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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弗伦提斯

  “冬至前夜。”勒尼尔兄弟的嗓音始终那么低沉。自从昨天和俄尔赫女人到来之后,他一直沉默寡言,在火堆前坐了好几个钟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火苗。英莎·卡·佛纳始终陪在身边,眼神充满期待。

  “第七宗,”站在弗伦提斯旁边的艾文说,他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两人身后挤满了看热闹的将官,“居然混进了疆国禁卫军。任谁都会好奇,他们还混进了哪里。”

  “格瑞林宗老故意造成这种无处不在的印象。”弗伦提斯说。

  “格瑞林。”艾文摇了摇头,“你觉得他们到底编造了多少谎言?”

  “多到足以保护我们。”弗伦提斯话音未落,勒尼尔兄弟说了什么,英莎·卡·佛纳招手示意他过去。

  “冬至前夜怎么了?”班德斯问那位兄弟。

  “瓦林斯堡。”勒尼尔眉头深锁,太阳穴上青筋跳动,汗珠也渗了出来,“艾尔·索纳大人进攻瓦林斯堡。好像……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艾尔·索纳的军队驻扎在沃恩克雷,”班德斯说,“他怎么进攻?”

  勒尼尔呻吟一声,弯下腰,缓缓地吐气,然后一头栽倒,瘫在地上。“没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一定还有。”班德斯不肯罢休,结果被英莎·卡·佛纳狠狠地瞪了一眼。

  “不要逼他!”她说,“这样做……很伤身体。”

  “你能听见维林大人的想法?”弗伦提斯问。勒尼尔兄弟摇摇头。“是凯涅斯兄弟的。这样……容易些。”他憔悴地笑笑,“不过即便是最有规律的思维,在其中跋涉也特别辛苦。”

  弗伦提斯向他点头致谢,起身去找班德斯和索利斯商议。“再过三天就是冬至前夜,”男爵说,“时间仓促,来不及计划。我已经派人去砍了一些树,用来造攻城梯和投石器,问题是现在一样都没造好。”

  “所以下水道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弗伦提斯说,“达纳尔的骑士透露,埃雷拉和邓得里什宗老在黑牢里,也许阿尔林宗老也在。如果爆发攻城战,我不敢奢望他们有活下来的可能。如果你们答应,我愿意去保护他们。”

  “保护城门更重要。”索利斯说。

  “宗老们……”

  “他们知道有时候要为信仰牺牲。我们守住城门,保证班德斯男爵的骑士们进城,然后再去黑牢。”

  “‘我们’?”

  索利斯苍白的眸子静如止水,充满不容争辩的意味。“兄弟,你有带队的本事,他们都听你的调遣。但你要听我的调遣。还是说,你打算放弃兄弟的称谓不成?”

  “除了宗会兄弟之外,我永远不要别的称谓!”弗伦提斯气得面色通红。

  索利斯眨了眨眼,并未回应,扭头对男爵说:“我们拂晓出发,第三天即可趁夜进城。”他又看着弗伦提斯。“挑选人手,做好准备。”

  他们顺着布宁沃什河前往瓦林斯堡,在河岸上以纵队行进,道路潮湿松软,避免了尘土飞扬、暴露行踪的危险。弗伦提斯选定达沃卡、公鸭和三十四号与他一同钻下水道,引起了艾伦迪尔和伊莲的强烈抗议。达沃卡厉声斥责小姐不该乱发脾气,班德斯也不愿意让艾伦迪尔离开他的视线。“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他嘱咐孙儿,“顺利的话,过不了几天封地就需要新的领主了。”

  他们马不停蹄地跋涉了两天后,在布宁沃什河南边的一块洼地驻扎下来。瓦林斯堡已在目力可及之处。索利斯手下的兄弟们出去侦察周围的情况,这一带荒草丛生,还有尤里希森林被烧毁后残留的大片灰烬。天黑前他们回来报告,并未发现倭拉人的巡逻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骑兵所剩不多了,”厄蒙德推断,“我们在勒坎坡杀了好几百人。”

  暮色降临,全军就地歇息。夜凉如水,他们却不敢冒险生火,只能裹紧斗篷御寒。等其他人都睡下了,弗伦提斯仍坐着守夜。他决定不睡觉,和前两晚一样,一次次驱赶倦意。白天他一度骑着马打盹,惊醒时发现达沃卡扶着自己,恳求他晚上睡一会儿,但他只是摇头。她在那儿等我,他心里清楚。

  “明天就结束了吗,兄弟?”伊莲坐在几英尺开外问道,她裹着的斗篷是勒坎坡之战的收获,从一个死掉的倭拉人身上剥下来的,盖住她绰绰有余,只从兜帽里露出一张苍白的鹅蛋脸。

  年纪这么轻,弗伦提斯心想。个头这么小。仅凭外表,你根本看不出来,也不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不愿再想下去,便移开了目光。“结束什么?”他压低声音问道。

  “战争。”她说着,挪近了些,“公鸭说,当新的一天到来,一切都会结束。”她苦笑道。“还说他要用战利品买一家妓院。”

  “怕是买不到什么了,小姐。”

  “可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战争结束了?”

  “但愿如此。”

  奇怪的是,她听了相当泄气,嘴也噘了起来——如今她很少这样做。“戈林散了,”她喃喃道,“达沃卡要走了。艾伦迪尔回去统治他的封地,公鸭有妓院,你有宗会。”

  “你呢,小姐?”

  “不知道。我不知道父亲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的宅子还在不在。”

  “你母亲呢?”

  伊莲的脸色微微一变。“父亲常说,在我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有一天,我听到两个女仆嚼舌根子,才知道在我不满周岁的那年,亲爱的母亲跟一个船长跑了。父亲把她所有的衣物和画像全都扔掉了,我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父母。”弗伦提斯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们甚至当不起这个称呼,“无论你父亲命运如何,他的土地和财产现在都由你继承。我相信女王到时候会归还给你。”

  “归还。”她扫视着铺满灰烬的土地,月光给周遭的一切抹上了泛着银光的浅蓝,“如今还有可能吗?被毁掉的太多了。再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心情要回一座空荡荡的破房子。”

  “艾伦迪尔……”弗伦提斯小心翼翼地说,“你好像……喜欢他。”

  她尴尬地轻叹一声。“是的。他是好男人,希望以后乌丽丝夫人给他找一个配得上的妻子——喜欢锦衣华服、喜欢参加舞会、喜欢陪那些有权有势的傻瓜东扯西拉。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也许过去是的,但现在不是了。”她在斗篷里捣腾了一阵子,然后举起十字弓,双手紧紧地握住弓架,“我为它而生。我为宗会而生,兄弟。”

  他盯着伊莲,表情严肃得可怕。“第六宗没有姐妹。”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什么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从来没有。”

  “因为只有男人打仗?”她点头示意达沃卡,“那她呢?那我呢?”

  他不安地挪动身子,目光低垂。“宗会的构成遵循信仰教义,不能随随便便地破例……”

  “你为我担保就可以。如果索利斯兄弟也帮我说话,那就更好了。一切都变了,我听你亲口说过。”

  “这种想法太傻了,伊莲……”

  “为什么傻?”

  “你希望像我一样吗?”对方天真的反问激怒了弗伦提斯,他俯身向前,死死地盯住伊莲,“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

  “你是伟大的战士,你救了我的命。”

  看到她瞪着眼睛、茫然无知的样子,弗伦提斯怒气顿消,垂头丧气地缩回身子。“我绕了半个世界才回到疆国,一路上杀人如麻,等女王正式登基,她一定会找我算账。”

  “为什么?因为打了胜仗?”

  他摇了摇头。“我曾经和你一样,无路可走,无家可归,向一个人提出了相同的请求,他却因为答应了我而悔恨不已。我对自己早就恨到骨子里了,小姐。你去找索利斯兄弟吧,我相信他的答复和我一样。”

  “走着瞧。”她咕哝了一句,便闷闷地不再说话了。

  弗伦提斯看着她搁下十字弓,从袋子里抽出一支箭矢,用一小块砥石打磨箭头上的倒刺。是的,他心想。她确实不适合长裙和舞会了。“你知不知道,”他说,“倭拉帝国的南方雨林里有一种野兽,身高十二英尺,浑身长毛,活像一个踩高跷的人。”

  她歪着脑袋,扬起眉毛。“你瞎编。”

  “不,是真的。我以信仰发誓。东方的海洋里有一种巨大的鲨鱼,个头和鲸一样大,从头到尾布满红色的条纹。”

  “这我听说过,”她承认,“老师给我看过一幅画。”

  “而我是亲眼所见。除了战争,世上还有很多值得你去寻找的事物,伊莲。有丑陋的,也有美好的,只要你有发现它们的眼睛。”

  她轻轻一笑。“没准哪天,我也能找到自己的船长,等着瞧吧。”这话只是说说而已,他明白,故意开个玩笑罢了。如今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我也希望。”

  伊莲端详着他的脸,不由皱起眉头,青春靓丽的容颜也因此折损了几分。“你必须睡觉,兄弟。求你了。我守着你。如果你……不舒服了,我就喊醒你。”

  有的梦是喊不醒的。可他实在太累了,况且最多再过三个钟头,就有一场战斗在等他。“别耽误你休息。”他叮嘱伊莲,然后侧身躺下,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独自坐在一间宽敞的房子里,午后的清风徐徐吹来,从阳台拱顶上垂落的锦绣帘幕轻摇漫卷。房子原先属于洛文克议员,地板由大理石铺就,室内陈设精美绝伦,摆满了他从世界各地购买或强抢的工艺品,包括阿尔比兰帝国的青铜和大理石雕塑、联合疆国的名画、极西之地的上等瓷器以及南方部族的彩饰斗战面具。这些价值连城的藏品来自数百年的辛苦收集。极少数幸运的红衣人便是这样,以无止境的欲望填充他们无穷尽的生命,不断地追求艺术、财宝、肉体……以及杀戮。

  她扫了一眼洛文克的藏品,决定明早全部销毁。两天前的进食使她精神焕发,性子也变得急躁了。那个天赋者——外貌无甚特色的中年男人——确实是下三滥的货色,他的能力是把人定住,使对方无法动弹,意识却保持清醒。二十多年来,他游历帝国各处,戕害无数女人,在她们身上为所欲为,而对方毫无招架之力。假以时日,此人本可以为盟友所用,可惜他的理性所剩无几,费心延揽实在是得不偿失。看到她的时候,他在药物的作用下依然感知到了危险,企图使用天赋进行反抗,却像酒鬼打架,徒增笑料。她可以肆意嘲笑他,也可以退到一边,等到药效有所减轻,再来挑拨他百无一用的怒火,最后结束这场游戏。但她没有,这个东倒西歪的卑劣之徒根本不值得尊重和怜悯。当她割开对方的喉咙时,刺鼻的血腥味令人反胃,她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才喝了下去,心里却直犯嘀咕,不知道过去的杀戮有没有玷污自己的血。

  她赶走了回忆,放慢呼吸,平心静气,集中精神。我感觉到你了,爱人,她说。我知道你也感觉到我了。她知道他的存在,于是敞开意识的大门,等待回答,却只有他的恨意绵绵而至。你不想说话吗?她苦苦哀求。你不寂寞吗?我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

  怒气翻涌,跨越千山万水扑面而来,她不由皱起眉头。我担心你,她又说。我们知道她没死,爱人。我们知道她即将夺回都城,而你非常清楚,当她发现了你,她会怎么做。

  怒气消减,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承认和深深的愧疚。

  忘掉他们灌输给你的蠢话吧,她恳求道。那些全是谎言。信仰是孩子的幻想,高贵是懦夫的面具。两者都不属于我们,亲爱的。我们一起杀戮的时候,你是能感觉到的。我知道你能。我们凌驾于所有人之上,而我们可以再一次做到。现在就离开。快走。回到我身边。

  变化发生了,情感退居幕后,画面浮现于脑海。那是一个美如蛇蝎的年轻女人,半边脸庞沐浴在火光之中,眉头紧蹙,神色纠结,充满遗憾。女人的嘴唇翕动着,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她知道说的是什么。我做了交易,所以我不能再和你做交易了。

  我当时别无选择,她说。

  画面隐去,在她脑海中飞旋,最后化作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我也一样。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钟头,他们已经聚集在索利斯周围。宗将展开一张新近绘制的都城地图,指向东北方的城门。“我建议兵分两路,大人。”他对班德斯说,“您带领骑士顺着城门道发起进攻,那儿的路面足够十人并排前进,而且直通港口。如果您成功了,都城就被一分为二,敌军也会乱了阵脚。我的兄弟们、弗伦提斯的队伍和仑法尔的平民去黑牢。那是一座坚固的要塞,如果情况于我们不利,可以据守此处。”

  班德斯点头同意,转身对将官们说:“各位都知道,我们胜算不大。不过,既然维林大人要攻城,我打算助他一臂之力。传令下去,今日之战,所有骑士和战士必须全力以赴,不许退缩,不必克制,也不要手软。城内鼠辈成群,我们要打扫干净。”他看了一眼艾伦迪尔,沉声说道:“不用活捉达纳尔大人,即使他请求依照骑士惯例,也不要理会。他早已辱没骑士之名,更不配活在世上。”

  他们四人徒步向北城墙靠近,布宁沃什河正是从该处的一道巨大水闸流出城外的。最后半英里地,他们匍匐前进,公鸭嘀嘀咕咕地落在最后,结果挨了达沃卡一脚。这家伙的潜行能力近来大有长进,但需要经常督促。不出所料,水闸处防范严密,即便他们有办法对抗汹涌不息的激流,也不可能靠近栅栏。弗伦提斯转而带领他们下到水里,沿着城墙向北边摸去。他们身着轻薄的衣物,连靴子也脱掉了,只带着匕首和长剑,蹚着冰冷的河水前进。

  从水面到探出城墙的管道约高三英尺,河水从此绕离都城,蜿蜒曲折地流向疆国的中心地带。污水连绵不绝地涌出管口,把恶臭扑鼻的秽物带进河里,公鸭游过去的时候直犯恶心。弗伦提斯紧贴城墙,仔细观察护墙上的动静,不见人影,但附近隐约有倭拉人的交谈声。当初敌军攻来、他们逃出城的时候,他舍弃了这边的出口,是因为考虑到,只要一现身就会成为弓手的靶子。如今他打算赌一把,因为这个出口过于暴露,即便是血蔷薇那么慎之又慎的人,也可能掉以轻心。

  他贴着城墙移动,到处摸索,却无从下手。

  “太滑了,兄弟。”公鸭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从石墙上扒下一层苔藓。

  三十四号碰了碰弗伦提斯的肩膀,他回过头。曾经的奴隶拍拍自己的胸脯,又指向管口,然后比画出一个双手上推的动作。弗伦提斯看了一眼长满青苔的城墙,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如果继续前进,水花声可能带来危险。

  他和达沃卡挪到三十四号左右两侧,深吸一口气,沉进水里。弗伦提斯抓住对方细瘦的小腿,提到自己的肩膀上,默默数到三,确保达沃卡也完成了类似的动作,然后拍拍她的手臂,两人同时向上一挺,把三十四号推出了水面。他抓住管口边缘,悬吊了片刻,上方的护墙依然悄无声息。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刚才隐约的交谈声也消失了。

  三十四号一鼓作气攀上管子,又接过弗伦提斯扔来的一卷绳索,缠住粗大的管体,接着打结系紧——他的手指一如既往的灵巧。打头阵的是公鸭,他拽着绳子爬了上去,挣扎着往管子里钻,近在眼前的污物臭得他难以自持,但终究忍住了没骂出声。接下来的时间实在是煎熬,好在他的脑袋终于进去了。达沃卡紧随其后,很快就闷哼一声,抵达管口,一边推搡公鸭,一边钻进去。弗伦提斯示意三十四号先走,自己顺绳而上,最后扫了一眼城墙,解开绳结,拿在手里,爬进管子。

  “哪儿都比不上家的味道啊,对吧,兄弟?”看见他出现在下水道,公鸭说。大个子站在湍急的污水中,左右张望。“估摸着是这边,”他指向右侧,“我记得,水渠是绕了一个大弯通向城门的。”

  “带路。”弗伦提斯对他说。

  他们在臭气熏天的污水里跋涉了一个多钟头,途中拐错了一两个弯,最后找到了目的地。此处距离北城门二十英尺,铁栅栏堵住了去路,但在内墙与外街的交接处有一条窄缝。弗伦提斯记得自己曾有一次轻轻松松地钻进去过,那是很多年前了,他急于摆脱一位怒气冲天的店主。可是如今,这里连三十四号也挤不过去。

  “燧石道那边的宽些。”公鸭想了起来。

  “太远了。”弗伦提斯说。他透过缝隙观察荒凉的街道,看到的是参差不齐的剪影,坍塌的墙,烧毁的房屋,遮挡物少得可怜,而灰蓝的天色预示着日出迫在眉睫。“我们会被发现的。”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开始挖凿砖块四周的灰浆,其他人也动起手来,公鸭的架势尤其凶猛。“轻点。”他提醒大个子。

  等他们撬松一些砖块,足以挤出缝隙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残垣断壁的影子在街上拉得老长。弗伦提斯带着他们躲躲闪闪地前进,慢慢靠近城门,发现此处有十几个瓦利泰。

  “伊莲在就好了,”公鸭低声咕哝道,“她转眼就能解决掉几个。”

  弗伦提斯招手示意三十四号。“你去引开他们。”

  曾经的奴隶点点头,短剑回鞘,起身跑向城门。“将军大人有令!”他一边用倭拉语大喊,一边疯狂地打着手势。瓦利泰们立刻拔剑走过来。“他叫你们过去!”三十四号指着城南的方向喊,“奴隶们造反了!你们赶快过去!”

  不出所料,他们只是默然地注视对方,原地未动。瓦利泰习惯于服从军官的命令,不可能听从奴隶的指示。不过,当三十四号匆匆跑开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并未挪开。他又站住了,使劲地招手喊道:“来啊!来啊!不然我会被剥皮的!”

  一名自由剑士满脸倦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了守卫室。一看到神色慌张的奴隶,这位军士立刻扶住剑柄。“你他妈的干什么?”

  弗伦提斯朝其他人点头示意,悄悄地溜出阴影,趴在一小堆烧黑的碎砖旁边,然后匍匐前进。此时距离城门不足十五英尺之遥。

  “发生叛乱了,尊敬的市民!”三十四号对军士说,嗓音透着绝望,相当有感染力,“求您了!求您快去帮忙吧!”

  “闭嘴!”军士懒洋洋地喝道,走了过去。看到三十四号的装束,他面露疑色,即便对奴隶而言,这身衣服也太劣质了,何况他还佩有一把短剑。“谁给你的?交出来!”

  “遵命,尊敬的先生。”三十四号说。军士作势欲接,他突然拔剑出鞘,剑刃掠过对方的双眼。军士惨号一声,捂着脸跪倒在地,三十四号一跃而过,挥剑刺向一个瓦利泰的脖子,然后转身就跑。六个瓦利泰紧追不舍,但其中一个被弗伦提斯的飞刀插了喉咙,还有两个很快倒在达沃卡和公鸭的剑下。

  弗伦提斯捡起一根死者掉落的长矛,掷向仍在狂奔的瓦利泰,力度之强,竟然洞穿了对方的胸甲。三十四号杀了个回马枪,一剑撩向身后那个瓦利泰的腿部,奴隶战士当即摔倒,公鸭赶过来补上一剑,差点砍断了他的脑袋。

  “靠拢!”弗伦提斯喝道,又捡起一把剑,双剑在手,杀向城门。剩余的五个瓦利泰整齐有序地聚在一起,面无表情地平举长矛。弗伦提斯左手一甩,短剑飞向中间的瓦利泰,透过头盔,正中面门。他趁机跃进对方阵中,左砍右杀,其他人立刻冲上来对付受伤的瓦利泰。忽然有人痛叫一声,他回头一看,身后的公鸭正在抵挡瓦利泰猛攻而至的长矛,额头上已经挂彩。达沃卡打算过来帮忙,但曾经的匪徒证明自己并未白练武艺,他就地打滚,乘虚而入,一剑刺进瓦利泰的腹股沟,然后趁势猛砍,撂倒了奴隶士兵,可惜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多少有损方才的威武形象。

  “开门。”弗伦提斯吩咐达沃卡,接着登上通往护墙的台阶。上头有两名年轻的自由剑士,他们亲眼目睹了底下的那场屠杀,满脸惊惧之色,持剑的手抖如筛糠。

  “打还是跑,”弗伦提斯用倭拉语说,“随你们怎么选,反正今天死定了。”

  他们选择逃跑,头也不回,沿着护墙一溜烟不见了。“告诉你们的人,红兄弟在此!”弗伦提斯高喊道,然后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根火把。他跃上城垛,望着城外雾气弥漫的田野,前后挥舞火把。很快,他看到一团跳动的火焰,随着那根火把越来越近,火光愈加明亮,两千仑法尔骑士冲破浓雾,狂奔而来。班德斯一马当先,锈色盔甲反射着朝阳的光芒,尤其显眼,左右则是艾伦迪尔和厄蒙德。骑士们仿佛滚滚惊雷,涌过城门,马蹄在城门道的鹅卵石上敲响,急如鼓点,震耳欲聋。镇守西区的一小队瓦利泰企图阻挡他们,还在城门道中央列阵,结果被潮水般的战马和利剑撕得粉碎。

  “兄弟!”守卫室里的弗伦提斯闻声俯视,只见艾文笑容满面地骑在马上,手里牵着他的坐骑,“黑牢等着咱们呢!”

  他们抵达的时候,这座低矮的城堡里已经乱作一团,两个瓦利泰死在门口,里头还有好几具尸体。这时,阴森的门廊里冲出了一群卫兵,大多是瓦利泰,少数为自由剑士,完全不像护墙上的同僚那般胆小怕死。他们被迫迎敌,杀出一条血路,进了院子。索利斯带着兄弟们先行上楼,清理掉护墙上的弓手,继而射杀仍在底下负隅顽抗的倭拉人。

  弗伦提斯带领队伍搜寻各处廊道,公鸭见门就踹,却始终不见宗老们的影子,全是誓死不降的倭拉人,也有少数临阵退缩,但终究难逃一死。他刚刚走出一间储藏室,一个柯利泰挥舞双剑,从暗处扑来。弗伦提斯挡开第一击,结果不留神踩到一摊血,脚底打滑,整个人摔上石板,柯利泰趁势逼近……突然倒地身亡,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胸甲。

  “笨手笨脚的真不像你,兄弟。”院子对面的伊莲说道,她嘴里咬着一支弩箭,发音含混不清。然后她把十字弓抵在腹部,拉开弓弦。

  他正想让伊莲跟着索利斯兄弟上护墙,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来自院子后头一扇半开的门里。他靠近观察,发现有一段台阶通往黑牢深处,于是回头叫达沃卡跟上,自己冲了下去。台阶尽头躺着一个断了气的自由剑士,一对铁镖插在眼珠子里;旁边还有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戍卫军制服已是污秽不堪,手中长剑也血迹斑斑。

  楼梯井前面的房间里躺着三个瓦利泰,喉咙上的铁镖赫然可见;再往前看,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与一名虎背熊腰的自由剑士缠斗,鼻孔和眼睛流血不止。那人打得她跪在地上,短剑距离喉咙仅数英寸之遥。弗伦提斯正要飞剑救人,伊莲的速度却快得多,不等他出手,一箭直插倭拉人的太阳穴。

  自由剑士向前扑倒,把女人压在身下,她口吐血沫,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弗伦提斯拖开尸体,扶她起来。女人的眸子依然明亮,只是肤色苍白。“我的兄弟……”她低声说。

  “什么兄弟?”

  “瑞尔金……那个戍卫军士兵。”

  弗伦提斯摇了摇头。女人悲痛地呜咽着,血红的泪水夺眶而出,又问:“宗老们……他们还好吗?”

  他扫视一圈,看到了好几间牢房,其中有一间轰隆作响,还有人在叫喊,虽然听不大清楚,但语气竟有几分威严。“搜查尸体,”他对伊莲说,“找到钥匙。”

  当牢门打开,只见邓得里什宗老挺着胸膛,纹丝不动地立在房间里,面容刚毅而沉着,眼睛却眨个不停,显然以为死期将至。“宗老大人,”弗伦提斯鞠躬致意,“我是弗伦提斯兄弟。您恐怕不记得了,不过知识试炼那天我们见过……”

  宗老仿佛卸了劲儿,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弯到了极限。“埃雷拉宗老在哪里?”须臾,他抬头问道。宗老的面孔憔悴不堪,但眉眼间仍有傲慢之色,与弗伦提斯早年的印象一般无二。

  “弗伦提斯兄弟!”门一打开,她就叫出了名字。宗老坐在床上,双手扶膝,笑容满面。“你长大了。艾卢修斯和你在一起吗?”

  随着一阵匆促的脚步声,艾文出现在牢房门口,笑容越发灿烂。“索利斯兄弟向你们致意,两位宗老大人。”他依次朝宗老们点头敬礼,然后对弗伦提斯说:“他叫你集合队伍,别守在这里了。我们要赶到码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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