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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永动列车 四

却在阻挡它。拜托,别再闹了。
犹大站起来,他让魔像沿着铁路断断续续地前进,靠近维瑟·莱特比。
——别傻了,乌兹曼的声音从藏身处传来。——你们都变软蛋了吗,你们他妈都软蛋了?你们以为莱特比真他妈会在乎?但他被其他人的叫声打断了。有人开枪,有人嘶喊。
——我们赢不了,犹大高声说道,然而没人听他的。他站在岩石上,让铁轨魔像奔跑起来。
他让它像蒸汽驱动的机械人一样奔跑,大腿上的装置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它跌跌撞撞地前进,在越来越密集的弹雨中留下巨大的足印。它一路奔跑跳跃,最后散成一堆木头与金属,狠狠砸落下去,压断了警卫们的骨头。犹大看着魔像一边崩塌解体,一边舞动四肢,仿佛是在游泳。他看不到维瑟·莱特比,但他知道莱特比还活着。
——撤退,撤退,有人在喊叫,也许是“粗腿”,也许是肖恩,也许是其他被推上位的领袖,但撤退去哪里?他们没地方可去。警卫在黑火药的攻击下散开队列,但他们的武器要厉害得多,很难被克制。这是一场绝望而混乱的对峙,警卫时而逃窜,时而集结,组成战斗阵形,改造人在山上的岩石间来回躲避,既是遵从命令,也是迫于无奈。
但铁路的弯道附近有一阵骚动。不知是什么状况。
——这,这是,这是怎么……?犹大说道。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人都退回到他们的列车旁边。远处也传来打斗的声音。
犹大从没听过这样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沿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沿着他们铺设的路基。平坦的岩石地面上发出鼓点般的敲击声,断断续续,逐渐接近。那是一队阔步兽。又叫博林那奇。它们的速度令人惊畏,它们的腿比个子最高的人类还要高,但腿上没有关节,行动起来动作僵硬,只能以蹄子为轴心左右旋转,摇摇摆摆,犹如踩着高跷的杂技演员。
它们逐渐逼近,步态中有一种不同于人类的灵巧,它们的脸既像是狒狒,又像木雕的昆虫,令人恐惧。它们屹立于警卫之中(警卫一下就矮了下去),并来回转动身体,僵硬的腿在车辆之间扫,看似摇摇欲坠,却不会跌倒,弄得那些车辆歪歪扭扭,互相胡乱碰撞。博林那奇向下探出胳膊,它们的手臂穿过犹大看不见的异维空间。
它们时隐时现的手往往能伸到看起来够不到的地方,抓住警卫或者穿透他们的肌肤。阔步兽的武器取自其他位面,只在展开攻击时短暂地闪现,有时像是紫色的花朵,有时拥有银色的液态表面,武器所及之处,警卫们或遭切割,或被挤压,纷纷以难以理解的方式消亡,他们的嘶喊发不出声响,看似平坦的地面也会将他们绊倒。
大约百十个阔步兽组成一支战队。蜥蜴身体的改造人侦察员就在他们中间,他原本是被派往新克洛布桑的。
阔步兽的钉头战锤若隐若现,以各种诡异的方式杀伤警卫,令他们向后撤退。犹大看不到维瑟·莱特比。改造人侦察员的脚高高抬起,就像平原上的蜥蜴。阔步兽一边推搡着他,一边用又尖又长的嘴喃喃低语,他放声大笑,拍拍它们,然后高喊道——安·哈莉,我成功了。它们愿意跟我来。就像你说的那样,它们真来了。我找到了它们。
她什么时候说的?犹大无法想象。她什么时候说的?什么时候知道的?什么时候去找那些可能被选为侦察员的人?什么时候想到另一个计划?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警卫会发起攻击,所以才派人寻求增援?她怎么知道该让他去哪里?
蜥蜴人侦察员并没有执行原定的任务,而是按照安·哈莉的指示行事。他拯救了列车。
——看,看到没?安·哈莉很愉快。——我就知道阔步兽痛恨铁道和大陆铁路联合公司。
——我按照你说的,——告诉他们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意图,然后请求它们帮助。
——你违背议会的决定,乌兹曼对她说。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直到沉默变得令人不安,接着,她用带口音的拉贾莫语说道,——是的。
——你违背议会的决定。
——救了我们大家。
人群开始聚集起来。
——你不是这里的女王。
安·哈莉眨了眨眼。她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蠢?她脸上的表情说道。但她停顿了片刻,然后再次缓慢地重复道,——是的。
——你违背议会的决定。
犹大说。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每个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在他身后的泥地上,一尊魔像的双腿动了起来,尚未完成的脚踵轮番踩踏,带着些愠怒。——乌兹曼,他说道。——你说得对,但听我说。
——假如没有议会,我们算什么?乌兹曼说。
犹大点点头。——假如没有议会,我们算什么?我明白,我明白。她不该违背议会的决议。但乌兹曼,你也看到他们的做法了。他们不会有所保留,而是要把我们全都消灭,乌兹曼。我们怎么办?
——我们需要其他人帮助,乌兹曼说。——我们需要城里的各个公会。我们原本有机会……
——太迟了,犹大说。——谁知道呢,对不对?我们没法知道结果。我们必须离开,现在赢不了他们的。
——你要我们变成自由改造人?乌兹曼提高嗓门说。——我他妈是一名起义军,犹大。你要我像土匪一样逃跑?他情绪激动。枪声仍在继续。——你要我们逃进这该死的山里,显得我们很害怕?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见鬼去吧,还有你,安·哈莉……我们拥有的一切——
——我们一无所有,犹大说。
——我们拥有一切,安·哈莉说。
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
——我们不会放弃拥有的一切,安·哈莉说。魔像的双腿一阵颤抖。——我们什么都不放弃。我们的血肉,我们的死者。每一记锤打,每一块石头,每一口食物。每一支枪里的每一颗子弹。每一次鞭挞。我们渗出的汗水。改造人以及机车里的锅炉与煤炭,我和姐妹们两腿之间带来的每一次高潮,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在于这辆列车。
她指向施工中的隧道,那里面黑漆漆的。——一切的一切。我们改变了历史,我们创造了历史。我们将历史打造成钢铁,从列车的屁股后面排泄出去。如今,我们掀起了这股浪潮。我们要继续下去,要背负着历史前进,开展一场改造运动。这是我们所有的资产,是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要留住它。
钢铁议会的示威者们加入了她的行列,连乌兹曼也没办法。
阔步兽挥舞着出入于多重位面的手臂离开了。——谢谢,谢谢,犹大高喊道。
山体深处,列车穿过最后一层岩石。隧道里原本漆黑一片,此刻却充满光亮。
火车驶上赶工建成的高架桥,不时地震颤摇摆。桥晃动起来,列车踉踉跄跄地行进,仿佛醉汉。犹大屏住呼吸。
列车坚定地驶上脆弱的新梁桁,下方是可怕的深谷,车顶喷吐着黑烟。经过临时搭建的支架后,是原本计划中的桥梁,车身不再摇晃。
列车驶过高架桥,来到山峰另一侧的泥地上。
反叛人群踏上那可怕的梁架,母亲们抱着哭闹的儿童。每当风吹过,人们便静立不动,但他们全都顺利通过,没人坠落。
他们中有仙人掌族,有普通自由人,偶尔也有一两个虫首人,还有跟随营地迁移的商贩和流浪汉。天空中,一群翼人盯着他们看,如狗群般狂热。还有一些更古怪的种族,比如叛逃的洛歧斯族,比如一名哑巴豪刺人。此外,还要加上成百上千,形态各异的改造人。司炉员,工程师,司闸工,文员,猎人,筑桥工,侦察员,妓女,隧道工,测谎师,资质平平的术士,低等级的施法者,少数早期就改变立场的监工,不愿离开实验室的科学家,没有工作但在铁路沿线拾荒的流浪者,以及许许多多铺设铁轨的劳工,这些人如今都变得更加重要。
他们的财富和历史都装载在这列火车上。这是一座移动的城镇。他们掌控着钢铁与机油,掌控着列车,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钢铁议会开始运作。
事实上,正是这种运作方式将他们带到此时此地。施工队将车上满载的铁轨和枕木卸下,铺到地面上,然后有节奏地敲打,一下,两下,三下,铁轨被小心地铺设妥当。填地的队伍在前方赶工,但这片平坦宽阔的土地上仅有少数突兀的地形,要清除这些障碍也很容易。如今,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把所有的碎石和自然产物统统清走。
这既是相同的工作方式,也是全新的工作方式。紧迫感如同醉酒,使得施工速度成倍增长。枕木之间的距离大幅增加,其强度刚刚够支撑列车。这铁轨无法耐久,也不需要耐久。他们所建造的路基只不过是一道粗糙的划痕,仿佛大陆上的幽灵。列车缓缓爬行,犹如幼童。
随着列车驶过,其重量将轨道擦磨得干干净净。人们再次将铁轨撬起,用骡子拖动,经过库房车与工坊车,而那里面仍堆着成百上千的铁轨。他们拉着铁轨赶超铁路和列车本身,来到明晃晃的车头灯前方。然后工人们又将铁轨从骡车上卸下,铺设至地面。
绵延数里的铁轨一次次被重用,它们既是列车的现在,也是列车的未来。铁轨带着少许磨损刚刚成为历史,又被抬起来运到前方,再次转变成未来。列车载着轨道前进,铁轨不断被撬起又铺下:这是一小段存在于短暂瞬间的铁路。它不再是贯穿时间的直线,而是稍纵即逝,仅在车身底下循环移动,留下一串足迹。
他们前进的速度超过以往任何时段。一天一里地曾经是考核标准,但现在要比这快上许多倍。有个体形庞大的女性改造人一锤就能将钉锥敲入地面,她曾被当作怪物,不准接近铁轨,如今,人们却欢迎她加入。铁轨铺下又抬起,铺下又抬起,在列车前后各延伸出数百码的距离。
——警卫队追来了。
犹大跟着拆卸组一起往回走。
——我要让魔像来干这件事,他说道。他触摸着脆弱的桥架,将能量注入金属,赋予其魔法生命。没人听他说话。——我要把铁路变成魔像。我要让铁轨成为魔法能量的导体。
他听见金属吱嘎作响,那是铁轨在弯曲伸展,试图转变成一个巨人。他打了个激灵。他的力量还不够。他的同伴们爬上摇摇晃晃的高架桥,进入黑暗的山洞。他们准备的不是魔像,而是某种干涉。
犹大重新回到平原上,跟随着列车前往柯勃西。列车开始转向。数名代表大众的委员会成员蹲坐在防雨罩上,急切地高声呼喊,给铺路工指点方向。他们开始偏离那条看不见的线路,不再驶向那座变幻莫测的城市。随着铁锤的阵阵敲击,他们凭借专业技能,让永动列车改变了行进方向。犹大帮助施工队将最后几根铁轨扛到前方。轨道发生了偏转。
永动列车离开原来的线路,驶向西北偏西,进入空旷的荒野,进入从未勘测的新区域。列车仿佛是一头脱缰的野兽。犹大感到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他听到噼噼啪啪的爆破声。他想象着那座不牢靠的桥坍塌成一堆棍棒。他想象着警卫队的火车在空中翻滚,坠入峡谷的地面,头尾互相撞击,人和军械纷纷坠落。他想到石油比尔的计划,如果这一计划成功,干涸的河床里将撒满残骸。列车和桥梁的支架最终将沉淀下来,变成木头和金属的化石。)
永动列车脱离了控制,钢铁议会成为反叛力量。
 
春天开始向夏天过渡,永动列车周围到处是嗡嗡作响的昆虫,犹大从没见过那样的虫,有的像纸灯笼,有的像戴着兜帽的微型僧侣。它们的体液是血红色的。
犹大参与搬运,撬起铁轨,就像是解开过去的扣结。在他身后,营地里的诸多追随者忽然一起行动起来,扛着锄头,在曾经铺有轨道的地面上翻挖。
这样的伪装效果并不好。他们肯定会留下无法消除的印迹。只有当岩兔和岩狐挖出纵横交错的泥槽,只有经过风吹雨淋,永动列车留下的疤痕才会消失,而那需要许多年。
这里有太多事情要做,逃亡并非易事。
他们每天都能推进好几里地。反复重用的铁轨蜿蜒前进,路基旁的障碍物——水池,乱石堆之类的——被一一清除。填地工将碎石倒入坑洞。列车后方留下一道泥痕。铁轨进入一处稀疏的树林,此刻,列车就藏在树林里。钢铁议会的成员正召开会议。
——我们得进一步制定计划。我们需要侦察员和猎人,我们需要水。还得记录路线。
——我们要去哪儿?
——兄弟们,兄弟们……
——我不是你的兄弟,一个女人喊道。
——真见鬼,那好吧,姐妹们,众人大笑起来。——姐妹们,姐妹们……
——要知道,他们不会停止追击。发言的是乌兹曼。人们安静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我们并不安全。兄弟们……姐妹们……我们惹恼了维瑟·莱特比,他不会忘记。他们会来追杀我们。
他的管道里冒出雾气。你从没想过要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犹大心想。这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想让我们守住阵地。作为反叛者,你的梦想就是要向公会传递消息,好像他们会赶来救我们似的。你现在仍在尝试。然而这并非出于你自己的选择。
乌兹曼是个善良的人。
——不仅仅是警卫队。大陆铁路联合公司会悬赏我们的人头。我们偷走火车,偷走铁路,你以为他们会就这样算了?
——洛哈吉的所有赏金猎人都会来找我们。老天,你以为那座城市会放过我们?除了昆虫扑向灯火的噼啪声,四周一片寂静。——这条铁路也是新克洛布桑的,现在被我们夺走了。你以为他们会让改造人轻易逃离,在荒野里找个居所?国民卫队也会来追杀我们。国民卫队。
——他们会搭乘飞艇,或者从陆路追来。你以为他们能允许我们躲起来?自由改造人的世外桃源?他们要在火车上挂着我们的脑袋开回去。我们不能只是在百十里地外找个小山谷。如果我们要……我们得离开。
——我们必须消失得无影无踪。快他妈给我一张地图。你们明白我们干了什么吗?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一群改造人乌合之众。这是一座改造人的城镇,也居住着普通自由人和其他种族的朋友。有盗窃犯,杀人犯,强暴犯,贪污犯,也有流浪汉和骗子。——你们看上去就像是雕像,人们忽然发现,乌兹曼的语气中有一种惊叹。——人形木雕,出自诸神之手。被劫持的列车投下一片阴影,人们在这阴影中眨着眼,注视着他。
离开原定路线才三天,钢铁议会就来到了地图上没有细节标识的区域。此处叫作中央平原,是一片怪异的土地。洛哈吉大陆上的一块荒野。
一批较为聪明的翼人被派出去,但他们是来自城市的居民,空旷的地形令他们不安。他们必须探察仍在远处的追踪者。拖车里载着盛水的容器,因此他们也需要搜寻泉水。回到隧道察看的人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狼藉。警卫队的火车旁边,到处是日光暴晒下的腐尸。他们说,——这是怎么回事?翼人还需要找回钢铁议会自己的人。
他们的社会系统不断扩展。他们找到了泉水,储水车总是装得满满的,漏水的地方也已修补妥当。经过焊接与锤打,炮塔大致恢复了原貌,只是带有一些焦痕。留下的科学家在匆忙中教会改造人如何绘制图纸。
——我们要去哪儿?
到了夜晚,反叛者们奏起班卓琴和笛子,并敲击列车的警铃,而蒸汽炉则被当成了鼓。男人和女人又开始睡到一起。锁链日的夜晚,犹大有时会去铁轨旁安静的男性聚会场所,但有一晚,他和安·哈莉做爱,带着最真诚亲密的爱意互相抚摸。
此处正变得越来越奇特,犹大感到很愉快。铁轨在移动中不断吞噬自己的尾巴,随着夏天的来临,列车驶入一片梦幻般的区域,到处是青黑色的多肉植物。就在此时,一队警卫和赏金猎人赶了上来。
他们严重低估了钢铁议会。这支队伍由不到三十个人类和异类种族组成,穿着满是裂纹的镶钉皮甲,仿佛这身衣服也能充当武器。他们打着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旗号,从乌青色的低矮植被中钻出来。长得像是蘑菇的生物在他们面前匆匆奔逃。
他们开枪射击,并用高音喇叭大声呼叫。——投降吧!你们这群罪犯,快点束手就擒!
他们以为钢铁议会能被吓倒?犹大惊愕地看着这愚蠢的举动。很快,他们中有十二个被击倒,其余的骑马逃走了。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安·哈莉高喊道。于是,速度最快的改造人带着武器赶了上去。——他们知道我们的位置!
他们只杀死六个,其余人逃脱了。——我们被发现了,乌兹曼说。他们逃亡之后,只走了不到一百里。——他们会来找我们。
他们设下陷阱:一桶桶黑火药,各种复杂的储能装置和导线。他们让列车驶入岩石掩体内,然后地质魔学士和雇佣术士将咒符刻入含矿质的石墙,并铺设触发导索,一辆推车的重量就能让岩石融化成液状,倾泻下来,埋没警卫或国民卫队的先头部队,将他们封固于其中。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犹大设置了魔像陷阱。他设计的储能装置和魔法涡轮机能使泥土、骨堆、倾倒的树木和碎裂废弃的枕木站立起来,为钢铁议会而战。
到了夜里,他跟乌兹曼和安·哈莉一起巡视反叛者的铁路。他们俩态度谨慎,但都需要对方的支持。这是战略与理想的差别。永动列车晚上也不停下。车上的人们拥有各种技能。改造人尽力修理现有的火铳,并造出新武器。旧铁轨在火炉里融化,用以制作刀具和盔甲。他们将这座移动的城镇改造成战争机器。
——我们撑不了多久,乌兹曼说道。——大概迟早都得放弃列车逃跑。
——不能放弃,安·哈莉说。——没有列车,我们就一无所有。
一群钢铁议会成员聚在文书车厢里,俯身查看粗略的地图——其内容含糊而神秘。罢工刚开始的那段日子里,黑木书桌和墙上的装饰板就已被醉醺醺的反叛者们刻上或涂上粗俗的图画。
——这儿。乌兹曼用力指点着地图。——这是什么?
——沼泽。
乌兹曼挪动手指。
——未知。
——盐沼。
——碎石滩。
——未知。
——焦油坑。
——未知。
——石烟。石烟谷。
乌兹曼咬着手指关节,望向窗外。这段偷来的轨道长约一里,钢铁议会成员正将铁轨从它的一头扛到另一头。
——我们有气象魔学士吗?
——有个叫托玛的女孩。有人摇了摇头。——她能唤起一阵风,吹干自己的衣服,但要知道,这只是雕虫小技。
——我们需要能招来风暴——
——不。一名学者说道。这是个年轻人,留着胡子,身穿沾有汗渍的劳动服。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打算穿过石烟?不。你看到莫克被裹在里面了吧?他差点就死了。你看到过那里的情况。
——一定有办法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
年轻人耸了耸肩。——压力,他说道,——裂缝。受某些因素影响,就像间歇性喷泉。他再次耸耸肩。——被困住后,我们研究过。太多影响因素。
——但是有办法预测……
——对,但乌兹曼,你没考虑周详。这些地图最多只是猜测。我们处在中央平原。大家都知道,这儿真有个特别的地方。那人的手指顺着地图移动。车厢在摇晃。——看到没?这是什么?
一片用红色墨水标出的阴影区域,距离他们两百里远,以眼下这种荒谬的速度,一个月内可以抵达。它的旁边就是石烟区域,或者说,当初的制图者认为石烟就在它旁边。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乌兹曼当然知道。他们全都知道。那是荒恶原。
——你不能带我们去荒恶原,乌兹曼。
——我哪儿也不能带你们去。这需要由议会决定。但我告诉你们的,是唯一的办法。要不要实行由你们决定。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会留下战斗,大家一起死。
——那可是荒恶原。
——不,不是荒恶原。只是边缘地带,只是在外围。
乌兹曼露出异样的表情。他站立着,仿佛微微发光。他吞下煤炭,身体内的管道让他冒出汗水。他的嘴唇被染成黑色。
——不是去荒恶原。我们必须穿过石烟平原——
——假如它真的存在。
——假如它真的存在。我们必须穿过石烟平原,然后就是荒恶原的外围。就算他们能穿过石烟,也没人会追踪我们到那地方。
——乌兹曼,你知道原因,对不对?这理由太他妈充分了。
——我们别无选择。不,不对。我们可以离开,成为自由改造人。扔下火车,就让它烂掉好了。或者我们可以守着火车。列车和铁路凝聚了我们的汗水。但假如我们想要守着它,就得这么办。我们得跑得远远的,不然就死定了。我们得去西方。从这儿往西?他指了指上蜡的地图。——荒恶原。只是边缘区域。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乞求。
——曾经有人进入过。我们不会有事。我们必须去那儿。
他乞求道。
——只是边缘区域。
五百年前,一道裂隙中开始泄出大量矩能,那是一种迅猛扩散的能量,将土地变成了令人费解的荒原。在那里,人会变成类似老鼠模样的玻璃,而老鼠则变得像是魔王,或者发出怪异的声响。山狮和树木也会在瞬间呈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形状。那是怪物滋生与横行之地,其土壤、空气和时间都陷入了病态。
——反正也没关系,有人说道。——我们没有气象魔学士,没人会召唤空气精灵。没人能招来风的话,我们是穿不过石烟区的。
犹大倚着桌子,刘海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他俯视着那片墨水标识的区域。
——好吧,他说。——那好吧。
塑形术,即魔像制造术,是一种干涉。让没有生命的材料成为仆从,关键在于劝服与暗示,巧妙地赋予其生命。
——那好吧。
我可以制造空气魔像,犹大心想。包含在空气里的一团空气。让它跟我们一起走。穿过空气的空气。他会因此而筋疲力竭。但他相信,这能让大家穿越石烟。
犹大知道,他们一定会去。
 
他跟乌兹曼一起行走,身边还有个魔像,由肉质的植被构成,步履蹒跚。这三人构成一幅奇特的画面:插在改造人身上的管子里排出蒸汽;犹大又高又瘦,浓密杂乱的胡子就像一团泥尘;魔像用形状怪异的双脚迈步前行。列车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
月色犹如流动的油脂,仿佛黑夜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犹大看到身后的列车吐出黑烟。那列车一路铿锵作响,仿佛鼓声与铃声的喧嚣合奏。前方半里处,改造人在铺设轨道,他们前面还有一支队伍,粗略地整饬出一条路基。后方的铁路被拆除,成百上千的人跟随着他们,就像是朝圣者。
在犹大眼中,一切都与城市有关联。这是新克洛布桑给予他的影响。火车沿着弯道绕过一片坚硬的岩壳,他仿佛看到焦油河两侧蜿蜒矗立的仓库墙。一棵倾斜倒伏的树让他想起新克洛布桑城中七倒八歪的醉汉。
我们无法选择记忆,犹大心想,无法选择留存在心中的景象。即使此刻他已融入这新兴的流动庇护所,新克洛布桑仍然跟随着他。
——石烟没有用,乌兹曼说道。永动列车发出排气声,仿佛叹息。——国民卫队可以砸开一条路,或者从上方飞过去。重点不是石烟,而是荒恶原。我们只能躲在那儿。
第二天,警卫队发起突袭,杀死了五十名落在后面的钢铁议会成员。改造人还没来得及反击,他们就撤离了。翼人高声尖呼,说是遭到枪击。他们用粗陋的自创句式描述所看到的景象,并撑开翅膀,展示坚韧硬皮上的一个个弹孔。
炎热的天气中,他们来到一片有着厚实土层的高原。
——这是什么?人们十分恐慌。——有怪物在追赶我们!
某种动物正追着列车前进,不断袭向车轮。不,那不太像是动物。它们会融化消失,然后又从地底钻出,重新聚合成形,透着阵阵闪光。子弹穿过它们的身体,却毫无作用。
恐惧感褪去之后,犹大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它们。每次列车沿铁轨移动,那些东西便会冒出来。
这是运动精灵。它们并非发起攻击,而是在玩耍。它们钻出土层,围着旋转的车轮打转,好像海豚一般快乐。铁轮子在铁轨上转动,咔咔作响的节奏成为它们吞食的能量。千百年来,这些精灵只能追赶平原上猎人和猎物的匆忙脚步,列车沉甸甸的节奏令它们沉醉痴迷。在消失之前,它们往往呈现出狐狸或岩鼠的模样,那是它们唯一见过的动物。运动精灵观察着新出现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开始笨拙地模仿人类和仙人掌族。
——看,看哪,那个是你,那就是你丑陋的脑瓜子。
活泼灵巧的精灵冲向车轮,以便获得更多能量。当钢铁议会的成员下车走动时,精灵便从他们脚边冒出来,吞食他们的步伐节奏。有个女人跳起舞来,空气中充满欢快的运动精灵,时隐时现,享用舞蹈的节律。很快,永动列车周围满是舞动的影子:改造人,曾是妓女的普通自由人,打破严肃刻板形象的仙人掌族,全都在列车边舞蹈,踏着各种舞步蹦跳雀跃。他们的脚边闪现出成群的精灵。这是一种竞赛:最缤纷,重复最多,最完美的节奏是最好的食物。
阳光呈现出枯草的色泽。看着火车,看着跳舞的人群,看着运动精灵,犹大露出微笑。这是一支奇特的田园牧歌,犹如丰收庆典的队伍,游走于大草原和干涸的溪流之间。巨大的列车时停时走,铺设铁轨的人群仿佛顶礼膜拜。铁轨就像束缚的绳索,而列车则是驯服的野兽,被人们拽着往前走。在这头突然变得温驯的钢铁巨兽周围,成百上千喜庆的人群踢起夏日的尘埃。吞噬动能的精灵在他们脚边颤动,仿佛海水的泡沫。犹大思索着它们在节奏中汲取的能量。这是一种脉动的魔法。多么奇怪,重复的节奏中竟也含有能量。
犹大对钢铁议会充满热爱。他支开三脚架。他并非优秀的摄影师,但当他将那些摆动的腿,以及铁轨和落日一起放进取景框时,他相信这张照片决不会有差错。虽然只能在狭小的暗室里依靠简陋的显影技术成像,但在那些因运动而变得模糊的腿和精灵上方,永动列车以及舞蹈者的身姿与笑容定然会十分清晰。他用墨水构造静止的画面,就像矛手族用颂唱声制造魔像。
一架飞艇从东方飞来。沉静平稳地向他们靠近,肥硕的身躯以捕猎者般的姿态轻轻晃动。
粗鲁的翼人发出阵阵聒噪,一边飞翔,一边口出污言秽语。它们仿佛一个个黑点,围绕着那皮革制成的巨兽,并从吊舱边高速掠过,致其微微摇摆。犹大听见类似纸袋破裂的闷响,那一定是枪声,翼人们四散逃窜。他们掉落下来,折起翅膀,径直朝着列车急坠。接着是一声轰鸣,仿佛有个巨人在清嗓子,玻璃和黑烟从飞艇的窗户里喷涌而出。
——太棒了,乌兹曼说。
飞艇左右摇摆,火药燃烧的黑烟从肚子底下冒出来。它将一路颠簸,回到新克洛布桑,或者地平线之外的国民卫队基地,他们的攻击部队或许正在那里待命。除此之外,基地中还停驻着体积更大,能够投掷炸弹的战斗飞艇,陶土手榴弹无法击穿它们的窗户。
新克洛布桑已经找到他们。那一晚他们开了个会,场面混乱至极。人们大声嚷嚷着各种各样的主意,呼喊声此起彼伏。原先的妓女们推选安·哈莉作为她们的代表。
草原中走出其他身影,加入他们的行列。钢铁议会的消息沿着看不见的路径向各处传播,引来身无分文的逃犯。
他们是自由改造人,很久以前便从新克洛布桑逃离,一直在野外生活,形成一个小小的部落。领头的男子没有手臂,只有毫无用处的甲虫翅膀作装饰。有个人被安上橡胶制成的钳子,还有人长着鳄鱼的长嘴,一条大狗的身体连着个漂亮女人的脑袋。但这条狗本身是雄性。他们身披兽皮,以穿孔的石块作首饰,肤色好似木头和茶叶,犹大由此推断,这批人多年前就接受了人体改造。
——我们听说了你们的事,有个人说道。他和他的族人盯着火车看。他们不是在看守卫,不是在看犹大,也不是在看犹大以肉禽的骨头搭起的魔像。——你们要往西方去,他们说。你们要穿越整个世界。
——听说,你们要构建新的生活,他说道——在旁人的视线之外。
——我们是想问一问……,说着,他停顿下来。——我们是想问一问——那人说道。
作为钢铁议会的授权代表,犹大点了点头:是的,你们可以加入。
为数众多的流浪汉、罪犯和逃亡者聚集到一起。既有平原上的种族,也有外来者——阔步兽沉默地在火车旁奔跑,甚至有个鹰人在空中从容地飞翔,管束吵闹的翼人。钢铁议会尽数吸纳了这些成员。
强悍的自由改造人携带着武器,博林那奇的勇者以奇特而优雅的步态在列车旁行进,这两个群体之间维持着一种古怪而罕见的和平。我们受到保护,犹大心想。他们要一路守护着我们,帮助我们逃离。
赏金猎人又骚扰了他们三回,每次袭击都迅捷而凶狠。骑马的枪手在真正的抵抗到来之前就撤离了。
——这算不了什么,乌兹曼对犹大说。——还会有更多人追赶我们。夜晚,他在车前灯的光亮里对着钢铁议会的人们滔滔不绝地宣讲。安·哈莉支持他的观点。尽管司炉工和工程师们抱怨说煤炭存量越来越少,工人们也越来越疲惫,但钢铁议会仍决定加快速度。参与铺设铁轨的男男女女日夜劳作。他们累得失去了知觉,如梦游般挥舞着铁锤。
铁轨不断往前推进,在夜间,列车移动的灯光让成堆的岩石仿佛也动了起来,就好像要逃走似的。昆虫以及大小类似昆虫的动物纷纷扑向玻璃灯罩,一旦钻进去,便化作一团火焰。在夜晚的平原上,列车就像一道黯淡的光。
 
地表似乎不太安稳。钢铁议会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新来的人被当面指为间谍。一名男子在恐惧与愤怒的驱使下,死命殴打一个新加入的自由改造人。犹大和其他人一起阻止他,对他予以训诫,还揍了他一顿,然而没人承认他有可能是对的,他们中间存在间谍。
平原的尽头,就是他们要找的地方:一道石烟化成的岩脊。静止的雾状岩石越来越清晰。他们派出一队人,在凝固的烟雾中炸开一条通道。
永动列车就像一座堡垒,古怪的炮塔上覆盖着新贴的金属皮。所有钢铁议会成员都提着武器,有的是削尖的棍棒,有的是长条形石块,手柄处用破布包着,还有的是奇特简陋的火枪。他们在等待。
犹大体内的存在蠢蠢欲动。他知道,尽管时机未到,但他得离开。
他们经过石烟丘陵的外围。此处的地形突然变得如梦境般令人不安。坚实的凝烟徐徐地升入半空。云团似的岩石表面存在着许多顽强的动物,匆忙地在石烟之间穿梭。雾气从岩缝里冒出来,几乎立刻便会凝结,呈现出喷涌翻滚的形状,而路基就从这倾泻而出的烟雾之间穿过。
钢铁议会的填路工简单粗暴地用炸药辟出一条路,形态精致优美的凝烟之间出现一个个参差不齐的窟窿。
虽然岩石大多是汹涌翻滚的模样,但也有旋转幅度较缓的石柱,顶端渗出一丝丝薄雾,在静止的空气中飘舞。有些地方,气流将石烟带往高处,然后又沉降至地面,形成一道拱门,而列车便从这拱门底下穿过。
路基不断延伸,铁轨被铺设下去,然后又被撬起。此处奇异的地形既美丽,又令人惶恐。地面随时可能开裂,其中喷吐出的烟雾会在人们肺里凝固,让他们在痛苦中变成一尊雕像。没人抽烟也没人烹煮,列车总是突然往前窜,并且尽可能快地排出所有蒸汽:不能让烟雾混淆了视线。犹大随时准备释出空气魔像。四周的石烟在凝固了一小时或一千年之后,没准会再次消散。
地平线上,一支军队赶了上来,有的骑着改造的马匹和骆驼,有的乘坐汽车,无数车轮从地面上碾过。他们成群结队地进入石烟之间。钢铁议会的翼人飞翔在凝结的石烟上方,从高空追踪他们。
填路工炸开变幻莫测的地形,人们焦灼不安地观察着,以防裂隙中飘出石烟,但他们并不熟悉这项工作。
其他劳工小心翼翼地挖出一个个洞,然后将大量炸药装填进去。一名地质感应师趴在地上,给予他们引导。她一边舔着泥土,一边发出动物般的叫声,看上去精神恍惚,举止原始粗鲁。她的天赋并不很强,当她试图理解土壤中如此强烈的能量,便有些力不从心。
钢铁议会在凝固的云团之间筑起土堆。一里地外,是喷吐着烟雾的永动列车和不断被铺下又撬起的铁轨。乌兹曼和安·哈莉在车上。犹大,“粗腿”和其他数百人设下埋伏圈。
他们可以看到来袭的军队。准备工作让犹大疲惫不堪,他已经累得连梦境都渗入了思维。他必须尽快返回钢铁议会。他们需要他的保护。他在排障栅栏上设了个魔像陷阱,并教会他们如何在岩雾出现时将其触发,但没有他的指引看护,空气魔像无法持久。
——一定还会有其他攻击,他说道,而这也是大家的看法。新克洛布桑不可能只在一处开战。但此刻攻击者已经到了近前,没工夫考虑这些。他们的枪炮还没朝防御工事发射,钢铁议会就展开了进攻。
翼人扇动着厚厚的翅膀,盘旋飞舞,在枪弹之间扔下一枚枚黏土炸弹。但子弹也将他们从空中击落。
纷纷坠落的小型炸弹由现成的材料制成:火药,石油,损毁的工具碎片,粗制的酸液,破坏性的魔法制剂等等。不断扩散的油烟、腐蚀液和灼热烟雾使得国民卫队的阵形有些混乱,但他们很快就重新集结起来,而翼人的第二波袭击再次将他们冲散。太阳明亮灿烂,但犹大忽然觉得阳光很冷。
——不远了,他听见自己喃喃低语。——用不了多久。
他倾着身子,将望远镜置于眼前。翼人投下一连串弹药,仿佛倾泻对敌人的轻蔑。一名翼人中弹爆裂:艾瓦特里,犹大认识他,见面还会打个招呼。他那粗犷壮硕的身躯被枪弹撕裂,落到地面时已不像活物,更像一堆破布。
钢铁议会使用的弩弓出自他们自己的铸造炉。人们点燃导索,令岩石向着入侵者滚落。犹大知道,这一战的输赢在于自己。
犹大站起身。他立在土墙上,身上拖着许多导线,连接至若干蓄能装置和一台能量转换器。他在颤抖中鼓起勇气。
跟他一起待在土墙后面的人有男也有女——多少都具备一点点魔法技能——他们在手上割出口子,导线紧紧缠绕于伤口周围,所有人都串到一起。一台粗陋原始的引擎连接着这些人。那是他们就地取材,拼凑而成的装置,需要真正的鲜血才能驱动。——传送,犹大喊道。肖恩将线头连上,马达开始嗡嗡作响,串联在一起的人们一个踉跄,能量从他们身上泄出,导入插在犹大胸前的接口。
他发出难以描述的声响,皮肤紧绷起来,并开始挪动,仿佛有人在用手指按摩。泥尘中站立起一个个人影,挡在来袭的部队面前。犹大浑身冒汗。他挥动双手,人形魔像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
这二十多个预制魔像比人类更高大魁梧,它们早就在等待。它们朝着新克洛布桑的国民卫队走去。犹大一阵颤抖。同伴中体质较弱的晕了过去。犹大的汗腺中渗出鲜血。
黑色的魔像继续前进,其中一个被国民卫队的马匹踢散,身体阵阵抽搐,试图继续往前爬。犹大打了个激灵,仿佛被石头击中。他挥舞手臂,从空中抽取某种非实体的物质。泥土构成的人形闯入肉搏阵地,对方的坐骑纷纷避让。赏金猎人和身穿制服的国民卫队左右闪躲,以免被魔像抓到。有些魔像呈十字形站立,有些魔像张开臂膀,箍紧挣扎的猎物。犹大指挥着视线中可见的魔像,让它们凭借超强的力量推开人群,环抱住由保镖簇拥着的军官。每一尊魔像四周都围了一群人,或劈砍泥石构成的身体,或举枪欲射。
——快他妈开火!犹大喘着气说。敌人虽然听不见,却遵从了他的命令。一颗子弹嵌入泥土人形。那魔像由碎石和火药构成。
随着一阵轰然巨响,魔像消失于冲天烈焰中。那人形物在一瞬间便化作红黑相间的火焰,体内的石块猛然向外弹射,击倒一圈赏金猎人。爆炸的热量传播到另一个同伴,将其引爆。烟雾消散之后,犹大看到它们原本站立之处只剩下黑乎乎的残痕,四周是一片绵延的焦尸,鲜血淋漓,越往外越完整,也越容易辨识,而最外围的人仍在挪动,发出凄厉的嘶喊。
——开火,犹大再次说道。枪声响起,弩弓弹射出火箭。炙热的箭和子弹纷纷飞向人形魔像,将它们变作烈火的漩涡。
一个个魔像跌跌撞撞地闯入攻击的人群,用火药与烈焰将他们埋葬。步履蹒跚的火药魔像在敌军中烧灼出许多窟窿。犹大站立着,仿佛听到自己内心中发出阵阵欢呼。他的同伴们高声呼喊,向他致敬。他的脸上滴着血。最后一尊魔像一步步笨拙地闯入入侵者中间,驱散成群的士兵。一名弓手向那魔像射出一支箭,于是它也消失在翻滚的尘土与火焰之中。
战场上仍有数百名赏金猎人和国民卫队,但都团团乱转,指挥官高声嘶喊,坐骑踩踏着黏滑的尸体。翼人又回来了,钢铁议会的成员再次推落滚石,弩炮射出巨箭。
——洛!人们喊道。——太棒了!犹大·洛也呼喊回应。
钢铁议会的骑兵俯冲下去,全是高大魁梧的改造人,而仙人掌族也挥舞着锄镐和沉甸甸的斧子勇猛地发起攻击。犹大被拖回来,人们亲吻着他。他的同伴们面如菜色,由于能量被他借走,他们浑身发冷,阵阵战栗,但状态仍比他要强一点。犹大闭上了眼睛。
晕倒之后,他被抬到安全地带。他梦见火药魔像和太阳,然后突然醒来。
——怎么样,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怎么样,怎么样?
“粗腿”和肖恩指向东方的天空。——他们还有更多人。他们攻击了列车。
犹大和肖恩骑乘着一匹经过提速改造的马。犹大感觉很麻木。由赏金猎人和国民卫队组成的军队发出混乱吵闹的噪声,令他心神不宁。
你要怎么办,魔像师?他问自己。你要如何阻止他们?你没法阻止他们;你会死。跟他的钢铁议会死在一起。你现在太衰弱,什么都干不了。看看你流的血。但犹大认为自己不会死。如果相信自己会死,他就不来了。
天空中,国民卫队的人吊在圆鼓鼓的气球底下,来回穿梭。他看见永动列车冒出的烟,也听见爆炸声。气球飞行员丢下一枚枚炸弹,炸开凝结的石烟雕塑,留下一串弹坑,辟出一条通往钢铁议会的峡谷。
你要怎么办,魔像师?犹大问自己。他必须采取行动。他体内那古怪的正义感又悸动起来。
人们匆匆逃避。他们又成了难民,沿着凝固的岩雾奔跑:有老人,有惊恐的伤员,有缺乏忠诚的新人,也有抱着孩子的妇女。犹大和肖恩沿着铁道从他们身边奔过,冲入战场。
列车上,重新拼装的炮塔正向外开火。钢铁议会人数虽然多过国民卫队,却处于劣势。前方的天空颜色异乎寻常,仿佛灰暗的锡镴,并夹杂着不该出现的色泽。
远处,铺设铁路的施工队处于仙人掌族和改造人的护卫下。他们疯狂地工作,速度更胜于平时。地面的石子呈现出雨云般的灰色。他们时不时被国民卫队的狙击手射中,倒在铁轨上,非死即伤。同伴将他们抬到一旁,然后继续赶工。
犹大闯入战斗之中。
国民卫队无法阻挡列车:他们能杀死许多人,但边界已经不远了,即便铺路工遭到狙杀(又一个人在血泊中倒下),火车也能来及时过去。犹大担心的是从空中袭来的气球飞行员。西方有降雨的声音,但并没有雨水落下。
肖恩的身体松弛下来。犹大感觉到他向后一靠,于是伸出胳膊抱住他,却摸到他的前胸湿乎乎的。汗水不该如此之多。犹大知道,他的朋友死了。马匹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犹大跳下马,拖着胸口血肉模糊的肖恩。犹大一路拖着他,直到受到一阵枪弹的骚扰。他不得不放开死去的朋友,然后奔跑着穿过同伴的队列。他伏下身子沿着列车前进,并从一堆弩弓里随手抓了一把。那是一把飞轮弩,他暗自咒骂——重量太大,射程也有限。但他一边举着飞轮弩,一边沿着伤痕累累的车厢奔向冒烟的烟囱,他的魔像陷阱所在之处。
他射出一枚带有锋利锯齿的转盘,然后俯身躲在改造人身后,朝着排障栅栏缓缓挪动。国民卫队当中有魔学士,险恶的能量飞向钢铁议会,导致奇特的魔法损伤。翼人发起勇猛而危险的突袭,国民卫队开始撤退。
——我们把他们赶跑了!我们把他们赶跑了!一名翼人喊道,充满狂热的骄傲,但她想错了。国民卫队之所以撤离,是因为飞艇来了。
——快!有人叫道。——我们好了!接着,那庞然大物摇摇晃晃地在岩雾之间爬上坡,车厢伴随着阵阵颤抖缓慢前进,看上去随时都会因撞到石烟而脱轨。路基的碎石微微移动,令人不安,但它们没有崩塌,车厢仍在继续前进,子弹打在车身铁皮上叮当作响。列车在小山丘顶端稍作停顿,然后开始下坡。火车遇到一个障碍——一根铁轨裂了,车厢倾向一侧,但带凹槽的轮子依然能咬合轨道。列车像受伤的动物一样颤巍巍地驶向前方的土地。
——继续前进!犹大喊道。成百上千的钢铁议会成员奔过来,与列车会合。——快点!天空和陆地都显出异状。远处太阳的方向,传来击打空中物体的声响。
地质感应师站在一道岩石裂隙旁,而埋炸药的工人在她身边切割导火索。她浑身都是肮脏的泥土,眼神迷离,仿佛仍受到魔法的不良影响,但她望向犹大,没等他开口询问,便指着地面点了点头。——我猜是在那儿,她说道。
列车喷吐着蒸汽,发出不耐烦的嘶嘶声。——跟上,跟上跟上跟上,安·哈莉在车厢里喊道。翼人越过一道道岩石,飞向山谷中钢铁议会的最后一道防线。许多改造人在奔跑。他们看上去如此渺小。难道没人发现吗?犹大抬头望向西方。没人注意天空吗?还有陆地?
此处的景致与他们经过的地方既相似又不同。
这是什么地方?西方数里远处(相对于广阔的土地,这只是一小段距离)——诸神在上,我们来到了内陆腹地,来到了地图上不曾标出的地方,我们来到了未知之地——堆满岩石的地面仿佛起伏的波浪,而泥土就像是流淌的熔蜡,犹大试图让目光聚焦,但视野中的景象依然模糊不清。土地向远处延伸。平原上点缀着树木,但它们不太像树,似乎在闪烁颤动?它们就像黑色的火焰,不断变幻,或者这只是因为距离太远,眼睛的辨识力不够?不,这些树有点古怪,或许他们并不是树?远方还有一座山,但从它波动颤抖的样子来看,也许是海市蜃楼,或者那只是个小土丘,距离也近得多,或者那是犹大眼睛里的一块黑斑。一切都不同寻常。
天空中像鸟一样飞翔的并不是鸟,而鸟则像是雨点。钢铁议会在收殓己方的死者,犹大望向天空。钢铁议会的行动就像婴儿。
筋疲力竭,浑身淌血的战士们爬上火车。——快上车,乌兹曼喊道。他站在山坡顶端,俯视着在岩石缝隙间挣扎着往回跑的钢铁议会成员。——快点,快点,乌兹曼说道。越来越多的人成功返回,但从他的语气中犹大可以听出,并非所有人都能及时赶上,因为国民卫队正在重新集结。太迟了。乌兹曼望向埋火药的人和地质感应师。施工队仍在铺设轨道,永动列车继续移动,缓缓地驶离最后一丛石烟。
——这只是荒恶原的边缘,犹大望着天空说道。我们只是在外围地带。然而他能感觉到地面的异常,也能感觉到其中的能量。按理说,他不该感应到这些。他也能看出乌兹曼的绝望。
为了照顾落到最后的同伴,他们铤而走险,迟迟没有引爆炸药,直到重新集结的国民卫队追上掉队的改造人。最后,随着三次参差不齐的爆破声,开裂的地面中涌出一大团石烟,一边翻滚,一边扩散,堵住了填路工挖出的通道。随着烟雾逐渐凝固,其移动速度也减慢下来。
乌兹曼低头看着气体岩石不断扩张,行动较为迟缓的改造人被包裹在里面。他发出悲哀的喊声。
安·哈莉触发了犹大的魔像,犹大体内感觉到一种新生的存在,联系着那无生命的人工气流,其形状类似猿猴,体积庞大无比。犹大调整思绪,努力控制住魔像。他举起手,仿佛要牵着魔像的手。犹大和他的魔像一起向着翻滚扩散的岩石奔去。气体魔像张开双臂,闯进石烟,奋力拨开缭绕的烟雾,徒劳地试图清出一片洁净的空气。
岩雾逐渐凝结,变得更加滞涩浓密,犹大站在数十码外,听到即将固化的岩石内传出费力的呼喊声。烟雾不断翻滚吐息,像是带着怨气。犹大看到其内部的扰动,并非因为风,也不是毫无规律的湍流,而是人的胳膊,仿佛祈愿一般。有个人从模糊的雾气中挣脱出来,跌倒在地,身上覆着一层灰色的硬壳。在他身后,又一个身影突围而出。涌动的烟雾显然已变得更为黏滞,那人就像在面团里艰难地前进,身上结满一块块痂。
犹大向他们伸出手。透过斑驳的石头外皮,可以看出第一个是国民卫队成员,但他一边颤抖,一边挣扎着吸气,嘴里满是泥石渣,人们很难对他产生恨意和怒气。另一个是钢铁议会成员。他已经没救了。同伴们试图砸开他脸上裹着的岩石,却同时敲碎了他的颅骨。
——我们得赶紧离开,乌兹曼从上方喊道。他很震惊,但也很克制。
列车经过的地方,如今成了一大团烟雾状岩石,轨道消失于其中,被永远埋藏起来,直到它再次消散。犹大让魔像自行消解,周围的气流发生了变化。
看到新形成的岩石堆中有动静,犹大皱起眉:一条前臂伸了出来,仿佛悬崖上横向生长的植物,烟岩内部的尸体逐渐死亡,但其神经仍驱动着那只手一张一合。
投掷炸弹的飞行员不太确定,虽然已经将列车炸成碎片,但他们驾驶着气球转回来,观察突然出现的岩石路障,然后发现众多同僚被围其中。有胆大的钢铁议会成员将气球打了下来。犹大看着其中一个往下坠落,气体从球壁裂缝中泄漏出来。
忽然间,气球成群结队地飞走了,从新形成的低矮山丘上方掠过。乌兹曼大声发号施令,钢铁议会的成员们朝着坠落的飞行员奔去,收缴他的装备,回收气球上的布。——我们必须从废弃物中搜集物资,乌兹曼说道。——从此往后,我们必须学会这种技能。他抬头望向天空。
——还会有更多追兵,犹大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他便说道。
但经过一天一夜,他们来到开阔的荒原中,终于还是有机会歇一歇,同时也伴随着一种绝望的悲哀,为众多的死者感到哀伤。
——他们并没有全被困住,乌兹曼说。那语气让犹大愣了一下,他非常渴望缓一口气。——有些人还在另一边。
国民卫队还在另一边。这让人很不安。犹大心中暗想,国民卫队也好,钢铁议会也好,看着自己的朋友被翻滚的岩烟吞没,不知是何种感受。
如今,钢铁议会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新居民,他们开始留意周围环境。在火炬的光辉中,可以看到地面环境的变化,他们阵阵战栗。远处有其他光源,移动的方式十分怪异,他们也听见喊声,但不知是出自哪里,有时也听见自己的回声,只不过隔了好几个小时,并且扭曲失真。
逃亡者汇聚集结。铁轨悄悄改变了方向,稍微偏向北方。乌兹曼要把他们带进荒恶原。他们处在其外围边缘,但已越过安全距离。
 
身后的山门合上了,日出时,他们看到新的地貌。绵延的灌木丛虽是普通的颜色,但在经历过灰色的岩石之后,其色泽显得十分饱满。地面歪歪斜斜,一点也不平整。如同尖牙般的石块守护着数量庞大的树木,一株株藤蔓上开出色彩华丽的花朵。此处还分布着小型湖泊和其他各种散乱的地形。而在列车和轨道的前方,地面发生了巨大变异。犹大能感觉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通过车轮。
此处的阴影并非全都处于同一空间。——我们只是稍微进去一点点,乌兹曼说。——只不过是用脚趾头探探路。这里的影子不太正常,而犹大感觉风的方向也捉摸不定。当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地面似乎会歪斜倾侧。
他们身后留下太多同伴的死尸来不及埋葬。肖恩也是其中之一,仿佛长眠不起。
最后一天,犹大仍在搬运铁轨。他用干枯的手将轨条从新出现的岩石旁挖出来,又赶着骡车把它们运到列车前方,再次铺设下去。石雾之中依然有两截铁轨延伸出来。
周围有动物和长眼睛的植物看着他们。第二天晚上,犹大和朋友们围坐在火堆边,白炽的火焰源于某种魔法。火堆旁有乌兹曼,安·哈莉,“粗腿”,以及其他一些人,他们都是由工程师、探矿师、司闸员、运水工、随营小贩和从前的妓女们选出的新首领。
——你们成功了,犹大说。面对称赞,乌兹曼和安·哈莉毫无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把我们都带了出来。如今,你们身处怪异的地域。
——事情还没结束。
——对,还没结束。但你们会没事的。你们会的。你们会的。穿过这片土地,一定还有广阔的空间。他们不会继续追踪。你们将穿越到世界另一端,有畜肉和果实。然后列车可以停下,狩猎、捕鱼、饲养牲畜——我也说不准。你们可以阅读,等到藏书车厢里的内容都被读遍之后,你们还可以撰写新书。你们必须穿过去。
——但这地方有什么?我们会遭遇什么样的袭击?
——我不知道。虽然很艰难,但你们一定能穿过去。犹大不知道自己为何像先知一样发言。说话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体内的正义存在。——他们不会跟着你们进去,我敢打赌,押上现金。
他们对此抱以笑声。如今,钱成了装饰品。仍然有人收集钱币,但只是儿童的玩物。就像是首饰。
——虽然与他的本意不同,但乌兹曼说得对,犹大说道。——我们应该把消息传到新克洛布桑。想象一下吧。也许还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人们一片沉默。——你们就这样消失了,没告诉任何人。大家只会说,他们在修建铁路,然后一列火车消失了。改造人变成自由改造人,把列车劫走了。你们需要更有意义的描述。城中的改造人仍在等待,他们应该获得更多信息。
——有人知道事情的经过……
——是的,但他们能好好说出来吗?你们将成为传说——这一点无可改变——但什么样的传说呢?你们想不想成为永不消逝的传说?成为有意义的传说?你们想不想让人们在发起工潮时高呼钢铁议会的名号?
安·哈莉露出微笑。
犹大说,——我打算回去。我将成为你们的吟游诗人。
一开始,有人说这是懦弱,说他害怕跟大家一起穿越荒恶原外围,但没人真的相信他是懦夫。人们只是因为他要离开而遗憾。
——我们需要你的魔像,一个女人说道。
——你怎么能离开呢?你不关心钢铁议会吗,犹大?
犹大没有直接回答。
——你问我?他说道。——你问我?他令他们感到羞愧。
——我将成为你们的吟游诗人。我会告诉他们。别动。闪光粉猝然亮起,汇聚的人群眨了眨眼。
这地方如此诡异,有恐怖的矩力,有异常的天空,有变化莫测的空间。即使后方是岩雾,仍有人离开了。
——有些人会活下来,犹大说道。——成为自由改造人——作为改造人,他们不会想回新克洛布桑。
——你们可以的,你们可以成功穿越,姐妹们。他望着众人,眼神中没有一丝怀疑。——拿着这个,他说道。那是他的留声筒。人们很疑惑。——拿着。它能存储你们说的话。他们看着他装载剩余的几枚蜡筒。——每年一个,他缓缓地说道。——每年送一个回来给我,不管你们在哪儿。舟船,马匹,步行,无论用什么方式,且看它是否能被送到。我想要听你们的声音。他望向安·哈莉。——我想要听你的声音。
他逐一与大家拥抱。他使劲拥抱每一个同伴,甚至包括不知道名字的人。——钢铁议会万岁,他依次对每个人说道。——万岁,万岁。
带着恶作剧式的爱意,犹大忽然深深吻了乌兹曼。一开始,那改造人往后退开,意图挣脱,但他没这么做。犹大没有吻他太久。——对锁链日聚会的伙计们宽容些,他在改造人耳边说道。乌兹曼露出笑容。
犹大也拥抱安·哈莉,她像第一次成为他的爱人那样亲吻他,犹大托住她的臀部将她拉近,而她也捧着他的脸。——万岁,他对着她的嘴低语。——万岁。
 
他已经忘记一个人赶路有多快。不到一天工夫,他就回到了石烟凝结之处。那个被困在岩石中,想要钻出来的人还在,伸出的手已被啃得只剩红色的骨头。
犹大从涌起的岩石顶端走过,感觉就像在海面上行走。他看到战斗的残骸和散落各处的尸体。中午时分,他注意到一些影子,头顶有一批飞艇,正朝着永动列车移动。犹大倚着手杖,用手遮住光线。
他也许应该替伙伴们感到担心,但他并没有。他观察飞艇的阵形变化。它们如同巨型梭鱼,缓缓地经过。他独自一人在地面上露出笑容。它们似乎很犹豫。他背对着翻滚的巨浪坐下来观望。
犹大看到列车冒出的烟。一架中型战斗飞艇缓慢而不安地驶入异常区域上空。从这里看过去,地貌再普通不过,但犹大能感觉到地表底下涌起致命的物质。
飞艇接近列车,投下炸弹。犹大看到爆炸的火光出现在山顶上方,仿佛一朵朵绽开的小花。即便如此,他也不害怕。
远处的天空一阵颤动。一团扭曲缠绕,类似有机生命的物体在移动——这不是云团,天空的一部分似乎化为有形的物质,隐约呈现出类似乌贼的形态。还有怪异的声响。犹大屏住呼吸。随着一阵突突的噪声,飞艇摇晃了一下,然后稳定下来,接着,它的姿态变了——在空中稍稍下沉——它掉转头,撤了回来,犹大可以发誓,那速度近乎恐慌。
列车继续向前,进入荒恶原。这片诡异的区域已将新克洛布桑驱赶回去。
 
犹大走了好几个月。他的生命被恍惚的步行所占据,他越过溪流,沼泽和岩石,穿过由玻璃树构成的森林。有一片树林,他以为都是化石树,但走近后却发现是巨型骨骼。他经过一片骨质地形,有着自己的生态系统,包括底层植被和食腐者。
他经过一些湖泊,其中冒出汩汩的气泡,那是蛙人部落在互相打斗。他看到山坡上突出的烟囱,标示着穴居人的村落。在被遗忘的祭司部落里,犹大成为宾客。他也遭到自由改造人的打劫。他甚至加入过一伙自由改造人。
他的体型再次呈现出旅行者的特征,胳膊和胸口凸起的肌肉消退下去,旅途的辛劳让他再次变得像一副细瘦的人偶。鹰人无言地从空中落下,赠予他食物。他依靠罗盘和勉强有用的地图辨识方向。他没有顺着来时绕远的路线返回,而是直接朝东方前进。
在距离新克洛布桑仍有数百里远处,犹大穿过一片风暴,那里是岩石地带,分布着高达数里的闪电树。静止的电光被某种神秘力量束缚,又像树枝一样分叉,形成一座如同镁光般明亮的森林。
还有一座被时间侵蚀的钢铁村镇,在天空的映衬下,现出铁锈色的低矮轮廓。有个沼泽的淤泥中含有恶作剧似的魔法,让他的靴子分解成一条条蠕虫。他还经过一座古墓,一座埋在地下的教堂,长着野生浆果的原野和美丽的丘陵。曾经有五次,他跟动物搏斗,另有三次,他跟有感知的种族搏斗。犹大有时奔逃,有时杀戮。
他变得更加沉默,赶路也变得驾轻就熟。他用青草制造魔像,一边行走,一边跟它说话,直到风将它吹散,但那已经是许多个星期之前了。犹大也看到曾经圈养的牲畜在野外活动。到处是废弃的围栏,荒芜的牧原绵延数里。
终于,犹大走下山坡,忽然间呆呆地站立着,一言不发。最后,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去。犹大双膝跪倒在地。天很冷,如今已是哪个季节?犹大向前爬行,触摸着轨道。
铁轨就像世界的饰带,穿越不同的地形和气候,然而在时间与尘埃的作用下,撒落在轨道上的血汗,埋葬在轨道下的遗骨,所有这一切努力,都已化为乌有,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铁轨变得残缺不全,一部分轨条被拾荒者收走。轨道在泥地里时隐时现。已经很久没有火车经过此处。
犹大顺着铁道望向北方。他记得路基的修建过程。他位于沼泽北面,与沼泽相距甚远。
等他回到城里,将会发现铁路为何停运。公职人员的违纪行为十分严重,若不予重视,将给国家带来莫大的羞辱。于是,资金管道终于堵塞了。同时,有关叛乱和钢铁议会的小道消息,也传到铁路公司的资助者耳中。人们在惊恐中试图挽救工资成本高涨的大陆铁路联合公司,并无情地增加改造人的产出,但资本依然大规模逃离,铁路公司的财务状况千疮百孔,铁轨也变成被遗弃的骸骨。
很快,等到犹大回到城中,他将获悉这一切。但此刻,他只是微微一笑。他弯腰捡起掉落的背包,轻轻抚摸铁轨,仿佛那是一只猫。他的抚摸带着爱意,甚至带着一丝忧郁。
他踩着废弃的铁轨继续前进,周围是倾斜的坡道,看不见广阔的土地。这条路将他的视线限制在一条狭窄的通道内,引领他回到新克洛布桑。新克洛布桑一直在等着他。
——新克洛布桑,他轻声低语。这是他许多天来第一次开口。——新克洛布桑,我总是会回来的。
这不是爱人的誓言,不是挑衅,不是无奈,也不是好斗的表示。这或许是以上一切的总和。
他继续前进。他的包里有钢铁议会的照片,代表着真相,代表着逃逸和新生,代表着涌动的民主和改造人的世外桃源。——我将让你们成为传奇,他说道,鸟群在聆听——我将带来真相。
犹大踩着铁路走回城市,回到新克洛布桑的高塔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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