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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五年一月十六日

  瓦里斯太太今天来家里。我跟她说,我忙着整理爸爸的书信,并希望能专心。如果她再来,我会请薇格斯跟她说我出门了。当然,如果她五天之后再来,我就不在了。噢,我多希望那天赶快到来!我现在无所事事,只盼着那一天。我将一切都抛在脑后,时钟指针每一次划过钟面,我的心便离这地方愈来愈远。母亲离开前有留给我一点鸦片酊。但我已吃完了,并买了新药。毕竟走进药局买一剂药有什么难的!我现在自由自在。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整晚不睡觉,白天再补眠。我记得小时候玩过一个游戏。长大之后有自己的房子妳会做什么?我会在屋顶盖个炮塔,发射炮弹!我会只吃甘草!我会让狗穿男管家的外套!我会让老鼠睡在我枕头……现在是我这一生最自由的一刻,我却只照平常过日子。我的生活原本很空洞,但瑟琳娜赋予了我意义,我会为她活着。我等待着她。但我想等待这个词不足以形容。每分每秒,我都感同身受。我感觉皮肤震动,像是海面受月亮吸引。如果我拿起书,书里的字句都彷佛前所未见。书里字字句句都充满给我的讯息。一小时之前,我读到这段:

  血液在我体内聆听,

  黑影层层聚集,迅速且浓密,

  笼罩我流下泪水的双眼……注80

  每位诗人为爱人所写的诗彷佛都偷偷为我和瑟琳娜所写。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我的血液、肌肉和每一个细胞都在聆听她的声音。我入眠是为了梦到她。我眼前出现阴影,我都会视作她的影子。我的房间毫无动静,但不曾安静。我听到她的心跳跨越黑夜,和我同步。我的房间一片漆黑,但现在黑暗对我来说有了新的意义。我知道黑暗的深度和质感,像天鹅绒,像毛毡,粗糙得像椰壳纤维或监狱的羊毛布。

  屋子因我变得停滞在这一刻。就像下了咒似的!仆人像时钟上的小人四处忙碌。她们生火让空房保持温暖,晚上拉起窗帘,隔天早上打开。即使没人会望向窗外,窗帘仍天天拉开。厨师会替我端来放满托盘的食物。我已告诉她,她不需要送完整的套餐过来,只要送碗汤、鱼或鸡肉就好。但她无法摆脱过去的习惯。托盘端来之后,我都会满心罪恶地送回去,并像小孩一样,把肉藏到芜菁和马铃薯下。我没胃口。我想她侄子吃了。我想他们在厨房都吃得很好。我好想下楼跟他们说:吃啊!把菜全吃完!他们现在吃什么对我来说有差吗?

  就连薇格斯也维持过去的作息六点起床。彷佛她血管格外敏感,也感觉得到米尔班克监狱的钟声。但我告诉过她,她不用配合我,可以睡到七点再起床。她有一、两次来到我房中,眼神古怪地望着我。昨晚看到我托盘食物都没动,她说:「小姐,妳一定要吃!如果普莱尔太太发现妳都不吃饭,一定会念我。」

  但我听了大笑时,她也露出笑容。她笑容不美,但双眼还算迷人。她不会烦我。我发现她会趁我别开目光时,好奇地望着天鹅绒项圈的扣锁。但她只有一次大胆问我,那是为了悼念父亲吗?

  有时,我觉得我的感情一定感染了她。有时我的梦好鲜明,我相信她梦里一定也看到一点形状和颜色。

  有时我觉得自己能向她开诚布公,而她听了只会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我想如果我开口,她甚至会和我们一起走……

  但想到这里,我想我会嫉妒有人用手碰触瑟琳娜,即使是侍女也一样。我今天到了牛津街一间巨大商店,穿梭在数排洋装之间,替她购买大衣、帽子、鞋子和内衣。我从没想过在寻常的世界替她妆点会是什么样子。我自己选衣服时,从没像普丽希拉和母亲一样仔细研究染料、剪裁和材质。但我替瑟琳娜买洋装时,我心情雀跃不已。当然,我不知道她的尺寸,但后来发现我知道。我知道她的身高,因为她曾将脸颊靠在我下巴。我想起我们拥抱时她多纤细。我一开始替她挑了件酒红色适合旅行的洋装,我原本想暂时够了,等我们到法国再替她买别的。但我拿着洋装时,又看到另一件珍珠灰色的克什米尔洋装,下襬用的是厚实的绿丝绸。我觉得那绿色能搭配她的双眼。克什米尔又够保暖,能度过意大利的冬天。

  两件洋装我都买了。后来又买了另一件白色洋装,用天鹅绒装饰,腰部剪裁特别细。这件洋装散发少女气息,正是米尔班克监狱中缺少的。

  接着,穿洋装一定要有衬裙。所以我替她买了衬裙、马甲、内衣及黑色的裤袜。要是少了适合的鞋子,裤袜就白买了。于是我也替她买了鞋子,包括一双黑色的鞋子和浅黄色的靴子,还买了一双白色天鹅绒便鞋,搭配那件少女洋装。我替她买了帽子,包括好几顶有面纱的宽帽,在头发变长前,掩饰她可怜的短发。我买了大衣,还有一件搭配克什米尔洋装的斗篷,最后还买了一件黄丝绸边的多尔门长袍,她在意大利艳阳下走在我身旁,长袍会摇曳摆动,闪闪发光。

  现在那些衣服仍在盒子里,放在我衣柜。有时我会走过去,伸手摸纸盒,彷佛能听到丝绸和克什米尔羊毛呼吸,感到衣服缓慢的脉搏。

  然后我知道它们和我一样等待瑟琳娜,等她让它们颤动,化为真实,并绽放光泽和生命。

  注80:摘录自英国浪漫派诗人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的〈致歌唱的康斯坦蒂亚〉(To Constantia, Singing)。

  一八七五年一月十九日

  我已替旅途做好一切准备。但今天,我必须为自己做一件事。我去了西敏寺墓园一趟,并在爸爸墓前待一小时思念他。这是新年最冷的一天。一月空气沉滞稀薄,葬仪队靠近时,声音清楚传来。冬雪雪花初落,我和所有悼念者的大衣都洒上白雪。我原本打算和爸爸到济慈和雪莱在罗马的坟上献花。结果我今天却在他坟上献上冬青花圈。白雪落在上面,盖住深红色的果实。但叶尖仍如针般锋利。我听牧师吟诵完祷词,他们开始轮流撒土盖穴。泥土很硬,砰砰击打着棺木,哀悼者听到窃窃私语,一个女人嚎啕大哭。棺材很小。我想是个孩子。

  我完全没感觉爸爸在我附近。但这本身似乎是件幸运的事。我来和他道别,我觉得我会在意大利再见到他。

  我离开墓园,前往市中心,然后我走过一条条街道,看着所有我未来数年不会再见到的事物。我从两点走到六点半。

  然后我去了米尔班克监狱,这是我最后一次探监。

  我走到监狱时,大家已用完晚餐,并清理干净。这是我最晚到的一次。我发现洁夫太太牢房区的女囚都在进行当天最后的工作。这对她们而言是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光。七点晚钟响起,她们会把工作放到一边。看守会将一个女囚带出牢房,陪她走过走廊,清点收回那天发给女囚的所有针和钝刃剪刀。我站在一旁看洁夫太太这么做。她穿着毛毡围裙,并将针全刺在上面。她将剪刀像鱼一样挂在铁在线。七点四十五分,女囚必须把吊床摊开绑好,八点钟,门会全锁上,瓦斯灯关闭。但在那之前,女囚能自由做任何事。这时观察牢中非常有趣,我看到有人在读信,有人看《圣经》,有人将水倒进盆里洗脸,有人脱下便帽,用白天攒下的几段羊毛线,将鬈发绑好。我最近开始觉得自己是夏纳步道上的幽灵,而今晚,我也许是米尔班克监狱的幽灵。我走过两个牢房区的走廊,女囚几乎都没抬头望向我,我向我认识的女囚打招呼,她们都会上前来行屈膝礼,但显然心不在焉。她们过去会欣然放下工作和我聊天。但这可是一天最后的个人时间……唉,我明白她们为何不甘愿。

  当然,我对瑟琳娜来说不是幽灵。她刚才已看到我经过牢房,我回来找她时,她等待着我。她表情平静苍白,但她下巴阴影处脉搏跳得飞快。我看到时心脏大力跳动。

  现在我和她相处多久、站多近都不重要了。所以我们站得非常接近,她悄声向我耳语明晚的事。

  她说:「妳一定要静静等待,并时时想着我。妳一定要待在房间,身旁点一根蜡烛,并把火焰罩上灯罩。我会在天亮之前出现……」

  她语气真诚又严肃,我心中突然恐惧万分。我说:「妳怎么办得到?噢,瑟琳娜,怎么可能是真的?妳要怎么凭空出现?」

  她望着我,露出微笑,然后她伸手牵起我。她将我手掌翻面,将我的手套拉下一截,并将我手腕拿到嘴前。她说:「我的嘴巴和妳手臂之间又有什么?但我这么做时,妳不会感觉到吗?」这时她朝我手腕上青绿色的血管吹口气。她彷佛将我全身的温度都聚集到那一点,我不禁打个寒颤。

  「我明晚便会这样来找妳。」她说。

  我开始想象那时的情境。我想象她全身拉长,绷紧颤抖,像一支箭、一根头发、小提琴上的琴弦、迷宫中的线……绷得好紧,如果被黑影扫到,她会折断!她看到我发抖,她叫我不要怕。如果我害怕,她的旅程会变得更困难。我突然害怕起这件事。对恐惧的恐惧,我怕这会成为她的重担,让她疲倦,也许伤害她,或让她远离我。我说,要是我不小心破坏她的力量?要是她失败了?我意识到如果她没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想到的不是她,而是我的未来。我突然看清她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惊恐万分。

  我说:「如果妳不来,瑟琳娜,我会死。」当然她也告诉我同样的话,但现在我回应变得简短无力,她看着我,神情古怪。她的脸惨白紧绷,毫无掩饰。她来到我面前,双手抱住我,脸靠在我脖子上。「我的羁绊。」她低语。虽然她动也不动,但她最后放开我时,我领口全是她的泪水。

  洁夫太太的声音此时传来,说自由时间结束,瑟琳娜以手拭泪,转开身子。我手握住铁门的栅栏,站在那头看她将吊床绑到墙上,摊开床单和毛毯,拍下灰色枕头的灰尘。我知道她的心仍和我一样大力跳动,她双手微微颤抖,也和我一样。但她像玩偶似的,将一切打理整齐,她将床绳绑好结,将监狱毛毯折起,露出白边。彷佛她已整齐了一年,所以今晚也必须维持……也许就这么整齐一辈子。

  我不忍看她。我别开身子,听到牢房走廊传来女囚各自整理房间的声响。我再次望向她,她手放到洋装钮扣上,并解开衣服。她说:「瓦斯灯关掉之前,我们一定要躺到床上。」她没有看我,只在自言自语。但我仍没叫洁夫太太来。我只说:「让我看妳。」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眨眨眼,迟疑一下。然后她让洋装滑落,脱下底下的裙子和监狱靴子。接着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也将便帽脱下。她全身微微发抖,只穿着羊毛裤袜和衬裙。她全身僵硬站在原地,脸避开我的目光,彷佛我的目光令她痛苦,但为了我,她愿意忍受。她的锁骨浮出,像是某个奇特乐器精致的象牙琴键。她手臂比泛黄的内衣更白皙,手腕到手肘淡淡透出一条条蓝色血管。我从没见过她脱下便帽的模样,她的头发平垂至耳朵,像个小男孩。她头发的颜色像是在金发呼上一口雾气。

  我说:「妳好美!」她惊讶地看着我。

  「妳不觉得我变很多?」她小声说。

  我问她,我怎么会这么想。她摇摇头,又开始发抖。

  牢房传来关门声,门闩一一锁上,还有喊叫和低语。现在声音渐渐靠近。我听到洁夫太太的声音。她锁上每道门时都会大喊:「妳还好吗?」女囚会回答:「没事,洁夫太太。」或「晚安,洁夫太太!」我仍默默望着瑟琳娜。我想我甚至屏住呼吸。她的牢门开始因其他牢门震动,她看到之后,终于爬上床,将毛毯拉高,裹住身体。

  不久洁夫太太来了,她转动钥匙,推开栅栏,有那么奇妙的一刻,我和她站在一起,望着躺在床上的瑟琳娜,像在育儿园门外担心的父母。

  「妳看她躺得多好,普莱尔小姐?」洁夫太太小声说。然后她向瑟琳娜低声说:「妳还好吗?」

  瑟琳娜点点头。她望着我,身体仍在发抖。我想她感觉得到我的肉体受她牵引。「晚安。」她说:「晚安,普莱尔小姐。」她面无表情说。我想是因为洁夫太太在场的关系。我望着她的脸,牢门关上,铁栅栏将我们隔开,然后洁夫太太将木门关上,伸手拉上门闩,并走向下一间牢房。

  我盯着木门、门闩和饰钉一会,便跟着她走了,我伴着她走完E牢房,然后走到F牢房。她一一呼唤女囚,她们则小声响应:「晚安,洁夫太太!」、「老天保佑妳,洁夫太太!」或「又一天结束了,我刑期快到了,洁夫太太!」

  我情绪激动又紧张,却在她反复呼喊和关门的节奏下得到舒缓。最后在第二个牢房区尾端,她转动闸阀,关上注入牢房灯罩中的瓦斯。走廊每一个喷嘴彷佛全跳了一下,并稍微变亮。她小声说:「值夜班的卡德曼小姐来了,她要来和我交班。卡德曼小姐,妳好吗?这是普莱尔小姐,我们的小姐访客。」卡德曼小姐向我道晚安,脱下手套,打个哈欠。她穿着看守的熊皮斗篷,但披帽已脱下,落在肩膀上。「今天有人找麻烦吗,洁夫太太?」她问完又打个哈欠。她离开之后走向看守房间,我发现她靴底是橡胶制成,踩在沙石上毫无声息。女囚给这靴子起了个特别的名字。我现在想起来了。她们称这种鞋为无声鞋。

  我牵起洁夫太太的手,心里觉得难过。难过的是我要离开了,却让她留在那里。「妳心地很善良。」我对她说:「妳是监狱里最善良的看守。」她握了握我的手,摇摇头,我说的话、情绪或她晚上收班这段路,似乎让她感到悲伤。「上帝保佑妳,小姐!」她说。

  我穿梭监狱路上都没有遇到瑞德里小姐。我心里暗自期待着。不过我看到美丽太太了,她站在高塔楼梯间,和晚班看守聊天,并戴上黑色手套,手指在皮革中弯了弯。我也经过海克斯比小姐。她刚才去底层牢房骂在牢房捣乱的女囚。「普莱尔小姐,妳待好晚!」她对我说。

  如果我说,我最后离开时内心依依不舍,很奇怪吗?我请护送我的狱卒先回去,并放慢脚步,徘徊在碎石小道上,很奇怪吗?我经常觉得自己来探监,最后会化为石灰或钢铁的制品。也许真是如此,因为今晚米尔班克监狱像块磁铁,似乎静静吸引着我。我走到大门小屋,停下脚步转身,过了一会,我身后传来动静。门房走到门边,看谁驻足在他门口。他在黑暗中认出我,向我道晚安。然后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搓了搓双手,也许是为了取暖,但也有一丝满足。

  「这监狱真是阴森的怪物,是不是,小姐?」他望着隐隐散发光泽的墙面和漆黑的窗户。「即使我是守卫,还是得说,真是可怕的怪物。而且它身上有不少裂缝。妳知道吗?以前会淹水。噢,对啊,淹好几次了。都是这块土地害的,这恶心的土地。上头什么都种不了,什么都站不稳。就算米尔班克监狱这古老阴森的大怪物也一样。」

  我不发一语,只凝视着他。他从口袋拿出黑色烟斗,大拇指压了压斗钵,他转身在砖上划亮火柴,然后弯身靠近墙,抵挡寒风。他双颊向内凹,火焰亮暗闪烁。他将火柴一丢,再次朝监狱点点头。他继续说:「妳觉得这怪物束缚在地基上,身子还能蠕动吗?」我摇摇头。「当初没人想得到。但我前一任门房,嘿,他可常提到这怪物蠕动的事,还造成淹水!他说某天晚上砰一声,彷佛轰雷巨响,监狱突然开了道裂缝。那天早上,典狱长来到监狱,看到五角建筑从中裂开,十个人逃了出去!黑暗中另有六人淹死,因为监狱的排水道受损,泰晤士河的河水淹了进来。那时地基可有好几加仑的水泥,但那可曾阻止它挣扎?妳去问狱卒,门的铰链可曾变形,让锁出问题?明明没人在,窗户可曾龟裂或破碎?我敢说,监狱对妳来说相当宁静。但普莱尔小姐,有时无风的夜晚,我会站在妳现在站的地方,听它呻吟……清楚得像我眼前有个小姐一样。」

  他手放到耳上,远方传来河水波动的声响,火车轰轰驶过,马车的铃铛叮叮作响……他摇摇头。「我很确定它有一天会倒下,并把我们全拖下去!不然,它脚下这邪恶的土地也会张开大口,把我们全吞了。」

  他抽口烟,并咳了咳。我们再次聆听……但监狱寂静无声,土地坚实,莎草叶如针一样尖锐。最后河风变得阴冷,我们无法再待在外头,我全身发抖。他带我进小屋,我站在火炉前,他去替我招了辆马车。

  我在屋里等待时,一个看守来了。我认不出她来,后来她稍微将脸前的斗篷向后拨,我才看出是洁夫太太。她朝我点个头,门房便让她走出去了。我从马车窗向外望时,觉得自己又看到她,她快步沿着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向前。我想,像拆礼物一般,她可能想赶快解开黑色缎带,打开自己的平凡生活。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无法想象。

  一八七五年一月二十日

  圣艾格尼丝节前夕终于到了。

  这天夜晚冰冷难受。烟囱风声瑟瑟,玻璃在窗框震动。冰雹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时间已是九点钟,房子毫无动静。我让文森太太和侄子去外面住,但我让薇格斯待在屋子里。我对她说:「如果我太害怕,出声叫妳,妳会来吗?」她回答:「怕小偷吗,小姐?」接着她露出粗壮的臂膀,哈哈大笑。她说她会确认每一扇门和窗都锁好,要我别担心。虽然我刚才已听到她将门闩拉上,但我想她又去一趟,彷佛在确认是否锁好……现在她静静走上楼,并锁上门……

  我终究让她紧张了。

  在米尔班克监狱,晚班看守卡德曼小姐在牢房区巡逻。那里关灯一小时了。瑟琳娜说,我会在天亮之前出现。窗外夜晚前所未有的黑。我无法相信黎明会来。

  如果她没出现,我不希望黎明到来。

  四点钟,天色变暗后,我便一直待在房间里。房间架子空无一物,看起来好奇怪。我一半的书都打包在行李箱中。起初,我将它们全装进一个箱子。但当然,箱子太重,根本抬不起来。我们只能带我们搬得动的行李,我之前都没想到。我真希望自己提前考虑到,这样我就能先寄一箱书到巴黎。现在太迟了。所以我必须有所取舍。我带了《圣经》,但没有带柯立芝注81的书,因为《圣经》里有写着海伦的名字。柯立芝的书我想我可以再买。我从爸爸书房拿了纸镇,那是里面有一对海马的半圆玻璃球,我小时候常盯着看。除了酒红色的旅行洋装、大衣、鞋子和裤袜,我把瑟琳娜所有衣服都装成一箱。她要换穿的衣物我都放在床上,如果在黑影中望去,她彷佛人倒在那里睡着或昏倒了。

  我甚至不知道她出现时会穿着监狱制服,还是像孩子一样全裸。

  薇格斯的床吱呀作响,木炭发出劈啪声。

  九点四十五分了。

  快十一点了。

  今天早上收到海伦从马里什庄园寄来的信。她说庄园很宏伟,但阿瑟的姊妹态度非常骄傲。她说普丽希拉觉得自己怀孕了,而且庄园里有个结冻的湖,他们在上头溜冰。我读到时闭上双眼,脑中浮现非常清楚的画面,看到瑟琳娜头发披在肩膀,头上戴着红色帽子,身穿天鹅绒大衣,脚上穿溜冰鞋。我肯定是想起别人的往事。我想象自己在她身旁,吸入冷冽的空气。我想象如果我没带她去意大利,只去马里什庄园,去我妹妹家,会怎么样。如果我和她在晚餐时坐一起,共住一间房,亲吻她……

  她是个灵媒,是个罪犯,是个女孩,我不知道何者较令人害怕。

  「我们从瓦里斯太太那里听说了。」海伦信中说:「妳在工作,而且脾气很糟。我知道这代表妳很好!但妳不要工作太认真,忘了来找我们。我希望我的大姑能赶快来救我,让我不用再接近普丽希拉的大姑!妳可以至少写封信给我吗?」

  我今天下午写信给她,并将信交给薇格斯,站在窗边,看她小心翼翼拿出去寄。现在无法回头了。但我不是寄到马里什庄园,我只寄到花园宫。而且我写下「必须等到普莱尔太太回家再交给她」。信里写着:

  亲爱的海伦:

  这是封多么五味杂陈的信啊!我想这是我这辈子写过最教人五味杂陈的一封信,当然,只要我的计划成功,我这辈子绝不会再写第二次。我希望可以写得很漂亮。

  我希望妳不会因为我做的事恨我、可怜我。我心底也有点恨我自己,并知道这件事会令母亲、史蒂芬和普丽希拉蒙羞。我希望妳只会因为我离开感到难过,而不会斥责我的选择。我希望妳想起我时,心中萌生的是善念,而非痛苦。我去的地方,妳痛苦也帮不上忙。但妳的善念能帮助到我母亲和弟弟,如之前一样。

  如果有人想追根究柢,我希望他们会发现,错全在于我,也在于我奇怪的天性,我对抗着世界,对抗所有正常的规矩,且无法在世上安心找到栖身之所。这一直都是真的。唉,妳当然比谁都了解。但妳不知道我瞥见的景象,也不知道有另一个美好的地方欢迎着我!海伦,是个超凡又奇特的人带我去的。这妳不会明白。未来有人会向妳提起她,他们会将她形容得平凡卑鄙,他们会说我的感情恶心又悖德。妳一定明白,事情绝非如此。一切纯粹是因为爱,海伦,如此而已。

  我不在她身边,我无法活下去!

  母亲总觉得我任性。她会觉得这就是任性。但怎么会呢?这件事不是我一手促成,我是屈服于命运!我放弃一种生活,会得到更好的新生活。我想我将实现自己多年以来的心愿,远走高飞。我……

  急欲靠近太阳,

  在那里,人会睡得更香甜注82。

  海伦,我弟弟人很好,我很为妳高兴。

  我签下名字。我引用那段话后,感到心满意足。我写下时心中有股奇异的感觉,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引用了。因为从瑟琳娜来到我身边那一刻起,我将享受生命!

  她何时会来?已经十二点了。夜晚冰冷,寒风呼啸。为何寒夜在夜半会更加失控?她在米尔班克牢房中,不可能察觉今夜天气多可怕。她也许会毫无头绪钻入黑夜,受风雨撕碎,受伤挣扎。除了等待,我无法帮助她。她何时会来?她说,天亮之前。何时天亮?还有六小时。

  我应该服一剂鸦片酊,也许会引导她来我身边。

  我手应该伸到脖子上,抚摸天鹅绒项圈。她说项圈会让她前来。

  一点了。

  两点了。又过了一小时。时间在纸页上过得好快!我今晚彷佛已活了一年。

  她何时会来?已经三点半了。据说这是人死的时候,不过爸爸并未在此时过世,他是大白天过世的。他死后,我神志不曾如此清醒,意志不曾如此坚定。当时我全心全意期盼着他不要离我而去,如今我也全心全意盼着她来。他真的如她所说凝视着我吗?他有看着这支笔在纸页上写字吗?喔,父亲,如果你现在看到我……如果你看到她在黑暗中搜寻着我……引导我们,让两个灵魂结合!如果你爱过我,你现在也能爱我,帮助我爱的人来到我身边。

  我开始害怕了,但我不能害怕。我知道她一定会来,因为她不可能感受到我的思念,却不受到牵引。但她会怎么来?我想象她面无血色、苍白如死尸出现,像生重病或陷入疯狂!我拿出她衣服……所有衣服,不只是旅行穿的洋装,包括衬托她眼睛颜色的那件珍珠灰洋装,还有天鹅绒边的白色洋装。我将洋装放到房间各处,让布料映着闪烁的烛光。现在她似乎在我四周,彷佛受棱镜折射。

  我拿出她那束头发,拿梳子梳整齐,结好发辫。我将头发保存在身边,不时拿出来亲吻。

  她何时会来?五点了,天色尚黑,可是……噢!我的渴望简直要教我生病了!我走到窗边,抬起窗框。狂风大作,烛火摇曳,我的头发四散飞扬,冰雹打在我双颊,我觉得都快流血了。但我仍弯身望向黑夜,寻找她的踪影。我想我呼唤了她的名字,狂风彷佛声声应和。我不禁浑身发抖。我感觉自己好似摇晃着房子,甚至连薇格斯都感受到了。我听到她的小床下木板吱呀作响,她在睡梦中翻来覆去……我脖子上的项圈愈变愈紧,彷佛她也愈来愈辗转难眠。她也许会在床上惊醒,听到我大喊,妳何时会来?妳何时会来?后来我又呼喊一次,瑟琳娜!她的名字在空中回响,并随冰雹吹回到我耳中……

  不过,我觉得那是瑟琳娜的声音,她回喊着我的名字。我动也不动,想再听清楚。薇格斯不动了,她的梦也消失了。甚至风势也稍微缓和,冰雹也渐息。河水漆黑平静。

  四下没有声音。但我觉得她离我非常近。如果她要来,一定快了。

  一定快了,非常快,黑夜最后一个小时。

  * * *

  时近七点,夜晚已经结束。街上传来马车、狗吠和公鸡声。瑟琳娜的洋装散放在我四周,衣服映着的光芒已消逝。再过不久,我会起身将洋装折好,放回包装纸中。风已停止,冰雹化为雪花。泰晤士河上飘着浓雾。薇格斯已从床上起来,并为崭新的一天点起新火。多奇怪啊!我没有听到米尔班克监狱的钟声。

  她没有来。

  注81: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英国浪漫派诗人,浪漫主义运动奠基者。

  注82:摘自布朗宁太太的〈欧若拉.莉伊〉一诗,欧若拉此时要前往意大利,并写信给玛莉安.厄欧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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