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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弗伦提斯

  伊莲弯腰躲过木剑画出的弧线,反手刺向他的双眼,他轻松避开,顺势上前,挟持住她的胳膊,把她扯了过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姐妹?”他轻声问道。

  她气得满脸通红,似乎想要顶嘴,却没说出口,然而等他察觉到对方眼神的变化时,已经太迟了。伊莲的前额狠狠地撞到他的鼻子上,趁着他一时间晕头转向,她挣脱出来,梣木剑笨拙地画了一个圈,飞快地扫向他的上腹。他起手封挡之时,剑刃距离胸膛不过一英寸之遥,两剑相击,激起一声钝响,他弹开木剑,刺向她的下腹。伊莲闷哼一声,木剑低垂,胸脯剧烈地起伏,眼睛蒙上一层阴云,充满怨恨。

  “怒气是你的敌人。”他提醒伊莲,同时擦掉鼻子里流出的血,“这次好些了,但还不够快。你练到中午,然后去喂狗。”

  她深吸一口气以平复情绪,然后点点头,用克制的语气应道:“是,兄弟。”

  他离开伊莲,走过甲板,看见同伴们正各自操练,公鸭在教三个年轻的新兵如何割喉。“手起刀落,一次了断。”他说着用粗壮的胳膊箍住达林的前胸——这个瘦高的年轻人曾是仑法尔雇农,是尤里希森林被烧毁前不久,他们从奴隶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别想着找什么血管。”公鸭拿着一把带鞘的匕首演示手法,“只管割下去,一下子拉开。然后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拉扯,尽可能扩大他的伤口。”

  弗伦提斯走向船尾,途中经过韦弗,还有大砍和黑牙——它们近来好像对他的作品着了迷。当航程过半,他忽然不再编绳子,而是把一根根皮带紧紧地缠成圆盘状,每次有人问他做的是什么,他只露出含混的笑意,并不作答。起初它像一只浅浅的篮子,随着韦弗在凹面两端固定皮带,又找船员要来沥青涂在凸面,它逐渐地成形了。

  “盾牌不错,先生。”弗伦提斯驻足在他身边,抬起手给大砍舔。

  “罗纳人的样式。”韦弗说话的节奏依然古怪,他手持粗大的骨针,用麻线缝合盾牌边缘。“不过他们很少用,毕竟他们的传统是只攻不守。”

  弗伦提斯走开时,他仍在干活,没有抬头。贝洛拉斯船长一动不动地立在船尾,仅随甲板轻轻摇晃,手里的六分仪对准海平面。弗伦提斯不清楚六分仪的用法,也看不懂船长时不时草草记录下来的数字有何意义,但他知道船长是在确定他们在海上的方位。

  “今天风浪不大。”他说。实际上,这算是近来最风平浪静的一天——关于冬天的伯瑞林海脾气如何暴烈,他早有耳闻,如今才知道毫不夸张。

  贝洛拉斯习惯性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又举起六分仪。“可惜云的情况不妙。明天又是暴风雨。”他稳稳地把住六分仪,眯起眼睛,飞快地看了看掩在云中的太阳。“据我推断,兄弟,”他对照着羊皮纸上的数字说,“我们距离倭拉帝国的海岸已不到两周航程。是时候做决定了。”

  “埃斯克希亚。”三十四号伸手在海图上点了点,那是倭拉帝国从南到北长达两百英里的海岸线,“倭拉帝国吞并的最后一个省份。那里的自由民为帝国打仗的意愿可能最为淡漠。还有,新克希亚有西部省份最大的奴隶市场。很多从你们家乡抓来的奴隶也许还在那里,等待冬季拍卖。”

  “守军多不多?”弗伦提斯问他,结果列科南回答了。

  “至少一个倭拉师,”他说,“正如我们的朋友所说,埃斯克希亚人对于丧失主权一事记恨在心,虽说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弗伦提斯仔细察看海图,估算着从埃斯克希亚到倭拉城的距离。够近,可以威胁到都城,也足以牵制派来对付我们的军队,让他们在女王登陆时来不及回援。他抬头望向贝洛拉斯:“船长觉得呢?”

  “我不熟悉那里的海岸,也许要花点时间寻找适合靠岸的地方。好在到时候风暴也许能替我们打掩护,避免被他们的巡逻船发现。”

  弗伦提斯点点头。“那就埃斯克希亚。”他说道,恐惧却忽然攫住心脏,令他深为痛恨。他知道这一决定意味着数周无梦的安眠快要到头了。只此一晚,他安慰自己。一夜罢了,她又能做什么呢?

  曾几何时,她喜欢强迫他们观看家人被屠杀的惨状,其徒劳挣扎、无能为力的可怜样子,令她心生愉悦。但她后来又觉索然无味,于是把他们统统拉到议会塔顶,推上护墙,人人背后顶一把剑,逼迫他们目睹城内富人区的滚滚浓烟和熊熊大火——他们的财产就此化为灰烬。时值午夜,火光耀眼,可惜他们站得太高,听不见底下的悲鸣。尽管这些大人物平日里精力旺盛不逊年轻人,此刻却尽显老态,个个弯腰驼背,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哽咽着乞求开恩。他们之所以还站着,只是因为她说过,谁敢摇晃,当场赐死。

  “我接下来要说的或许有点多余。尊敬的议员们,”她对他们说,“对于你们执行盟友伟大计划的效率,他非常不满意。”

  她走向银灰色头发的蠢货,虽然还是想不起来名字,不过她差不多可以肯定,这家伙年轻时认识她父亲。他身穿议员专属的长袍,从头到脚都是红色,两腿之间却是湿淋淋的,污渍仍在蔓延,骚味扑面而来。“征召的兵力还不到所需的十分之一,”她对灰发人说,“你还没完没了地找借口,一个比一个可怜。盟友为我们的帝国规划了伟大的前途,你们却只顾自己享受,无视大海对岸的威胁。”

  他想求情,却语无伦次,含混不清,只见唾沫飞溅,涕泪横流。她不予理会,欣赏的目光飘向他身后的男人。那人和柯利泰一样身披轻甲,但只佩了一把剑,比起标准式样的倭拉剑,这把剑更长更细,令人想起阿斯莱剑。还有一处与柯利泰不同,他的盔甲漆成红色,而非黑色。此人中等个头,体形近乎完美,那是数十年精心培养和打造的成果。这些老不死的笨蛋冥顽不灵,始终认为柯利泰是终极的奴隶战士,无需改进,如今再一次证明他们错得离谱。

  剑士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恭敬地颔首回应,嘴角露出一抹满怀期许的笑意。他们是数百年来盟友的梦想,即一种有思维能力且忠诚顺从的奴隶战士。然而接连几代的试验结果令人失望,操控他们的难易程度变化不定。解决难题的灵感源自她的爱人——弗伦提斯在坑中受训的那段时期,他们通过仔细研究,发现一旦松开束缚,他的作战能力会达到峰值,怒火还可以极大程度地加快攻击速度。于是他们改变了药物配方,逐步调整训练方式,淘汰掉精神脆弱的奴隶。短短几年间,他们取得的成果可谓……举世瞩目。

  “上前。”她吩咐剑士。对方奉命而行,笑容愈加灿烂,剑尖随即刺进议员的背部。惨叫声一直持续到他与地面相撞。她懒得去看那人摔死的惨样,依次向剑士们打出手势,被迫站在边缘的议员们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慌和恐惧,有的坠落时仍在求情,仿佛告饶两句还能在半空中活命。很快,只剩下了一个人。他挺直腰板,目不转睛地盯着北方的城郊——他的府邸正在燃烧,空气依然洁净,环绕四周的人工湖中倒影清晰。

  “没什么要说的吗,阿克里夫?”她问。

  他毫无反应,头也不回。她走过去,发现他面色从容,视死如归,拒不向敌人妥协。那是典型的倭拉英雄的姿态,塑成雕像也不为过。“我一直很好奇,”她抄起胳膊,架在旁边的护墙上,“是你向议会提议,雇佣我刺杀我父亲的吗?”

  问他毫无意义,她也知道。他不会对她说话。她行事欠缺考虑,甚至不配作为他的敌人,与趁人不备、吃掉路人的老虎无异。

  结果是出人意料的。“那不是提议,”他面容平静,嗓音沉稳,“是命令,是你称之为信使的家伙送来的。”

  她盯着阿克里夫瞧了好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是临终善言,还是挑拨离间?她心想。“我已经下令赐尊夫人以及刚出生的小崽子速死,”她说,“我觉得那是欠你的人情。”

  他一言不发,依然镇定自若。她脑袋里冒出一个有趣的念头:不如就让他站上一整天,看看他能坚持多久。不过今晚的兴致已经没了。“带他去地窖。”她对看守的剑士说。

  阿克里夫惊骇地瞪着她,身形一动,企图跳下护墙,可惜剑士反应太快,一把抓住他的腿,拽了回来。“杀了我!”阿克里夫冲她吼道,“杀了我,你这个该死的婊子!”

  “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阿克里夫。”她抱歉地笑了笑。剑士把他拽下楼梯的过程中,他一直在狂吼,呼喊声经久不息。

  她依然立在护墙前,遥望火光,揣测着城里会有多少人明白这一幕的象征意义,破晓之后的世界如何大不相同。想着想着,她的意识又混乱了。

  等她回过神来,恢复清醒状态,火势已经减弱。她在这儿站了多久?她扭头望向杀死灰发人的那名剑士,发现对方投来的目光充满倾慕之情,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长袍开衩处露出的一截大腿。“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她问。

  “阿利赛,”那人与她对视,笑着答道,“盟友的仆人。”

  “不对。”她回头望向城市,“你是奴隶。等到早上,我将登基成为女皇,但也是奴隶。我们现在都是奴隶。”

  她走向楼梯时忽觉异样,他突然降临的感觉,犹如一记重锤落下。她踉跄几步,双膝跪地。爱人!她的歌声充满欢愉和不安,他每次出现,都是这样的音调。他越来越近了,她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不再相隔千山万水。爱人,你是来找我的吗?

  歌声触碰到他那亲切而熟悉的恨意,顿时起了变化,一幅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虽然朦朦胧胧,但仍能看出那是一条漫长的海岸线,惊涛拍岸,浪花四溅,他那充满魅力与怨念的声音说出了一个词:埃斯克希亚。

  “我想起了库姆布莱南部,”公鸭伸手遮挡阳光,四下张望,“年轻时我在那边干走私。”

  埃斯克希亚确实与疆国最干旱的地区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葡萄园很多,一大片整整齐齐的葡萄树顺着山丘绵延起伏,零零星星的庄园和农场点缀其中。弗伦提斯回头望去,海刀号仍在早潮之中飘摇。为了避免撞到岩石,贝洛拉斯只能等到岸边风停浪歇的时候,把船靠在沙滩上,让他们登陆。“我会向诸神祈祷,保佑你们顺利完成任务!”船长立在船尾向弗伦提斯喊道,然后警惕地望向海岸,嘴里又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如耳语,“可我怀疑他们在这儿也保佑不了你们。”

  “我们应该在新克希亚南边五十英里处,”三十四号对照着地图说,“如果船长没有算错的话。”

  “我唯一信任梅迪尼安人的一点,就是他们高超的航海术。”弗伦提斯发现最近的庄园坐落在四百码开外,还有几间占地面积相当大的外房,用作马厩绰绰有余。

  “那是黑衣人的宅子,”三十四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别人没有这么大规模。他们很可能设有卫兵,也就是瓦利泰家丁。这样的庄园一般有十几个瓦利泰。”

  “很好。”弗伦提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排成适合小团队作战的松散阵列,早在尤里希森林他就教过,“我们需要一个落脚点。”

  他们活捉了一个守在庄园西边的瓦利泰,公鸭在三十四号的协助下将其打倒并五花大绑。他的同伴就没那么走运了,引来他们的是一个受惊的女奴隶,她逃回去的路上尖叫着“有强盗”,瓦利泰闻声而至,纷纷亮出兵刃。弗伦提斯命令他们不可莽撞迎敌,但战斗依然很快结束——瓦利泰尚未集结,半数已被他们的弓箭和伊莲的弩箭放倒,他们又拔剑近战,迅速解决了残敌。

  他们学到了不少,弗伦提斯看着同伴们游刃有余地对付瓦利泰,心中颇为快意。瘦高个儿达林避开猛攻而至的短剑,提剑刺中奴隶战士的眼睛,继而绕到对方身后,用公鸭传授的手法结果了敌人。那边,伊莲挡开一记劈砍,抬剑反击,找准了瓦利泰盔甲上的缝隙,剑尖直透胸骨。不一会儿,他们都跪在死去的尸体旁开始缴获战利品了,早在森林里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别管了!”弗伦提斯喝道,“去里面搜。如果庄园主还没逃走,他肯定躲在楼上的房间里。公鸭,带上三十四号,把奴隶们集合起来。”

  “红兄弟。”列科南站在庭院门口,一边擦拭斧头上的血,一边神色阴郁地说,“你最好过来看看。”

  这个被吊在两根柱子上的男人曾经很强壮,胳膊和背部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被镣铐拽住的手腕血迹斑斑。他的脑袋向前垂落,整个人一动不动,毫无生气,宽阔的背部布满两天前的鞭伤。弗伦提斯注意到他的左脚呈畸形,正是倭拉人惩罚逃跑奴隶的惯用手段,对于逃跑两次的奴隶,死亡是唯一的命运。

  死者对面有一个年轻女人,被拴在另一根柱子上,双臂缚于背后,两腿钉在原地,使她无法转身,嘴里还堵着皮塞。她衣不蔽体,裸露的胸脯和肩膀上伤痕累累。列科南用斧头斩断锁链,她便一头歪在伊莲怀里,姐妹又替她割开绳索。伊莲喂她喝水时,她呛了几口,满脸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当她看到弗伦提斯的装束,尤其是蓝色斗篷和绑在背后的长剑后,才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宗会兄弟?”她说的是疆国话,带有明显的阿斯莱口音。

  “是的,我是弗伦提斯兄弟。”他跪下来说,“这位是伊莲姐妹。”

  女人垂着头,眼里神采尽失。“看来我还是死了。”她发出凄厉的笑声。

  “不。”伊莲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你没死。我们来了。遵照女王的命令,前来救你们。”

  女人瞪着她,半晌无言,显然难以理解自己突然获救的事实。“杰因!”她撑起身子,疯狂地四处张望,“杰因。你们也救了他吗?”当看到吊在柱子上的男人,她闭嘴了。她瘫软在伊莲怀里,号啕大哭。“我说了不要跑!”她低声叹道,“可他一想到那人还要碰我,就忍受不了……”

  弗伦提斯听到有人在呜咽,便循声望去。那是一个矮胖的男人,抖抖索索地站在庭院中央的水池边,他身披宽松的黑绸长袍,因为下巴被壬希尔宗师的剑狠狠地顶住,他被迫踮起脚。“马在哪儿?”宗师问。

  矮胖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左侧的一扇拱门。壬希尔冲弗伦提斯扬起眉毛。他回头看了看刚刚解救出来的女人,见其凌厉的目光直射黑衣人。“不急,宗师大人,”弗伦提斯说,“劳烦你了。”

  他们在奴隶当中又找到六个疆国人,均在四十岁以下,各有一技之长。“杰因是车轮匠。”他的妻子说。她名叫莉塞尔,原是兰斯米尔的杂货商,在丈夫的坚持下搬到瓦林斯堡生活。“沙漠战争过后,我们手头很紧。他说在瓦林斯堡也许能找到发财的机会。”她又发出凄厉的笑声,不过还是有所克制,目光投向庄园主。他被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柱子上,也就是她丈夫受虐而死的地方。三十四号审问他的时间不长,尚未拿出看家本事,黑衣人就迫不及待地招了。

  “他说东边十二英里处有一座更大的庄园,”三十四号说,“那儿的主人出了名的爱养马,近来还买了不少新来的奴隶。”

  “距离最近的守军呢?”弗伦提斯问。

  “北边十英里处,一个营的瓦利泰,但是并未满员。他们的议会好像在抽调兵力去都城。”

  “他们没多少时间了。”弗伦提斯取出从督头的尸体上找到的鞭子。他当时企图逃跑,块头那么大,速度竟然快得惊人,可惜还是跑不过大砍和黑牙。弗伦提斯把鞭子放到莉塞尔的膝上。“交给你处理,夫人。”

  他走出庄园,看见公鸭已经集结了全部奴隶,疆国人则站在另外一边,有的已经拿起了从瓦利泰身上搜刮的兵器,杀气腾腾地向弗伦提斯鞠躬致敬。还有四十余人满脸惊惧,几个小女孩吓得缩在一起,泪眼汪汪地望着周围的大人,其中最小的还不到十三岁。只有一个中年奴隶敢与弗伦提斯对视,他仪表整洁,棕灰色外衣一尘不染。当院子里传来第一声惨叫,他脸色微变。鞭子噼啪作响,说明莉塞尔学得很快。

  “你是这里的头儿?”弗伦提斯问那人。

  又一声惨叫传来,他闻之色变,然后深深地鞠躬答道:“是的,主人。”

  “我不是主人,你也不是奴隶。你叫什么名字?”

  “泰克拉夫,主……尊敬的市民。”

  弗伦提斯端详着对方的脸,看出他脑筋转得很快,尽量不表现出奴颜婢膝的样子。“你不是天生的奴隶。那些生而为奴的人没有名字。你犯了什么罪?”

  “沉迷赌博。”又是一声惨叫,响亮而持久,接着是含糊不清的求饶和许诺。泰克拉夫吞了吞口水,强作笑颜。“但不喜欢还债。”

  “你有什么技能?”

  “我在这儿抄写记账,也管理书籍。要是您用得上我,尊敬的市民,只管吩咐。”

  “到时候自然有用。你愿不愿意效劳,全凭你个人选择。”弗伦提斯退后两步,提高嗓门说道,“奉莱娜女王旨意,此地划归联合疆国,本地人享有疆国自由民应有的一切权利。”

  除了一脸茫然,对方根本没有反应,绝大多数人纹丝不动,两眼盯着地面,小女孩们甚至挤得更紧了。

  “你们自由了,”弗伦提斯接着说,“你们可以自愿离开。不过,如果谁有意随我去解放你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欢迎之至。”

  依然沉默。连泰克拉夫也不解地瞪着他。

  “你是在浪费时间,兄弟。”一个疆国人说。此人个头不高,身强力壮,前臂上有不少打铁造成的泪珠状疤痕。“这些家伙的精神气儿还不如一条落水狗。”

  弗伦提斯又扫视了一圈,发现那个疆国人所言完全属实,不由暗自嗟叹。奴隶制度不仅仅是真实意义上的锁链,他知道。灵魂和肉体同样受到束缚。

  “我们一个钟头后出发。”他对奴隶们说,然后转身走开,“庄园里的东西随你们挑选,但我建议你们最好离开这里。”

  瓦利泰看上去并不害怕,他跪在地上,双手缚于背后,盔甲和内衣已被剥去,露出疤痕组成的图案。这种图案不若以前弗伦提斯胸前的那般复杂,与列科南的相似,不仅毫无美感可言,制作的过程中也定然不会考虑到人的感受。

  “多少?”伊莲揭开瓶盖,问道。

  “一滴足矣。”弗伦提斯说着紧盯瓦利泰。伊莲走过来,倒了一滴在瓶盖里。

  “瓦利泰不如柯利泰强壮。”列科南提醒道。他站在五花大绑的奴隶战士背后,高举斧头以防万一。“说不定会害死他。”

  “那么下一个就减少用量。”弗伦提斯点头示意伊莲,她倾斜瓶盖,一滴药水落在瓦利泰胸前的疤痕上。

  与列科南当初的状况不一样,瓦利泰并未惨叫,他猛地扬起头,脖子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死死的,似乎随时有可能咬碎。他双眼圆睁,瞳孔缩成小点,嘴角涎水四溢。不过眨眼的工夫,他瘫软在地,口吐白沫,浑身痉挛,逐渐变成间歇性的抽搐,最后不动了。

  弗伦提斯伏身按住瓦利泰的颈部,感到脉搏微弱,越来越慢。“快死了。”他叹道。这时,一个人影落在他们身上,弗伦提斯抬头望去,发现韦弗满脸嫌恶地俯视着眼前的一幕。他正欲起身,韦弗猛地一拳打来,他下巴中招,仰面摔倒。

  弗伦提斯一时间晕头转向,只听到伊莲拔剑的声响。须臾,他恢复了视力,看见韦弗跪在地上,双手置于奄奄一息的瓦利泰胸前,毫不理会伊莲抵在他后颈的剑。“不要动手。”弗伦提斯爬起来,示意伊莲收剑。

  韦弗在瓦利泰的胸前按了一会儿,神情极为专注,双眼半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弗伦提斯听到伊莲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奴隶士兵胸前的疤痕慢慢消退,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只剩淡淡的白色印记。终于,奴隶战士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韦弗收手起身,退开了。

  “他要睡一觉,”韦弗说着,严厉的目光投向弗伦提斯,“自由不能以残忍的手段求取。”

  弗伦提斯摸了摸下巴,感到肿块越来越大,嘴里满是铁锈味儿。“下次交给你来做。”

  他们堆起浸了油的木柴,在庭院里为莉塞尔的丈夫举行火葬,然后把整座庄园付之一炬。莉塞尔并未打死庄园主,但他已经失去意识,浑身是血,不成人形。她找伊莲借了小刀,庄园主张开的双腿底下有一大摊血,里面有一小团血糊糊的玩意儿。弗伦提斯觉得,他可能会庆幸自己是被烧死的。

  天色渐晚,他们向东边出发,身后的庄园火光熊熊,一股浓烟直冲天际。马厩里有几辆马车,但仅有十匹马可供乘骑。弗伦提斯派壬希尔宗师和列科南去探路,其余的人守在队伍两侧。被解救的瓦利泰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耷拉着脑袋,始终皱着眉头,搞不清状况。从他嘴里只问出了几个字——他自称八号,随后急切地询问什么时候给他“卡恩”。

  “是一种混合药物,”三十四号解释,“控制精神,钝化记忆,压迫意志。今晚他会感觉到空虚。”

  弗伦提斯想起在森林里,三十四号自愿倒掉药水之后,那些翻来滚去、呻吟不休的夜晚。他恢复得很快,不过他毕竟内心强大,而且拥有自由时的记忆,眼前的八号显然生而为奴。

  “我们到底是解放了他,还是害了他?”他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自由绝不是害人,兄弟。”三十四号斩钉截铁地说,“但自由之路从来都不好走。”

  队伍后方有人呼喊,弗伦提斯回头一看,从庄园的方向跑来了一群人。他扯住缰绳,等他们靠近。是泰克拉夫带着几个女孩,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奴隶,人人抱着塞满衣服和贵重物品的包裹。

  泰克拉夫在几码开外收住脚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抬头望向弗伦提斯,表情极为恳切。他身后的女孩和男人挤在一起,虽然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但依旧存有戒心。

  “尊敬的市民……”泰克拉夫刚一开口,就被弗伦提斯抬手打断了。

  “我是信仰之第六宗的弗伦提斯兄弟,”他说,“如果你们与我同行,你们就是自由人,同时也是战士。我不能提供保护,也不能保证每战必胜。”

  泰克拉夫犹豫了,他回头张望同伴以寻求意见。众人不安地相互推搡着,最后终于有人开口了,是一个深色皮肤的女孩,不到二十岁,带有一点点阿尔比兰口音。“你们那些男人不会碰我们吧?”

  “除非你们愿意。”公鸭说,结果被弗伦提斯瞪了一眼,随即低下头。

  “你们不会受到任何方式的虐待。”弗伦提斯向女孩保证。

  她和同伴们面面相觑,然后走上前,点点头。“我们和你们一起走。”

  弗伦提斯扫了一眼他们的包裹,看见卷起来的衣物和毯子里有东西闪闪发亮。“武器全部留下,”他说,“但我们带不动金银财宝。丢掉。”

  他坐等他们照办,不情不愿地把锃亮的杯碟挨个儿扔下,泰克拉夫挤眉弄眼地把一小块绣金织锦轻轻放到地上。

  “伊莲姐妹!”弗伦提斯叫道,“这些人交给你了。明天开始训练。”

  第二天,他们抵达了养马人的庄园,发现这里物资相当丰富,守卫也更加森严,约有三十来个瓦利泰家丁。庄园坐落在一处宽阔的山丘上,周围是封闭的草场用以放牧,瓦利泰骑着马,井然有序地四处巡逻。

  “不好对付,兄弟。”公鸭说。他们爬上了半英里外的高地。“如果我要找地方抢劫,绝不会挑中这家。”

  “杀进去就是了。”列科南耸耸肩。

  “我们会损失人手,”公鸭提醒他,“本来用剑的就不多。”

  弗伦提斯差点呻吟出声。他夜里又开始服用凯兰兄弟调配的安眠药,醒来头痛欲裂,根本沉不住气,只想照着列科南的提议开打。他正要命令战士们上马,伊莲伏在他身边,来的还有从庄园里解救出的阿尔比兰女孩。“兄弟,”伊莲说,“我们的新兵有重要情报,可我的倭拉语太差,听不懂她的意思。”

  弗伦提斯和另外两人扭头看过来,女孩略为拘谨,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你叫什么名字?”弗伦提斯用不大流利的阿尔比兰语问她。

  她抬起头,嘴角浮现一抹笑意,看来已有很久没听过家乡话了。“勒梅拉。”

  “你的话很重要,勒梅拉,”他换回倭拉语说,“告诉我们吧。”

  “我来过这里。”她指着庄园说,“主人把我和另外两人送到这儿的。我们是来……供庄园主的儿子消遣的,他过生日。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情。”

  弗伦提斯看了一眼列科南,后者笑着点头。“我们有瓦利泰的盔甲。”

  结果,他们损失了一人,是刚刚解救的疆国人,在伊莲带领他们翻过庄园南边的围墙时,他表现得过于勇猛。大宅已经失守,残余的瓦利泰被迫退到中央庭院,组成圆形战阵,围住庄园主及其家眷。他刚才犯了大错,亲自到门口迎接他们,当泰克拉夫罩在脸上的丝巾掉落在地时,列科南一斧头砍翻距离最近的瓦利泰,他灿烂的笑容消失无踪。尽管事发突然,庄园主还是在仓促之间做出反应,决定跑进去负隅顽抗,可惜脑子还不够灵光,没有想到最该做的是逃出去。

  面对众多瓦利泰,弗伦提斯撤回了战士,并安排弓手射箭,与此同时,伊莲带领新兵从墙外翻了进来。那个小伙子身无片甲,操着一把伐木小斧冲向瓦利泰,脸上写满深仇大恨,那是数月囚禁所积压的怒火。他的斧头砍进了一个瓦利泰的脑袋,然而十几把短剑迅猛而至,刺死了他。不过,此举影响了瓦利泰的阵形,新兵们一拥而上,彻底搅乱了局面,男人们挥舞着棍棒和斧头,女孩们手握伊莲分发的匕首乱刺一气。弗伦提斯骂了一句,举起长剑,带领战士们杀过去。列科南兴奋地高呼一声,飞跃而起,把一个瓦利泰撞倒在地,双脚踩住他的胸甲,斧头凌空劈下。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瓦利泰、庄园主及其家眷无人幸存。庄园主与妻儿死在一起,他的黑绸长袍浸透鲜血,破烂不堪,身旁的儿子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

  “我想要制止他们的,兄弟。”伊莲低着头,痛悔不已,“可是疆国人出离愤怒了,别人又听不懂我的话。”

  弗伦提斯见她一脸沮丧,责备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去收集武器和盔甲,”他说,“然后彻底搜索庄园,把找到的文书交给三十四号。”

  公鸭挥舞着棍棒,在西墙上喊他:“骑手来了,兄弟!”

  弗伦提斯立刻跑出去,壬希尔坐在马上,长剑出鞘。弗伦提斯飞身上马,解下挂在鞍上的弓。“宗师大人,”他策马来到壬希尔身边,“可以出发了吗?”

  他们活捉了两名骑手,当时壬希尔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对方的鞍带,两人双双跌落马下,摔得不省人事。弗伦提斯用弓箭解决了残敌,没有一个瓦利泰近到足以发起冲锋,而且他们全然意识不到眼前只有死路一条。

  依照承诺,弗伦提斯把俘虏交给了韦弗。维林私底下透露过,此人脑子不大正常,航行途中的表现也多次证实了这一点,所以当他俯视着两个昏迷的瓦利泰,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时,场面尤其怪异。“很疼。”他轻声说。

  “疼痛带来自由。”弗伦提斯拿起装有罗纳人特制药水的皮包,“它还我以自由。有你的帮助,也能还他们以自由。”

  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夜空,与此同时,他们正聚在庭院里吃饭,是从庄园里搜出来的食物。这次解救出来的奴隶比前一批更不可理喻,有几个看到主人的尸体,竟然哭了起来。“他很少动鞭子,”勒梅拉解释,“允许床奴给他生的孩子活下来。一般来说,他们都被丢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而他愿意留着,等养大了再卖掉。他很慷慨。”

  “这帮家伙真他妈的恶心。”听了三十四号的翻译,公鸭面色阴沉,瞪着那些为主人痛哭失声的奴隶。“你们这群贱种,全给我闭嘴!”他操起一只啃了半边的鸡腿扔过去,奴隶们一哄而散,逃进黑暗之中,有的回到了他们的住处,吓得不敢过问未来的命运。

  瓦利泰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绵延无际。弗伦提斯扫视着火堆边的一张张面孔,他们身经百战,但如今才完全理解了此行的不易。以区区数人之力对抗整个帝国,根本不用抱有希望。他从启航的那天就知道了,而他们呢?

  “我们要不要追捕逃跑的人?”伊莲打破了沉默,“他们会到处传播我们的消息。”

  “那很好,”弗伦提斯说,“我们来这儿的目标,就是尽可能地引发恐慌和骚乱。”

  “我们需要战士,”列科南说,“净找些胆小鬼,我们永远不能组建军队。”

  “我们也许交好运了。”三十四号翻开一本厚厚的账簿,里面是一行行整洁有序的数字,“庄园主的抄写员记录得特别翔实,看样子他经常和南边的一家瓦利库做买卖。”

  “瓦利库?”弗伦提斯问,“我没有听过这个词。”

  “训练学校,”列科南翻译,“专门培养戈利赛——就是参加大竞技的人选。”

  “奴隶吗?”

  他点点头。“但不同于瓦利泰和柯利泰。他们不受束缚,是在战争中俘虏到的,因为力量强悍或者性子蛮勇而被选中。我差点就被送去了,但是那年柯利泰配额不足。”

  “那里守备森严,”三十四号提醒他们,“无论内外。”

  弗伦提斯扭头望向勒梅拉,头一次注意到她的美貌以及光滑无瑕的肌肤。就在几个钟头前,他亲眼目睹勒梅拉凶相毕露,一刀接一刀地刺向庄园主的尸体,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愉悦的笑声。“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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