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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永动列车 二

犹大和潘尼豪都没有正眼瞧那插嘴的人。他们只是互相对视,露出笑容。
他们的比赛绝对无法与那些竞技场相提并论。在嘉内拔的黑市竞技场,或其他类似的地方,许多人热衷于真正的格斗竞技,他们可以观看匕首战,或者二对一的人类和仙人掌族格斗,有劈砍,也有撕咬。但潘尼豪和犹大成了搭档,他们让魔像格斗更系统化。他们组织的比赛吸引了人们的注意,魔像格斗成为一种新的时尚。
一开始,基本上只有研究魔法能量的学生参与赛会,然后,他们的教授也加入进来。随着消息的扩散,来自破败城区的流浪施法者和自行研修的魔学士也来了。严格来说,这项竞技并不违法,但也并未经过批准,就像许多类似的活动一样,它随时面临着被禁的风险。很快,它就变成了一门生意,需要付钱给国民卫队的线人,还要让警卫和大学里的官员满意,这些都由潘尼豪负责。
他们就像是意外成名的英雄,充满热情;有点紧张与不安,又勤于研习。他们聚会的场所越来越大,技术也更加专精,他们在魔像身上镶装刀刃,护板和甲胄,或者安上尖锥似的腿和锯齿状的背鳍。这些是专用于格斗的魔像,按照重量分组竞赛。
犹大在排名榜上居于首位。他发现获胜并不困难,从矛手族那里学来的粗陋技巧很管用。他也输过几次,但在这种无情的实验中,他改进非常快。
——你拥有罕见的天赋,犹大,潘尼豪说道。
潘尼豪无法击败犹大,但可以给他提供训练。他不明白奇特的矛手族魔法,但可以对其进行测试,并与已知的知识相融合。他让犹大绑上测魔仪,测量精神集中度,并绘制曲线。
——你的力量很强,他对犹大说。
安·哈莉曾经两次来看格斗比赛。她为犹大加油鼓劲,也为他的胜利而绽露笑容,但她对这项竞技不感兴趣。她更喜欢引擎。她前往铁路的终点,看着火车逐渐减速。有些工厂准许她进入,她便在工人中间闲逛,观察他们的机器。
犹大喜欢胜利。他为自己的技能而感到兴奋。最初的一段时期,他和潘尼豪采用最陈旧的骗术,也就是假装失败,直到赔率升高,然而犹大很快就出了名。
他成为了明星,人称“沼泽学徒”犹大·洛。魔学教授罗斯安尼·杜兰尼是另一位明星,他用猫形沥青魔像参与格斗,因此被称为“猫人”罗斯。他们很喜欢这些绰号。还有一名叫作“逗弄者”的女子,沉默寡言,潘尼豪说她很可能是从属于国民卫队的科学家。她给自己的魔像安上链状的尾巴。他们三人轮流占据榜首,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犹大领先。
魔法力量越强,能控制的物质就越多。很快,他们便对重量加以限制。比大型犬重的魔像都不能参与格斗。犹大很想知道,假如他愿意的话,究竟可以控制多重的魔像。
潘尼豪和犹大是赌局的组织者,也是名列前茅的魔像师,他们赚到许多钱。新克洛布桑的报刊留意到了魔像角斗,许多新人加入进来。犹大开始感到无聊。他只跟罗斯和“逗弄者”比赛。他注意观察他们如何操控,认真听他们的咒语。他参与格斗,以便挣钱,但最主要是为了学习。
犹大的魔像每做一个动作,都让他感受到与矛手族之间的牵系。——我想要了解有关这门技艺的一切,犹大说道。潘尼豪带他到大学图书馆,给他看相关的书籍。他看到的书名包括:《魔学理论》,《魔法能量的极限》,《超越非常态生命的辩论》。——我想知道一切,他说道。
 
那是个温馨的冬季。犹大带安·哈莉去滑冰。他经常被路人认出,她喜欢这种感觉。——“沼泽学徒!”有人说道。但犹大却不太高兴。
他们在乌鸦塔附近结着冰晶的商业街上行走,街道中挂满了用绳子串起的灯和冬季的花朵。他们喝掺了朗姆酒的热巧克力。安·哈莉并没有留意看他。他俩视线相交,她的脸上带着笑容。那是真实的笑容,但她并没有留心看他。
再见,犹大一边想,一边回以微笑。
下雪了,最初的几个小时让所有建筑的棱角都被消去:紧凑的老教堂尖顶,黑色的石头墙垛,无数水泥浇筑和砖块搭砌的平台,还有粗糙简陋,毫无风格可言的劳工住宅。在积雪覆盖之下,它们就像高低起伏的波浪。然后,随着冰雪融化,它们又现出原形。
犹大穿上街头暴发户的夸张服饰。当他走在街中,身后便会跟着一群狗泥塘的儿童,其中还有少数纤瘦的仙人掌族幼童和跳跃前进的蛙人族,他们恳求他制作魔像。有时,他让一把硬币聚合到一起,朝着他们蹒跚而行,他们既可以观看,又可以拆而分之。
安·哈莉没兴趣识字,但她发现,犹大通过报纸获知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进展,于是,每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便要求犹大读给她听。
——……这是个严酷的冬季,他念诵《争辩》上的报道。——滞留在沼泽中的人们纷纷诅咒寒冷的天气,但他们现在至少不需要面对矛手族,这些毫无诚信的湿地野人已经撤离,不再骚扰他们。从南方传来的消息看,尽管天气并不太严酷,但来自米尔朔克的工程队依然进展缓慢。
——米尔朔克是什么?安·哈莉说。犹大瞪大了眼睛。她对铁道的线路和未来一无所知。
他给她画出地图。——一共三条支线,他一边说,一边画了一个歪斜的颠倒三叉形——新克洛布桑,贫瘠海边的米尔朔克,平原上的科勃西,每一处都伸出一根铁轨,然后在沼泽中汇合。由新克洛布桑往南到交汇处有五百里之遥,而其他两地的距离还要远上一半。
犹大对铁轨十分着迷,但他假装这是为了迎合安·哈莉。他脑中一直想着那些工人,他曾见到他们挥舞铁锤,改造大地。
铁轨还没有分叉。有报道说,工人发动了短暂的罢工,导致严重的损失。文章作者认为,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保安缺乏效力,无法控制劳工,无力管理这个小小的王国。他们说,市长必须收回权力,该是时候让新克洛布桑的国民卫队来管理铁路了。没人相信这会成为事实。政府不支持。
——罢工者抱怨恶劣的天气,犹大看到报道。——他们因为寒冷而罢工。他们能让大陆铁路联合公司做什么呢?所有工人,监工,改造人,甚至莱特比本身,难道不是都能感受到寒冷?
——不,安·哈莉说。
犹大望向她。她正在吃糖腌梅子。
她耸了耸肩。——不,他们感受不到。
犹大努力学习。有潘尼豪的指引,他不仅增强了技能,而且开始理解原理。他的方法依然是靠直觉与本能,但他也对书本里繁复晦涩的文字略有领悟,并借此增强能力。
——……我们所做的是一种干涉,潘尼豪对照着笔记向犹大讲解,——一种重组。有生命的物质无法成为魔像——由于生命的原生活力,动植物的皮肉都会与自身产生互动。而无生命的物质是静态的,只是一种静止的存在。我们可以赋予它意义。我们不能对它下命令,而是要指出原本一直就有,但并未显示出来的趋势。这种指明方向的行为,既要靠观察,也要靠推断与劝服。当我们指出观察到的结构,同时也就能理解与掌握其机制,并令其扭转。因为模式的识别无法在静止状态完成,必须让它处于变化之中。魔像操控术是一种干扰,是对静态的掌控,是将被动变为主动。
犹大经常想起矛手族,想起铁道。他依然用矛手族的那种气声驱动魔像。他逐渐理解了其中的科学原理,并深深为之着迷。
由于没有向关键的官员行贿,魔像格斗厅遭到突袭。头戴面具的国民卫队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查到了沙兹霸和强茶,甚至据说还有梦毒。组织者必要时就得赠送钱财,依靠潘尼豪的打理,他们的生意得以维持下去,但犹大却在思索其他问题。
魔像操控术是一种干扰。魔像操控术让物质对自身产生新的认知,就像给予它一道命令,让它操控自身,以完成某项任务。当他不在的时候,要如何制造力场呢?怎样做准备工作,才能让它等待一段时间再激活?
他买来储能装置,开关,导线,还有定时器,试图找出答案。据报刊报道,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账目出了问题。有人暗示这其中有丑闻。
 
犹大已有许多天没见到安·哈莉。他忽然意识到,她并非只是去其他人那里待几天,而是彻底离开了。他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喜欢新克洛布桑,对它充满热情与兴趣,但在她看来,这座城市的规模与历史——天长日久所积累的石头建筑与斗争史——与铁路相比,只能退居次席。铁路才是安·哈莉的家。
安·哈莉去找铁路和永动列车了。她知道,国民卫队不会惩罚妓女。她在犹大的镜子上用口红画了个叉,当作是吻别。她帮助犹大重新认识这座城市,因此他很感激。他发现,她拿走了一笔钱。
魔像格斗让他感到厌倦。潘尼豪也越来越多地去议会大厦与官员们应酬。那座大厦耸立在河流交汇处,仿佛一根生锈的钉子。格斗逐渐变得稀少,最终停止下来,潘尼豪的心思越来越放在别处,他也有了更多钱。有一天,他带犹大去一家豪华餐厅,位于路德米德的一个僻静所在。犹大从没进过这种地方,在那里,他的街头暴发户服装显得很荒谬。潘尼豪对他说——要知道,还有其他方法,你的魔像技能可以在另一种,呃,市场发挥作用。
犹大知道,他的机会已经到头了,潘尼豪已成为政府的人。犹大没有工作,也没有图书馆。他很快便被人们遗忘。
开始的几个星期,潘尼豪经常给他写信,建议他们聚一聚。犹大偶尔也用难看的字迹回信拒绝,以免显得太无礼。
二手书市场充斥着旧书和偷来的书,他经常去那里寻找关于魔像的书籍。他的许多钱都花在了无用的垃圾上,但也有一部分优秀著作,他努力学习。
我做的是什么?他心想。他完全不理解自己的技能。我曾用气体构造魔像,那能不能用更缺乏实体的物质来制造魔像呢?魔像操控术是一种劝服,一种干涉,那么,是否能通过干涉黑暗,干涉死亡,甚至干涉电力,声音,摩擦,意识或希望来制造魔像呢?
犹大开始接各种任务。有怪癖的富人厌恶机械装置的噪声,于是他用绳索和灌满沙子的皮革制造出漂亮的人像,有男也有女。他收的价格很高:制造人像让他感到疲倦。
犹大体内那种奇怪的存在不愿安静下来,反而驱使着他在城中四处走动。他受到它的牵制,也感觉到它通过他的眼睛在观察。我有很强的正义感,他谦卑地思忖,但那是一种外来的念头。似乎并不属于我自己。那是否意味着我很善良?那是否能让我变得更好?我是不是很邪恶?
犹大常常想起安·哈莉。他也从新闻中读到,铁路尽头的施工又开始了。城市议会中有人提出质疑,指责大陆铁路联合公司和维瑟·莱特比行事乖僻。有些工人在意外事故中丧生,而一条坡道坍塌之后,检视官员无法解释原因。铁道两侧出现毫无生命的区域,还有波动的热空气,但大陆铁路联合公司不愿回答相关问题。没人提及祭祀,没人提及魔灵,但大家越来越感觉维瑟·莱特比是个空想家,热衷于金钱和工程,不接受地理,气候或政治因素的阻拦。他的计划体现在公司的名字里,其规模将远远不止这一条铁路。
犹大,犹大,犹大。他默默呼唤自己的名字。城中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气氛。
新的产品被创造出来,或是出自盛世年代的记忆。艺术作品里透着怠倦的气息。新克洛布桑到处是建筑,码头上停满了装载着新奇货物的船只。商铺如同野花一般从海报亭旁边冒出来。在大量刻印的广告画上,有个人将手扶在嘴边,大声呼喊。
——这是什么?犹大问道。然后他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张椅子,一台引擎,还有一排标着字母或数字的按钮,以及一个播音筒,一副耳机。读过说明之后,他将硬币塞进槽口。可供播放的标题:
 
A1-市长新年演讲
A2-可惜只是小插曲
A3-特莱布尚微型交响曲
 
另外还有一些其他音轨。他选了一首音乐厅曲目:《哪怕得去救济院》,然后将耳朵贴在喇叭上,全神贯注地聆听。他听到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某种机关被激活了,又仿佛禁锢的能量得以释放出来。忽然响起的噪音吓了他一跳,但那其实是歌声,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女演员。那女孩的声音被囚禁在噼噼啪啪的杂音背后,不过这的确是人声,而且的确是在唱歌。犹大能听清每一句歌词。
——哪怕要去救济院,亲爱的,对,哪怕是去救济院,你知道吗,我的亲爱,我必须吸引你在身边。犹大能听到所有禁锢在其中的歌声。
蜡筒可以将声音转变成实物。对此,他兴奋得好似发了狂。蜡筒可以让声音等待并且重现。
这是一种驯服时间的新技术。利用这一技术,他们能无休止地循环播放街头乐曲。犹大则希望将它用在别处。他查看自己在沼泽中写下的笔记。他浑身憋足了劲,感觉新克洛布桑逐渐离他远去。
我曾经错过多少次显示威力的机会?他想到那些死者,他们的死是因为他虽然知道赏金猎人,国民卫队,铁路或毒气即将到来,却在无法逃避的力量面前动弹不得。我太惧怕时间。
但时间被这些娱乐业者封存起来。他们能保留过去。寄生于他体内的那种神圣的正义感又蠢蠢欲动。忽然间,他可以轻易地将新克洛布桑丢到一边,他在城中居住的那段日子只不过是记忆。
犹大给为数不多的客户写信。他也给潘尼豪写信,感谢他的努力,也祝他好运,并且告诉潘尼豪说,等到他回来后,他们可以再聚,然而他其实并不相信自己会回来。
他还热切地想要掌握另一项技术。在今肯的作坊里,他跟虫首人交谈,口头提问,书面回答,只要他们愿意讲,他就尽可能让虫首人描述储能发条的工作原理。他购买了储魔装置,然后将自己体内的能量尽数充入其中。
他试了好几次才成功。街头的儿童住在一间坍塌的破房子里,他们都很喜欢他。犹大在那栋房子边上拉了一条触发索。天色刚有点变化,第一个孩子就醒了,准备出门偷早餐。她肮脏的脚踢断了那根细线,随着一阵蜂鸣声,线路被激活了,然后,喔,门边的石头堆里冒出一个小小的人像,手舞足蹈地走过来。那女孩一动不动,神情警惕。
小魔像跟她的手差不多大。犹大在存储能量,设置魔法机关时便给予指示,告诉它要如何动作。它朝着那女孩走来。这魔像是由钱币构成的,它摇摇摆摆地坍倒在地,硬币四处散落,于是小女孩走上前来,捡拾钱币。
犹大躲在一扇门洞里观察。他预存了一尊魔像以及相应的动作。等待陷阱的触发。他不知道是否有人干过相同的事。
 
他又回到沼泽,那里结了冰,树冠间垂下的藤蔓变得更硬,动物处于休眠之中,沼泽里一片寂静。远处是工人的营地,还有施工列车。
他沿着铁路走过已成为废墟的村镇。工程队的施工并没有驯服土地,而是让土地变得畸形。他又经过人工岛屿上的树林,经过人为填充的石沟,最后终于进入泥泞的湿地。犹大深入沼泽,寻找他曾经归属的部落。
他背负着沉重的物品:新留声机和配套的圆筒,相机,枪支。他行走时尽量弄出声响,以免被当作猎人,并且唱诵着从矛手族那里学来的歌曲:早餐之歌,问候之歌,日安之歌。他行走时将手放在明显可见的位置。
他遇到的矛手族并非属于原本熟识的部落,于是他唱诵友邻之歌和询问之歌:我可以加入吗?四周的树木纷纷变成矛手族,将他团团围住。它们龇牙咧嘴,展示出可充当武器的手,然而他没有逃跑,于是它们殴打他,但他还是不走,最后,它们将他带回隐秘的村落。它们的部落和家族支离破碎:这些是最后的族人。
幼童们围拢过来,瞪视着他。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代。
犹大的正义感又悸动起来,但他明白,它们的族群没有生存机会,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它们带着他一起狩猎——雄性与雌性一起出行,传统的隔离已不合时宜——他听见它们发出呼呼呼的吆喝,互相重叠,互相配合,仿佛有韵律的呼气声。水流形成转动的漩涡,然后又停止旋转。
他伸出拾音筒,将它们的声音记录在蜡筒上。他摇动手柄,仔细聆听,注意到其中的节奏。犹大能看出声音的形状。他通过透镜观察蜡筒上起伏的线条,那是一片乐曲的大陆,有沟壑,有蜿蜒的山谷,也有峰顶和侧岭。他缓缓地摇着手柄,听放慢的歌声。
令他感到羞愧的是,在这注定灭绝的族群中间,他觉得很无趣。湿冷恶劣的天气里,他尽可能记录矛手族的歌声,包括每个声部,每个微弱而含糊的音符,但此处的环境让他感到压抑。树林里没有绿荫环绕,只有一团团冰冻的泥浆和矛手族的幽灵。他们不停地派出战队,加入战斗,但最终只能变作鬼魂。
犹大不想再观察。他体内的存在翻腾起来。它们的灵魂已被保存在蜡筒内。他再一次离开。
 
他回到列车旁,它已开始移动。他看到数以千计不曾见过的面孔。铁道已经分叉,一座城镇逐渐兴起,这一切令人称奇。
平滑的轨道和擦得锃亮的列车沿着蜿蜒盘绕的路线进入尚未完工的屋棚,进入空荡荡的岔轨和工场。建造中的城镇被铁轨分成两半,到处都是木屋。一条铁轨通往湿地深处最幽暗的所在,然后在树丛环绕中骤然终止。
另一条则消失于西方。人们从空地里走出来,提着湿淋淋的铁锤,手里握着钉子。他们身上沾满污渍与汗水,仿佛刚从战场回来。他们呼出的水汽仿佛头巾,但转瞬即逝。
当犹大走入正在兴建汇口镇的空地,他体内的正义感如同胎儿一般快乐地蹬踢起来。他知道自己应该留在此处。他回来了,他将成为这里的一分子,而不再是跟在后面的寄生虫。他的目标是干涉,歌声即是干涉的一种。而艰苦的铁路施工是另一种。
他是铁路上的常客,但他从未参与过劳作。他体内的存在劝诱他参与这伟大的工程。
犹大顺着铁轨离开潮湿的树林,来到丘陵之间,铁道依然毫不懈怠,黄色的路基高高升起。到处都能遇到人群和马队,还有燃烧的气味——草,木头,煤炭。犹大在帐篷之间穿梭,他发现永动列车的顶上也有帐篷。改造人和仙人掌族拖拽着铁链,将土地抹平。警卫在人群中走动。
在四台巨大的引擎驱动之下,永动列车缓缓前进,轮子滚动得极慢。从两侧伸出的菱形烟囱高高挺立,不断排放气体。这些引擎比新克洛布桑高架铁轨上运行的列车的引擎要大得多,前端配有排障栅栏,车头灯明亮耀眼,昆虫落在玻璃罩上,仿佛指尖的敲击,而它的警铃就像教堂大钟。
然后是一节装甲车厢,载着能左右转动的炮塔。除此之外,还有流动办公室,封闭的补给车,以及至少一间染血的屠宰房,再往后,则是一节高耸又带窗户的车厢,涂抹着金色的铜粉,并画有代表诸神与嘉罢的符号。那是教堂。另有四五节巨大的车厢,镶着一排排窄小的门窗,里面是三层卧铺,住满了人。这些卧铺车由于太过沉重,中段向下塌陷,如同母猪的肚子。盖着罩子的平板车厢后面是施工队,他们用铁锤敲打出音乐。
他们处在灌木丛之间的平地上。铺铁轨的工人加快速度,逐渐赶上填地的队伍。
犹大独自在列车旁行走。他只是在等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犹大心情振奋,但也有让人扫兴的事。他看到人类和仙人掌族低声咕哝,拴在栅栏附近的改造人也面带惧色。工头都配有武器。他们原先并不携带武器。
 
二十年前,维瑟·莱特比曾亲自来到此处勘测,他和手下的勘探队一起绘制出地图。如今,又有一批勘测员根据从前的地图在前方测量。在列车和勘探者之间的混沌地带,填地的人们筑造出一条宽阔的路基。他们身后,架桥工在难以通行的地势上搭起支架,隧道工则不停地切凿岩石。
这一切都位于他前方,犹大负责运送枕木。
铺设轨道的工作如此展开:每天一早,数百人在铃声中醒来,然后到餐车,用固定在桌面上的碗吃早餐,食物包括咖啡和肉类。也有人松散地聚集在铁轨边用餐。正常人总是先吃:强壮的人类劳工;来自新克洛布桑大温房的仙人掌族;少数来自尚克尔的叛逆分子。
接着,在警卫的押解下,改造人才能来吃剩余的食物。他们中也有少数女性,被安上蒸汽驱动的外部设备,以及钢铁与橡胶部件,或者动物的肢体。那些附有燃炉的囚犯可得到足够的燃料和低等煤炭,以便参与工作。
列车留在后方。马匹,恐鸟和经过改造的公牛拉着拖车前往铁路的尽头,它们来回往复,运送大量铁轨。工人们互相配合,仿佛工地上的舞会。他们快步踏上前,放下铁轨,接着是铁锤敲打,然后又有更多铁轨递上来,货车一次次重新装满,铁路不断向前延伸,每一根轨道都有十尺长,重达数百磅。
嘉罢在上,我们这是带来了什么?犹大一边看着成百上千的人工作,一边思索。我们在干什么?施工现场喧嚣吵闹,显出一种不经意的辉煌,深深震撼了他。
他一边劳作,一边独自低声吟唱。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他将冷冰冰的长方形木板变成没有四肢的魔像,赋予其短暂的魔法生命,让它从运送枕木的马车上移动到路基的泥土中。每一块没有思想的木板都让犹大感受到一种牵绊,这对他很有帮助。他总是超额运输枕木。送水的男孩从后方视野之外的列车边赶来,人们纷纷争抢,期望能在被灰尘和口水污染之前喝到水。为数众多的改造人却只能等待。
跟犹大同住一间帐篷的人都很喜欢他。他们听他讲沼泽的故事,也告诉他劳工中的问题。
——该死的改造人在制造麻烦。他们边吃边说。妓女的嫖资越来越高。有人说,家乡的财富日渐枯竭。你了解什么情况吗?有人告诉我,钱都快花完了,物价都在降。
铺设枕木的工人后面是铺铁轨道和敲钉锥的,再往后,则是那辆错综复杂的巨型列车,摇摇晃晃,张牙舞爪地驶近,仿佛某种蒸汽神兽,受到众人供奉。
犹大每次看见改造人遭到鞭笞惩罚,他体内的存在都一阵抽搐,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有一回,自由劳工和一名改造人之间发生了斗殴。那是个刚刚经过改装的人,因此暴躁好斗。其他改造人很快便将他拉开,而他只是缩成一团,任由正常人殴打。女性改造人给铺设枕木的工人送食物。犹大对她们报以微笑,但她们的反应就像是石头。
发薪日前后,一列火车奇迹般地驶入逐渐解冻的沼泽里。大多数自由人把钱扔在了春宫镇和各种私酿烈酒上。那些个夜晚,犹大并不会外出。他躺在帐篷里,听着此起彼伏的枪声,打斗声,嘶喊声和警卫的吆喝声。他拿出留声机,播放矛手族喘息般的颂唱,然后在本子上记录注释。
施工列车上印发的报纸叫《铁路尽头》,里面常有拼写错误,内容粗俗猥琐,并对准许其发行的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给予盲目的支持。大家都会看这份报纸,然后争辩其中哪些观点最为荒谬。曾经有两次,犹大看到人们偷偷阅读其他报刊。
他逐渐靠近列车,并参与搬运铁轨。
犹大铺设的轨道由墩厚的金属构成。在天空单调乏味的光线下,他感觉四周的岩石监视着自己。每一根铁轨都有将近四分之一吨重,一里长的路程需要四百根这样的铁轨。数字成为他生活的准则。
工人们分组进行劳作,要么全是改造人,要么全是自由人,没有混合的小组。他们用夹钳或自己的金属臂将铁轨拖拽出来。如果是普通人,就五个一组,如果是仙人掌族或高大的改造人,则是三个一组。他们小心翼翼地放下铁轨,动作轻柔,就像是助产士。测量员调整好铁轨的位置,然后撤离,由敲打道钉的工人接手。
犹大让每根铁轨短暂地变身为形状特殊的魔像。与他同组的人都没有察觉到金属条在帮助他,没有发现它会像鱼一样轻微地扭动。他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安放铁轨。他变得越来越强。有一次,他睡到列车顶上,体验一下这种感受。人们把山羊拴在车顶,甚至点燃小心围圈起来的火堆。
有个杂耍艺人沿着铁路表演。犹大观察他用泥土制造跳舞的小人像,但那并非魔像,只是能在极短距离内用手直接操控。它就像是木偶,与操纵者毫无内在联系,也没有魔法生命,没有能服从指令的头脑。
列车与岩石经常被涂上标语。每天早晨都有新标语出现,有些粗糙生硬,只不过是为了制造轰动,有些是关于个人的,还有挑衅式的攻击:去你的,莱特比。曾经有两次,犹大在漆黑的早晨被铃声唤醒,车身上和树丛里张贴着海报。
有的非常简单:“公平薪酬,团结起来,给予改造人自由”,下方是“不羁叛逆者”的缩写。还有许多小字,犹大试图细看时,监工将它们撕了下来。
 
不羁叛逆者。铁路尽头号外第3期
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死亡人数不断攀升,为了迅速赚取钱财,安全遭到忽视。这条铁路建造在自由人和改造人劳工的尸骨之上……
 
——嘉罢在上,这他妈的是在说什么?有个人说道。——谁不想要公平薪酬?如果有人要建立行业公会,我也没意见,但给改造人自由?他们他妈的是罪犯,这些蠢蛋难道不明白吗?
对于这些叛逆分子的勇气,犹大赞叹不已。他们在夜间警卫巡逻时悄悄行动,假如被逮到将无法脱身,得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
《不羁叛逆者》被搁在桌子下和岩石上。这样的分发方式效率很低,但他们没有办法。犹大也拿了几份,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看。
他对铁路上的各种戏剧性事件只是略知一二。子弹如雨点般射向铁轨,而他几乎头也不抬,只管干自己的活。后来,他听说那是一支由自由改造人和阔步兽组成的联合部队,从后方攻击了工程队。这群阔步兽的地盘在西方,离这里应该还很远。他们被赶走了,但警卫队很担心,像阔步兽这样高傲的种族竟然与叛逆的自由改造人结盟,前来攻击列车。
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吨的铁轨铺设下去,覆盖了遥远的里程,白昼也渐渐变长,春天即将来临。铁路周围的土地越来越贫瘠。犹大和工人们挤在侧翻的车厢后面,躲避一个阔步兽家族的攻击。永动列车的炮塔来回转动,在地面上留下花朵般绽开的弹坑。
犹大经常阅读《不羁叛逆者》。
 
阔步兽又叫博林那奇,他们有理由憎恨大陆铁路联合公司。他们的土地遭到新克洛布桑商业活动的窃取,代表城邦的国民卫队很快也会到来。谁没有听说过他们在新艾斯培林屠杀当地土著的事呢?每个死去的铁路工人都是悲剧,但该指责的不是博林那奇。它们的报复找错了对象,但他们的恐惧是真实的。该受到谴责的是维瑟·莱特比,是市长,是吮吸贪污腐败乳汁的新克洛布桑富人阶层。我们的主张:建造人民的铁路,和平对待土著!
 
春宫镇就在不远处。犹大并非那里的顾客,他对妓女感到厌倦,宁愿自己解决,或者趁着锁链日的夜晚闭起眼睛在山洞里跟男人缠绵。
每个星期,关押改造人的围栏里允许有一次醉酒的狂欢,女性改造人被扔给男性改造人,在工头的主持下,廉价酒精也被分发给所有改造人。犹大看到,女性改造人事后被带到冰冷的河水里洗澡,她们冻得发出阵阵尖叫,并喝下避孕药剂。这一过程由一名工头监管,他对她们很和善。他为她们处理咬痕和瘀伤,并对经常伤害她们,或下手太重的男性改造人予以惩罚。——不该这样对待女人,他说道。
运送薪资的列车常有延误。晚一两天的话,就只是有人发几句牢骚,但有时一个星期过去了,都没有钱送来。这种情况下,发生过三次罢工。通过混乱的民主过程,铁道工人们放下工具,阻拦列车,直到工资装进口袋。面对自身庞大的数量,他们不知所措。数百名强壮的人类和棕绿色皮肤的高大仙人掌族从他们中间站出来。妓女,医生,职员,学者,勘探员和猎人都来围观。
犹大与他们并肩站立,兴奋得战栗。这件事启发了他,也让他短暂地与体内的存在达成一致。这是一种干涉,他心想。犹大从来不是第一批扔下工具的人。这些人往往包括仙人掌族钉道工“粗腿”——犹大觉得他应该是不羁叛逆者的成员。还有脾气暴躁,什么工种都干的肖恩·苏勒文。但犹大总是在第二批之列。
作为对示威抗议的回应,改造人被逼得更狠了。工头们向示威者保证,一定会全力运送薪资,然后他们转而驱使改造人,以补偿罢工的损失。拴着锁链的改造人遭到殴打,魔法警卫也对他们施以折磨,让他们脚步踉跄。自身肢体的重量,再加上搬运的货物,使他们不堪重负,浑身滴汗。
——真他妈废物,一名工头一边叫嚷,一边殴打一个跌倒的人,他的手上嵌有许多脆弱的眼睛。——造出像你这种中看不中用的改造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他妈每个礼拜都跟他们说,我们需要适合工业生产的改造人,不是让他们的蠢脑瓜子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快他妈地起来扛东西。
自由人和仙人掌族工人只能看着改造人在严苛的监督下工作,却无法阻止铁路的延伸。他们一边看,一边皱眉。
——这群蠢蛋,不配合罢工,一名仙人掌族男子说道。
 
他们同情改造人,但也不能原谅改造人破坏罢工。薪资列车最终总是会抵达。
金融商疯狂地投机倒把,仿佛抹了油的鲸鱼一般,在无中生有的财富之间游动,土地的价格和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股价节节飙升。但这无法持久。随着回报逐渐减少,随着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贪腐和政府的舞弊被揭发,丑闻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大厦根基处的弱点暴露出来。当富人们感到害怕时,他们会变得充满恶意。我们的主张:政府的功能是支持,而不是贪婪索取!
 
改造人画出了底线。他们中的一员被警卫殴打致死,虽然这并非首例,但他有足够的资历,也受到其他人喜爱,于是许多改造人第二天拒绝开工,抬着尸体举行了一场混乱喧闹的葬礼。这是前所未有的局面,一则则消息迅速沿着铁路来回传递。
不愿妥协的改造人在火车旁集结排列。警卫们各就各位。永动列车上的炮塔来回转动。
喔,天哪,犹大心想。
——有谁愿意现在回去工作的就举起手,一名警卫队长说道。改造人都很困惑。他等了不到五秒钟,便转过身去,示意炮塔里的人开火。
一枚炮弹落入改造人中间。犹大后来才意识到,炮弹的容量一定是有所减少,以免燃烧的弹片溅到火车本身。此刻,他只注意到火焰和爆炸,改造人中间出现一片血淋淋的空地。
 
强壮的男性人类熟练工三锤就能把道钉敲入地面。多数人需要敲四下;仙人掌族和强化幅度最大的蒸汽改造人需要敲两下。有三名异常高大的仙人掌族可以一锤就把钉子敲下去,他们受到众人的尊重。另有一名女性改造人也能做到,但她的这种能力被视为异端。
犹大也时常充当钉道工。在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轨道上,他是最特殊的。他让每颗铁钉都变成魔像,努力钻入泥土中,因此,只需一锤,它就会自己埋进地下。
铁锤的敲击声在他听来就像是矛手族的呼气声。啊,啊,啊。啊,啊,啊。这让他又想起来去听留声机,拆解重叠的声音元素,分析其节奏。犹大看到,“粗腿”在跟几个人说话,但目光却投向别处。他背对着改造人的围栏站立,一名改造人在铁链后面假装闲逛,仿佛是碰巧路过,但犹大知道他在仔细聆听。
犹大又遇到了安·哈莉,她跟“粗腿”是一伙的。
犹大主动结交这名仙人掌族斗士。他们谈论铁路,谈论这片土地上奇异的岩石与尘土,谈论暮冬的干冷天气,也谈论像货车一样沿着铁轨缓慢前进的流言。米尔朔克的工人再次发起罢工潮,科勃西政府又因为颁布毫无意义的规定而被推翻。
他们围着春宫镇的火堆一起抽烟,共享毒品,有些女性也加入进来。在篝火旁摇曳的阴影中,犹大看到了安·哈莉。她身穿妓女的暴露着装。犹大看见她时,她也看见了犹大。但当他站起身,呼喊着向她奔去,她只是露出微笑。
她同意犹大与自己做伴。妓女安·哈莉也是护士,是组织者,是草根领袖。她经常替人出谋划策。她特殊的性格——既善解人意,又容易相信别人,就像是牧师——意味着新来的年轻女孩都会向她求助。安·哈莉常常跟肖恩和“粗腿”交谈,参与组织和干涉。
犹大观察她在铁链围栏边的举动。她总是在夜间去警卫不注意的地方,就像“粗腿”一样,背对着围栏。一名改造人假装随意走动,来到她的身后。
还有一个人,一名不足二十岁的男孩。他跟其他改造人一样感到恐慌,因此来找安·哈莉。犹大往前走了几步。在这种自我反感的精神状态下,他们有可能伤害自己或别人。那男孩就算隔着铁链也能触碰到安·哈莉。但当他听到他们的对话,脚步放缓下来。
——我会死,我会死,我没法坚持下去,我很冷,看看我的样子吧,那男孩说道。他指了指脖子上的一圈超大型昆虫腿,它们就像是鸟兽的颈毛,呈放射状排列,并朝着他不断抓挠。——我要逃跑。
——你打算去哪里?安·哈莉说。
——沿着铁路走回家。
安·哈莉的联络人在一旁观察。他的血肉之中衍生出管道与活塞,全身里里外外撑着一副蒸汽驱动的骨架。
——你沿着铁路走。
——我要走回去。我要加入自由改造人。
——回到新克洛布桑?作为一名改造人,你想回去那儿?还是想当自由改造人?像土匪一样到处流窜?他们离这儿还远得很,他们不敢靠近。不出二十里,你就会被警卫干掉。
那男孩沉默了片刻。——那我去南方。或者去北方。或者西方。
——南边是海洋,离这儿有好几百里。你会捕鱼吗?北方是空旷的平原,然后是山地,你要去吗?西方?小子,西方是荒恶原。你选择去那里?
——不……
——不行。
——但如果我留下,一定会死……
——也许吧。安·哈莉转身望向那男孩。犹大看到安·哈莉发现了他,于是,他体内的存在又是一阵抽搐。——这条铁路上的许多人都会死。你可能会死,然后像自由人那样被埋在铁轨之下。你也可能不会死。她伸手握住铁链,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他。他脖子上的昆虫腿颤抖起来。——你现在还活着。为了我,你得继续活下去。
犹大无话可说。他相信,她以前从没见过这名男孩。
安·哈莉不跟他上床,但与他长久地接吻,直到喘不过气来。她跟其他人并不会这样。然而当他想要进一步,她却坚持原则,要求收取费用。这让他很不安。
——我又不是你的客户,他对她说。她耸耸肩。他可以看出,驱动她的并非金钱。
春天再次回归,空气中有一股金属燃烧的气味,强烈而刺鼻。天气寒冷时,工程进展缓慢,但如今,随着人们脱下一件件衣服,施工速度也有所改善,铺铁轨的队伍逐渐接近填地工人。
他们到了科勃西外围的大草原。随着气温逐渐转热,永动列车进入一片荒芜的平原,此处的碱性尘土若是渗入眼睛和嘴,那感觉就像是沾了脓水,而它的气味则像是防腐液。这一地区仿佛有留存热量的能力,工程队刚离开寒冬,就陷入干燥酷热之中。列车周围的小镇变得枯蔫无力。那些像牛的牲畜身上长了疮,其肉质变得有股腐臭味。运水的车队不断前往远处,寻找河流与溪水。
这片土地拥有自己的生命。有时候,他们脚下的地面崩塌凹陷,沙土中显露出某种巨型食肉兽的咽喉与口器。这是一片不安稳的土地。在一场泥尘暴中,盘子大小的石块从天而降,砸到列车上。——我们又进入了可怕的荒原。每个人都这么说。
研究人员来到一片细尘飞扬的沙漠,他们的骆驼在抽打之下充满惊恐,口吐白沫。他们的拖车里躺着一个全身上下被坚硬的泥尘裹住的人。不,他是一座雕像,不,他的体表覆盖着增生的结石。他嵌在人形的岩石之内,嘴唇阵阵颤动。
——那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我们以为是雾气……
——我们以为是火焰产生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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