。这家日本餐厅关张后,按照伦敦餐饮业的规律很快就被人接手,改成了一家匈牙利餐馆。老板把传送带保留下来,作为匈牙利菜的高科技附属品。因此一碗碗凉得很快的菜炖牛肉、辣椒布丁和一罐罐酸奶油,正以庄严肃穆的风范在屋子里转圈。
罗茜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你昨晚去哪儿了?”她问。
“我出去了,”他说,“和我兄弟。”
“你是独生子啊。”罗茜说。
“我不是。事实证明我是两件套中的一半。”
“真的?这也是你爸爸留下的遗产吗?”
“亲爱的,”她以为是胖查理的人说,“你连一半都不了解。”
“哦,”她说,“我希望他会来参加婚礼。”
“哪怕要放弃全世界,他也绝对不会错过婚礼。”他握住罗茜的手,女孩差点把炖菜勺子扔下,“你今天下午有事吗?”
“没什么。现在办公室里基本上已经没事了。还有几个募款电话要打,不过晚一点儿也没关系。是不是。呃。你想。呃。怎么了?”
“天气多好啊,你不想散散步吗?”
“哦,”罗茜说,“那可太妙了。”
他们走到堤坝区,沿着泰晤士河北岸,手牵着手缓缓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你的工作呢?”他们停下来买冰激凌时,罗茜问道。
“哦,”蜘蛛说,“他们不会在意的。他们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我没在。”
胖查理顺着楼梯一路跑到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他总是走楼梯。首先,这有益健康;其次,这也意味着他不用担心自己会和别人挤在狭小的电梯中,距离如此之近,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
他走到前台,稍有点喘。“安妮,罗茜来过吗?”
“你跟她走散了?”前台问。
胖查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桌子特别整洁,那堆待处理的邮件不知到哪儿去了。电脑显示屏上贴着一张黄色便笺,上面写着“来一下,格·科”。
他敲了敲格雷厄姆·科茨办公室的门。一个声音响起:“谁?”
“是我。”他说。
“哦,”格雷厄姆·科茨说,“请进吧,南希先生。请坐,请坐。我好好琢磨了一下今天早上咱们的谈话。我过去显然是误解你了。你已经在这儿干了多久?”
“快两年了。”
“你工作一直努力认真。而且父亲又刚刚过世……”
“我几乎跟他不熟。”
“啊。坚强的心灵,南希。考虑到这段时间是咱们的休耕期,你觉得放几周假怎么样?当然,用不着我说,是带薪假?”
“带薪假?”胖查理说。
“带薪假,不过,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开销。我敢说你需要一点儿开销,不是吗?”
胖查理试图确定自己处在哪个宇宙。“我被开除了吗?”
格雷厄姆·科茨大笑起来,就像只喉咙里扎了鱼刺的白鼬。“绝定不会。正相反。实际上我认为,”他说,“咱们现在完全可以交心。你的工作安全妥帖。就像房子一样安全。你的审慎态度和卓越判断力一直是事务所里的表率,只要能保持下去就没问题。”
“房子有多安全?”胖查理问道。
“非常安全。”
“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大部分意外事故都发生在家里。”
“那么,”格雷厄姆·科茨说,“我强烈建议你尽快回到自己的家中。”他把一张长方形纸片递给胖查理,“给,”他说,“为你过去两年中对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的贡献表示小小谢意。”他给别人钱的时候总是要加上一句,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别把它一次花光了。”
胖查理看了眼纸片。这是张支票。“两千磅。天哪。我是说,我不能。”
格雷厄姆·科茨冲胖查理露出微笑。这笑容里有种胜利的意味,但胖查理太困惑、太不解,也太震惊了,根本没有发现。
“好走。”格雷厄姆·科茨说。
胖查理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格雷厄姆·科茨随意地靠在门边,就像猫鼬随意地靠在蛇窝旁。“顺便问一句。你肯定会享受自己的假期,好好放松一下——我强烈建议你这么做。但在这段时间里,我有可能需要查看你电脑上的文件,能告诉我你的密码吗?”
“我以为你的密码可以进入系统中的每个角落呢。”胖查理说。
“当然可以,”格雷厄姆·科茨愉快地回答,“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你也知道电脑这玩意儿的脾气。”
“是美人鱼,”胖查理说,“M-E-R-M-A-I-D。”
“很好,”格雷厄姆·科茨说,“很好。”他没有撮弄双手,但显然有做这个动作的冲动。
胖查理兜里揣着两千英镑的支票走下楼梯,心想他过去两年对格雷厄姆·科茨的误会怎么会那么深。
胖查理走过街角,来到银行,把支票存进自己的账户。
然后他走到堤岸区,让自己喘了口气,好好思考一下。
他富了两千镑!早起时的头疼已经完全消失,感觉舒心又踏实。他考虑着要不要说服罗茜跟自己一起来个短期旅行。现在通知她有点晚了,不过……
这时,他看到蜘蛛和罗茜手牵着手走在马路对面。罗茜刚吃完一个冰激凌。她将包装纸扔进垃圾桶,把蜘蛛拉向自己,用带有冰激凌滋味的嘴巴,给了他一个深情的热吻。
胖查理感觉头疼又回来了。他感觉全身麻痹。
他看着那两个人接吻,觉得他们早晚要分开来透口气,但是他们没有。所以胖查理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地铁站,觉得自己像个可怜虫。
他只能回家。
到家后,胖查理感觉糟透了,他爬到还留有淡淡的黛西气味的床上,闭上眼睛。
光阴流转,胖查理和他父亲一起在沙滩上散步。两人都打着赤脚。他又变成了孩子,而南希先生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父亲开口说,你和蜘蛛处得还好吗?
这是个梦,胖查理说,我也不想谈这件事。
你们这俩孩子,他父亲摇着头说,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但南希先生没有回答。海边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胖查理弯腰把它捡起来。那东西的五条尖腿软塌塌地垂着。
海星,父亲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把它切成两半,就会长成两个新海星。
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什么要紧事呢。
他父亲突然抓着胸口,倒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蛆虫从沙子里冒了出来,很快就把他吞噬一空,只留下累累白骨。
老爹?
胖查理在卧室中醒来,脸上满是泪水。他随即止住哭声。没什么可伤心的。父亲又没死,这只是个梦。
他决定邀请罗茜明天晚上过来吃饭。他们可以吃烤牛排。他来做。一切都会好起来。
胖查理起床穿好衣服。
二十分钟后,他在厨房里舀着罐装面条吃,这时才忽然想起,尽管海滩上那一幕只是个梦,但父亲已经死了。
下午晚些时候,罗茜来到母亲在温坡街的公寓。
“我今天看到你男朋友了。”诺亚夫人说。她的名字是尤斯莉亚,但在过去的三十年中,除了诺亚先生没人这样称呼过她,而在他谢世以后,这个名字更是退居二线,估计诺亚夫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了。
“我也是,”罗茜说,“上帝啊。我爱死他了。”
“哦,当然。你都快嫁给他了,不是吗?”
“嗯,是的。我是说,我一直知道自己爱着他,但今天才发现这爱有多深。我爱他的一切。”
“你知道他昨晚干吗去了吗?”
“是的。他都跟我说了。他和他兄弟一起出去了。”
“我不知道他还有个兄弟。”
“他没提过。他俩不是很亲。”
罗茜的母亲啧啧称奇。“肯定是有场家族大聚会啊。他跟你提过表妹的事吗?”
“表妹?”
“也可能是妹妹。他似乎不太确定。漂亮的小东西,有那么种贱相。要我说的话,不是什么正经人。但反正面对这个家族的人是你。”
“妈妈。你还没见过他的家人呢。”
“我见过她了。她就在厨房里溜达,几乎没穿衣服。不知羞耻。如果她真是什么表妹的话。”
“胖查理从不撒谎。”
“他是个男人,不是吗?”
“妈妈!”
“另外他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他上了。他去上班了。我们一起吃的午饭。”
罗茜的母亲对着随身带的小镜子检查口红,然后用食指抹掉粘在牙齿上的红印子。
“你还跟他说什么了?”罗茜问。
“我们就谈了婚礼的事,说了我决不希望他的伴郎来一段近乎粗鄙的祝词。他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是还没醒酒。你应该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嫁给酗酒的人。”
“哦,我见到胖查理的时候,他看起来挺精神的,”罗茜一本正经地说,“哦,妈妈,我今天过得再好没有了。我们散步,聊天,而且——哦,我跟你说过他的味道有多好闻吗?还有那双天底下最柔软的手。”
“要我说,”她妈妈讲道,“他有股腥味。我跟你说,下次见到他,你就把那什么表妹的事情问清楚。我没说她真是他表妹,我也没说她就不是。我只是说如果她是的话,那他的家族中可就算出了妓女、脱衣舞娘或是三陪了,而且肯定不是你可以用浪漫眼光看待的那种人。”
罗茜感觉踏实了许多,现在她妈妈又回到贬低胖查理的老路上来。“妈妈,多一个字儿我都不想听了。”
“好吧。我会把嘴闭上。反正要嫁给他的又不是我。浪费生命的不是我。他以后晚上出去跟女人喝酒时,把头埋在枕头里哭的也不是我。等他进了监狱,整日整夜独守空房的人更不是我。”
“妈妈!”罗茜试图拿出气愤的口吻,但胖查理进监狱的想法实在太傻太可笑了,她费了好大劲才把笑意憋回去。
罗茜的手机发出颤音。她打开电话,说了声“是我”以及“我很乐意,这真是太棒了”,然后就把电话放到一边。
“是他来的电话,”她对母亲说,“我明天晚上要过去。他会为我做饭。这多甜蜜啊!”接着她又说,“监狱确实是个问题。”
“我是个母亲,”她妈妈坐在这间灰尘不敢降落,没有一点儿食物的公寓里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日近黄昏,格雷厄姆·科茨坐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他打开一个个文件夹,浏览着一个个数据表。有些被他修改了,大部分都被他删除了。
他今晚本该去伯明翰,一个他代理的前橄榄球明星,今晚要开一家夜总会。但他打了个电话过去,表示道歉:有些事情实在走不开。
很快窗外的光亮就完全消失了。格雷厄姆·科茨坐在电脑显示屏发出的冷光中,修改着,覆盖着,删除着。
这是另一个关于安纳西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安纳西的妻子种了一块豆子田。它们是你见过的最肥、最绿、最好吃的豆子。光是看上一眼,就能让人口水直流。
安纳西头一眼看到这块豆子田,就忍不住想要。而且不止是想要一点儿。因为安纳西是个胃口很大的人,他不想跟别人分享这些豆子,他要全部。
所以安纳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声音又响又长,他的妻子和儿子们都跑了过来。“我快死了,”安纳西用虚弱孱弱病弱的声音说,“我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他的妻子和儿子们都放声大哭。
安纳西用虚弱的声音说:“在我临死之前,你们要答应我两件事。”
“任何事都行,任何事都行。”他妻子和儿子们说。
“第一,你们要发誓把我埋在那棵大面包果树下。”
“你是说豆子田旁边的那棵面包果树?”他妻子问。
“当然,我说的就是那棵,”安纳西继续用孱弱的声音说,“你们还得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你们会在我的坟头升一小堆火,以示纪念。而且为了证明永远不会把我忘记,你们要让这堆火燃烧下去,永远不能熄灭。”
“我们会的!我们会的!”安纳西的妻子和儿子们哀声恸恸。
“为了表达你们的敬意和爱意,我希望在这堆火上看到一小罐盐水,好让你们记住,在我临死时你们流下的热泪。”
“我们会的!我们会的!”他们失声痛哭。安纳西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呼吸。
他们把安纳西抬到豆子田旁边的面包果树下,埋在六尺之下,又在坟头升起一堆火,旁边放了一个盛满盐水的罐子。
安纳西等到月升日落夜幕低垂,便爬出坟墓,跑到豆子田去,摘下最肥、最熟、最甜美的豆子。他把豆子收集起来,放到罐子里烧熟,一直吃到肚子像鼓一样又大又胀这才罢休。
在黎明来临前,他又钻到地底下,继续睡觉。他的妻子和儿子们发现豆子丢了时,他就这样睡着;他们发现罐子空了便又把水注满时,他就这样睡着;安纳西没有理会他们的哀痛,就这样一直睡着。
每天晚上,安纳西都从坟墓里出来,为自己的好主意手舞足蹈。每天晚上他都把豆子塞满水罐,然后塞满肚皮,塞到多一颗都吃不下为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安纳西的家人越来越瘦,越来越瘦。因为成熟的豆子都在夜里被安纳西摘走了,他们没东西可吃。
安纳西的妻子看着空盘子,对儿子们说:“要是你父亲在,他会怎么做?”
他的儿子们想了又想,回忆着安纳西给他们讲过的每一个故事。他们随后来到焦油坑,买了六便士焦油,足够填满四个大篮子。他们把焦油带回豆子田,在田中央用焦油做了个假人:焦油的脸,焦油的眼,焦油的手指,焦油的胸。这是个很棒的假人,和安纳西一样黑,和他一样骄傲。
那天晚上,老安纳西忙手忙脚地爬出坟墓,兴高采烈,体态浑圆。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胖过,肚子凸得像口大鼓。
安纳西溜溜达达来到豆子田。
“你是谁?”他对焦油人说。
焦油人一言不发。
“这是我的地盘,”安纳西说,“这是我的豆子田。识相的话,你最好快滚。”
焦油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我是世上最强最壮最有力的人,无论过去、现在和未来,”安纳西对焦油人说,“我比狮子凶猛,比豹子迅捷,比大象强壮,比老虎可怕。”他特别为自己的凶猛、强壮和可怕而自豪,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小蜘蛛,“颤抖吧,”安纳西说,“颤抖吧,逃跑吧。”
焦油人没有颤抖,也没逃跑。他只是站在那里。
所以安纳西揍了他一拳。
他的拳头牢牢粘在上面。
“放开我的手,”他对焦油人说,“放开我的手,不然我就要打你的脸了。”
焦油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安纳西猛地一拳,正打在他脸上。
“好了,”安纳西说,“玩笑归玩笑。你不想放就别放,但我还有四只手两条腿,你不可能把它们都抓住,所以最好马上放开我,我也会放过你。”
焦油人没有放开安纳西的手,他还是一言不发。所以安纳西用剩下的四只手加两只脚,依次向他攻击。
“好吧,”安纳西说,“你放开我,不然我就要咬你了!”焦油塞满了他的嘴,盖住了他的脸和鼻子。
第二天早上,他的妻子和儿子们来到老面包果树旁的豆子田,发现了安纳西:他粘在焦油人身上,已经死透,活像一段历史。
他们看到安纳西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吃惊。
那些日子里,你总会发现安纳西落得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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