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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莱娜

  收复瓦林斯堡之后,守塔大臣艾尔·贝拉的身体状况大为好转,皮肤恢复了血色,手也不再颤抖。不过,长时间站立对他而言仍是难事,因此莱娜第一时间赐座。她把这次召见安排在议事厅隔壁,原是父亲的房间,曾经摆满各种奇珍异宝,如今空空荡荡,只剩几幅画作和挂毯。那些珍宝的主人早已惨遭杀害,是已故的达纳尔大人从他们家里搜刮而来,为此她将王宫内的物品逐一编录成册,并张贴布告,请真正的主人前来认领,但来过的只有少数落魄贵族和商人。

  “我记得先父称你为走私贩的克星,大人。”她对艾尔·贝拉说,“毋庸置疑,这一称号得来不易。”

  艾尔·贝拉生硬地点头。莱娜早就发现,只要她在场,对方便惴惴不安,或许是因为从平民阶层提拔起来的人天生拘谨。“我年轻的时候,走私团伙可多了,陛下,”他回答,“我曾在疆国禁卫军中任队长,后来雅努斯王命我接管他的收税官,那帮家伙好逸恶劳,贪污腐化,成天酗酒。把他们改造成国王可以倚仗的左膀右臂费了我不少气力,还流了一点点血。”

  “但你做到了,改变了南岸走私猖獗的局面,同时大大提高了港口的税收。”

  艾尔·贝拉拘谨地笑了笑。“第六宗也帮了小忙。”

  “无论如何,先父赐你的剑物有所值。”她伸手摸向桌上的小木盒,“遗憾的是,我没有剑可以赐你。或许你也知道,倭拉人抢走了历代王室的全部藏品。我当年的寝宫早已化为废墟,不过我在那儿找到了一件旧物。”她从盒子里取了出来。银链子是簇新的,制作精良,挂饰却很有年头,青铜圆盘的中央镶有一颗青石。

  “据说是纳瑞斯王的母亲佩戴过的。”莱娜接着说。“他是第一位对疆国的四大封地宣示主权的国王。遗憾的是,他时常发疯,于是治国的任务就落到他强势的母亲贝拉瑞斯头上,也就是第一位联合疆国摄政王兼宫廷总管。阿尔比兰战争行将结束之际,我也短暂受封该职,而这个物件——”她把挂饰搁在桌上,推向艾尔·贝拉,“是我的任职徽章。”

  选对人了,莱娜看到他的表情犹如孩子第一次遇见蛇,心头释然。

  “我……”他欲言又止,面色微红,“我要留守都城吗,陛下?”

  “你奉女王之命,为疆国效力。”

  “如果问题在于我的身体能否参战……”

  “问题在于,在我亲征倭拉帝国期间,我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委托谁治理疆国。仅此而已,摄政王艾尔·贝拉大人,请戴上你的任职徽章。”

  他摸了摸银链子,牙关紧咬,极力掩饰指尖的颤抖。“雅努斯王有没有告诉过您,陛下,我为何擅长抓捕走私贩?”

  她温柔一笑,摇摇头。

  “因为我父亲就是走私贩。他在家里慈眉善目,走私时穷凶极恶。本来我应该接过他的衣钵,可我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走,参加了疆国禁卫军。那时候我逐渐看透了他是怎样的人,他是如何沉迷于谎言和谋杀,而我根本不愿同流合污。”他收回手,放开银链子,“我也不愿争名夺利。”

  她笑容不减分毫,抓过银链子和徽章,起身走到艾尔·贝拉背后。当她把银链子举过对方的头顶,挂在脖子上的瞬间,守塔大臣的身体明显垮了下去,而项链根本轻若无物。“好得很,大人。”莱娜俯身亲吻他的面颊,故意不理会对方下意识的畏缩。她回到座位之时,艾尔·贝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我留给你两万疆国禁卫军,”她说,“他们的任务是消灭阿斯莱全境的一切罪行,奉女王之令处决所有罪犯,概无例外。我觉得我们近来过于宽厚仁慈。不过,你要避开库姆布莱,除非情况紧急,或是韦丽丝小姐求助。届时我给你一份清单,列举各项轻重事务,邓得里什宗老的律法革新和都城重建尤为紧迫。”

  莱娜歪着脑袋,端详守塔大臣佩戴徽章的模样,他原本就弓背弯腰,此刻更显佝偻。“非常适合你,大人。”他鞠躬的幅度极小,回答也简洁利落,脸上毫无表情:“谢谢您,陛下。”

  奥瑞娜喜欢每天下午跳舞,在荒凉的王宫花园里快活地来来回回,时而抓起米欧尔的手,拉着她打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今天她发间插着冬华,旋转起舞时,浅色花瓣犹如夜空中的繁星。

  “陪我坐坐。”等她的舞蹈告一段落,莱娜说道。奥瑞娜裙裾飞扬,整个人旋转到了地上,她咯咯直笑,疲惫却欢愉。“我有蛋糕。”

  她们身处已成废墟的秘密花园,莱娜命人送来蛋糕和陶瓷茶具,搁在身边的长凳上。奥瑞娜很喜欢吃蛋糕,可是一直不讲究礼数,刚坐下来就抓起一块塞进嘴里,指头沾满霜糖和奶油。“好吃。”她说。这些日子以来,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事实也证明,重获新生的奥瑞娜毫无长篇大论的必要。莱娜的脑海里瞬间充满了愉悦的心情、蛋糕的滋味和奶油的柔软口感。她必须集中精神才能赶走奥瑞娜任性不羁的想法,凯涅斯宗老认为反复计数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英尼斯兄弟说,你最近在功课上不太用心。”莱娜对她说。

  奥瑞娜的想法变成了厌倦,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眼珠子骨碌直转。

  “学习很重要,”莱娜不肯罢休,“你不想再识字吗?”

  奥瑞娜耸耸肩,想法又变了:快乐和阳光,飞旋的舞蹈。

  “你不能永远跳舞,小姐。”莱娜拉着她的手,“我有事告诉你。”

  听她语气沉重,奥瑞娜立刻警惕起来,恐惧逐渐增强。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恐惧奔涌而来,与此同时,奥瑞娜的目光飘向不远处,那边的米欧尔紧扣双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发现与奥瑞娜相处极其痛苦,不加约束的天赋令人难以承受,尤其是连米欧尔不愿回想的残酷往事也常常翻出来。

  “是的,”莱娜说,“米欧尔也离开。还有伊尔提斯和本顿。”

  恐惧疯狂滋长,近乎惊骇,被抛弃的绝望感撕心裂肺。奥瑞娜抓住莱娜的手,眼里充满哀求。

  “不行。”莱娜以威严的口吻说道,“不行,你不能跟我们去。”

  愤怒和强烈的不满交织在一起,奥瑞娜猛地抽回手,扭过头,表情与想法完全一致。

  “我希望,”莱娜柔声说着,轻轻抚过奥瑞娜的乌黑发丝,“带一个人回来,他应该可以治好你。我出于私心,放他走了,可当他看着我,看着这张面孔,他一定认为自己的天赋未能完成使命。我已经不可治愈,但你还有救,你的灵魂如此光明。”

  奥瑞娜恢复了平静,满脸的孩子气忽然一扫而光。她迎着莱娜的目光,皱起眉头……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莱娜企图使用计数的办法抵抗那些画面和知觉,无奈记忆的洪流太过强大,轻而易举地淹没了数字,看来奥瑞娜对天赋的掌控力远比他们预料的强大。先是气味,海水、汗水和粪便。然后是声音,锁链哗啦,绝望的抽泣。画面和痛感同时到来,磨破手腕和脚踝的镣铐,囚犯们挤成一团的隐约轮廓。她回到了船舱,又一次成了奴隶。她起初大为惊慌,但很快镇定下来,因为与记忆中的角度并不相同,观察者从更远的地方望着通向甲板的梯子,旁边拷着一个穿蓝裙子的年轻女人,脸庞掩在阴影中,正好有一束光照在其裸露的头皮上,可以看见惨不忍睹的烧伤。不过,观察者认出了对方,几个月前,在远方的一处山坡上,她隔着火堆见过。她备感愉悦,还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感……以及向盟友讨赏的强烈渴望。

  记忆突然模糊,支离破碎,然后又拼接出一幕可怖的景象:在鲨鱼的撞击下,船体四分五裂,绝望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看到烧伤的女人站在梯子边,手里攥着的钥匙晃来荡去。犹疑的神情转瞬即逝,几不可见,但她的眼睛数百年来早已见惯人性的软弱,立刻得出一个冰冷的结论:这位刚刚崛起的女王,打算任由船上的子民自生自灭。

  许久以来,她已经不知道好奇的滋味,然而,她看到女人回来解救了满脸横肉的宗会兄弟,又释放了匪徒,接下来轮到了自己,那种感觉是她许多辈子当中最接近好奇的一次。她含糊不清地谢过烧伤的女人,一瘸一拐地走向梯子,内心更觉惊讶的是,自己的谢意竟然发自肺腑。

  画面忽而模糊,切换到另一段记忆,哈文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就在眼前,两人唇齿相接,气息搅扰。“我绝不会伤害你,”他轻声说,“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你。”

  “你没法保证,”她低声应道,“谁也不能保证。”

  哈文抚摸着她脖子上的瘀青,虽然已经有所消退,但色泽依旧深重,破坏了这具躯壳原本光洁的肌肤。“我发誓,我要杀掉每一个遇到的倭拉混蛋,不放过任何一个为你报仇的机会。”

  她又有了感觉,不只是原始的欲望,令她颇为烦恼。“别说了。”她一把推倒哈文,跨在匪徒的腰上,“这次我们小点声。”

  奥瑞娜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尴尬,最后一次切换画面尤其唐突。那天,温瑟岛周围的海水激荡不休,海刀号的甲板摇来晃去。她抬头望着烧伤的女人及其递来的戒指,竟然情不自禁地哭了。眼泪对她而言是稀罕物,非强行挤出不可,但那天犹如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止不住。“区区小事,从此不必再提了,小姐。”女人说。于是,那个连自己的名字也早已遗忘的怪物,知道她找到了真正的女王。

  记忆消失了,莱娜深吸一口气,发现奥瑞娜的眼里饱含歉意,嘴角掠过似有似无的笑容。

  “陛下?”米欧尔在身边晃悠,试探性地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

  莱娜站起身,抱住了二人,奥瑞娜搂着她的腰,米欧尔把头搁在她肩上。“我以前只有女官,”莱娜说,“没有朋友。”

  奥瑞娜的想法最后一次传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惋惜之情——那是她无法理解,但必须学到的教训:人是可以改变的。

  送行的人挤满了码头,当她走上莱娜女王号的踏板,雷鸣般的欢呼和祝福将她淹没,他们都是未被选中、不能渡海远征的老弱病残和手艺人。很多人痛哭流涕,有的甚至公开宣称无法忍受奇耻大辱,请求与女王同行。疆国禁卫军围成一圈,把他们挡在外面,以免这些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跳海,然后游到船上去。

  “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她问候海盾,对方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意。

  “陛下,”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听起来格外刺耳,“南塔和沃恩克雷的船快到了。我们在离港十英里处会合,只要天气允许。”

  最后一句话说得轻言细语,却是嘲讽无疑,她只当没有听见。海盾和手下的几位船长早已表达过反对意见,认为不宜过早起航,因为冬季风暴仍在远海肆虐。哈力克兄弟细致地列出了历年气候模式,指出在依纳索月和奥纳索月之间,伯瑞林海北部有为期五周的较好天气,但他无动于衷。“那是纸上谈兵,陛下,”海盾扫了一眼图书馆员递上的羊皮纸,不屑地说,“乌德诺又不认字。”

  “他也许不认字,但我认字。”莱娜回答,“敌人以为我们春天才会抵达,我岂能放过这个出其不意的机会?我们的舰队将在一个月内组建完毕,即刻出航,无论你去或不去。”

  她望向正在驶离防波堤的麦西乌斯王号,它的船帆尚未展开,带着长长一列同样大小的船只,乘风破浪而去。防波堤的尽头,有一个身影坐在宽大的帆布画板前。那是本瑞宗师,专为记录出征的场面,可惜天色灰蓝,雾气弥漫,阴沉昏暗。海盾再次鞠躬,高声下达起航的命令,船员纷纷就位,抬起撑杆,准备离开码头。

  “等等!”莱娜瞟见船头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当即喝道。她走过去,看到艾罗妮丝正埋头调试新发明,用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底部的某根管子。“小姐。”莱娜说。

  “陛下。”艾罗妮丝又敲了一下,听到管子发出的响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如果你处理完了,”莱娜接着说,“那我就请你上岸了。”

  “很遗憾,这些新家伙还要费不少劲儿处理呢。”艾罗妮丝假笑一声,仍蹲在那里检查支撑架,“我不放心让它就这么走了,陛下。”

  莱娜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我在你哥哥面前赌咒发誓,一定保你周全。你立刻给我上岸,不然我让伊尔提斯大人帮你……”

  “他们杀了艾卢修斯!”艾罗妮丝突然转过身,面色铁青,手里的小锤子一下子飞出甲板,船上登时鸦雀无声。“您答应为我们讨还公道。”艾罗妮丝嗓子干涩,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来。她眼里含着泪水,神情却无比坚定:“我走过疆国的每一寸土地,记录了敌人烧杀掳掠的无数暴行,几个月来不眠不休,为您制造杀人机器。我不是为了奖赏,也不求您另眼相待,只因为您答应为我们讨还公道,而我想讨还属于我的那一份。”

  这次他绝对不会原谅我,莱娜心想。即便她能活下来。

  “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她转身离开,说道,“带我们上路吧。”

  头几天非常难熬,大浪滔天,几乎吞没了整支舰队的踪影,在持续不断的暴雨中,根本看不见几艘船。依照海盾的命令,每艘船上都配备了经验丰富的导航员,大多是梅迪尼安人,他们可以无视天气的影响,始终确保向东航行。即便如此,当莱娜望向周遭层层叠叠的灰色雨幕,那种茫茫大海一叶扁舟的孤独感依然涌上心头。

  船舱内,诺塔大人的兵团不仅要承受没完没了的晕船,还要忍耐逼仄狭小的生活空间。他们只能轮流被送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和操练,很多人在训练时慢慢悠悠,敷衍了事,打不起精神,不过莱娜的出现似乎有助于提振士气。从瓦林斯堡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一个身佩匕首的瘦小女人刚刚升到甲板上,就向她深深地鞠躬致意——记得上次见到此人是在埃尔托——接着瘦小女人激情四射地耍了一套剑招,结果突然抽筋,栽倒在地。莱娜扶她起来的时候,她扬起惨白的面庞,脸上写满屈辱。

  “请您原谅,陛下,”她结结巴巴地说,“虽说是我太不争气,不配得到您的原谅……”

  她没能说下去,莱娜伸手按住她的额头,感觉异常冰冷和潮湿。“禁卫军芙尔拉,”莱娜说,“你病了。”

  听到女王叫出自己的名字,芙尔拉惊讶得直眨眼睛,然后挺起瘦小的身躯。“不比别人病得厉害,陛下。”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摇晃,莱娜扶着她的时候,感到她在发抖。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莱娜问,“还没打仗的时候。”

  “回陛下,我爹有一家磨坊。我帮他干活。”

  “如此说来,你一定熟悉传动装置和机械原理吧?”

  “那是必须的,陛下。尤其是我那不中用的混……我女儿她爹不守本分,我们只好回娘家蹭饭吃。再后来,我爹的手不好使了,修修打打的活儿也不能干了。”

  “跟我来。”

  莱娜领着她来到船尾,艾罗妮丝正扯起油布,盖住船上的一台弩炮。持续的降雨和海浪危害极大,她必须想尽办法保住心爱的武器不至腐锈,另外,海水里的盐分也是各种机械的死敌。“艾罗妮丝小姐,”莱娜招呼她,摆手示意芙尔拉,“我指任这位禁卫军女兵为你的助手。请把操作方法教给她。”

  艾罗妮丝望着芙尔拉,脸上挂着茫然的微笑。“谢谢您,陛下,可我不需要助手。”

  “战争就快开始了,小姐,”莱娜回答,“刀剑不长眼。你的知识万万不能和你的肉体一起消失于世。”

  女王严肃的口吻震慑了艾罗妮丝,她向芙尔拉伸出手,但对方不顾晕船的影响,着了魔似的盯着奇特的武器。“这是您制造的吗,小姐?”

  “有人帮忙。”艾罗妮丝拉着她的手,走了过去,“来,我们先从传动装置开始吧。”

  第十日傍晚,风暴首次来袭,北风怒号,掀起一波高过一波的巨浪,拍打着莱娜女王号的船舷,以至于海盾被迫下令掉头向南。他极其熟练地操纵着舵轮,在风雨飘摇中稳住大船。莱娜原以为他会埋怨几句,没想到他神色坦然,偶尔抬眼看天,眉头微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看来我的计算还是过于乐观了。”莱娜走到他身边,狂风中只能大喊出声。

  “您说这个?”他仰头望向黑云翻滚的天空,嘴角掠过一抹惯常的笑意。“相比伯瑞林海往年的冬天,这种程度只能算微风徐徐。到了明天早上,它会自行消散。”

  她沉默片刻,注意到对方躲闪的目光、僵硬的肩膀。“你为何不走?”她问,“我知道你不想参加远征。”

  “我确实心存疑虑,但也不能否认您讲的道理。如果我们不干掉他们,他们还会再来。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一代代人疲于抵抗他们的侵略,群岛势必元气大伤。况且,我向您发过誓,您也许还记得。”

  莱娜回想起蛇牙之战后的那一晚,他那个远走高飞的提议,以及星光见证的誓言。“你大可以放心,”她说,“我们永远不会一起去西边的海。不管以后有什么……变化。”

  他并未转身,但肩膀稍有松垮。“不,”他回答,语调苦涩而又阴沉,“那天在埃尔托城,您看艾尔·索纳的眼神……我还以为他再也不能伤害我了。还有您的样子。好陌生。”

  “我曾经希望你把我当朋友看待。”

  莱娜听见他的笑声被海风吞没。“这就是您对我们未来的幻想,朋友?您以为等我们打赢了这一战,我还愿意指挥您的舰队?长长久久地辅佐您坐稳江山?痛改前非,言听计从,当一条老老实实的狗?”他扭过头,脸上雨水流淌,不见一丝笑意,“您可以把我关在笼子里,莱娜。但不要指望我永远活在里头。”

  莱娜回头发现米欧尔拉着她的胳膊,拽向舱房的门,伊尔提斯立在门前,浑身湿透,一脸焦躁不安。

  “我强烈建议您进去避一避,陛下。”海盾再次扳动舵轮,又一波巨浪高高地抬起了船头,“暴风雨不懂贵贱之分。”

  天气正如海盾的预料,接下来的数日风平浪静,艾罗妮丝小姐也有了机会演示新的发明。“哈力克兄弟好心提供了一些历史上的例子以启发我。”她说着,把一组巨大的风箱安装在从底部伸出的铜管上。新式武器放置于莱娜女王号的左舷处,样子比弩炮更加怪异:铜和铁铸成的管子长约十二英尺,其中一端连接的球状物由大而小,最后形成狭细的喷嘴。管子中央竖着一只大桶,和弩炮有同样的底座,意味着即便是艾罗妮丝这么小的个子也能轻松调整角度。芙尔拉站在新式武器的狭端处,正将一个细长油灯状的物体与喷嘴对接。从她的站姿、尽力伸直的双臂,以及时不时投向大桶的目光来看,莱娜预感到天工师的发明极有可能威力惊人。

  “史料缺少图例,”艾罗妮丝一边说,一边用抹布擦拭球状物上的环形操作杆,“但六百年前的一段阿尔比兰文字提供了巨细无遗的描述。最困难的地方是确定燃料的混合比例。”

  “这是阿尔比兰的武器?”莱娜问她。

  “正是,陛下。他们在一次内战中用于海上。当时的皇帝见识了它的威力,立刻将其列为禁用武器,害怕自己因为过于残酷而触怒诸神。他们称其为雷文娜之枪。”

  莱娜知道,雷文娜是阿尔比兰膜拜的主神之一,守卫在人死后必经的黑暗之路上。不过女神雷文娜宽厚仁慈,她召唤火焰照亮前路,以免善良的灵魂迷途不归。然而,火焰是活物,极具智慧和洞察力,肮脏的灵魂势必被其吞噬。莱娜的心跳加速了,此时芙尔拉完成了工作,慌里慌张地躲到一边,安装在喷嘴上的油灯闪烁着明黄的火光。

  “灯油太稀,”艾罗妮丝说着,拉动大桶一侧的栓子,“很快就烧完了。所以我只能使用原油,而且还要添加树脂增稠。”她退后两步,最后打量了一番新式武器,转而对伊尔提斯和本顿说:“两位大人,烦请你们鼓风。”

  两人走到风箱前,并肩而立,抓住粗大的铁杆,一起抬头望向莱娜。她尽力平复急促的心跳,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动手。他们拉了好几次才有效果,莱娜甚为感激船上满是震耳欲聋的喊叫,淹没了自己惊惶的喘息声。一道明黄色火焰从喷嘴里疾射而出,在半空中画出足有三十英尺长的弧线,然后倾泻入海,一时间烟雾蒸腾。此时海面平静,舰队得以井然有序地航行,随着火焰巨蛇不断蜿蜒,一阵阵激动的叫喊声从邻近的船上传来。

  “瞄准非常简单。”艾罗妮丝说着,操纵火蛇在空中扭动,犹如一把燃烧的扇子。她示意本顿和伊尔提斯停手,继而面朝莱娜,笑意盈盈,期待着女王的称赞。在她身后,残余的几点火星从空中飘然坠落。

  莱娜强忍着擦汗的冲动,藏在斗篷里的双手紧紧相扣,生怕被众人看到它们正剧烈地发抖。头发燃烧的焦糊味……火舌舔过皮肉的刺痛……颤抖有增无减,连胳膊都快控制不住了,她死死地盯着艾罗妮丝那张骄傲的脸。我把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啊?

  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挨着自己的胳膊,回头发现是海盾,他冲着艾罗妮丝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叹为观止啊,小姐,”他说,“堪称左右战争胜负的超级武器。您觉得呢,陛下?”

  莱娜深吸一口气,随着他带来的暖意四处蔓延,颤抖有所缓和。“我的天工师果真不负众望,”她对艾罗妮丝说,“你还有多的吗?”

  “我带的部件只够再组装两台,陛下。等我们抵达倭拉帝国,只要找到合适的材料,我还可以制造更多的武器。”

  更多?我一个都不想要。“请组装起来吧。请舰船大臣埃尔-奈斯特决定,到底让哪两艘船接受你威震四海的大礼。”

  她想睡着,却在床铺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安眠,火蛇狂舞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她放弃了挣扎,出去找艾罗妮丝。无需下令,伊尔提斯立刻起身,跟了上来。天工师正在船舱的一角忙活,这里摆满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芙尔拉睡在旁边的吊床上,随着船身轻轻摇晃,睡得格外安稳。“她不吐了,看来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艾罗妮丝手里拿着一截铜管,抬头说道,“现在很容易睡着。”

  “幸运的人。”莱娜回答,“我想,你应该对她的工作还满意吧?”

  “她脑子灵光,手脚麻利,陛下。假以时日,我相信她也能有所创造。”

  莱娜坐在艾罗妮丝对面的凳子上,看着她把铜管置于火上烤软,然后熟练地造型。“你也应该睡一会儿。”莱娜说。

  艾罗妮丝的眉头微微一颤,手里的活儿依然不受影响。“这几天我实在睡不着,陛下。”

  “你想念你哥哥,还有艾卢修斯。”

  艾罗妮丝忍住叹息,放下铜管。“您找我有什么事吗,陛下?”

  “你想过吗,他会如何面对如今的状况?他会像你一样,满怀热情地参加远征吗?”

  “艾卢修斯热爱和平,可惜命不好。”

  “他也为异国的势力当过探子。你知道吗?”

  “最近才知道。那个奉命看守他的奴隶战士,在跟弗伦提斯兄弟走之前来找过我。艾卢修斯死前请他给我带口信。所以,是的,我知道他……做了那些令人遗憾的事,但也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看法。”

  “口信还说了什么?”

  “那是给我一个人的,陛下。”

  从艾罗妮丝防备的眼神里,莱娜似乎明白了那个柯利泰带去的口信是什么。你也爱他吗?她很想问,但终究没有开口。“战争改变了我们所有的人,”她说,“而且我知道,艾卢修斯不会愿意看到你的改变。”

  艾罗妮丝投来凌厉的目光:“您也一样,陛下。”

  “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从他们烧毁我的脸、蹂躏我们家园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但你还有。当你亲手打造的怪物把人们活活烧成火把,你会有怎样的感受?浑身冒火的人叫声可惨了,远远谈不上动听。”

  “您要我们所有人承担起责任来。我绝不逃避责任。”

  等我们靠岸,我就立刻送你回去,莱娜看着埋头干活的艾罗妮丝,暗自决定。我根本不该带你来,尽管你技艺超人,可疆国不需要再添一个扭曲的灵魂。

  上层甲板传来一声喊叫,她抬头张望,很快又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鼓点急促地响起,提醒船上全员备战。

  “怎么回事?”艾罗妮丝问。

  “敌船。”莱娜起身走向通往上层甲板的梯子,“也许我们有机会提前使用你的新式武器了。”

  船员们手持刀剑,纷纷跑向各自的位置,弓手们背着弓箭,向高处攀爬。脚下的甲板微微震动,是诺塔大人的兵团正在整装待战。她看到海盾站在右舷的栏杆前,举着望远镜观察南边。

  “多少艘?”莱娜走到他身边,目光投向夜幕,只能看见数英里开外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天光微弱,云层厚重,夜色昏沉,海平线依稀可见。

  “一艘。”他回答,然后指向半英里外的一艘梅迪尼安船。它体形较小,船帆大张,正劈开雪白的浪花,向不速之客驶去。“我已经打了信号,让逆戟鲸号去探探情况。”

  莱娜瞟了一眼船首,见艾罗妮丝和芙尔拉忙着准备弩炮,她一时冲动,想命令艾罗妮丝下去,但终究按捺住了。“是巡逻船?”她问埃尔-奈斯特。

  “很有可能,但隆冬时节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不寻常。”

  逆戟鲸号消失在雾气弥漫的海平线之外,众人紧张兮兮地等了大约半个钟头,海盾满意地咕哝一声,放下望远镜。“逆戟鲸号发来信号,说是有战利品,请我们靠拢。”

  “那就过去吧。”

  海盾下达了命令,船员们匆匆拉开船帆,逆戟鲸号很快出现在视野中。它已经收起船帆,靠在一艘乌黑的倭拉货船旁边摇晃,两船之间连接着无数根绳索,还有几架登船梯。莱娜看到敌船的甲板上有好几个梅迪尼安人,前面跪着一排俘虏,除了一人,全是灰衣。竟然有红衣人,莱娜心里想着,俘虏的样貌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不带战船护卫,孤身闯进茫茫大海。

  “带那家伙上船。”她指着红衣人吩咐海盾。此人的模样有几分狼狈,衣袍凌乱,面如死灰,满脸胡茬,疲惫不堪。再看仔细些,莱娜觉得甚是眼熟,与另一个不幸被梅迪尼安人抓获的红衣人有几分相像。“给凯涅斯宗老所在的船打信号,”她又说,“我需要他手下的一位兄弟。”

  “你多大年纪?”

  红衣人无精打采地瞪着她,倦容满面。莱娜叫人把他押到了自己的舱房,此时他瘫坐在椅子里,伊尔提斯守在身后。第七宗的维因兄弟站在舱门附近,面对莱娜的问候,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傻乎乎地笑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鞠躬时又太过匆忙,差点摔跤。但愿他的敬畏之心不至于影响天赋。

  红衣人依然盯着莱娜不作声,伊尔提斯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弯下腰,咬着耳朵对他说:“回答女王的问题,否则,在海盗把你扔下海喂鲨鱼之前,我先扒了你的狗皮。”

  红衣人气得浑身发抖,莱娜据此推断他听得懂疆国话,而且不止一点。但是,他说出来的是倭拉语。“比您想象的老多了。”他的发音相当讲究,一听便是倭拉帝国的上等人。

  “噢,我不觉得,”莱娜用疆国话回答,“请你说我们的语言。至于你的年龄,据你妹妹所说,我估计你有三百来岁。”

  提到妹妹,他眼里恢复了一丝生气,但嘴上并未回应。

  “尊敬的市民佛奈娜·恩崔尔·托克瑞,”莱娜接着说,“是你妹妹,对吧?你是议员阿克里夫·恩崔尔。”几个月前我还有幸杀了你儿子,莱娜心说。

  “我妹妹在您手里?”他的疆国话口音太重,但可以听懂。

  “此时不在。不过,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气色不错,只是老了一点点。”

  “她在哪里?”

  “你好像误会了我们这次会面的目的,议员大人。我不负责回答你的问题,反过来才对。我们第一件事是要搞清楚,一位倭拉帝国统治议会的成员,为何如此轻易地在远海被抓获。”

  阿克里夫垮在椅子里,他长叹一声,疲惫和绝望尽显无遗。“现在不存在统治议会了,只有盟友和他分封的女皇艾尔维拉。”

  莱娜瞟了一眼维因兄弟。他早已被明确告知来此何为,此时他的一根指头搭在腕部,双手微微颤抖。“据我所知,艾尔维拉是女巫的意思。”莱娜说。

  “这个词正是自她而始,她当之无愧。”他抬起头,轻蔑的神色一闪即逝,“您见过她,那天她驱使傀儡杀了您兄长。”

  可怖的记忆潮水般涌来,莱娜强行压下怒火。在这儿生气可不是好事,她知道。容易产生愚蠢的举动,而需要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弗伦提斯兄弟已经杀了她。”她说。

  “只不过摧毁了一副旧的躯壳。现在她又换了新的。”

  “单凭一个怪物,就可以操控你们的帝国?”

  “她听从盟友的命令。看样子,他认为议会没有利用价值了。”

  “议员们被杀了?”

  他低垂目光,点点头。

  “可你还活着。”

  “她屠杀议员当天,我正好有事在外。她的柯利泰遍布倭拉城,凡是为议会效力的人,一个也不放过,包括仆人、奴隶和家人。几千人一天之内就被杀光了。我拼命逃到了码头。我的家族拥船无数,但当时在港口的只有一艘,虽然补给匮乏,我们也只能起航。三天前的一场风暴差点害我们葬身大海。”

  莱娜留意到维因兄弟神色一凛,便投去询问的目光。他紧张的情绪仍未缓和,好在摸手腕的动作干脆利落,这次是两根指头。

  “据我推断,”她扭头问阿克里夫,“这位刚刚登基的女皇对我们的意图一清二楚吧?”

  “她以为您将于次年夏天发起进攻。她在都城召集军队,以及残余的舰队。盟友计划以一千艘战船和我们所能召集的全部兵力迎战。看样子他已经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不利的局面。”

  莱娜的目光飘向维因,发现他摸着手腕的指头又是两根,而非一根。

  “是我的疏忽,”她指着年轻的兄弟,对阿克里夫说,“忘了介绍第七宗的维因兄弟,这位年轻人的才能相当实用。兄弟,请告诉我,此人说了哪些谎话。”

  维因清了清嗓子,面色泛红,嗓音微微发颤。“我……我相信议员们被屠杀时他在场。逃到码头上船是谎话。迎战计划也是谎话。”

  “谢谢,兄弟。”她低头看着阿克里夫,发现对方满脸惊惧,却依然瞪着她,牙关咬紧,一副顽抗到底的架势。“伊尔提斯大人,”莱娜说,“脱下此人的袍子。”

  阿克里夫企图反抗,戴着镣铐的双手胡乱挥舞,然而伊尔提斯一掌将其打翻,膝盖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后背。护卫总领几下就扯掉他的袍子,赫然露出一道道新鲜的伤痕,在从腰部到前胸的整个躯干上,它们组成了错综复杂的图案。

  莱娜扭头望向面色苍白的维因兄弟,在女王的注视下,他愈加不安,悄悄地挪远了一点。“去找达沃卡小姐,”她说,“她知道带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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