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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维林

  在智熊所说的长夜里,冰原上的太阳会消失整整一个月,预兆即是白昼越来越短,格瑞沙柯的呼吸越来越明亮。“必须在长夜降临之前抵达群岛。”踏上冰原的头一天,智熊如是告诫他们,“长夜杀死一切。”

  第一周比预料的轻松,在如此广袤而荒凉的大地上旅行,新鲜感抵消了一部分因天寒地冻带来的不适。智熊在前面带路,踩着细碎的步伐以节省体力,铁爪拖着笨重的身躯紧随其后。巨熊有时候会消失一整天,回来时口鼻沾满干涸的血迹,维林想不出它在这种地方能捕到什么猎物。在他看来,冰原既壮美绝伦,也毫无生气,和阿尔比兰的沙漠一样贫瘠。当暮色降临,天空中绿火跳跃,冰原又变成了一面瑰丽神奇的镜子。每到日落时分,罗纳人格外肃静,默默祈祷格瑞沙柯的保佑。

  智熊对舞动的天火也怀有相似的敬畏之情,他双膝跪地,高举骨杖,喉咙里飞出一首轻快的歌曲。维林从未听过萨满提及神明,想必天火有着非凡的意义。

  “他不是在祈祷。”某天傍晚,当维林的目光又落到老人身上,柯拉尔对他解释。她神色忧郁,因为歌声透露了智熊吟唱的秘密。“他是在问候命丧冰原的妻儿。”

  维林抬头望向流转不定的绿火,它们聚而又散,永无休止。尽管样子与火相似,却没有火的狂暴,回旋反复的姿态反而使人心生宁静。“他认为妻子去了那里吗?”维林问。

  “他知道。离开世间的灵魂全在那儿,它们俯视着我们,直到世界终结。”

  原来是真实版的往生世界,维林若有所思地看着智熊唱完歌,扶杖而立。至少他能亲眼看见信仰之物。

  起初他们昼行夜宿,战马和矮种马不仅满载补给,还拉着雪橇——那是离开海岸之前智熊要他们做的,架子是由荆条缠绕而成,滑板则用海豹骨头制作。刀疤与同类一样,马蹄刚刚踏上冰面就连连惊退,陌生的触感吓得它两眼圆睁,维林一再轻拽缰绳,它才勉强前行。过了好几天,它的紧张情绪依然没有缓解,仿佛听懂了临行前智熊的告诫:“马坚持不到最后。我们半路就要吃掉它们。”

  随着白昼越来越短,萨满要求他们马不停蹄,直到最后一线天光即将消失,仅剩少许时间搭建营地。他们生的火堆不大,因为携带的木柴迅速消减,只能以马粪补充。尽管粪便是很好的燃料,但气味太恶心,熏得衣物和头发臭不可闻。

  “多么伟大的旅程啊,大人,全是您的功劳。”洛坎于某天傍晚说道。他的鼻子红通通的,大半张脸埋在海豹皮里,呼出的白气在兜帽边沿化作冰霜。“冷得锥心刺骨,臭得日夜不分。我不知道此前有没有提过,我衷心感谢您给了这么好的机会,让我有幸参与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

  “闭嘴。”卡拉有气无力地说。她尽量挨着火堆,面色煞白,令人揪心。几天以来,她一直跌跌撞撞地落在队伍最后,状况远比其他人糟糕,达瑞娜多次要求她上马骑行一段路,但她始终摇头拒绝。我应该送她回北疆,维林看着卡拉伸手烤火,神采暗淡的眸子闪着微光,不由心如刀绞,愧疚难当。她在埃尔托之战中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智熊出现在卡拉身边。他眉头深锁,弯腰看过她的脸色,继而直起身子,责备的目光投向达瑞娜,然后是马肯。“你们为什么不共用?”他问。

  马肯摸不着头脑,浓密的眉毛扭成一团:“共用什么?我愿意把吃的让给她。”

  “哼!”智熊举起骨杖指向大汉,又依次点出洛坎、达瑞娜和柯拉尔。“不是肉。共用力量,”他轻轻抚摸卡拉的头,温和的语调里带着一丝歉意,“她很需要。”

  达瑞娜急切地问道:“怎么做?我们怎么共用力量?”

  智熊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咯咯一笑。“知道的太少。”他连连摇头,然后扶着卡拉站起来,抓住她的手,又向达瑞娜伸手,“一起来。”

  达瑞娜起身拉着他的手,柯拉尔虽然有所顾虑,但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很快加入进来。马肯犹豫了片刻,也走上前握住女猎人伸出的手。只有洛坎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们,满脸不情愿,直到被维林用剑鞘戳了一下,他才慢慢地站起来,但胳膊依然抱在胸前,目光始终不离虚弱无力的卡拉。“我们怎么知道会不会伤到她?”他问。

  “伤不了,”智熊向他保证,“每个人贡献力量很少的。”

  “没事的,洛坎。”卡拉说着伸出手,微微一笑,“我相信他,你也应该相信他。”

  当天赋者们围成一个圈,维林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罗纳人,发现他们极为不安。有的喃喃自语,背过身走开了。勉强留下来的人,要么无法从天赋者们身上挪开视线,要么被周遭空气的变化所吸引——一股升腾的暖意刺得皮肤发痒,脚底的冰层冒出淡淡的雾气。天赋者们手拉着手,纹丝不动,悄无声息,面容平静而满足,而当暖意愈加浓重,雾气氤氲缠绕,他们的脚底出现一片水渍,维林看到卡拉露出了微笑。

  突如其来的妒意令他羞愧不已,失去天赋的事实再次残酷地摆在眼前。在埃尔托时,他自以为完全掌控了歌声,在浴血杀戮之中已臻化境。我终究只是孩子,他心怀愤懑地望向智熊,胸口涌起一股绝望。我还有多少知识需要向他学习?

  卡拉突然喘了一口气,松开手,天赋者围成的圆圈随之断开。她脸上微微的笑意变成了欣喜的欢笑,面颊红润,气色大好。其他人也神采奕奕,满心喜悦地对望。马肯把女孩拉过来抱住,快活地吼了一声,将她举在半空中。达瑞娜牵着柯拉尔的手,两人容光焕发,犹如醍醐灌顶。她看到维林便笑了起来,跑过来抱着他,踮起脚亲吻他的嘴唇,滚热的呼吸扑面而来。维林低头看着她热情洋溢、睁得溜圆的眼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早先的愤懑烟消云散。

  智熊满意地咕哝了一声,手杖重重地敲击冰面。“共用,”他说着,望向北方参差不齐的地平线,干枯的老脸渐渐阴沉,“很快又需要了。”

  第二天,狂风裹挟冰雪来袭,一时间遮天蔽日,啸声不绝,世界白茫茫一片。雪花漫天飞舞,每一口呼吸,都有冰雪灌进喉咙,他们身上的毛皮犹如薄纸,任由烈风吹透。维林不由自主地扯紧了缰绳,刀疤垂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行进,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它的鬃毛结了冰,脖子异常僵硬。

  太疯狂了,当狂风犹如铁锤打在他的腰上,他心中暗叹。我这是带领他们走向绝路。

  忽然有一声尖叫传来,他回头瞥见两个小小的人影,在风雪之中模糊难辨。其中一个人影举起了什么东西,景象立刻清晰了——智熊高擎骨杖,同时拉着卡拉,女孩跪在他身边,脸色冻得苍白,却眉头紧皱,神情坚定。雪花绕着他们盘旋,他们周围似乎存在一个平静无风的气泡,他们在共用力量的同时,气泡逐步变大。慢慢地,气泡裹住了维林和刀疤,风势顿挫,马儿喜悦地喷了口气。维林四下寻找达瑞娜,发现她瑟缩在矮种马的旁边。

  “我原以为世上最厉害的就是黑风了。”她勉强笑笑。维林立刻赶过去,把她从雪堆里拉出来——大雪几乎将她连人带马掩埋了。

  维林回头张望,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裹在气泡内,外面的狂风依然呼啸不止。最后受到保护的是奥文的骑卫队,当暴风雪陡然松开魔爪,很多人始料不及,惊得跪倒在地。他看到森挞们呆呆地观望着这一幕奇景,既好奇又害怕,艾尔特克忙着四处呵斥和拍打,催促他们动起来。维林走向依然握着手的智熊和卡拉,见她面如止水,眼神迷离,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你们这样可以坚持多久?”他问。

  “只要还有共用的力量。”萨满说着,手杖指向其他天赋者,“希望风暴在此之前结束。”

  又过了一天一夜,风暴的势头才弱去,其间天赋者们轮流与卡拉共用他们的力量。她始终处于队伍的正中央,人们紧密无间地置身于她造出的气泡中,一步步向东移动。卡拉并未显露疲态,其他人却元气大损。马肯坚持了两个钟头,累得浑身瘫软,他擦掉从胡子里渗出的一股鲜血,踉跄了几步,维林急忙扶着他,用肩膀撑住,直到他恢复了些许气力,不用帮忙也可以走路为止。达瑞娜和柯拉尔受到的影响更严重,面无血色,根本不能行动,只能无力地趴在矮种马的背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洛坎表现出来的耐力最强,在卡拉身边陪伴了整整三个钟头,最后因为智熊的强烈反对,他才松开手。

  风暴的去与来一样突然,风势大减的同时,最后一阵雪花飘过,明亮的正午阳光登场了。智熊放开卡拉的手,她随之微微一晃,除此以外,似乎并无异样。但当她看到同伴们,胜利的喜悦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我不知道我用了这么多。”她望着脸色惨白的洛坎。

  他笑了笑,摇头道:“多少都行。”

  卡拉似乎难以承受他坦率不羁的目光,转而对智熊说:“我们应该小心行事。这样做会有代价的。任何事都有代价。”

  他点点头,把手杖插进雪堆,触及底下的冰层,似乎在侧耳聆听遥远的声响。他纹丝不动地听了好一会儿,继而直起身子,扭头面向维林,眼里闪着急切的光芒。“加快走路,”他说,“很快很快。”

  日落前他们又赶了六英里路,智熊却不许大家休息,焦躁地挥舞骨杖,催促他们前进。他用自己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没人听得懂,不过意思非常明确:不走,就是死路一条。尽管天气寒冷,呼气成冰,但周遭出奇的平静,只有微风拂过,夜空晴朗,星光熠熠,戈里沙柯的呼吸阵阵颤动。万籁俱寂之中,异响突如其来,惊天动地,维林的耳朵早已包裹严实,但他依然下意识地抬手捂住。

  与其说是破裂,不如说是爆炸,他脚下的冰层剧烈抖动,刀疤惊慌地扬起前蹄。战马纷纷发出尖厉的嘶鸣,企图挣脱缰绳,队伍被迫停止行进。山崩地裂的响动持续不断,起初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很快又集中到西面,也就是他们刚刚走过的冰层。维林看见无数碎冰冲天而起,犹如巨大的帘幕,风驰电掣一般由北向南急速移动。

  异响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寂静一时间主宰了天地,须臾,惊人的摩擦声震耳欲聋,残暴如巨兽,仿佛冰原正在痛苦地呻吟。冰层再次抖动,这一回的力度之大,掀翻了很多人,他们脚底的冰层剧烈地起伏着,摩擦声逐渐减弱。西边半英里之遥,冰雪弥漫,久久不散,维林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冰层真的在动吗?

  等冰云雪雾散尽,真相一目了然:一块巨大的冰独自漂浮,它自冰原上剥离开来,拖着残破的身躯向南移动,沿途积雪洒落。这座新生的冰岛至少宽达五英里,理应是他们的葬身之所,如今却带着他们离开了。

  柯拉尔推醒他的时候,天还没亮,身边的达瑞娜睡得正沉。“我的歌声在悲鸣,”她说,“北边有情况。”

  他跟着柯拉尔来到营地北边,看到艾尔特克跪在一大块猩红的冰面上,比画着乱糟糟的雪地——此处显然有过一次短暂且剧烈的抵抗。凭借维林的眼力,周围的痕迹、血量以及通向火光之外的雪中深沟,足以说明发生了什么事。“抓走了几个?”他问。

  “一个,还有他的矮种马。”艾尔特克站起身,浓密的眉毛揪成一团,表情既愤怒又困惑,“我不认识这种印记。”

  维林低头看着雪地。那是爪印,根据大小判断,应该属于黑熊,而非棕熊。

  “不是熊。”柯拉尔说着,用刀尖勾画出其中一个爪印的轮廓,然后起身取弓,“我的歌声很快就能找到它。”

  “不。”是智熊的声音。萨满走到近前,用手杖戳了戳血迹斑斑的爪印。“这是故意留下来,引诱你们过去的。”

  “我们被盯上了。”艾尔特克说。

  智熊用自己的族语念出一个词,然后厌恶地抿着嘴角,似乎那个词脏了他的舌头。他看到维林面带疑问,便简单地说了两个字:“猫人。”

  “我还以为他们都死了。”达瑞娜紧挨火堆而坐,多裹了几层毯子,握着卡拉和洛坎的手,“那场战斗结束后,他们数量很少了。”

  维林很想阻止她这样做——即使共用力量,她的天赋也会极大地消耗体力,更何况冰原部落一定会激起惨痛的回忆。达瑞娜看出了他的忧虑,微微一笑,安慰道:“飞不了太远。智熊说他们肯定在很近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身体渐渐僵硬,脸部变成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说明她飞出去了,卡拉和柯拉尔则同时吸了口气。“她要去的地方太多了。”柯拉尔面露苦相。

  “这是做什么?”

  维林扭头看到了艾尔特克,他疑虑重重地盯着达瑞娜。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罗纳人都不信任黑巫术,不过迄今为止,他是唯一一个胆敢开口询问详情的。

  “她去寻找袭击我们的人。”维林告诉他。

  达瑞娜依然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塔拉萨则来回踱步,脸上流露出了维林从未见过的恐惧。“你的族人里也有天赋者,”他点头示意柯拉尔,“她效力玛莱萨,和你一样。”

  “那是她的本分,因为这种事只有玛莱萨知道。她那样的孩子都被送到了圣山,不然长大了就是瓦利希,甚至更加恶劣。”

  “他们在圣山会遇到什么事?”

  艾尔特克耸耸肩。“有的回来了,有的没有。”

  维林又望向达瑞娜,想起了她的故事,狼,以及屠杀那座村庄的神秘人。所以她提前离开了,没有等到去圣山的那一天。她是不是因此逃过一劫,免于一死?

  达瑞娜面色忽变,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差点一头栽进火堆里,幸好被柯拉尔和卡拉及时拦住,又慢慢地扶着她躺下。她浑身颤抖了好一阵子,等体温恢复了些,终于站起来,眉头深锁,显然疼痛难忍。“冰上有块大石头,”她说,“在西北方五英里开外。上面只有一个男人,但有很多大猫。他应该感觉到我了,好像不大喜欢被我观察。”

  智熊的杖子重重地敲击冰面,苍老的五官扭曲变形,嘴里吐出一个名字,却是他的族语。铁爪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好奇地叫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

  “你知道我们要面对的是谁?”维林问他。

  “猫人的萨满,”智熊说,“挑起战争的就是他。猫人给他取名为影道,熊人叫他无眼。”

  向西北方行进的途中,森挞摆出了一字长蛇的战斗队形,把牵着战马和矮种马的天赋者们护在中间,相距百步之遥,状似松散,却可以彼此呼应。奥文的队伍负责殿后,他们拔剑在手,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领头的是维林、智熊和艾尔特克,柯拉尔引弓搭箭,紧随其后。铁爪不紧不慢地冲在最前面,时而驻足,四下嗅探。

  改头换面的智熊令维林大吃一惊:脸上虽然皱纹密布,龙钟老态却一扫而光。他步伐稳健而坚决,骨杖紧握在手,目光始终不离铁爪。维林对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复仇心切的表现。

  铁爪止住脚步,智熊立刻举起骨杖,叫停了队伍。巨熊焦躁地走来走去,望着前方的冰面,不断地低吼。常见的冰面平坦宽阔,此处却不大一样,地形起伏不定,高低错落,雾气低悬,氤氲其间。维林依稀看到了达瑞娜提到的大石头,犹如一柄畸形的匕首刺破苍穹。

  “伏击的好地方。”艾尔特克的目光在参差的冰面上梭巡。

  智熊大步走到铁爪旁边,双手抓住骨杖,举过头顶,静立不动。他嘴里并未出声,柯拉尔却深吸一口气,看来他使用了别的方式传递信息。维林注意到女猎人始终盯着老人,面色阴沉,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敬畏以及显而易见的恐惧,不知道她的歌声奏响了何等可怕的曲调。

  智熊放下骨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须臾,冰面上有了响动,那是一种刺耳的嘶嘶声、充满野性的咆哮,他以前听到一头野兽这样叫过,但此刻发声的是一大群。他取下弓箭的同时,柯拉尔疾步走到智熊身边。维林一耸肩,抖掉厚重的毛皮,来到萨满左侧,箭在弦上,观察着附近的风吹草动。

  “那边!”柯拉尔喊着,提弓欲拉,不过维林的反应更快,箭矢瞬间飞出,笔直地射向从一处冰坡后跃出的银灰色影子。它向前蹿了几步,然后歪倒在雪地里不动了。

  智熊低吼一声,带着铁爪走上前去。“我们再等等,”维林提醒他,“还有不少。”

  智熊毫不理会,步履如风,与此同时,十几只战猫忽然现身,向他猛冲过来,可萨满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维林发现它们的块头和雪舞比较接近,但体形精瘦,毛色斑驳,蓬乱无章。还有眼睛……尽管雪舞的模样也令人生畏,但它眼里从未冒出过如此歹毒的凶光。

  他一箭射中了正前方的战猫,柯拉尔接连干掉两只。森挞的弓弦也嗡嗡作响,战猫们纷纷倒在箭雨之下,但仍有六只冲向智熊,速度快得任何弓手都来不及阻止。

  领头的战猫块头最大,皮毛比同伴更加蓬乱,它直冲铁爪扑来,尖牙雪亮狰狞,目光之凶狠,足令人魂飞胆丧。巨熊一掌挥去,生生将其从半空中拍落,摔了个四仰八叉。大猫挣扎着从冰面上爬起,再次猛扑,呼号声凄厉之至,不堪入耳。这一次铁爪下了杀手,大猫正要对准喉咙咬下去,被两只熊掌合力一拍,随着清脆的骨头断裂声,它猝然坠地。巨熊并未罢休,只见肩头起起落落,前掌反复践踏大猫,直至对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维林又搭上一支箭,准备对付剩余的战猫,不料智熊已经正面迎向它们,张开双臂,毫无抵抗的意愿。维林大惊之下,拉开弓弦,瞄准了距离最近的一只战猫,打算攻其侧腹。

  “不要!”柯拉尔拉住他的胳膊,“等等!”

  艾尔特克厉声制止森挞,他们放下弓箭,目瞪口呆地看着智熊向一只野兽伸出手……大猫瑟缩着躲开了,咆哮声渐渐平息,眼里的凶光也消逝不见。萨满目光所及之处,大猫们全是同样的反应——在他的注视下忽然胆小如鼠,纷纷垂下脑袋,移开视线,有的甚至抖如筛糠。

  智熊扭头望着维林,神色依然坚毅:“你来。其他人别动。”

  他们在支离破碎的冰雪迷宫中穿行,除了铁爪,并未带上别人。前方的路越走越窄,巨熊被迫翻过一处处断裂的冰面。“你是怎么做到的?”维林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心想要答案,或许即便知道了,也无法理解。他越熟悉智熊,就越觉得神秘莫测,也越为其力量担忧。

  “无眼变弱了,”萨满冰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快慰,“控制力大不如前。猫是我的了。”

  “所以我们没必要杀死那么多?”

  走到前面的冰块开口处,智熊停下脚步,只见白里透蓝的墙壁裂开了一条大缝。透过缝隙望去,满眼都是花岗岩,而那块高耸的巨石已举目可见,外表闪闪发亮,犹如尚未擦净的铁器,实则是坚冰的杰作。“肉不够喂它们。”智熊说。他盯着维林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什么都别说。什么也别做。听着便是。”

  穿过裂缝,冰面复又平坦,宛如一道冻住的护城河,围绕着那块巨石。智熊带领维林向右侧走去,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愈来愈浓,令人作呕。当他看到巨石东边有一大摊黑褐色不明污渍,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等靠近了,维林发现污渍上散落着各种骨头——大多是海豹的脊骨和肋骨,但其中零零星星的夹杂有骷髅头,血肉尽去,唯余白骨。过了一会儿,腐臭的源头出现了,是刚刚被肢解的矮种马尸体,就躺在一个浅浅的岩洞附近。尽管洞穴样貌粗犷,但形制又有规律可循,维林判断其为人工开凿,用以躲避极端天气。

  一个男人坐在岩洞底下,披着兽皮,那把椅子模样的玩意儿似是用骨头捆绑而成。他年纪很大,但没有智熊那般苍老,皮肤粗糙暗沉,光秃的头顶和惨白的脸颊上布满刺眼的红疮,眼睛早年受过伤,如今成了两块黑斑。他坐在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维林起初以为他死了,又见其鼻孔翕张,嗅探来人的气味,干枯的嘴唇随之扭曲,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们就说我兄弟听得懂的话,老朋友,”他对智熊说,“只是礼貌起见,你觉得如何?”

  维林认出了对方,那种嗓音再熟悉不过,嘲弄的笑容一如既往。看见智熊抬起手,他才发现自己手扶剑柄,正在向前踏步,一心只想杀了那家伙。女巫的私生子。为了这一天,他等了多久?

  维林松开剑柄,退了回去。智熊仍立在原地,无言地端详对方。

  “没什么要说的吗?”那家伙问道,漆黑的眼窝上眉头扬起,却不见眉毛。“最后也不想骂两句,或者发表一通精心准备的长篇大论?这些年来我听了不少。很遗憾,大多记不住。”

  智熊依然沉默,目光移向周围散乱的骨头,落在一堆破碎的肋骨上,然后他用杖子戳了戳埋在当中的一颗头骨——很小,只比苹果大一点,不过显然属于人类。

  “最后一个猫人,”那家伙听到骨杖敲击骨头的声响,说道,“你要知道,他们死的时候很快乐。他们崇拜我,自愿为我奉上血肉,以维持我圣光不灭。”

  他张大嘴巴,笑得更欢了,露出烂掉一半的黑牙,那张没有眼珠子的面孔转向维林。“他们是非常奇妙的种族,兄弟。多少年来,他们与我们所谓的文明毫无瓜葛,却拥有他们自己的律法、艺术,以及足以在世上最严酷的地方生存的智慧。但他们没有神灵的概念,直到我教给他们,他们立刻就接受了。说实话,除了奉之为神,你如何称呼一个被矛鹰啄出眼球,还能活过来的人呢?”

  干枯的嘴唇收敛了笑意,面孔又转向智熊。“本来不必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老朋友。只要你当初敞开心扉接受我带来的消息、我为冰原人所肩负的伟大使命,南边的土地就全归我们了,还有那座大森林。如今你的族人所剩无几,而我除了枯骨,一无所有。”

  冰面嘎吱作响,铁爪来了。它翻过冰雪之墙,走到智熊身边,鼻孔一张一缩地闻着肉味。听到巨熊靠近,无眼之人浑身一激灵,但嗓音并未流露出恐惧。“你威胁不了我,小矮人。你的野兽吓不倒我。问问我兄弟吧,他杀过我一次,可我不是在这儿嘛。不仅如此,我在别处也好好的。我在这儿等了好多年,就等你来。可惜我的小猫咪无能为力,但我有耐心,你应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你等吧,”智熊说着,疾步上前,突然伸手抓住无眼之人的光头,“继续等。”

  无眼之人张大嘴巴,污浊的气息喷涌而出,他似在尖叫,却毫无声息,只是靠在白骨座椅上不断抽搐。他企图抓挠智熊的胳膊,但手指乏力,颤抖不止,犹如插在袖口的羽毛。

  最后,萨满放手退开,无眼之人颓然瘫倒,脸上写满了困惑和痛苦。“你干了什么?”他嘶声问道,双手疯狂地拍打胸膛和脸庞,指甲在皮肤上抓出一道道伤痕。

  “你等,”智熊说着,背过身去,“然后你死。永远的死。”

  “这……”那家伙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伸手抓向已经动身离开的智熊,“这不可能。”

  智熊头也不回,走向冰墙上的裂缝,铁爪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兄弟!”它滑下白骨座椅,伸着手爬过来,苦苦哀求维林,“兄弟!快让他放了我!”

  维林看着那家伙软绵无力的手脚,以及皮包骨头的凄惨模样,知道它注定熬不过严酷的寒夜。他并不回应,转身离去,跟上了智熊。

  “你爱巴库斯!”那家伙的喉咙咯咯作响,“我就是巴库斯!我是你的兄弟!”

  维林脚步不停。

  “我有情报!我知道盟友的计划。”

  维林站住了。

  “我知道……”那家伙的破肺难以吸进空气,一时哽咽,“我知道他要什么。”

  “我也知道。”维林扭头望去,看到一个垂死之人在腐烂的躯壳里挣扎,“他想要一个结果。一定会有的。”

  “你把它彻底干掉了吗?”

  智熊摇摇头,遗憾地笑了笑。他们在巨石的阴影处扎营,借助冰墙遮风挡雪。罗纳人的营地比往常离得更远,因为蹲坐在萨满周围的五只战猫默然无声,阴沉得可怕。维林看见卡拉拿着一块海豹肉,小心翼翼地递给其中一只大猫,对方却不予理会,直到智熊扭头瞟了一眼,它才闪电般地一晃脑袋,叼走卡拉手里的肉块。

  “只是一部分,”他回过头,张开粗短的手指。“杀了一个,还能用,”他摆出截断大拇指的手势,然后握成拳头,“但变弱了。”

  “如果我们找到其他部分,”维林说,“你还可以那样做吗?”

  智熊点点头。“只要能找到。”

  维林望向高耸的巨石,暗自揣摩女巫的私生子是不是仍以某种方式苟活于世。你应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它说过。它知道我们来了,却不知道为何而来。“我倒是相信一点,它们肯定会找上门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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