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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一八七五年一月二十一日

  两年前有一天,我服下吗啡,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母亲在千钧一发之际发现我,医生用注射器将毒药从我肚子吸出,我醒来时泣不成声。因为我原本希望自己睁眼时在天堂,来到父亲所在的地方,但他们只将我拉回地狱。「妳过去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瑟琳娜一个月前跟我说:「但现在妳的人生属于我了。」我那时便知道自己为何获救。我以为她那天收下了我的生命。我甚至感到我的生命跃向她!但其实,她早已开始拉扯着我生命的丝线。我现在也看得到,她在米尔班克监狱的夜里,用她纤细的手指卷着丝线。我仍感觉得到她小心翼翼拆解。毕竟人要失去生命,过程缓慢而细腻!并非一蹴可几。

  不久那双手将停下。我和她一样,能等待那一刻到来。

  我去米尔班克监狱找她。我又能怎么办?她说她会在黑暗中出现,但却没有。我除了去找她,还能怎么办?我身上仍穿着洋装,因为我整夜没换衣服。我没有摇铃叫薇格斯来。因为我无法忍受她看着我的目光。我在门口迟疑一下,因为天色明亮,视野异常宽阔,但我还保有一点理智,我拦了台马车,向马车夫说了方向。我自己心想,我很冷静。我觉得我是因为整夜没睡而感到晕眩。

  我乘车时,甚至有个声音向我低语。一只蟾蜍贴近我耳朵说:「对,没错!这样比较好!就算要四年,这样才适当。妳真以为有别的办法?妳真的这么想吗?妳?」

  那声音非常熟悉。也许从一开始牠便在了,之前我只是关上了耳朵。现在我稳稳坐在车上,听到牠口齿不清的声音。牠说什么又有什么差别?我现在想的是瑟琳娜。我想象她苍白、憔悴、无力的样子……搞不好还生了重病。

  除了去找她,我还能做什么?当然,她知道我会去找她,并盼着我。

  前一晚风雨交加,但早晨非常宁静。马车夫在米尔班克监狱大门放我下车,时间尚早,我看到监狱高塔顶端仍飘着浓雾,墙上凹凸处仍积着白雪,小屋中,他们将灰烬耙出火炉,添入新柴。门房听到敲门声来应门时,露出古怪的表情,我这时才想到,我看起来脸色多憔悴。他说:「哇,小姐,我没想到这么快又看到妳!」但后来他略有所思。他说,他想应该是女子监狱那里派人找我来的吧?他摇摇头。「这件事他们会骂死我们,普莱尔小姐。妳等着看。」

  我不发一语,心不在焉,也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我穿梭监狱中,监狱似乎不一样了。但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我想是我神经紧绷的缘故,害狱卒也变得紧张兮兮。一人问我,我有没有通行证?他说除非我有西里多先生给的通行证,否则不能让我进门。我探监这么多次,从没有狱卒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望着他,心中一阵惊恐。我心想,他们打定主意不让我见她……

  另一人跑来说:「那是小姐访客,白痴。让她通过!」他们碰了碰帽子,替我打开大门,我听到大门关上时,他们低声交谈。

  到了女子监狱,情况也一样。克蕾文小姐来接我时,眼神和门房一样格外古怪。后来也说出跟他一样的话:「她们找妳来了!哼!这事妳怎么看?我敢说妳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回来,而且居然发生这种事!」

  我无法向她开口,只摇摇头。她快步带我走过牢房。牢里的女囚异乎寻常,似乎格外沉默安静。我这时开始害怕了。我怕的不是看守,她说的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害怕自己看到瑟琳娜,而她仍困在铁栅栏和砖墙之中。

  我们沿着走廊向前,我手扶着墙,以免自己站不稳。我已经一天半没吃东西。我彻夜未眠,神志混乱,不但在冰冷的夜里哭泣,最后还呆坐在火炉余烬前好一段时间。克蕾文小姐再次开口,我必须盯着她才听得到。

  她说:「我想妳来是想要看那间牢房?」

  「牢房?」

  她点点头。「牢房。」我发现她胀红了脸,声音有点哽咽。

  我说:「看守,我是来看瑟琳娜.道斯……」她听到惊讶不已,目瞪口呆,伸手抓住我的手臂。

  噢!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吗?

  道斯不见了。

  「逃狱了!从她牢房里溜了!房里整整齐齐,监狱所有的门锁也都没动过!看守都不敢相信。女囚说恶魔来把她带走了。」

  「逃狱。」我说。然后又说:「不!不是吧!」

  「海克斯比小姐早上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全都这么说!」

  她继续激动说着,我转开身子,全身发抖,恐惧窜过全身。我心想,老天,她最后还是去夏纳步道找我了!我不在那里,她一定会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

  这时我再次听到克蕾文小姐的话:海克斯比小姐早上也是这么说的……

  现在换我伸手抓住她。我问她,她们发现瑟琳娜不见是几点?

  她说,六点钟,她们摇铃叫女囚起床的时候。

  「六点?那她逃狱是几点?」

  她们不知道。卡德曼小姐半夜时听到她的牢房有些动静。但她说她来察看时,道斯乖乖睡在床上。六点打开牢门时,洁夫太太才发现吊床是空的。她们唯一知道的是她在夜里某个时间逃跑……

  夜里某个时间。但我坐了一整晚,一分一秒数着时间,亲吻她的头发,抚摸她的项圈,感觉她渐渐靠近,最后却失去了她。

  如果她没来找我,幽灵带她去了哪里?

  我望向看守。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克蕾文小姐。我该怎么办?」

  她眨眨眼。她觉得她也不知道。她要带我上楼看牢房吗?她想海克斯比小姐和西里多先生都在……我不发一语。她又抓住我手臂。「哇,妳在发抖,小姐!」她带我走上高塔的楼梯。但到了三楼牢房的入口,我拉住她,并缩着身子。面前的牢房像刚才经过的牢房,古怪又安静。女囚站在牢门,脸凑在铁栏杆前,不焦虑,也没低喃,只动也不动注意着四周动静,似乎没人命令她们工作。我和克蕾文小姐出现时,她们将双眼转向我。其中一人手朝我挥一下,我想是玛丽.安.库克吧。但我没看向任何人。我最后只摇摇晃晃、缓缓随着克蕾文小姐向前,走到牢房转角的拱门,来到瑟琳娜牢房。

  牢门敞开,海克斯比小姐和西里多先生站在门口向内望。他们脸色苍白严肃,我脑中一时间觉得克蕾文小姐可能搞错了。我很确定瑟琳娜在里头。我相信她大受打击,心感绝望,用吊床的绳索上吊了,而我晚了一步。

  这时海克斯比小姐转身看到我,深吸一口气,彷佛充满怨气。但这时我开口了,她见我脸色憔悴,声音虚弱,不禁有所犹豫。我说,克蕾文小姐告诉我的是真的吗?她没回答,只向旁边移了一点,让我自己看后方的牢房。瑟琳娜的牢房空无一人,吊床仍挂着,毛毯整齐地放在上面,地板干净,水杯和面包盘放在架上。

  我想我惊叫一声,西里多先生上前扶住我。「妳一定要离开这里。」他说:「这事吓到妳了……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吓到了。」他朝海克斯比小姐望一眼,然后他拍拍我,彷佛我的震惊和难过证明了我的清白。我说:「瑟琳娜.道斯,先生。瑟琳娜.道斯!」他回答:「这是重要的一课,普莱尔小姐!妳为她人生做好规画,结果看她怎么伤害妳。我想海克斯比小姐没错,她曾警告我们。但看!谁想得到她如此狡猾?从米尔班克监狱逃跑了,彷佛门锁是奶油做的一样!」

  我望向铁门、木门和窗上的铁栅栏。我说:「早上之前,监狱没人、没人看到她离开、听到她或和她错身而过吗?」

  他再次望向海克斯比小姐。她低沉说:「一定有人看到她。我们很确定。有人一定看到她,并协助她逃跑。」她说监狱仓库少了件斗篷和一双夜间外出鞋。他们认为道斯扮成看守,从监狱逃走。

  我曾看到她变长,像箭一样。我想过她会全裸出现,全身伤痕累累,不断颤抖。我问:「扮成看守?」海克斯比小姐脸上终于露出愤恨的神情。她说,不然呢?还是我跟女囚想的一样,觉得是魔鬼背着她走了!

  她这时背向我,和西里多先生继续窃窃私语。我望着空荡荡的牢房,虽然头渐渐觉得不再晕眩,但浑身不适。最后我觉得自己快吐了。我说:「我一定要回家,西里多先生。这件事让我太难过了,我难以言喻。」

  他牵起我的手,比了一下,要克蕾文小姐带我出去。她扶住我时,他说:「道斯有跟妳说什么吗,普莱尔小姐?没透露她有逃狱的念头?」

  我望着他,摇摇头。我一摇头不禁又更想吐了。海克斯比小姐观察着我。他继续说:「我们等妳冷静点,一定要再聊一聊。也许我们还抓得到道斯。但愿可以!但不论她是否再次绳之以法,当然都会再进一步调查……我敢说会进行多次调查,监狱委员会也许会找妳来说说看她的表现……」他说,我可以吗?我能不能再想一想她有没有透露任何蛛丝马迹……像她的意图……还有线索,或任何情报关于谁帮助她,并提供照应?

  我说我会想想,但我当时脑中几乎没考虑到自己。如果我惊惧害怕,也都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自己。至少当时还不是。

  我挽住克蕾文小姐的手臂,和她经过一个个女囚。瑟琳娜牢房隔壁的艾涅丝.纳许和我目光相交,缓缓点点头。我别开头。我说:「洁夫太太呢?」克蕾文小姐说洁夫太太吓得生病了,监狱医生让她回家。但我想我自己也身心俱疲,无法好好听她说话。

  但现在,我的苦难还没结束。我们来到下方牢房区的楼梯口。上次我在这里等美丽太太走远,飞奔到瑟琳娜的牢房,感到自己的生命飞向她。结果这次我遇到了瑞德里小姐。她看到我吓一跳,接着露出笑容。

  「哎唷!」她说:「真巧啊,普莱尔小姐,今天这么难得,见到妳大驾光临!该不会道斯去找妳,结果妳将她交还给我们?」她双臂交叉,挺胸朝着我。她腰上的钥匙在钥匙圈摇晃,靴底喀啦作响。我感到身旁的克蕾文小姐犹豫了。

  我说:「拜托让我过去,瑞德里小姐。」我仍感到自己随时会呕吐、大哭或痉挛。我仍以为只要我回家,回到我房间,瑟琳娜便会找回方向,回到我身边,那时我身体便会好起来。我仍如此企盼!

  瑞德里小姐见我神经紧绷,朝右让开了点。但只有一点,我钻过她和粉刷的白墙间,感觉裙襬和她的裙襬摩擦。我走过时,我们脸靠近彼此,她双眼瞇起。

  她小声说:「所以她到底有没有在妳那里?妳知道妳有义务将她交给我们。」

  我原本已经要走了。但看到她那面孔,听到她挑衅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靠近她。「交给妳们?」我说:「把她交给妳们?关回这里?我真希望她在我这里。我就能让她逃得远远的!交给妳们?就好比把一只羔羊送到屠刀下!」

  她神色依然自若。「羔羊就要好好宰来吃……」她马上回嘴。「坏女孩就要好好管教。」

  我摇摇头。我说,她是恶魔!我好可怜那些被她关在牢中的女囚,以及不得不拿她当表率的看守。「坏人其实是妳。是妳,还有这个地方……」

  我说着说着,她表情终于变了,她毫无睫毛的沉重眼皮颤抖。「我很坏?」她说,我吞下口水,并吸口气。「妳可怜被我关的女囚?现在道斯不见了,妳尽管说风凉话。我们的监牢和看守把她弄得漂漂亮亮,关在这里让妳欣赏时,妳大概都不觉得我们无情吧!」

  我听到这句话彷佛被掐了一把,或被甩一巴掌。我手按在墙上,向后畏缩。克蕾文小姐站在旁边,她面无表情,像道门一样。我看到她身后美丽太太从牢房走出,停下脚步打量我们。瑞德里小姐走向我,一手放到苍白的嘴唇上抚摸着。她说她不知道我跟海克斯比小姐和典狱长说了什么。也许因为我是小姐,所以他们必须信任我,这她说不准。她唯一能说的是这句,就算我骗过他们,也骗不过其他看守。瞧我这么关心她,道斯这次逃狱背后一定有鬼……太奇怪了!如果后来发现,我稍有涉案……「哼。」她目光望向旁观的看守。「我们监狱也关小姐。是不是,美丽太太?噢,是的!我们在米尔班克监狱,有办法让小姐过得非常暖和呢!」

  她说话时火烫的口气喷到我脸上,并带着浓重的羊骚味。我听到走廊传来美丽太太的笑声。

  我这时逃走了。我冲下螺旋的楼梯,穿过一楼牢房和五角建筑。我觉得我如果再多待,她们会找到办法将我永远关在牢里。她们会把我关起来,让我穿上瑟琳娜的洋装,这段时间,瑟琳娜会在外头飘荡,茫然失措,迷失方向,不断搜寻着我,永远都猜不到她们将我关在她过去的牢房中。

  我逃走时,彷佛仍听得到瑞德里小姐的声音,感觉到她的呼吸,像猎犬一样热呼呼的。我一直逃、一直逃,到大门口时我停下,并靠在墙上,我戴着手套的手伸到嘴上,擦掉嘴边苦涩的味道。

  门房和他的人拦不到车。路上累积了更多白雪,马车夫无法驾车通过。他们说我必须等一下,晚一点会有清道夫将路清干净。但我觉得他们只想刻意把我留下,让瑟琳娜迷失在外。我想,也许海克斯比小姐或瑞德里小姐动作比我还快,已向门房吩咐。于是我大喊,要他们放我出去,我不要等待。我一定吓到他们了,搞不好比瑞德里小姐更吓人,因为他们真的开了门,我飞奔而出,他们从小屋向外望。我跑过堤防,然后沿着高墙,紧依着冰冷的道路向前。我看着比我还快的河流。我希望我能搭船,并顺河逃走。

  虽然我脚步很快,但我速度非常缓慢。我的裙襬不时被白雪卡住,让我步履蹒跚,不久我便累了。我到匹黎可码头停下脚步,回头向后望,双手放到腰际。我侧腹发疼,痛楚像针刺一般。我再次迈开脚步,走上艾伯特桥。

  我到那里抬起头,不是望向后方,而是望向夏纳步道的房子。我看向自家窗户,树叶落下之后,窗子能看得非常清楚。

  我探头望,希望看到瑟琳娜。但窗户中空无一物,只见到窗户十字白框。下方是房子黯淡的门面,再底下是台阶和树丛,上面堆积着白雪。

  而台阶上,有个黑色孤单的身影,彷佛不确定要走上前,还是要离开……

  那是个女人,而且穿着看守的斗篷。

  我看到她,拔腿飞奔,跌跌撞撞踏过路上结冰的车辙,迎面的空气冰冷刺骨,我觉得肺可能会结冰,害我窒息。我跑到屋子的栏杆,身穿黑色斗篷的女人仍站在那里,她终于爬上台阶,正准备伸手敲门。她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来,披帽拉高,紧裹住脸,我走向她时,她吓得身子缩了缩。我喊:「瑟琳娜!」她一听身体抽搐更厉害。她将披帽拨开,开口说:「噢!普莱尔小姐!」

  不是瑟琳娜,根本不是她。那是米尔班克监狱的洁夫太太。

  洁夫太太。惊讶和失望消失之后,我脑中只想到,她们派她来带我回监狱了。她靠近我时,我推开她,摇摇晃晃转身,正准备再逃。但我的裙子无比沉重,我的肺因为冰冷的空气,感觉沉重无力。毕竟,我能逃去哪?因此她跟上来,手放到我身上时,我转过身紧抓住她,她双手扶住我,我不禁嚎啕大哭。我站在原地,在她怀中颤抖。她那时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个看护,也可以是我的母亲。

  我最后说:「妳为了她来了。」她点点头,我望着她的脸,彷佛在照镜子一样,因为她双颊在白雪中显得蜡黄,双眼通红,彷佛哭了一整晚,不敢合眼。我发觉瑟琳娜对她来说也许是个外人,但她仍莫名感到失去她的悲痛。于是她来找我,希望得到帮助或慰藉。

  那一刻,她是我身边最接近瑟琳娜的人。我再次望向空无一人的窗口,然后将手臂伸向她。她扶我走到门口,我将钥匙给她,让她开门。我手抓不住钥匙了。我们动作静得像贼一样,薇格斯没来招呼我们。房子冰冷无声,似乎仍停留在等待她的那段时间里。

  我带她进爸爸的房间,并关上房门。她似乎很紧张,但过了一会,她举起颤抖的手,脱下斗篷。我看到她下头的监狱洋装都已发皱。但她没戴着看守的便帽,头发从耳旁披散而下。她发色棕黄,已有几根白发。我点亮灯,但不敢摇铃叫薇格斯来点火。我们坐在房中,继续穿戴大衣和手套,并不时发抖。

  她说:「我这样冒昧跑来妳家,妳会怎么想我?要不是我知道妳人多善良……噢!」她双手掩面,在椅子上轻轻摇晃。「噢!普莱尔小姐!」她哭喊。声音掩盖在她手套下。「妳想不到我做了什么事!妳想不到、妳想不到……」

  如我刚才靠在她肩膀哭泣,现在换她掩面哭泣。她悲伤得莫名其妙,我开始感到害怕。我说,什么事?什么事?「不管是什么,妳都可以告诉我。」我说。

  「我会跟妳说。」她听到我说的话,冷静了一点。「我觉得我一定要说出来!噢!我现在下场如何还有差别吗?」她红着双眼望向我。「妳去过米尔班克监狱了?」她说:「妳知道她走了吗?妳有听到她们说她是怎么逃走的吗?」

  现在,我开始变得谨慎。我突然觉得,也许她知道。也许她知道幽灵的事,关于交通票和计划的事,她想勒索我,想趁机讨些好处,或是来落井下石。我说:「女囚说是恶魔……」她听了缩了一下。「但海克斯比小姐和西里多先生认为有一件看守的斗篷和一双靴子被偷走了。」

  我摇摇头。她手放到嘴上,将嘴唇按到牙齿间咬,她乌黑的双眼望着我。我说:「他们认为监狱里有人帮她。但是,噢,洁夫太太,怎么会有人帮她?那里没人关心她,世上没人关心她!世上只有我觉得她是好人。洁夫太太,只有我,还有──」

  她仍和我四目相交,并咬着嘴唇。接着她眨眨眼,隔着手指轻声说。

  「只有妳,普莱尔小姐……」她说:「还有我。」

  然后她别开身子,避开我的目光,我说:「老天。」她大喊:「所以妳终究觉得我是个坏人!噢!而且她承诺我,她承诺──」

  六小时前,我在寒冷的夜中呼喊,感觉从早上开始,我身体便不曾温暖。现在我像大理石般僵硬冰冷,但我胸中心脏跳得飞快,感觉快将我全身撞碎。我小声说:「她承诺妳什么?」「她说妳会很高兴!」她大喊。「她说妳一定会猜到,而且不会泄漏!我以为妳猜到了。有时妳来的时候,妳看着我的眼神,彷佛知道──」

  「带她走的是幽灵。」我说:「是她幽灵朋友……」

  但这句话突然变得一厢情愿。那些话彷佛害我噎住了。洁夫太太听到,她呻吟一声说,噢!真是这样就好了,如果真是他们就好了!「可是是我,普莱尔小姐!我替她偷了斗篷和看守的便鞋,并藏了起来!是我带她走出米尔班克监狱……告诉狱卒那是葛佛里小姐,葛佛里小姐喉咙肿了,所以用布缠着脸!」

  我说:「妳带她走出监狱?」她点点头,九点钟的时候。她说她好害怕,她觉得自己要生病了,或发疯尖叫。

  九点?但是夜班看守卡德曼小姐在啊,她听到一点动静,那是在半夜的时候。她曾去查看,并看到瑟琳娜在床上睡觉……

  洁夫太太垂下头。「卡德曼小姐什么都没看到。」她说:「那是她编造的说法,我们逃走之前,她都没进牢房。普莱尔小姐,我付钱要她说谎。如果她们逮到她,她会因此坐牢。天啊,全是我的错!」

  她双手抱住自己,身体再次颤抖,呻吟哭泣。我看着她,试图了解她说的话。但她说的话像是尖锐火烫的东西,我根本抓不住,惊慌之下,只能拿在手中拚命翻动。所以不是幽灵帮的忙,只是看守而已。一切都只是洁夫太太,利用贿赂和偷窃的下流手段逃狱。我心脏怦怦作响。我呆坐原地,像块大理石一样。

  最后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妳要为她这么做?」

  她这时望着我,目光清澈。她说:「但……妳不知道吗?妳难道猜不到吗?」她吸口气,全身发抖。「她将我的孩子带来见我,普莱尔小姐!她带了我宝贝儿子的讯息回来。天堂的讯息!她为我带来讯息和礼物。就像她替妳带来父亲的讯息一样!」

  我无言以对。她泪水全止住了,她的声音刚才一度哽咽,现在渐渐充满喜悦。「在米尔班克监狱,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寡妇。」她开口。我心脏狂跳,她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更心慌,所以无法出声打断她。她见我怔怔望着她,便继续开口,坦承了一切。

  「在米尔班克监狱,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寡妇。我曾跟妳说过,我以前是个侍女。小姐,那全是假的。我曾结过婚,但我丈夫没死。至少,就我所知,他没死。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我年轻时嫁给他,但后来感到后悔,因为过没多久,我遇到另一个男人。一个绅士!他似乎更爱我。我当时和丈夫生了两个女儿,我全心爱着她们。后来我发现自己又怀上另一个孩子。小姐,我很惭愧,那是那绅士的孩子……」

  她说那绅士后来抛下她,她丈夫揍了她一顿,把她逐出家门,并留下女儿。当时肚里的孩子未出生,她甚至有了堕胎的打算。她在米尔班克监狱对那些杀死婴儿关进牢的可怜女孩都格外温柔,因为天晓得她自己差点就成为她们!

  她颤抖抽了口气。我双眼盯着她,不发一语。

  「那时对我来说很辛苦。」她继续说:「我心情绝望。但宝宝出生时,我爱他!他是早产儿,身体很虚弱。如果我稍有不慎,我觉得他早死了。但他没死,于是我……我为了他没日没夜工作。妳知道,我根本不在乎我自己。我长时间去可怕的地方工作,全是为了他。」她吞了吞口水。「后来……」后来他四岁时还是过世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随之结束。「唉,普莱尔小姐,失去至亲的悲痛,妳应该懂。」她去了比之前更糟的地方工作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就算去地狱工作也不在乎了……

  后来她认识的一个女孩跟她提到米尔班克监狱。因为没人想做,所以这里的工资很高。她说这对她来说绰绰有余了,她们只要供她吃饭,有个栖身之处,有座火炉,一旁有把椅子就行了。起初所有女囚在她眼中都一样。「就连、就连她也一样,小姐!过了一个月后,她有一天摸着我脸说:『妳为何如此难过?他一直看着妳。看到妳明明可以拥有快乐,却不断哭泣时,妳不知道他也掩面哭泣吗?』她吓死我了!我从没听过何谓通灵。我那时也不知道她的天赋……」

  现在我全身颤抖。她看到歪着头。「没人像我们一样了解,对不对,小姐?每次我看到她,她都替我转达他传来的新讯息。他晚上会来到她身边。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快八岁了!我真希望能看到他一眼!她对我好好!我好爱她,也常帮她做一些……也许不该做的事……但妳懂我的意思……为了他……后来妳来了……噢!我好嫉妒!我几乎无法忍受看到妳和她在一起!但是,她说她力量足够,仍能替我带来孩子的讯息,小姐,也能替妳带来妳父亲的讯息。」

  我像大理石一样无神地说:「她告诉妳这些?」

  「她跟我说妳这么常来是为了父亲传来的讯息。其实妳开始拜访之后,我孩子的力量也变强了!他透过瑟琳娜的嘴送来亲吻。他还送我……噢,普莱尔小姐,那真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一刻!他送我这个,让我随时带在身上。」她手伸向脖子,伸进洋装,掏出一个金炼。

  我心脏用力纠结,大理石般僵硬的四肢终于破碎,我所有力量、生命、爱和希望全从我身上流逝,我变成一具空壳。在那之前,我边听边想,这全是谎言,她疯了,这全是胡言乱语。瑟琳娜来这里时会解释一切!现在她掏出坠炼,拿在手上。她打开坠炼,眼眶中全是泪水,表情再次充满喜悦。

  「妳看。」她说着给我看海伦金色的鬈发。「天堂的天使从他头上剪下的!」

  我看到失声大哭。她以为我是为她死去的孩子哭泣。她说:「知道他来牢中见她,普莱尔小姐!知道他伸出小手摸她,亲吻她的脸颊,让她将吻送来……噢,我好想将他紧拥入怀!我心好痛!」她关上坠炼,放回洋装下,手拍了拍。当然我每次去监狱,坠炼都一直挂在那里……

  最后瑟琳娜说有个办法。但在米尔班克监狱的牢房办不到。洁夫太太一定要先让她自由,她才能带他来。她发誓会带他来到洁夫太太住的地方。

  她一定要保持清醒,静待一个晚上。瑟琳娜会在天亮前出现。

  「普莱尔小姐,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帮助她!但我能怎么办?我怎能不帮我的孩子……噢,她说他在的地方有许多女士乐意照顾这没母亲的孩子。小姐,她哭着告诉我的。她心肠多好,多么善良……怎能关在米尔班克监狱!妳不是自己都对瑞德里小姐说了?噢!瑞德里小姐!我好怕她!我怕她逮到我接受我宝贝的吻。我好怕她逮到我对她好,把我换到别处。」

  我说:「她要转去富勒姆监狱时,瑟琳娜是为了妳才留下。她是为了妳才打了布鲁尔小姐……她为了妳,自己甘愿关进黑牢。」

  她再次别开头,可笑地难为情起来。她说她只知道那时她伤心欲绝,以为自己要失去她了。先是伤心欲绝,后来又充满感激。可怜的布鲁尔小姐受伤时……噢,好惭愧,好难过,又好感激!

  「可是现在……」她抬起清澈、乌黑、单纯的目光望着我。「现在一想到要经过她的牢房,里头却是另一个女囚,心情好难受啊。」

  我盯着她。我说,她怎么这么说?她怎么这么想?瑟琳娜明明和她在一起?

  「她和我在一起?」她摇摇头说。我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她为何要来?「她不曾来找我!她完全没出现!我坐在家里注意一整晚,她根本没来!」

  但她们一起逃出监狱了!她摇摇头。她说,她们在大门口的小屋分开了,瑟琳娜独自离开了。「她说她必须去拿一样东西,这样我儿子会来得容易一些。她说我只需要坐着等待,她会带他来找我。我坐在家里,静静注意等待,最后确定他们一定又逮到她了。我除了去米尔班克监狱找她,还能怎么办?现在她没被抓,但我仍没听到她的消息和启示,什么都没有。我好害怕,小姐。我为她、为自己和我亲爱的孩子害怕!普莱尔小姐,我觉得我快把自己吓死了!」

  我起身站到爸爸的书桌旁,靠在桌边,将头转向一旁,避开她的目光。毕竟,她跟我说的事有些不对劲。她说,她带着瑟琳娜从米尔班克监狱逃出来。但我确实有感到瑟琳娜在黑暗中接近我,其他时候,瑟琳娜也知道除了写在日记上,我不曾向人启齿的事。她曾亲吻洁夫太太。但我的话,她送过花、送过项圈给我、还送我她的头发。我们肉体和灵魂都已结合。我是她的灵魂羁绊。我们是同一个发光体分裂的两半。

  我说:「她骗了妳,洁夫太太。她骗了我们两个。但我想我们找到她时,她会解释清楚。我想背后仍有我们无法看透的目的。妳想不到她会去哪里吗?没人会收容她吗?」

  她点点头。她说,她就是因此才来这里。

  我说:「可是我一无所知!洁夫太太,我比妳知道的更少!」

  我声音在沉默中显得更响。她听到犹豫了一下。然后她说:「妳的确一无所知,小姐。」她表情古怪。「但我来找的人不是妳。我找的是另一个女士。」

  另一个女士?我再次转向她。我说,她当然不是指我母亲吧?

  但她摇摇头,表情变得更奇怪。就算她嘴中吐出蟾蜍或石头,也不会比她接下来说的话更吓人。

  她说,她根本不是来找我。她来找瑟琳娜的侍女鲁思.薇格斯。

  我望着她。壁炉上传来时钟轻巧的滴答声。那是爸爸的时钟,他以前总会站在时钟前,确认表的时间。除此之外,房中一片寂静。

  薇格斯,我这时说。我的女仆,我说。薇格斯,我的仆人,瑟琳娜的侍女。

  「当然了,小姐。」她回答。但她看到我的表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一直以为我是为了瑟琳娜才将薇格斯留在我身边……

  「薇格斯不知从哪来的。」我说:「不知从哪来的,不知从哪来的。」我母亲让鲁思.薇格斯进入家里那天,我对瑟琳娜.道斯有什么看法?让薇格斯待在我身边,对瑟琳娜有何帮助?

  洁夫太太说,她一直觉得我是一番好意,想好好照顾瑟琳娜的侍女,藉此思念她。除此之外,她知道薇格斯小姐和瑟琳娜通信时,瑟琳娜有时把礼物夹藏在信里送给我……

  「信。」我说。现在,我终于了解事情全貌有多么庞大和黑暗,我说,瑟琳娜和薇格斯之间有通信?

  噢!她马上说,一直都有通信!甚至在我开始探监之前。瑟琳娜不喜欢薇格斯小姐来米尔班克监狱,而且……唉,洁夫太太能体会为何小姐不希望侍女在监狱见她。「她好心替我小孩做了这么多,替她转交信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其他看守会替女囚转交朋友的包裹。不过我跟妳说,妳绝不要说出去,妳就算问,她们也会矢口否认!」她说,她们是为了钱。而对洁夫太太来说,瑟琳娜收到信能感到开心,她就心满意足了。何况「信里没有任何有害的内容」。只有句句真挚的文字,有时还有花。她经常看到瑟琳娜收到花朵哭泣。她那时都会移开目光,以免自己也落下泪来。

  这样会害到瑟琳娜吗?洁夫太太从牢房替她带信,会害到她吗?给她纸笔、墨水和蜡烛写字,又害到了谁?夜班看守不在乎。洁夫太太给她一先令。天亮前蜡烛就烧完了。她们只需要小心清掉滴在地上的蜡……

  「后来,我知道她信里开始提到妳,小姐。她希望从她箱子拿礼物,送给妳做纪念……嘿……」她苍白的脸微微泛红。「那不算是偷,对吧?只是拿了她自己的东西?」

  「她的头发。」我喃喃说。

  「那是她自己的!」她马上说:「谁会在意……?」

  所以头发包在牛皮纸中送来,薇格斯在屋子收下。放在我枕头上的也是她。「这段时间,瑟琳娜一直说是幽灵拿来的……」

  洁夫太太听到,头歪一边,皱起眉头。「她说幽灵?可是普莱尔小姐,她为何这么说?」

  我没回答她。我全身再次颤抖。我从书桌旁走到火炉边,额头靠在大理石壁炉上,洁夫太太站起身,过来抓住我手臂。我说:「妳知道妳做了什么吗?妳知道吗?妳知道吗?她们骗了我们两个,妳居然帮她们!妳!还说是好心!」

  骗?她回答。噢,不是,我不明白──

  我说我终于看清一切。不过即使是那一刻,我其实还未想通这一切。但光是当时知道的事已足以杀死我。我动也不动一会,然后抬起头,向下撞。

  我一头撞上大理石台,感到脖子项圈勒紧。于是我从炉边弹开,手放到脖子上,用力去扯。洁夫太太手摀着嘴,睁大眼看着我。我背对她扯着项圈,并用指甲掰着天鹅绒和扣锁。但我扯不下来。扯不下来!项圈感觉愈勒愈紧。最后我望向四周,看有什么能帮上忙。我差点把洁夫太太抓来,要她嘴凑到我脖子上,把项圈咬下来……但我先看到爸爸的雪茄刀,于是我拿起刀割项圈。

  洁夫太太见我这么做,失声尖叫。她尖叫说我会伤到自己!我会割到喉咙!她仍在尖叫当儿,刀刃一滑。我手摸到了鲜血,血从我冰冷的肌肤喷出,意外温暖。但我也终于感到项圈断了。我将项圈甩到地上,看它呈S形,在地毯上晃动。

  我放下刀,站在桌边,全身抽搐,我的腰不断撞击木桌,爸爸的笔和铅笔都随之震动。洁夫太太再次紧张地来到我身旁,抓住我的双手,并折起手帕,压住我流血的喉咙。

  「普莱尔小姐。」她说:「我觉得妳病得很严重。让我去找薇格斯小姐。薇格斯小姐会让妳冷静下来。她会让我们两个都冷静下来!只要去找薇格斯小姐,听她解释……」

  她继续叨念着薇格斯小姐、薇格斯小姐……那名字像是锯齿一样撕裂我的身体。我再次想到放在我枕头上的瑟琳娜头发。我想到那坠炼,她趁我睡觉时从我房间偷走的。

  我腰抵着书桌,桌面上的东西仍不断震动。我说:「她们为何这么做,洁夫太太?她们为何这么做,这么小心翼翼?」

  我想到那束橙花,想到夹在这本日记中的项圈。

  我想到这本书,书中全记载着我的秘密,包括我的感情、我的爱和我们远走高飞的计划……

  书桌上颤动的笔不动了。我手摀住嘴。「不。」我说:「噢!洁夫太太,不是吧,不是吧!」

  她手再次伸向我,但我离开她,跌跌撞撞冲出房间,进到安静阴暗的大厅。我大喊:「薇格斯!」叫声破碎凄厉,在空荡荡的房中回响,一瞬间便化为令人恐惧的沉默。我走到摇铃前,用力扯动,扯到绳子都断了。我走到楼梯旁的门前,向地下室大喊。地下室一片漆黑。我又回到大厅,洁夫太太看着我,眼中全是恐惧,沾满我血的手帕从她手中飘落。我跑上楼梯,先去客厅,然后去母亲和普丽希拉的房间,一直喊着薇格斯!薇格斯!

  没有回应,除了我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我在楼梯上砰砰作响的脚步声,四下毫无声息。

  最后我来到自己房间,门开着。她手忙脚乱之中,忘了关上。

  除了书,她拿走了一切。她把书搬出箱子,随便堆在地毯上,并将我更衣室的东西装进去,像是洋装、大衣、帽子、靴子、手套和胸针。那些东西过去都是她负责整理,她曾清洗、压平、折迭,收拾整齐,而现在她将穿戴上那些衣物,扮成小姐。她全拿走了,当然,包括我买给瑟琳娜的洋装。她也拿了钱、票和印上玛格莉特.普莱尔和玛莉安.厄欧的护照。

  她甚至拿走了那束头发,我已梳理整齐,准备盘在瑟琳娜头上,遮住监狱修剪过的痕迹。她只留给我这本日记,记录下这一切。她将日记放好摆正,并将封面擦拭干净,像个称职的女仆,拿完食谱后,便将厨房笔记放回原位。

  薇格斯。我再说一次她的名字。我唾弃这名字,像毒药一样,我感觉它渗入我体内,让我肉体发黑。薇格斯。她对我来说算什么?我甚至不记得她的五官、表情和举止。我说不出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还有她嘴唇的样子。我只知道她长得比我还平庸。但我现在心里只想着,她将瑟琳娜从我身边夺走了。我想着,瑟琳娜是为了她而哭泣。

  我想着,瑟琳娜收下了我的生命,现在她将和薇格斯过着我的生活!

  现在我明白了。但我当时仍不明白。我当时只以为薇格斯骗了我。她手中一定握有瑟琳娜的把柄,并用某种奇异的手段逼她抛下我。我当时仍以为瑟琳娜爱我。所以我走出房间,我没有下楼到大厅去找洁夫太太。我走上狭窄的楼梯,来到阁楼,来到女仆的卧室。我不记得我上次爬上阁楼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我小时候吧。我记得,有次一个女仆发现我在偷看,掐了我一把,害我痛得大哭。从那时起,这条楼梯便令我害怕。我以前告诉普丽希拉,楼梯上头住了个山怪。女仆回到房间不是去睡觉,而是去服侍牠。

  现在我爬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彷佛又成了个孩子。我心想,假如薇格斯在那里,或出来看到我呢?

  但当然,她不在。她的房间冰冷,空无一物。起初在我眼中,那是我所能想象中最空的房间。像米尔班克监狱的牢房,能让人具体感到其中的空洞,像是一种纹理或气味。墙面没有颜色,地板除了一条破烂脱线的地毯之外,什么也没有。房中有个架子,上头有一个盆子和黯淡的水壶,旁边有张床,床单发黄,堆成一团。

  她唯一留下的是一个女仆用的锡箱。那是她带来的,上头用钉子凿出粗糙的字母,留下她的名字:R.V注83。

  我看到那两个字母,想象她将字母敲上瑟琳娜柔软鲜红的心脏。

  但若真是如此,我想瑟琳娜也一定主动为她拉开胸骨。她一定紧握骨头,一边哭泣,一边缓缓拉开,就像我现在缓缓拉开箱盖一样。当我看到箱里的东西,不禁扑簌簌落下泪来。

  里面有一件米尔班克监狱的土棕色洋装,还有一件侍女穿的黑色连身裙和白色围裙。两件衣服紧紧纠结,像一对熟睡的爱人。我试着将监狱洋装拉起时,洋装缠住黑色洋装,说什么都拉不开。

  那也许是她们狠心留下来的证据,也可能是匆忙中扔下的。无论如何,我都看出其中的讯息。薇格斯从头到尾都不是使诈,她只是很狡猾又大胆,最后成功逃走。她一直让瑟琳娜待在这里,在我头顶上。我坐在房中,望着覆着灯罩的凄凉烛火时,她带她经过我房门,走上木板楼梯。我漫漫长夜煎熬等待时,她们都在这里,躺在一起,或悄声交谈,或保持沉默。她们听到我踱步、呻吟或向窗口大喊时,她们也跟着呻吟大喊,嘲笑着我。搞不好,我竭尽全力溢发出的感情,最后化为她们之间的激情。

  其实,那激情一直属于她们。每次我站在瑟琳娜牢房,感觉肉体渴望着她,薇格斯彷佛就站在牢门外,偷去瑟琳娜的目光。我在黑暗中所写下的一切,她后来都拿到了灯光下,并将那化作自己的文字,抄写给瑟琳娜。我服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感觉瑟琳娜来到房中,其实来的都是薇格斯,我眼前的阴影都是她,和瑟琳娜心跳一致的也是她。我的心跳虚弱又不规则,反而自成一格。

  我看清了一切。我走到她们躺过的床,翻开床单,寻找痕迹和脏污。我走到架子旁,看着盆子。里面仍有点浊水,我用手拨了拨,最后发现一根黑发,还有另一根金发。我将盆子砸到地上,盆子摔成碎片,浊水洒到木板上。我拿起水壶,原本也想砸了,但那是锡做的,于是我一直敲、一直敲,敲到壶壳扭曲。我拉扯床垫,然后抓住床,我撕破床单,撕开棉布……该怎么形容呢?我就像服了药,精神一片恍惚。我一直撕,撕到床单像块破布,撕到我双手发疼。接着我咬住缝线,用牙齿撕。我撕着地上的地毯。我拿起女仆用的箱子,将洋装拿出来撕。我差点连自己的洋装和头发都扯了,但最后我来到窗边,脸贴在窗玻璃上,手抓着窗框,不住喘气。我面前的伦敦洁白平静。雪花仍片片落下,天空彷佛也都是白雪。窗外看得到泰晤士河和巴特西公园的树林。左边远方看得到米尔班克高塔圆胖的屋顶,那是从楼下我的房间所看不到的。

  夏纳步道上,警察穿着黑色的大衣巡逻。

  我看到他,脑中只想着一件事。母亲的声音从我体内响起。我心想,我被自己的女仆抢了!只要我去跟警察讲,他会阻止她。她会阻止她上火车!我会把她们两人都抓到米尔班克监狱里!我会让她们关进不同的牢房,让瑟琳娜再次属于我!

  我走出房间,下了阁楼楼梯,来到大厅。洁夫太太在那踱步哭泣。我推开她,打开门,沿着人行道跑过去,并向警察大喊,我声音尖锐颤抖,彷佛不是自己的声音,他听到转身,跑过来叫我的名字。我抓住他手臂。我注意到他看着我凌乱不堪的头发和憔悴疯狂的面容,还有我喉咙的伤口,这我完全忘了,现在伤口因为我扭动,再次流出鲜血。

  我说我被抢了。我说,我房里有贼。她们现在搭上火车,从滑铁卢前往法国。两个女人,她们偷走我的衣服!

  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他说,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一人是我的侍女。她太狡猾了,狠心利用了我!另一个……另一个……」

  我原本打算说,另一个从米尔班克监狱逃狱了!但我迟疑了,我抽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手摀住嘴。

  他会怀疑我怎么知道的?

  为何会有给她穿的洋装?

  为何钱都准备好了?为何还有车票?

  为何有护照,上头还是一个如此文雅的名字……?

  警察静静等我开口。我说:「我不确定,我不确定。」

  他望向四周。我刚才看到他已从腰带拿起哨子,现在他放手,让哨子垂挂在链子上,并弯身看着我。他说:「小姐,我觉得妳脑袋不清楚,不要待在街上。我带妳回家,妳可以在家里跟我说明来龙去脉,那里比较温暖。妳脖子受伤了,看,冷的话会更痛。」

  他伸出手臂让我挽着。我退开来。「没关系,你不用来。」我这时说。我说我弄错了。没人抢劫,房子里完全没有异样。我转身离开他。他继续跟在后头,手伸过来,并低声叫我,但最后并未拉住我。我进到铁栅门内,把栅门靠上,他迟疑了一下。我趁他犹豫,快步跑进屋子,关上门,拉上门闩,背靠着门,脸贴到木板上。

  这时他来到屋子前,并拉了拉门铃。黑暗的厨房中传出铃声。然后我看到他的脸出现在门旁的玻璃窗外,被玻璃染成红色。他手遮着天光,望着昏暗的房中,喊着我的名字,接着又喊着要仆人开门。过一分钟,他再次离开。我背贴着门再过一分钟,悄悄走过地砖进到爸爸的书房,透着窗帘向外偷看,我看到他站在铁栅门旁。他从口袋拿出笔记本,并写着纪录。他写了一行,看了看表,并再望向阴暗的房子。然后他望了望四周,缓缓迈步走了。

  这时我才想起洁夫太太。四周都不见她的踪影。但我静静走到厨房时,看到后门没锁,我猜她从这里离开了。她一定看到我跑去找警察,朝房子比画。可怜人!我想象她今晚冷汗直流,担心听到巡警脚步出现在门口。像我和她昨晚一般,徒然哭泣。

  注83:鲁思.薇格斯(Ruth Vigers)的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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