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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永动列车 三

那是从地下升起的石烟,会迅速凝结。他们不得不用凿子把他挖出来,石壳沾着血肉一起脱落。
若干天后,永动列车遇到了石烟的残迹。它们完全静止不动,呈烟雾状。细长的石柱仿佛在空中飘荡翻滚,形如波浪。然而这石雾比玄武岩还要坚硬。
它们从路基上方飘过,随着风的形状固化,看上去就像是在向着云层攀爬。身材魁梧的人们提着锤子走向这片新的岩石阵列。石烟碎裂成细小的渣滓,几个小时之后,他们辟出一条通道,将烟雾一分为二,刚好能让铁轨通过。
他们遭到自由改造人的骚扰,突袭队伍横冲直撞,戾气冲天。自由改造人不是我们的敌人!一大批新出现的海报上写道。但工人们看到袭击后的场景,很难相信这个说法。
犹大不明白自由改造人的目的。他们也有人在突袭中死亡。虽然并非亲眼所见,但他听说自由改造人的尸体和濒死者被横置在铁轨上,让永动列车碾压粉碎。他们偷走少量钢铁、机械和牲畜。这值得吗?
地面上出现更加高耸的岩石和树木。填地的工程队就在附近,由于地表忽然变得复杂,他们的速度减慢下来。在岩石之间挖掘隧道的人们也已经干了两年,依然未挖通。
一阵褐色的浪涛向他们袭来。森林里的昆虫倾巢而出,逃离填路和隧道挖掘的工人。
人们一边咒骂,一边试图躲藏。数以百万计的昆虫朝着工人们扑来:它们的硬壳十分锋利。这些昆虫都跟仙人掌族的拇指一般大,没头没脑地撞向列车,牺牲于齿轮间与车轮下,大量的尸体使轨道变得滑腻腻的。沙子从管道中喷洒而出,以增加摩擦力。
 
永动列车的后方响起尖叫声,一路追随至此的妓女和少量乞丐遇上了昆虫。那里还有牲畜群,形成一个沿铁道蔓延的经济体。
在一片丑陋的小森林里,填地的人们受困于骸骨般的树丛间。在大地的抵抗之下,他们的速度趋于缓慢。填地工遇到了隧道工和架桥工,铺设铁轨的工人赶了上来,妓女和乞丐也追上了列车,一切都停滞下来。
前方是大地上的一道皱褶,高达两百尺。这岩脊太过陡峭,无法铺设铁轨。路基伸入一条尚未完工的隧道,洞口好似张开的大嘴。犹大爬上山坡。另一侧是垂直的悬崖和峡谷。他可以看到近乎完成的高架桥,交错的桁架位于他下方两百尺,即隧道将要穿石而出之处。悬篮里的人们将炸药填入钻挖出的洞孔中,等到点燃导火索之后,篮子便被提拉上来。
桥上全是改造人。脚手架一直往下延伸到谷底。架桥工朝着上方新来的人们挥手。这是一次盛大而欢快的会师。
工程队在色如骸骨的树丛之间工作了许多个月。这些人就像是由泥尘捏成的一样。巨大的火车头里,司炉工和维护工浑身沾满沿途的尘埃。列车停下之后,文员和科学家们从车厢里探出身子,翼人在空中盘旋,火车上半野生的猫来回踱步。
那一晚,有一场大型庆典,新来的伙伴让隧道工和架桥工欣喜若狂。犹大喝了酒,伴随着手摇风琴的呜呜乐声与安·哈莉跳舞。安·哈莉跟他跳完之后又跟肖恩·苏勒文和“粗腿”跳。他们抽烟又喝酒。廉价毒品和附魔的私酿烈酒让人们说不出话来。
工人中间存在分歧。犹大发现,隧道工和架桥工被困在这片险恶的荒原中太过长久,甚至融入了此地的环境,他们不像犹大的工友们那样存在分歧,尽管这里的改造人被刻意分隔开来,睡在不同的地方,但严酷的环境使得他们不太容易像犹大那拨人一样互相产生隔阂。铁轨仿佛能将新克洛布桑的偏见传导过来。铺铁路的改造人观察着此处的改造人。犹大知道,他们能看出区别,警卫和工头也能看出区别。
犹大和工友们将铁轨铺设至隧道内,直到挖掘中的洞穴尽头。他们的进展非常缓慢。像蠕虫一样生活在隧道中的人们退入两侧沾满蜡烛油的石窟。他们依靠火光和附着在岩石上的荧光魔法照明。犹大的朋友们惊愕地眨着眼,而那些挖掘工用苍白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铁锤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阵可怕的敲击声。
他们无事可干,只能清洁列车,探索陆地,或者把井挖得更宽。然而他们不能加入隧道工,也不会筑桥,只能在等待中打牌、做爱和斗殴。
填地工仍能继续工作。尽管距离科勃西还有一百多里贫瘠的荒野,但他们可以越过峡谷,向前推进。然而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工资,只是这次又没钱了。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输送现金的渠道又阻塞了。隧道工愤怒了。他们在承诺下工作,他们以为列车能带来长期拖欠的工资。填地工拒绝继续前进。好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没有火车抵达铁轨的尽头。
怎么回事?这并非延迟,也不是冲突;一切毫无进展,只有日益积累的怒气和太过长久的期盼。隧道挖掘工凿碎岩石,新来的人们砍倒积满尘垢的树,造出质量低下的枕木。
一名挖掘工受了伤——在频繁使用黑火药的地方,每天都可能发生这种可怕的事,但他激愤的反应就好像是头一次似的。——看,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他的皮肤上覆满白色尘埃,更映衬出鲜红的血液。——他们要让我们死在这儿。
那天晚上,犹大去了聚会的洞窟,回来之后,“粗腿”在等他。——会议仍在继续,他说道。——不是我们,是他们。他指了指永动列车炮塔上的灯光。——我们得想办法。他们派人沿着铁路骑马赶回去,告诉莱特比立刻送钱来。
第二天发生了锤击械斗事件,两名巨硕的仙人掌族互相击打,监工们无力干涉,只能旁观,任由他们砸裂对方的木质骨骼。——可能有事要发生,安·哈莉对犹大说。他们坐在一块焦黑的岩石上。这块石头经过火焰和冷水处理,再由壮硕的改造人敲击,已经裂成两半。——姑娘们很害怕。
几份手抄的《不羁叛逆者》被留在山口。每天每夜都会发生斗殴或其他因愤怒而起的琐碎事件。永动列车的一盏车头灯被砸碎,车厢的漆皮被刻上污言秽语。
填地工天天集会,拒绝穿越峡谷。工头给他们找了其他活干。填地工不再罢工示威,但拒绝执行分内该做的事。他们清扫隧道里的垃圾,搬运工具,但假如穿过那道沟壑,或许就是最后一段路程,只需再让路基延伸一百多里,即可到达科勃西。铁路公司仍欠他们钱,他们现在不愿意完成这项工作,因为那意味着屈服。
 
然后有一晚,在漆黑的隧道里,整个列车起火了。游荡星变得十分明亮,它们在静止的群星间缓缓移动。犹大用蓟草造出一个魔像。
——怎么回事?
犹大抬头观望。人们都瞪大眼睛,朝着山岩上走去。他们仿佛受到某种牵引,踉踉跄跄地碎步往前走。
——出了什么事?犹大问一名男子,但他只是指着山坡上喊叫。——看,看!他说道。——快来看,它在那儿。
山坡顶端的岩脊上发出一阵鸣响,犹如走调的哼唱,仿佛是来自石块,甚至是灌木丛的共鸣。斜坡上的人们发出呼喊,踩着滚动的碎石慌忙往后退。一些人跌倒在朋友们身上。犹大抓住树根,保持站姿。
震颤洪亮的歌声跟荒野一样令人不安。他的上方有一只蜘蛛。不,不,蜘蛛不可能如此巨大,就像一棵树,一棵宽阔的大树,完美对称的枝杈向外伸展,不可能,蜘蛛不可能比最魁梧的人类还要大,但它确实是蜘蛛。
——织造者。
——织造者。
人们说道。惊畏之下,他们的嗓音中已没有恐惧。
织造者。这些蜘蛛并非神祇,却近乎神祇。它们如此特殊,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无论是魔灵还是灵官,都与它们截然不同。它们的能力、动机和意图,就像铁幕一般难以看透,匪夷所思。这些生物进行杀戮与争斗,将一切重新配置,目的只是为了美感,为了它们眼中精致的世界之网,为了维护这张网中相互连接的线条,构成不可思议的螺旋对称图案。
关于织造者的歌谣充塞着犹大的头脑。那都是些吓唬小孩的故事,毫无意义——他向我承诺,让我牵她的手/然后密密麻麻将她捆住,令她窒息而死/可恶的织造者——仿佛荒诞无稽的童话。他抬头望向那发出黯光的怪物,但映照在岩石边缘的,真的是光吗?他知道,这些乐曲代表着无穷细小的微粒。
织造者静止不动,姿态纠结。它的身体一片漆黑,仿佛泪滴,头部没有一丝反光,四条腿向下弯曲,尖端如匕首般锋利,另外四条较短的腿指向上方,就像是悬垂在半空中的一张蛛网里。它身长有十到十二尺,等一等,它在干什么?它缓缓地转着圈,而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它牵动。犹大能感觉到拖拽,就好像织造者一边转圈,一边收拢丝线,拉扯着线上拴系着的世界。
犹大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这声音是被织造者的隐形绳线拽出来的,仿佛不自觉的膜拜。
山坡上,来自铁路的男男女女面对眼前的景象,全都愣住了,有些人试图逃跑,少数愚蠢的家伙悄悄靠近,仿佛那是一座神坛,但大多数人都像犹大一样,只是站在原地观望。
——别碰它,别他妈的靠近它,这就是该死的织造者,下方很远处有人说道。那蜘蛛般的怪物转过身,岩石继续鸣唱,然后,织造者也加入其中。
它的声音从岩石底下传来。它的声音来自泥土的震颤。
……一,一,一,二,红,红黑,红蓝,黑,凿穿山丘拽网线,裂缝,喘息,张嘴,特使,建造,我的枕木,我的眼睛,儿童,幼儿,石缝,粘尘滚筒,你的声音,是缓慢节奏,石头与工具……
它的声音逐渐变成阵阵吠叫,山坡上的小石块跟着节奏一起跳动起来。
……吃掉音乐,吃掉声音,推动节奏,魔法脉搏……
思维,物质的纹理,一切纠缠在一起,为织造者所拽。
……研磨粉碎,小心复原,不碎裂的依然不碎裂,你叫作岩石的恶魔,你畏缩,惧怕你要建造的……
织造者收起所有的腿,一转身,轻飘飘从空中坠落,同时仍在吸取周围剩余的光线,并借此逐渐膨胀,仿佛那是唯一真实的物质。犹大和脚下的土地,还有他扶着的一棵光秃秃的树,都像是褪色的旧照片,只有那蜘蛛的颜色最鲜明。
织造者用匕首般尖利的脚沿着山崖边缘一步步轻快地行走,褪色的男男女女跟在它身后缓缓移动。它转回头,神秘诡异地看着他们,眼睛仿佛黑色的蛋。每次它这样回头,跟随的人群便停下脚步,往后退缩,直到它再次转头,继续前进。众人跟在它身后,就像被牵着走似的。
它顺着悬崖边缘滑落,人们奔过去观看,那蜘蛛在峭壁上灵巧地行走,就像穿高跟鞋的姑娘。它越走越快,荒谬巨硕的身形向下坠落。靠近高架桥的底部,桁梁从岩石中伸出。白天的时候,这里有猿猴状的改造人悬垂攀援,从事建造工作。织造者向前一跃,直接落在建到一半的桥架上。从远处看,它显得比先前要小,并开始旋转,开始翻跟斗,就像没有边框的轮子,在桁梁之间快速滚动。
……碎裂,碎裂……织造者的声音变得很响,仿佛就在犹大身边……推开灌木丛,他们在等待,在呼吸,诱饵,滴水,等待你的干涉,等待会动的恶魔,得意洋洋,引用引证,高塔所在之处,叹息,附近,转向的星星,你变得洁净,蒸汽人,在平原的彼端,你没有困难……然后,织造者消失了,犹大的眼睛重新感受到夜晚微弱的光线。铁路上的男男女女继续凝视着高架上织造者消失的地方,过了许久才转身离开。有人开始哭泣。
第二天,有几个人死了。他们或瞪视帆布帐篷,或瞪视天空,眼睛的颜色几乎都已消退,脸上挂着笑容,好像平静而愉快。
有个疯老头默默地跟着铁路施工队走了很长距离,当工人挥舞铁锤,当妓女提供娱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成为一个吉祥物,成为好运的象征。织造者现身之后,他站在隧道口,先是口齿含糊,然后以清晰的言辞宣称,他是蜘蛛的先知,尽管铁路工人并不服从他的指令,但都以犹疑而敬重的目光望着他。
他在被迫停工的铺路工之间走动。他朝着隧道工大声叫嚷,要他们放下锄镐,赤身裸体逃去北方,前往大陆中央未被探明的区域。他要他们跟泥土中的蜘蛛交媾。织造者分泌的丝线落在所有人身上。在新的社会结构中,他们的命运互相纠缠。
——我们看到过织造者,犹大说。——大多数人从没见过。我们看到过织造者。
第二天,女人们也开始罢工。
——不,她们对来到帐篷里的男人说。男人们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们。这些女子利用手头能找到的武器组建起自己的武装,身穿破烂的衬裙进行示威。
她们共有数十人,态度坚决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她们拒绝铁锤工,拒绝隧道工,拒绝警卫。遭到回绝的人也聚集起来,这群欲望无处发泄的男子郁闷地发起反示威。他们窃窃私语。有的躲到岩石背后自慰,有的就只是走开了。许多人留了下来。
两批示威者互相对峙,扬起阵阵尘土。警卫队来了——他们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些女人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拒绝而已;男人们也只是等待。——没钱,安·哈莉说,——我们就不干。没钱就不干,没钱就不干。
——我们不再只凭着承诺就做,她对犹大说。——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没钱,她们一次次地接受赊账。我们的工人,我们的警卫,现在还要加上这里的新人。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女人;他们常常伤害我们,犹大。他们一来就说,记在我账上,姑娘。就算知道他们不会付账,你也没法说不。
——希拉瞎了一只眼睛,她说。——有个隧道工人说要赊账,她说不行,于是他狠狠地揍她,连眼睛都打裂了。贝拉多娜被打断胳膊。没钱就不干,犹大。从现在开始,先要付钱。
女人们守卫着春宫镇。她们手持棍棒与钉锥巡逻,构筑起一道防线。她们轮流照看小孩。她们中显然也有人对冲突不满,但很快就被说服,不再作声。安·哈莉等人朝着观望的男人们簌簌地抖动裙子。与这群愤怒的妓女关系友善的不单单只有犹大。他,肖恩·苏勒文,“粗腿”,以及其他几个人一起观望着。
——别这样,姑娘们,这算是干吗,一名监工说道。——这算怎么回事?你们想要什么?我们需要你们,美人儿。他露出微笑。
——我们不愿再挨打,约翰,安·哈莉说道。——也不再相信承诺。除非先付钱,否则别想睡。
——你知道我们没钱,安,亲爱的……
——那不关我事。让你们的莱特比给这些人发工资,然后……她扭了扭屁股。
那天晚上,一群男人带着些许怒气,漫不经心地试图强行越过岗哨,却被女人们拦住,狠狠揍了一顿。他们抱着皮开肉绽的脑袋撤退回来,在惊异与疼痛之下,发出阵阵号叫。——我操你这头蠢猪婊子,其中一人吼道。——愚蠢的婊子,你他妈居然砸我的脑袋,婊子。
第二天,她们碰都不让男人碰。眼前的局势已经失去新鲜感,也不再那么好笑。一个男人掏出鸡巴,朝着她们晃动。——想要报酬吗?他喊道。——我给你报酬。来尝一尝吧,你们这群他妈的既肮脏又贪财的贱货。男人中有一部分对同行的女人们抱有相当的好感,他们不爱听这种话,于是让那人闭上嘴,但也有其他人鼓掌喝彩。
——有钱就能来,女人们喊道。——别怪我们,你们这些好色的混蛋。
她们的营地再次遭到袭击。这一回是由隧道挖掘工发起的,他们组织起强暴小分队,意在惩罚。然而他们惊动了在春宫镇附近洗衣服的女性改造人,她们看到那些男人偷偷接近,便大声喊叫,发出预警。男人们赶紧冲上来阻止她们。一队妓女迅速赶到。
男人们挨了刀子,有个女人的脸被打破,等到妓女们制服了入侵者,她们发现有一名女性改造人头部受创,流血不止。正常的女人们犹豫了片刻,然后决定将她抬进来照料。
第二天早晨,挖掘工人发起罢工,聚集在隧道口。监工们连忙赶来谈判。隧道工有自己的发言人:一名纤瘦的男子,他是个能力不太强的地质魔学士,手上沾着黑色的岩粉,来自被他搅成泥浆的石头。
他说道——只要那些姑娘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回去干活。他的同伴们发出一阵笑声。——我们有需求,他说道。
妓女和隧道工都提出了要求。填地工不愿干活。铺铁路的人没法开工,只能坐在太阳底下玩骰子、打架。这里变得像草原上的村镇一样充满暴力。永动列车静止下来,警卫和工头在商量对策。天上下起了雨,但带着一股热气,并没有丝毫凉意。
——跟蜘蛛交媾吧,那老头说道。——是时候变一变了。
一切都停滞不前。只有高架桥仍在继续修建,到了夜里,架桥工下班之后,他们中有些人穿过山谷,来到邻近的营地,看看出了什么麻烦。浑身针刺的豪刺族,由改造人驯服并控制的猿猴,以及被安上猿臂的改造人——他们成群结队地游荡,观察各处罢工的形势。
有信使往来时,永动列车上的记者一直在撰写文章,如今,他们突然又有新的内容可以报道。其中一人拍下一张女人们示威的照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犹大说道。——他们不让我在《争辩》上写妓女的事。
——你就尽量写吧,犹大说。——你应该记住,这很重要,他说道。他体内那天使般奇异的存在又开始说话。当他发现自己竟能听见它的声音,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我们都是蜘蛛的孩子,疯老头说道。岩石上有几份手抄的《不羁叛逆者》。
这不是三次不同的罢工,也不是两次半。这是一次统一行动,针对同一个敌人,拥有同一个目标。那些女人不是我们的敌对方。她们不该受到指责。她们说,没钱就不干,这也可以作为我们的口号。除非拿到承诺中的工资,否则我们不再铺一块枕木,一条铁轨。她们说出了我们要说的话。我们的主张:没钱就不干!
监工和警卫意识到,各组示威者都不会放弃,不会停止责难。犹大察觉到了变化,他站起身,看到工头们的行动有了新的意图。
他没吃早餐就跟其他闲散的劳工一起来到隧道口,天气已经很热,他已经在流汗。隧道工们手持锄镐,仿佛呈战斗队形排列。监工和警卫站在他们面前,还有一群系着镣铐的改造人。
——快点,一名监工说道。犹大认得他。他们总是让他来做不得人心的事。一队妓女走过来,十二个人紧靠在一起,领头的是安·哈莉。隧道工开始发出嘲弄的嘘声。那些女人只是在一旁观望。在众人身后,列车的排气声就像公牛的喘息。
那监工站在改造人面前。他转身背对着示威者,并望向形态各异的改造人,望向他们身上移植的血肉与金属。犹大看见安·哈莉朝着“粗腿”和另一个人低语,那两人没有转身,只是点了点头。他们注视着聚集的改造人。其中一个改造人一边看着“粗腿”,一边摆了摆头。他身上冒出一些管子,然后这些管子又钻回他身体里。他身边有个非常年轻的人,脖子上伸出一圈昆虫的腿。
——拿起锄镐,那监工对改造人说。——到隧道里去挖凿岩石。我们来指导你们。
一时间没人挪动,只有一片沉默。警卫们站在示威者与改造人之间,将他们隔开。
——拿起锄镐,到隧道里去,到最里面去挖掘。
又是一阵沉默。永动列车上的人都知道,改造人是如何受到奴役的。有人开始急切地呼喊:工贼,工贼。但呼喊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改造人全都没有动。
——拿起锄镐。
依然没有人动,于是那监工挥舞起鞭子。随着一记响亮的抽击声,一名改造人发出嘶喊,他倒在地上,双手捂着皮开肉绽的脸。在一阵恐惧的低语中,有些改造人开始移动,但其中一人沉声喝令,于是他们打了个激灵,又静止下来,只有一个人一边奔向隧道,一边高呼,——我不要,我不干,你们不能逼我,这是个愚蠢的计划,愚蠢的计划。
那人跑进黑暗之中,而其他人都没有正眼瞧他。被植上昆虫腿的年轻人在颤抖,他的眼睛紧盯着地面。身上嵌有管子的人在他背后说了句什么。
——拿起锄镐。监工逼近改造人。
犹大体内的存在开始涌动。他周围出现愤怒的喃喃低语。
——拿起锄镐,不然我就只能出手对付制造麻烦的人了。拿起锄镐,到隧道里去,不然——
人们开始喊叫,但监工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
——不然我就只能采取行动了……他缓慢而刻意地逐个扫视惊恐的改造人,只有身上嵌着管子的人短暂地与他对视。监工停顿下来,然后一把抓住浑身战栗的男孩。那男孩一个踉跄,发出一声喊。——不然我就只能对这个领头的家伙采取行动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也没人发出声响,然后他向两名警卫示意。当他们靠近时,人群又开始呼喊,警卫将那年轻人打倒在地。
犹大又像是听到矛手族的颂唱,时间变得缓慢滞涩。他看着警棍落下,看着那男孩慌乱地护住头部和昆虫附肢。他还有富余时间看到头顶上方飞过的鸟,看到人群的脸。他很诧异。
他们在惊愕之下,竟无法将视线移开。身上嵌有管子的改造人紧咬着牙齿,他是那男孩的保护人。铺设铁轨的工人露出怜悯的神情。隧道工则站在岩石的阴影里观望,充满沮丧,惊讶与不安。棍子一次次落下,警卫阻拦着人群,犹大看到,所有人都显得犹豫不决。人们神情紧张,面面相觑。每当警棍落下,改造人男孩发出号叫,他们便再次互相对视。就连警卫也犹疑不定,每次击打的间隔都比前一次要长,而他们的同事举起武器时也显得不太坚决。四周的话语声越来越响。
犹大看到安·哈莉被朋友们拉住,手在空中抓挠,看上去就像是要因愤怒而死。人们来回走动,仿佛正在下决心,准备潜入冰冷的水中。他们仍在互相对视,不断地等待,再等待。犹大感觉到体内的存在开始向外伸展,那奇特的正义感仿佛逐渐扩张推进。虽然天气炙热难当,他却露出微笑。他们开始行动了。
第一个行动的不是犹大——他从来都不是第一个——也不是身上有管子的改造人,也不是“粗腿”和肖恩,而是隧道工前排一个不知名的人。他站出来,举起手臂,仿佛戳破了笼罩着整个世界的张力,让一切回到正常时间,就像水突破了弯曲的表面。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安·哈莉向前奔去,改造人拉住警卫的棍棒和鞭子。连犹大也奔到一名穿制服的人跟前,扼住他的咽喉。如今,他的胳膊已因劳作而变得强壮。
犹大的耳朵里一阵轰鸣,他只能听见自己愤怒的心跳。他不停地转身,不停地厮打,用上了在铁路沿线学会的斗殴技能。他并非听到枪声,而是感觉到空气中的振动。他浑身充满魔法能量。当他抓住一名警卫,便本能地将那人的衬衫变作魔像,缠住他的身体。犹大一边奔跑,一边打斗,他触摸到的物品,都被赋予短暂而奇异的生命,遵从他的指令,参与争斗。
警卫们配有火铳和皮鞭,但人数处于劣势。他们也有魔学士,但不能跟国民卫队的比,示威人群没有受到一团团魔法能量的攻击,也没有产生变异。铁路工人有能力对抗他们简单的法术。
铺路工中的仙人掌族比监工中要多。这些高大的仙人掌族挥舞着绿色的拳头,在大陆联合铁路公司的警卫之间横冲直撞,轻易地将他们击倒。仙人掌族也保护着自己的朋友,而警卫并未携带具有切割功能的飞轮弩。
身上嵌有管子的改造人将昆虫腿男孩拖到一边。他从口袋里掏出煤炭,塞入口中,嘴唇都被染成了黑色。他奔跑起来。那些仍能走动的警卫开始撤退,剩下的则跟伤亡的改造人和自由人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切发生得太快。
犹大也在奔跑,身上滴着汗水。警卫们挥舞着武器,却难以抵挡挣脱镣铐的改造人。他们开枪射击,改造人纷纷倒地。警卫们在火车旁重新集结。
——我们得——犹大喊道,而那嵌着管子的改造人就在他身边,一边点头,一边也高声呼喊。不少人听从他的指示:有改造人,也有自由人,有男性,也有女性,包括安·哈莉,包括肖恩,他们全都听从这个普普通通的改造人。
——你,他对犹大说。——跟我来。
他们穿过一片凋谢的树林,绕到永动列车附近。那衣衫褴褛的部队逐渐靠近喷吐着烟雾与蒸汽的火车。车头前方的排障栅栏如同伤残的牙齿一般向外歪斜。烟囱冒出火光,仿佛正从太阳吸取能量。列车周围,有许多人影跳上跳下。无论是车顶的临时床铺,还是自由人睡觉的车厢,到处都有人瞪着接近中的警卫和示威人群。这两拨人一边奔跑,一边试图争取车上的人。
——他们,他们——
——快下车,是那些混蛋改造人——
——他们朝我们开枪,还殴打我们——
——快点走开,你们这群混蛋,不然我他妈就开枪了——
——挡住他们,嘉罢在上,快他妈的挡住他们,我操——
警卫们握着枪在列车周围摆出参差不齐的队形。好奇的人群和愤怒的示威者不断涌来——隧道工,妓女,改造人——然后骤然停下脚步。警卫撤退至摇摇晃晃的炮塔里。
对峙的僵局持续了很久,然后演变成一片混乱。安·哈莉和嵌着管子的人向前走去。后者毫无表情,安·哈莉则相反。他们身后跟着一群步履蹒跚的改造人。这支队伍缺乏整齐的步伐。有的人腿上箍着残存的镣铐,这些镣铐已被石头砸断或者是用偷来的钥匙打开,随着他们的脚步摇晃抖动。队伍中的人们脚步踉跄,摇摇欲坠,在日光下呈现出斑驳混杂的色彩。他们握着自制的武器,阳光在锋刃上闪烁。
改造人高举的棍棒,来自曾经关押他们的栅栏。改造人手中挥舞的锁链,曾经拴住他们的双脚。有人握着匕首,有人握着嵌有陶瓷碎片的木棍,先是数十人,然后增至数百人。
——嘉罢在上,是谁放他们出来的,你们都干了什么?有人歇斯底里地喊道。
犹大体内的存在向上涌起,想要看个究竟,他感觉自己不断膨胀,肚子里仿佛有个婴儿在挪动。犹大为他们高声呼喊,既是欢迎辞,也是紧急号令。
以四肢行走的人充当起坐骑,像野牛一样驮着浑身长满胳膊的人。有的人依靠由动物肢体构成的细长手臂行走,有的人踩着活塞前进,仿佛冲击钻被赋予生命。有的女性长满胡须,也有人皮肤上冒出指头粗细的触手。而另一些人身上长出獠牙,有的取自野猪,有的是岩石雕刻而成。有些人的嘴变成了互相嵌合的机械。有些人的腰间围着一圈猫狗的尾巴,来回摇摆,仿佛百褶裙。有些人的汗腺经过改造,分泌出颜色各异的墨水,杂乱地流淌下来。这群由罪犯构成的乌合之众已获得自由,正渐渐逼近。
警卫退缩回去,躲在装甲车厢和炮塔里。有人从铁路尽头的牲畜栏里牵出骡子和马,然后逃之夭夭。
——不不不。
对于改造人被释放,许多隧道工和铺路工都十分惊愕。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有人偷了钥匙,然后很快便逐一打开拴系罪犯的栅栏(尽管仍有少数改造人抱着铁栏杆不愿出来)。
——我们可不是为了这个而来。这跟原本的计划不一样。一名隧道工朝着肖恩·苏勒文喊道。他不屑跟安·哈莉讲话,也不屑跟那群伸展着胳膊和腿的改造人讲话。
——我也不想那年轻人挨打,他没干什么错事。但这样子就太愚蠢了。你们他妈的打算怎么办?呃?我们……
他看了一眼改造人,他们都眨着眼睛望着他。他略微扭转身体。
——无意冒犯,伙计们。他开始跟改造人说话。——你瞧,这他妈不关我的事。你看到了,我们也不想让他们揍你们。但是,但是,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得回那儿去,这……他指了指炮塔。
天色已晚,包围圈平静安宁,显得十分诡异。
——真见鬼,很多人都死了,那人说道。——他们死了。
长着昆虫附肢的男孩死了,另有一些改造人被子弹击倒。一名仙人掌族被飞舞的木棍砸中,裂成两半。倒下的警卫堆积如山,都是被锤子,锥钉等从铁路上临时拿来凑数的武器打倒。坟沟旁有神情恍惚的哀悼者。
赏金猎人都回去了。荒野中,妓女们坐在石头上凝视着火车。躁动的改造人将火炉填满,并拉动手闸,而那些本身装有锅炉的则把优质燃煤攫为己有,这些行为惹得司炉工和司闸工十分不满。人们困惑地到处乱跑,互相询问出了什么事。他们望向太阳,望向摇晃的树丛,等待有人站出来掌控局势。
此刻如此平静,但人们知道,这无法持久,他们处于一种奇特的焦虑。警卫占据着炮塔和另一节车厢:改造人控制了列车的其余部分。铁炮塔在炙热的温度下发出爆裂声,顶端的武器左右旋转。
自由人想要让肖恩和“粗腿”成为这群改造人暴民的首领,但安·哈莉与他们站在一起。犹大了解到,那个身上嵌有管子的人叫乌兹曼。
——把你的人带回去。他们这是在干吗呢?自由劳工的代表说道。他指了指炮塔。——他们已经准备好收拾你们了。现在我们已经表明立场,如果你们现在回去,他们就会付我们工资,而且不会,不会有惩罚……
这番话他是对肖恩说的,但回答的人却是乌兹曼。
——你们会拿到钱,然后叫我们放弃这一切?放弃火车?
他大笑起来,自由人的要求显然很荒唐。他们要改造人放弃自由。乌兹曼放声大笑。——我们还没决定要怎么办,他说。——但这里我们说了算。
炮塔的火力范围之外,人们大声争辩,就像街头聚会。改造人,铺轨工,隧道工,维护工互相叫嚷。炮塔中传来工业噪声。示威者们从掩体后面观望。处于亏缩周期的月亮此刻差不多正好半亏半盈。借着月光,灯光,以及闪烁的魔法光亮,永动列车的人们聚集到一起。
——我们不能干等着,“粗腿”说道。——已经有人离开了。天知道跑掉了多少警卫——太多马匹不见了,还有车辆。离开的不只是监工,乌兹曼。我们得让他们放弃。
——放弃什么?安·哈莉说道。犹大体内的存在动了起来。——放弃什么?你要他们干什么,查弗林?他们没什么可以给我们的。他们仍然很害怕——所以躲在炮塔里——但等到必须强硬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开火。
他们提高了嗓音。人群慢慢地转向他们。
——我们得提出要求,“粗腿”说。——他们会有增援。我们必须作好准备,提出要求。
肖恩说,——比如什么?要他们释放该死的改造人?不可能。承认新成立的公会?我们要什么?
——我们必须建立联系,“粗腿”说。——我们派自己人骑回新克洛布桑,跟那里的公会讨论,联合起来提出要求。要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你在做白日梦。你以为他们会答应?为了我们?
——这里得由我们接管。现在这是我们的地盘,乌兹曼说。
有人发出讪笑,嘲讽“该死的改造人”。
——闭嘴,安·哈莉对质疑者高声呼喊,激愤之下,她的山地拉贾莫语又显露出来。——你们骂改造人,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变得更高贵一样。我们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因为你们发起抗争。你们——她指向那群隧道工——进行示威,是为了抗议我们。她的妓女副手点了点头。——但你们为什么反抗警卫?因为他们,因为改造人,他们不愿破坏罢工。他们宁愿替你们挨打,免得破坏你们的示威活动。他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为了我。
安·哈莉伸手抓住乌兹曼,将他拉近。惊讶之下,他没有提出异议。她亲吻他的嘴。他是个改造人:这样的行为明显逾越了界限。人们发出震惊的呼声,但安·哈莉提高了嗓音。
——这些改造人为我们而抗争,让你们的示威免遭破坏。你们和我们互相抗议,因此才闹罢工,而这些改造人却同时支持我们两边。你们心里明白。你们为他们发起反抗,但现在又要责怪他们?尽管你们和我们互相抵触,但在这该死的工潮中,他们帮你们赢得胜利,也帮我们赢得了胜利。她再次亲吻乌兹曼。妓女中有人惊愕,有人欢呼。——告诉你们吧,安·哈莉说,——假如有谁可以赊账,那就是这些改造人。
靠近安·哈莉身边的妓女最为激进,她们都夸张地伸出手抚摸改造人。
——我们得建立联系,“粗腿”喊道,但没人听他的。大家都在听他的朋友安·哈莉发言。犹大用泥尘造出一尊魔像。
此刻时值深夜,但很少人睡觉。犹大的魔像比他还高,通过油和污水黏合到一起。安·哈莉在跟“粗腿”争论,成为织造者先知的老人站在安·哈莉背后,用隐晦的语言高声赞美她。
一名警卫从列车的方向走来,挥舞着求和的旗帜。——他们要谈判,一个女人说道,她的身体下面是角质的轮子。
——等一等,他一边走一边呼喊。——我们想要终止这种局面,也不会事后追究责任。我们会跟大陆铁路联合公司谈,让他们把钱送来。所有人都是赢家。你们改造人可以跟我们谈。或许可以提前结束劳役。什么都可以谈,一切都好商量。
安·哈莉的脸上充满激愤。那人在她面前畏怯退缩,她经过他身边,朝着火车奔去,身后跟着改造人,以及“粗腿”和乌兹曼,还有犹大。犹大就像拍打新生儿一样拍了一下魔像的臀部,以激活魔法,使其行动起来。它所经之处,人们大为震惊。
“粗腿”朝着安·哈莉喊叫,——等等,你要干什么?等等。乌兹曼也在劝她。然而她从改造人躲藏的那一圈掩体后面走出来,径直走入炮塔里的警卫视线之内。她从一个人手中拿过火铳。
乌兹曼和“粗腿”都在向她呼喊,但她走向火车周围的无人地带。只有犹大的魔像跟随着她。塔顶的炮管朝她转过来。她生疏地举起火铳。身边就只有油和泥土构成的假人。
——跟你们这些混蛋没什么好谈的,她喊道,然后扣下扳机,不过子弹并不能穿透装甲。随着枪声响起,改造人纷纷跑上前保护她,犹大听见塔顶的队长对手下高声呼喝,可能是“射击”,也可能是“不要开火”。警卫的第一声枪响时,犹大让泥土魔像挡在安·哈莉身前,接着是一阵突发的爆裂声。
所有人都趴了下来,除了安·哈莉和魔像。有人在尖叫和流血。枪声逐渐平息之后,有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人们高声呼喊,寻求救助,其中大多为改造人,但也有正常人。安·哈莉静静地站着。子弹在魔像致密的身体上撞出一个个坑。
——不不不,队长喊道。——我没有——但改造人等不及了,他们发出怒吼。有人把安·哈莉拖了回来,犹大看到她在微笑,他发现自己也露出微笑。
这是一场小型战争。——你这是干什么?“粗腿”朝着安·哈莉吼叫,但此刻,这个问题已没有意义。警卫,自由劳工,妓女和改造人互相殴斗,并呈现出两个阵营:改造人和他们的朋友;警卫和不满这场疯狂闹剧的人。犹大很害怕,但他从一开始就不排斥暴力运动的诞生。
改造人用简陋的投射武器和改装成锤子的胳膊攻击炮塔。他们投掷石板和铁轨接头,砸得炮塔叮当作响。犹大身旁有个人,下巴上长着一圈螃蟹钳子,他突然被警卫击中身亡。犹大让魔像缓慢地绕着炮塔走动,在子弹的冲击下,它的泥土身躯一点一滴地剥落。
他并未听见塔上的重型火炮开火。一节车厢瞬间被掀翻了,片刻之前仍有许多男男女女倚在车轮之间,但随着一团迸发扩散的火光,鲜血和烧焦的木刺到处乱飞,滚滚黑烟从一个窟窿里冒出来。犹大眨了眨眼。他的视野中尽是残破的碎片。一个黑影朝着他爬来,身后留下一道印痕。他发现那是个女人,皮肤上非黑即红,仿佛墨水沿着血肉的裂纹漫延。她的头发在燃烧,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他很疑惑。然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耳朵里隆隆作响。炮膛喷吐倾泻,仿佛倦怠的烟客。
随着炮管来回转动,反叛的改造人和妓女,以及支持他们的自由人都纷纷躲避其火力。
犹大缓缓站起身,一步步前进,并让魔像也跟着动起来。炮管的驱动马达滞涩地转动,缺乏精准度。魔像将自身污秽的躯体紧贴车厢,然后仿照犹大的动作,开始往上爬,留下一串碎片粘在车皮上。
塔顶的炮管再次开火,喷吐出油腻腻的黑烟,不远处,铁轨和轨道上的人全都炸开了花。魔像踩着拱垛和沟槽向塔顶攀援。警卫伸出枪来指着它,却被它当作扶手和踏板。它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任何有感知的生物都不可能如此疯狂。它继续往上攀爬,不断分解碎裂,身上插着许多钉锥和棍棒,虽然力量遭到削弱,但此刻它已接近顶端。炮管再次转动,犹大让魔像将胳膊深深插入炮膛。
它的手臂往里伸,直没至肩膀。火炮被魔法驱动的泥像堵住了。等到火炮再次开火,异动发生了,炮身在震颤中倒退。炮膛四分五裂,构成魔像的泥土如雨点般落下。燃烧的空气和黑烟汹涌而出,炮塔左右摇晃,其顶端猛烈地炸开,闪烁着火光,塔顶的铁皮碎片向四面八方绽开。
在大量刺鼻的烟雾中,一个死人从残破的塔上坠落。火炮的残骸摇摇摆摆,犹大身上沾满魔像的碎片。反叛者们高声欢呼。他虽然听不见,但可以看到。
叛军占领了火车。警卫扔下枪,浑身是血地爬出来,连眼睛都烧焦了。
——不不不,乌兹曼喊道。他吞下煤炭,手臂上的肌肉鼓胀起来。犹大如今能认出几张脸,知道他们是“不羁叛逆者”成员,包括“粗腿”和安·哈莉。他们试图阻止越来越致命的殴斗,夺走人们手中的匕首。众人虽然嘴里大声叫嚷,但还是服从他们。警卫被拴到原本关押改造人之处。
——现在怎么办?犹大无论走到哪里都听见有人在问。
火车属于改造人。他们为这突然诞生的新国家造出旗帜,插在崩裂的炮塔顶端。那天晚上没人睡觉。隧道监工们消失在贫瘠的荒野中,许多人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包括一部分妓女。
——看在诸神的分上,送个信回去吧,“粗腿”说道。——我们必须建立联系,乌兹曼点点头。这场突发的叛乱还有其他首领,他们也在附近。众人纷纷用热情但生疏的语言表达意见。他们作出一些决定。
安·哈莉对大家说,——我们不能回去,不能往回走,我们要往前进。她指向荒野。
他们选定了信使骑手。这名改造人的腿由蒸汽活塞构成,仿佛张开的手指。他奔上石坡,引起一阵剧烈的震动,其人形躯干摇摇晃晃,像个不情愿的乘客。另一名信使是个强壮的男子,体形十分古怪:他的下腹部与一只大蜥蜴的脖子相连,荒原里的游牧民族常常骑乘这种半驯化的两足蜥蜴。他依靠两条后腿支撑站立,还拖着一根僵硬的尾巴,带有爪子的前肢紧挨着人类皮肤下面冒出来。数月来,他一直担任侦察员,驮着带枪的警卫。
——去吧,乌兹曼说。——沿着轨道附近走,不要被人看见。去那些镇子里,去工人的营地,去汇口镇。嘉罢在上,还要去新克洛布桑。告诉他们,告诉那些新公会。就说我们需要帮助,让他们快来。如果他们支持我们,并为我们发起罢工,我们便能赢得胜利。改造人和自由人——全都团结起来。
——乌兹曼,他们一边说,一边点头,仿佛他的名字就是一种确认。
骑手在飞舞盘旋的尘土中离开,蒸汽昆虫人转眼间便开始疾速飞驰,浑身疙瘩的蜥蜴人沿着路基旁稀稀拉拉的草丛加速。鸟类和其他飞行生物注视着他们。那些非鸟类的生物来回穿梭,仿佛海洋里的鱼。
妓女们开始接待男人,但有严格的条件,不准带武器,附近还得有女性护卫。自从发生过乌兹曼和安·哈莉之间的事,有些人甚至与改造人发生关系。
——这在新克洛布桑太多了,安·哈莉说。——正常人和改造人上床。去过惩罚工厂之后,他们的老婆难道就非得离开不可?
——应该是吧,那不合适。
——城里到处都有这种事,虫首族,人类,蛙人,跨越种族。
——对,犹大说。——但你不能公开承认。这些女人……你的这些女人……她们让大家都看到了。
她注视着在头顶移动的月亮,然后看着最后一丝月光消失在桥架后面。——城里的公会帮不了我们,她说道。——这是新情况。
下方的桁架上有火炬在移动。虽然没有监工,但建桥工又回去工作了。
——你怎么告诉他们的?犹大说。
——真相,安·哈莉说。——告诉他们不能停下。告诉他们这是一场改造运动。
三天后,蒸汽蜘蛛改造人在日出时分回来了。他喝下许多水,然后才说得出话。
——他们来了,他说道。——警卫。好几百人,搭乘一列新的火车。他告诉他们,那是被征用的客车,打算探索内陆的观光客和投机者都被赶了下去。
大部分自由人都跑了。在这座新镇中,有些成员感到不满,因为改造人忽然与他们平起平坐,但有个更令人困惑的问题让他们不知所措:接下来会如何?他们属于这列火车,是参与集会的一员,有的人跟改造人一样坚决,他们加入了拆卸队,破坏后方的铁路。还有一些司机,司炉工和司闸工留下来指导改造人。
他们沿着曾经改造过的环境倒退回去。在魔潮的影响下,改造成果从来就不太稳定。他们修过路的地方,原本是石头地面,如今变成了斑驳的蜥蜴皮,道钉插入处渗出牛奶般的血。还有的地方,土地变得像是书的封面,道钉周围的缝隙里有碎纸片溢出来。他们拆下铁轨,阻挡追踪者。
这是一项逆向工程。他们利用专业技能将这条路拆毁,拔起钉锥,掀开铁轨和枕木,推散石子。他们沿着路基朝家乡推进。
但是——他们清除路障,探子很快便回来汇报。——他们带来铁轨和枕木。他们又在重建轨道。三天后,警卫就能抵达营地。
隧道里有光亮,施工正在进行中。
——你们干什么?犹大说。
——我们要挖通隧道,安·哈莉说。——还要完成那座桥。我们就快挖通了。
她的影响力日益扩大。犹大认为,安·哈莉既超越了领袖的身份,又有所欠缺:她是一个真实的人,有一堆错综复杂的欲望,也期待变化。
在黑暗潮湿的山体内部,最后一段岩石被凿通了。犹大俯视着高架桥。新工程看上去很可笑。在正式搭建的构造之外,又衍生出一堆由金属和木材匆匆拼凑起来的脆弱框架。临时代用品,只是一座桥而已。
犹大参与了会议——他自己也很惊讶——他们艰难地寻求策略。他们在山里开会:肖恩,乌兹曼,安·哈莉,“粗腿”,犹大。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发起喧闹的聚会。
每天晚上,劳工们在汽灯下聚集。一开始只是玩乐——酒,骰子,性爱——但随着警卫队越来越近,乌兹曼常常站在高处谈论策略,于是,聚会的人群发生了变化。列车上的人们以兄弟互称。
安·哈莉闯入会议,打断了一名男子冗长的发言。一群女人挤进男性之间。有人高声呼喊,企图让安·哈莉闭嘴。
——你不是修路工,一名男子说道。——你只是个来自山里的妓女。这他妈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们的会议。
安·哈莉的发言从最基本之处入手。她用简单的修辞抛出一连串劝诫——令犹大十分惊讶。这就像是列车本身在发言。连火焰都静止不动。
——不能说话吗,她说道。——假如我不能说,谁还有权力说?——除了我们还能有谁?修成这条铁路,难道没有我和伙伴们的功劳?我们正在成为历史。如今已经无法倒退,没有回头的路。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办,应该去哪儿。
她讲完之后,一时间没人说得出话来,直到有人含含糊糊地表达敬意。
——兄弟们,我们来投票表决吧。
乌兹曼表示,无论他们怎么看,无论他们如何对自己交代,安·哈莉是要他们逃跑。这不是答案。他们害怕了吗?
——我们绝不是逃跑,安·哈莉说。——过去的我们已经消失,我们获得了新生。
——这是逃跑,他说道。——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这是新生事物,我们获得了新生,她说道,但乌兹曼摇摇头。
——这就是逃跑,他说道。
他们拆下炮塔,将列车驶入隧道。他们撬起后方的铁轨。山体内部仍有人在爆破和挖凿岩石,那古怪的新桥也仍在建造中。工程进展忙乱而疯狂。
在清晨的酷热中,又传来活塞和蒸汽声。那是警卫队的列车。他们看到,因酷热而凋零的树林上方升起黑烟。
劳工聚集在隧道内,四周是无数刻凿出的平面与棱角。光线在交错的岩石间投下阴影。
乌兹曼是草根领袖,人们选择遵从他的命令。这是一支拥有数百人的队伍,包括改造人和一批如今已决心留下的正常人:少数没有逃跑的文书,科学家和官员,能力有限的地质魔学士,随营商贩,以及疯疯癫癫不适合受雇的人,还有忍无可忍,引发叛乱的妓女。黑夜里,他们作好准备,火车已藏进山洞。
黎明前的气温很凉爽。警卫队越过山脊,转过一个弯,有的步行,有的坐在由改造马匹拖拉的防弹车里,还有的操纵着单人飞艇,悬在气球底下,背上扛着螺旋桨。他们在空中疾驰,扑向铁路工人的藏身之所。
他们投下炸弹,效果令人惊骇。列车旁的人们发出尖叫。这样的开局,令他们难以置信,有人被震聋了耳朵,有人鲜血淋漓。到处是横飞的陶土碎片和冒着黑烟的火焰。战斗开始了。
手上有枪的人开始射击。两名警卫发出惊呼,鲜血从空中洒落。他们操纵着古怪的飞行器避开火力范围,而死者则无力地悬在吊带里,胡乱歪斜地坠落。但他们源源不断地涌来,喷洒的火焰烧灼着空气。
——砸扁他们,乌兹曼催促道,于是他的部队将圆木和石块推下山坡,攻击一边集结,一边发射强力弩弓的警卫。双方的魔学士令空气产生阵阵波动,他们凭空造出一坨坨灰色的物质,涌入现实世界。能量之箭犹如飞溅的大水滴,击中目标之后令其发生异变。战局十分混乱,枪声与呼号声连绵不断,虽然有警卫倒下,但倒下的示威者数量更是巨大。
战斗过程中,一队仙人掌族向前推进,子弹击中皮肤,他们只是略微皱眉。面对这群巨硕的植物人,警卫们惊恐地逃窜。然而,警卫虽没有飞轮弩,却有腐蚀剂,能灼伤仙人掌族的皮肤。
——我们只是乌合之众,乌兹曼面带绝望地说。安·哈莉一言不发。她望向警卫身后,望向远处高耸的烟柱,来自一列逐渐驶近的列车。
犹大造了一尊魔像,并让它向着警卫部队走去。它由铁路上的材料构成,有手泵式路轨车,也有零星的铁轨与枕木。它的手是某种机械装置,牙齿则是一块网格状的栅栏。它的眼睛似乎是玻璃。
那魔像走出隧道,完全不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它的步态就像是个小心翼翼的人类。
随着它不断前进,战场似乎安静下来。这场丑陋而笨拙的战争暂时停止了。魔像越过死者,一时间,似乎只有这尊铁路的化身在移动。
然后,它停下了脚步,犹大惊恐地打了个激灵,因为他没让它止步。又一辆车出现了,载着一名老者及其护卫。那人和善地跟他们打招呼。是维瑟·莱特比。
维瑟边上有个人佩戴着咒符。魔学士。他凝视着魔像,舞动双手。
是你让它停下的?犹大无法确定。
维瑟·莱特比站在战场中间,当然,他一定是有魔法保护,可以阻挡子弹,但这依然显示出他的强势。他对着群山发言。魔像站得离他不远,仿佛与他面对面展开枪战。维瑟·莱特比也跟它交谈,仿佛它就是铁路本身。
——伙计们,伙计们,他高声喊道。他的手在空中摆出安抚的动作。渐渐地,他的警卫们放下了枪。——你们这是干什么?他说道。——我们了解这里的情况。没必要这样。是谁下令向这些人开枪的?谁下的命令?
——我们得解决问题,他说道。——终止混乱的局面。他们告诉我,是钱的问题。还有监工的残酷无情。他从车里提出一个袋子。——钱,他说道。我们带来了工资,给仍留在这儿的普通自由人。你们早就应该得到报酬。拖得太久,我很抱歉。我控制不了现金的流向,但我尽力带来你们应得的那份。
犹大一言不发。他让魔像动了动脑袋,制造一点小小的戏剧效果。
——还有你们,改造人。维瑟·莱特比露出悲哀的笑容。——我不知道,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受到契约的束缚。我不是制定法律的人。你们对改造工厂负有债务。你们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你们的钱……你们没有钱。但你们得明白,我并不厌恶你们,也不会因为这次事件而责怪你们。我知道你们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能支付你们工资:法律不允许。但我可以把钱留着。大陆铁路联合公司总是为职工着想。我不会让守规矩的改造人遭到无知的监工残酷虐待,那毫无必要。陷入这种困境,我只能怪自己。我没有注意听取意见,为此,我向你们道歉。
——我们将建立起合理的组织结构,设立一名监察专员,有权惩罚不够格的监工。我们会解决问题,明白吗?
——我会把钱替你们留着,相当于普通自由人赚的工资。等到修完这条铁路,也会给你们安排出路。一个退隐的去处。如果他们同意的话,就在城里。但如果新克洛布桑太他妈固执,听不进去,那就在这片荒野里找个地方,靠近铁路。我不会让你们累死。你们会有自己的房间,还可以洗澡,享用上好的食物,足以让你们度过余生。我是个骗子吗?我在骗你们?
——别再闹了。筑路工程已经停顿下来。你们希望它停下吗?伙计们,伙计们……我相信你们都不是亵渎神灵的人,尽管理由可以理解,但你们的作为是对神明的不敬。我不怪你们,但世界需要这条铁路,而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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