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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艾卢修斯

  “休要撒谎,小诗人!”达纳尔恶狠狠地瞪着他,低沉的嗓音充满威胁的意味,眼底的伤口刚刚缝过线,随时可能崩裂,“他们肯定对你说了什么!”

  艾卢修斯摊开双手,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无非是痛惜失去了一位宗会兄弟,大人。不过我感觉到邓得里什宗老有点得意,因为他终于成了阿斯莱最大的胖子。”

  达纳尔气得满脸通红,起身离开王座,伸手摸向腰间的佩剑。听见梅维克校尉干咳了一声,他才停止行动,而艾卢修斯的父亲神色紧张,往儿子的方向挪了几步。达纳尔扫视着众人,按在剑柄上的手激动得直抖。他刚刚逃过红兄弟的追杀,心情本就糟糕透顶,又传来消息说原来的封地有人造反,更是雪上加霜。另外,梅维克对他的藐视与日俱增,待他的战争大臣倒是尊重有加,两相对比,充分证明达纳尔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如今他手下的骑士所剩不多,封地也无兵可用。艾卢修斯不理解,为何倭拉人不直接杀掉达纳尔,自己掌管一切,但是话说回来,此人骨子里是士兵,天性就是服从命令,除非议会下达这样的命令。达纳尔是议会指定的附庸国统治者,尽管他一而再地证明自己是废物,梅维克也无权将其罢黜。

  “他们认识的天赋者不在少数,”达纳尔对倭拉人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绝望,“我敢肯定。”

  看来他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知道自己的利用价值越来越少了,艾卢修斯一边注视着烦躁不安的达纳尔,一边想。他打算出卖宗老们保守的秘密以自保。

  “对于那些尚有自由之身的人来说,宗老们非常重要,”艾卢修斯的父亲插嘴道,“如果伤害到他们,必将引起大规模叛乱。”

  “叛乱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梅维克若有所思地说,“你们那些宗老很有意思。那位司职战斗的宗老尤其有趣,抓住他的那天,议会特别指令押送他回帝国。审问他们,会有不少收获。”

  艾卢修斯不喜欢倭拉人对“审问”一词的强调。“如果再给我多点时间,”他说,“他们肯定愿意合作。特别是邓得里什宗老,只要肚子填饱了,估计他什么秘密都会说出来。”

  梅维克并未发笑,而是眯起眼睛打量他。迄今为止,他对奴隶将军之子的态度一直带有某种不易觉察的蔑视,不过此时此刻艾卢修斯看清了,他的眼神令人深感不安。“我最厉害的讯问者被你的红兄弟抓走了,”倭拉人说,“如果他在,宗老们很快便会坦白。我要了一个替代他的奴隶,周末随我们的援军抵达。在此之前,他们还是你的。”

  倭拉人说完摆了摆手,艾卢修斯鞠躬致谢,奉命退下。走出王座厅时,他感觉到达纳尔的目光紧紧追随,而他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哎。”艾卢修斯叹道。一丝不挂的克莱西亚姐妹趴在他身上,娇喘连连,微微颤抖。“真是意外啊。”

  她撑起身子,背过身去取衣物。“我从没体验过窝在这种鬼地方出不去的生活,”她说,“太无聊了而已。可别爱上我,诗人。”

  他驱散了脑海里艾罗妮丝的影子,哈哈一笑,以掩饰内心的愧疚。“相信我,姐妹,你这话纯属多余。”

  克莱西亚姐妹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起身离开那堆充作床铺的毛皮毯子。先前看到艾卢修斯再一次下来,她什么也没说,摆头示意旁边的走道。克莱西亚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脱得光溜溜的,两眼望着他,等待回应。艾卢修斯看了看站在外面走道里的二十七号,空洞的目光落在精美的墙砖上。克莱西亚的兄弟姐妹上街去了,据说是借着夜色的掩护搜集情报和物资,但他带来的食物足够供他们撑到冬至前夜,他们不大可能还为饿肚子操心。

  “她是谁?”克莱西亚的语气略带好奇。

  “你问谁?”

  “刚才你想到的女人。”她系紧裤带,坐下来穿靴子。

  这是她策划好的吗?他心想。借由亲密行为打探情报。她和我一样是探子。

  “哪个男人抱着你还会想别的女人啊,小姐?”他说着坐起身。他感到自己语气中的刻薄刺到了对方,不由心生懊悔。我总是伤害她们。他回忆起这些年来,被英俊诗人的忧郁笑容所吸引的姑娘们,那些温暖人心的拥抱,以及命中注定的眼泪。艾罗妮丝是唯一一个他不曾辜负的,他甚至从未一亲芳泽。

  “如果你想从我嘴里套话,”他对克莱西亚说,“不用这么麻烦,节约时间,直接问就好。”

  她站起身,把衣服扔给艾卢修斯。“很好。等我的兄弟姐妹回来再说。如果要我们帮你,希望你完完整整地解释清楚你那套把戏的前因后果。”

  他们简单吃了一顿,就着水啃牛肉干和面包——父亲并未额外提供酒。不知道伊奈拉和瑞尔金有没有察觉到他俩之间的紧张关系,至少言行并无异样,但是他感到伊奈拉投向姐妹的目光似乎带有一丝戏谑的意味。

  “你怎么敢肯定女王的军队一定在冬至前夜发起进攻?”吃过了饭,瑞尔金问。

  “我没法保证。”艾卢修斯承认,“唯一确定的是,我把消息送了出去,请他们这样做。”

  “怎么送的?”克莱西亚问。

  “信鸽。最后一只了。所以请别再让我送信儿了。”

  “诗人还会养鸽子?”

  “因为这位诗人同时也是梅迪尼安船王的探子。”艾卢修斯喝了一口水,回想起上次那瓶美酒的滋味,不由哀叹一声,引来他们无言的注视。那是父亲的酒窖里年岁最为久远的一瓶红葡萄酒,产自库姆布莱的南方葡萄园,口味极为醇厚丰富。酒虽醉人,却没能赐予他安稳的睡眠,艾罗妮丝前往北疆一事,令他心痛不已,彻夜辗转。于是他从厨房里翻出一瓶白兰地,刚勉强睡了几个钟头,又被攻进城里的倭拉军队吵醒。

  “这么说,”克莱西亚姐妹打断了他的回忆,“你是疆国的叛徒。”艾卢修斯注意到她的手摸向系在腰间的皮袋子,瑞尔金兄弟则扭头面对二十七号,静若止水,显然是在使用天赋。

  “我想是的。”艾卢修斯说。他看着手里的水杯,满脸苦相,然后放到一边。

  克莱西亚盯着他,半晌无言。“为什么?”她终于开口问道。

  “原因与你们无关。”艾卢修斯说,“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即确保都城回归疆国,同时减少不必要的流血牺牲。而且,目前来看,我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佳人选。”

  “探子不配得到信任。”

  “信任?你好意思说信任?”艾卢修斯笑了,“你们一辈子活在谎言之中。我很想知道,你们以信仰的名义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些年来你们手上沾了多少血?”

  伊奈拉的老鼠沿着桌边窜过来,嗅了嗅他的手,又龇着牙齿吱吱大叫。“闻出谎话了吗?”克莱西亚问她。

  胖姐妹面色阴郁地摇摇头。“没有,这人就是瞧不起我们。”

  克莱西亚闻言怒容满面,很快又刻意放松眉头,手也离开了皮袋子。伊奈拉的老鼠吱了一声,跑到主人身上,瑞尔金兄弟则回过头,释放了二十七号。

  “怎么做?”克莱西亚问艾卢修斯。

  “倭拉人的援军将在冬至前夜抵达,”他说,“梅维克校尉、达纳尔大人和我父亲会在码头迎接。我想出席的话,应该没人反对,说白了谁也不会注意到我。我需要你姐妹的能力,替我打掩护。”

  “掩护什么?”

  “都城能否守住,全靠我父亲的决策。没有这一样,达纳尔和他的同盟注定失败。”

  “弑父可不是谁都干得出来的。”瑞尔金半信半疑。

  “如果你怀疑我的能力,”艾卢修斯回答,“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然后做你们的缩头乌龟,等莱娜女王过来。”他在兄弟冰冷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不悦,但他毫不介怀。“我需要你和克莱西亚姐妹保护宗老们的人身安全。”

  “闯进黑牢可不简单。”克莱西亚说。

  “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那里的卫兵十有八九接受过命令,一旦守不住城,就杀死他们。我们不妨冒险一试,也好过心存侥幸。”

  他们面面相觑,默默点头,达成了一致意见,其中最为勉强的要数克莱西亚。“我们干。”她说,“但是等一切结束了,小诗人,免不了找你算账。”

  “不必。”他起身离席,走向通道,二十七号立即跟上,“怕是用不着了。”

  “说实话,宗老大人。”他坐在床边,挨着埃雷拉宗老,“酒很苦。”

  “你找到了?”她眼睛一亮。

  “找到了。不过只有三瓶。”

  她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抽动,显然备感失望。“真遗憾。”

  “我的生活一向充满遗憾,宗老大人。不过,我还有个消息。似乎我们有了新的女王。”

  “莱娜?她还活着?”

  “健健康康,毫发无伤,而且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她正率领军队来解救我们,将军是艾尔·索纳大人,他们在埃尔托击败了托克瑞将军。”

  埃雷拉宗老挺直腰杆,闭上双眼,收紧肩膀,颇有节制地调整呼吸。艾卢修斯以前见她这样做过,是在她无法保持惯常的镇定,眼里的泪水直打转的时候。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恢复了平静。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怀念这样坦诚的笑容。

  “这消息好极了,艾卢修斯,”她说,“谢谢你告诉我。我们的女王何时能到呢?”

  艾卢修斯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外的自由剑士。那人表面上既聋又哑,活像木头桩子,而且只会说几句简单的疆国话,但短暂的探子生涯教会艾卢修斯应该擦亮眼睛。“这种情报不是我能打探到的,宗老大人。”他抄起胳膊,暗暗伸出三根手指,埃雷拉宗老立刻明白了,强忍着没有点头。

  “我认为你不应该省着那些酒不喝,”她快活地说,“时值多事之秋,不妨举杯消愁,你不觉得吗?”

  “您这样关心我,真让人感动,宗老大人。不过,世上若有喝到不想喝酒的人,那便是我了。”

  自由剑士不耐烦地把钥匙敲得咣当作响,艾卢修斯只好站起来。“话说回来,我可以与您共饮两瓶好酒,”艾卢修斯对她说,“您过得好,对我而言至关重要。”

  她的笑容稍有收敛,眼神忽而变得严厉。“好酒不可浪费,艾卢修斯。”

  “绝对不会。”他跪下来,与埃雷拉宗老对视,只见她眼中泪光闪耀。她不像往常那样伸手让他亲吻,而是俯下身子,嘴唇贴近他的额头,低声说:“求你了,走吧。”

  艾卢修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道别,然后起身走出牢房。自由剑士锁门的当儿,他偷偷地瞟了一眼,看到了一双凶神恶煞而又愚昧无神的眼睛。不过,他很庆幸已经告知克莱西亚,进来的时候务必要了此人的命。

  自从都城沦陷之后,有一座宅子他始终未曾拜访过。它位于守望角附近,一棵参天老橡树的荫庇之下。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宅邸如今大半已坍塌,屋顶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破旧,所有的窗户碎裂无遗,令他想起艾罗妮丝尽心尽力维护它们的样子。好在宅子并未被付之一炬,也许是因为太大了,或是房间过于空荡、无甚值钱的什物,至少在那些粗心大意的人眼里是如此。

  大门垮了一半,悬吊在铰链上,廊道的油漆剥落殆尽,露出一块块地板。记得当年第一次造访宅子时,他假装胸有成竹地叩门,而她过了很久才打开。“在下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小姐,”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是你兄长大人曾经的战友。”

  “我知道你是谁。”她困惑不解地皱着眉头,透过门缝上下打量他,“你有什么事?”

  如此拜访了好几次,艾罗妮丝才放他进去——唯一的原因是那天下雨了——在厨房里指了一张凳子给他坐,还严厉警告他不要打湿了画作。他原本是奉王命而来,所以这般执着,但吸引他第二天晚上再次登门的,却是那些画作,为此他愿意忍受对方不明所以的冷眼和偶尔抛来的恶言恶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作,寥寥数笔,描绘出的细节与情感之丰富,令他产生了非要见到创作者不可的冲动。

  他来到厨房——这儿几乎是艾罗妮丝的全部生活空间——满眼都是陶土碎片,餐桌也翻倒在地,还少了一根腿。犹记当年,她在桌上摆出少得可怜的食物,供两人果腹。

  “保护我?”听到他解释夜夜登门的理由,艾罗妮丝忍不住笑了。她秀目流转,望向他佩在腰间的短剑,眸子忽地一闪。“我无意冒犯,可那东西真不适合你。”

  “没错,”他承认,“确实不适合。不过,多亏了你哥哥,我学会了怎么使。”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不需要保护。极少数信徒深受蒙蔽,幻想她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替她哥哥,结果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所以国王根本没有理由怀疑她的忠诚。她白天在本瑞宗师手下干活,宗师的指导却远谈不上用心;夜晚则回到空荡荡的宅子里,省吃俭用买来羊皮纸,挥动炭棒和银尖笔创造奇迹。羊皮纸可以换来她的容忍,艾卢修斯存货充足,于是每次拜访都会带一些来,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旁边看她作画,时不时灌一口狼血——尽管她对此颇有微词。

  “她提到兄长和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来。”麦西乌斯嘱咐过他。那天他受召前往王宫,明面上说是王后对他新出的诗集赞誉有加,实则给他安排了任务。两人在后花园里散步时,麦西乌斯的表情极为严肃,贵为国王,也有不得已的时候。“以及所有来访者的身份。维林大人的影响太过深远,艾卢修斯。她最好不要牵涉其中,你不觉得吗?”

  他以为如此一来,我便是他的探子了,艾卢修斯想着,望向曾经挂满草稿的墙壁,如今那处空无一物,除了石灰上还残留有羊皮纸的轮廓。他哪里知道梅迪尼安人先下手了。可怜的老麦西乌斯,换作雅努斯,恐怕早就识破了。

  他拾级而上,楼梯嘎吱作响,有些木板已经掉落,二十七号身轻如燕,跃过缺口,紧跟而至。他在艾罗妮丝的房间门口驻足片刻,回想当年,无数个醉醺醺的夜晚行将结束之时,他也是这样做的,只为聆听她熟睡时轻柔的呼吸。我为何不告诉她呢?他扪心自问。我对那么多姑娘都可以随口表白,偏偏是真心的话儿,一个字也无法向她吐露。

  他住过的房间几乎原封未动,窄小的床铺依然靠着墙,床垫也在,只是毯子没了。他拉开床铺,又跪下来,搬走一块石膏板,露出小小的暗格,破门而入的倭拉人显然没有发现这个地方。看到暗格里搁着一个长条状包裹,他松了口气。

  “不起眼吧?”他对二十七号说,然后把包裹放在床上,解开捆绳。一把小匕首躺在里面,鲸骨刀柄未加装饰,皮鞘的式样也朴实无华。他抽出匕首,只见其刃长六英寸,做工精良。“不过,”他又说,“据送刀的人讲,触之者即死。不是立刻身亡,刃上有毒,人活不了太久。”艾卢修斯抬头与奴隶对视——他很少这样做,因为对方的眼神空洞乏味。“如果我捅你,你会怎么做?杀了我吗?恐怕不会。十有八九是缴械,说不定会扭断我的手腕。或者有没有可能,你会一动不动地受死?因为你知道,不用等到明天,我身边就会再来一个你这样的人。”

  二十七号盯着他,一言不发。

  “别担心,我的好朋友,”艾卢修斯把匕首收进刀鞘,别在腰间,“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再说,我越来越喜欢有你陪伴了。和你聊天真是快活极了。”

  他把床推回墙边,然后扶着后脑勺躺在上面。“你见过多少次战斗?十次,二十次,还是一百次?我上过一次战场,如果算上猩红山丘和玛贝里斯,就有三次,虽说我的战绩不值一提。不,我真正参加的战斗要数镇压篡夺者之乱那一次,战场在凌绝堡。那是我们未来的救世主第一次赢得的辉煌胜利。还有不少歌谣呢,虽说故事错得离谱,但里头提到了我,大多数歌谣里都有。诗人战士艾卢修斯,为他兄长报仇,‘他手中的利剑犹如正义风暴的闪电。’”

  他沉默了片刻,回味过往。他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气味和声音,它们尤其生动,而画面全是血红色的混乱场景。有战马的嘶鸣、汗水的恶臭、刀剑搅动骨肉的怪异声响、向神灵求救的祈祷,还有强烈而刺鼻的屎味……他拉在自己的裤裆里了。

  “我非要他教我,”他对二十七号说,“行军路上,我们夜夜练武。我有了点进步,自信心膨胀,以为有希望在即将遭遇的战斗中活下来,甚至有机会大展身手。麦西乌斯下令冲锋的刹那,我知道自己想错了。我瞬间意识到,我不是战士,不是复仇者,只是一个吓破了胆的、屁滚尿流的小孩子。我放声尖叫,大概在别人听来是战号吧,其实只是因为恐惧。当我们冲向大门,他们手挽着手,高声向神灵祈祷,企图用肉身铸成一道墙。我们很快撞了上去,我一下子被震飞了。我想爬起来,结果太多尸体把我压在底下,我大声呼救,却没人拉我一把,然后有一样坚硬的东西打到了我的脑袋。”

  他记得那位亲切的姐妹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后来以发表异端邪说和叛国罪被投进黑牢,其实是因为她反战。他想起回家那天,父亲如释重负,只说了一句:“未经我允许,你不准再擅自离家。”他顺从地点头答应,交出林登的剑,回了房间,足有大半年不曾踏出一步。

  “我一向胆小,”他说,“随着我涉世日深,我发现人活一辈子,胆小是最明智的选项,几无例外。在玛贝里斯,我旁观城中大火,又目睹父亲吊死了足足一百人,因为火是他们放的。守城战期间,我寸步不离父亲,甚至在他带兵封堵缺口的时候也没走。那次我烂醉如泥,没有拉在裤裆里。城墙倒塌之时,他跑了,我跟着跑。达纳尔也在场,奇怪得很,他和我们一样害怕。我记得他被迫杀死自己的手下,才挤上那艘救命的船。启航后,我看到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和我一样胆小。”

  他扭头望向二十七号,招手示意对方靠近,然后轻声说:“我需要你记住几句话。”

  他很快就说完了,不经酝酿,脱口而出。接着,他命令二十七号复述一遍,奴隶照做了,把艾卢修斯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我说话有这么做作吗?他心想。奴隶说完,又恢复沉默。

  “很好,”他又仔细地指示奴隶,刚才的话要在何时向何人复述。“我去休息了,”他对二十七号说,“麻烦你在第八声钟响的时候叫醒我。”

  他深感欣慰地看到达纳尔骑着马出现在码头,所剩无几的骑士们徒步簇拥在周围。封地领主向来喜欢鹤立鸡群的优越感,出宫必定骑马。梅维克带了一整营的自由剑士,在码头上列队迎候即将到来的大人物。此时,远处的海平面已经出现了一艘巨型战舰的影子。艾卢修斯从父亲嘴里得知,倭拉人的补给航线近来频频遇袭,无疑是梅迪尼安人所为,和平年代劫掠商船自是家常便饭,战争时期还有发财致富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愿放过。不过,面对这般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海盗们不敢妄动,也在情理之中。

  整个上午,艾卢修斯都在期待爆发骚乱,比如莱娜的军队出现在南边的平原上,聚集在码头的士兵匆忙奔向他父亲精心布置的防线。然而,警钟不鸣,号角不响,清晨的码头悄无声息,城外的大地安稳如常。

  如果能来,她一定会来,他心知肚明。即便只是为了吊死我。自从战幕拉开,艾卢修斯就尽量对莱娜避而不见,他害怕被她锐利的目光审视,两人见面的场合仅限于偶尔举办的宫廷集会。还有几次,莱娜派人请他出席午宴,但他从未应允,也是担心被看穿。我知道你做了什么,莱娜。

  事情要追溯到他从玛贝里斯回国的那天,莱娜来到码头,迎接那群雄风不再的残兵败将。她的笑容再完美不过——哀伤中充满鼓舞人心的力量,却又不带一丝一毫的嫌弃和责难。但艾卢修斯发现还有一种情绪在她脸上掠过,当时正好有一名断了腿的禁卫军士兵被搀扶下船,莱娜看到了。是愧疚。

  不久,当他发现未来的国王平安回国,维林被阿尔比兰人俘虏时,便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在王宫里见到了麦西乌斯,眸子全无神采,胡须也掩盖不住脸颊的瘦削,新王加冕之时,满朝臣民俯首参拜……莱娜脸上又流露出他在码头见过的表情。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至今没有想通,为何梅迪尼安人那么快就找到了他。整日花天酒地,偶尔挥毫作诗,足以描述他从玛贝里斯回来后那两年的生活。而且借着酒劲,他作诗常常不甚讲究用词,偶有离经叛道的惊人之语。一天晚上,他去了那家最常光顾的酒馆,因为退伍老兵在那儿可以免费喝一杯酒,对酒馆而言不算多大开销,毕竟退伍老兵的人数有限。有个船员模样的人坐到他身边,看装束是梅迪尼安人,言行举止粗俗不堪,显然缺乏教养。他请艾卢修斯喝酒,自称久仰大作,无奈目不识丁,然后问了不少有关战争的问题。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酒买得少了,问题却多了,第三天也一样。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艾卢修斯发觉他的谈吐不似之前那般粗俗,而且有打探消息之嫌,尤其是关于国王和妹妹的事情。

  “他们是叛徒!”艾卢修斯嚷道,吓得对方赶紧打手势,要他轻点声。“一家子叛徒!”他喝得烂醉如泥,已经口不择言,“雅努斯派我哥哥去马蒂舍森林送死,要我父亲白白杀了几千人,还把我朋友扔在阿尔比兰不管。这事儿全怪她,不是雅努斯的错。是她干的!”

  梅迪尼安人缓缓地点头。“这我们知道,”他说,“但我们想知道更多情况。”

  他们提出给钱,艾卢修斯拒绝了,令他自豪的是,当时他脑子很清醒。“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他发现刺探情报真是轻而易举。坐等情报上门毕竟不大可能,于是他决定接受邀请,为一群富商夫人读诗,不仅流言蜚语充耳可闻,与贸易有关的消息更是多如牛毛,比如她们的丈夫因为战事而重新开辟的航线。在她们眼里,他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诗人,历经战火洗礼的悲情英雄,写多愁善感的诗句,而且很有孝心——因为他想知道有哪些投资机会。“我也是为了父亲,相信你们懂的。这段时间他需要有事情分心。和平时期对军人而言实属折磨。”

  他还去疆国禁卫军士兵经常出没的酒馆,找那些曾在尼莱什城追随维林的老兵套近乎,他们无一例外的愤世嫉俗,喝高了麦酒便滔滔不绝。他到处宣扬自己可以收钱办事,为坠入爱河的年轻贵族写情诗,为举办葬礼的富庶之家写悼词,借以接近达官贵人。负责接头的梅迪尼安人对他的成果相当满意,不仅提供信鸽以加快情报传递的速度,还给他一把匕首,以备哪天被人发现。

  “我又不是刺客。”艾卢修斯厌恶地看着匕首说。

  “是为你方便。”梅迪尼安人微微一笑,离开了酒馆。后来艾卢修斯再也没有见过他。过了一周,国王召见,命他监视艾罗妮丝,此后他对刺探情报的热情渐渐消退。与艾罗妮丝相处的日子平息了他胸中的怒火,连叛国带来的负罪感也减轻了许多。他仍在收集情报,但大多是无甚价值的贸易流言,再放出鸟儿送信。他知道如果表达出金盆洗手的意愿,梅迪尼安人送来的十有八九不是退休金,而是背后一刀。结果倭拉人不期而至,他的担忧反而成了多余。

  艾卢修斯带着二十七号,站在父亲身后十码处,与达纳尔和那帮溜须拍马的骑士相隔更远。“好大的家伙!”他走到父亲左手边,叹道。

  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点点头。巨舰越来越近,艾卢修斯看到后面还跟着两艘体型偏小的战船。“看来那是暴风之恨的姐妹舰,”父亲说,“我忘了名字。梅维克认为统治议会派它过来,代表对他信任有加,援军的数量肯定也远超预计。”

  艾卢修斯记得暴风之恨号,那是一头令人过目难忘的大怪物,托克瑞将军前往埃尔托之前,它在港口停泊了数日,此后再未返回。等这艘姐妹舰驶近,两者在细节上的相似程度令他备感惊讶——即便是对于凡事追求统一的倭拉人而言,它们也太过相像了。

  “您那边万事俱备了吗?”他问,“让维林大人的军队有来无回?”

  “还不周全。”父亲咕哝道,“自由剑士除了抢掠财物的时候勤快,平时太懒,瓦利泰又不擅长干活。给他们铁铲,他们只会傻看着不动手。不过,我们很快就有充足的人手,可以完成任务了。”

  “您能守住玛贝里斯吗?如果您做了如今这么周全的准备。”

  拉科希尔扭头看他,表情极为复杂——父子俩心照不宣,从不提及玛贝里斯的话题。“不。”他回答。艾卢修斯的神态肯定有什么异样,或许连意图也泄露了几分,因为父亲忽然凑过来,压低嗓门说:“你不用留在这儿,艾卢修斯。宗老们那边,你连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套出来呢。”他瞟了一眼达纳尔。“我没法永远保护你。”

  艾卢修斯望向那座被他占为己用的宅子,在他每天清晨一边吃早餐一边数船只的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她依约而来,丰满的身子倚在栏杆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达纳尔,准确地说,是达纳尔的坐骑。“没事的,”艾卢修斯对父亲说,“您不必永远保护我。”

  达纳尔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浑身一震,脑袋左摇右晃。“放松。”封地领主说着轻抚马脖子。达纳尔今天并未披盔戴甲,只有一身精织细纺的丝袍,外罩长长的斗篷,艾卢修斯见状,不由如释重负。他借由外套的掩护,伸手摸向别在后腰的匕首,目光须臾不离达纳尔的马。它又打了个响鼻,然后放声嘶鸣,躁狂不安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前蹄高高扬起。事情太过突然,达纳尔来不及抓紧缰绳,一骨碌翻落马鞍。摆脱骑手之后,这匹高大健壮的战马原地打旋,开始践踏距离达纳尔最近的骑士,铁马掌砸在胸甲上咚咚直响,对方应声倒地。那头畜生前蹄着地,又抬起后蹄,疯狂地蹬向其余骑士。达纳尔躺在地上,满脸惊惧之色。战马发了一通脾气,忽然转过身来,狂野不羁的眼睛紧盯二十七号,接着长啸一声,发起了冲锋。奴隶精英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企图就地打滚,避开战马的攻击路线,结果慢了一拍,肩膀与马腹轰然相撞,他当即翻倒在地,不省人事。

  艾卢修斯抽刀出鞘,冲向达纳尔。此时,达纳尔正从地上爬起来,毫无招架之力。只做最短距离的突刺,维林多年以前教过他,那时他自以为是英雄。一刀即可见血。

  一定有某种久经战阵的直觉警告了达纳尔,艾卢修斯刺向他后背之时,他正好转身,匕首扎进斗篷,被死死地裹住了。达纳尔怒吼一声,挥拳砸向艾卢修斯的脸颊。他矮身躲过,顺势从斗篷里扯出匕首,直刺达纳尔的胳膊,一道浅浅的割伤足以取人性命。封地领主跨步避开,长剑瞬间出鞘。艾卢修斯感到胸口似有烈火撩过,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达纳尔逼至眼前,挥剑欲砍。他得意到忘乎所以,又因为杀戮的快意,面露凶残的笑容。“你以为能杀了我,小诗人?”他大笑道。

  “不。”艾卢修斯回答时,感到鲜血已流遍胸膛,目光却飘向达纳尔的身后,“但他可以。”

  达纳尔闻言转身,却为时已晚。从拉科希尔·艾尔·海斯提安右边袖子里伸出的铁钩,洞穿了封地领主的脖子。达纳尔死前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挂在铁钩上,口吐鲜血,涕泪横流,眼球鼓胀,嘴里胡言乱语,不知所云,最后瘫软在地。但艾卢修斯依然觉得,这家伙死得太快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搂住。他感觉到是父亲,便抬头朝那张苍白的面孔露出微笑。“宗老们,”他说,“快去黑牢……”

  “艾卢修斯!”父亲摇着他,疯狂地喊道,“艾卢修斯!”

  艾卢修斯听到周围异常喧闹,但他的视线模糊了,辨不清具体的方位,惊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令他想起了凌绝堡。他觉得奇怪,父亲头顶的天空似乎布满了黑色的条纹,犹如猩红山丘的箭雨。又是一段惹人讨厌的记忆。他闭上眼睛,驱散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勾勒艾罗妮丝的面庞,直到最后一滴血也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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