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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 永动列车 一

水和水藻的根阻碍着他的每一步。那是许多年前的事,犹大·洛仍很年轻,居住在湿地中。
——再来一遍,他说道。仅此而已,没有“请”,因为没有必要。谦恭深埋在这种语言的结构里。若是想要显得粗鲁,反而会比较费劲,需要加入不规则的词尾变化。
——再来一遍,他说道。于是,矛手族幼童给他看自己做的东西。它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知道那代表微笑。它张开手,指间露出由烂泥和莲花构成的矛手族玩具。幼童一边将它捏成形,一边轻声哼唱,带着婉转的颤音,却并无歌词,那东西动了起来。它只会一个动作,长长的腿一曲一直,重复几遍之后,便散裂开来。
他们站在一片空地边缘,四周是虬结的树木,纷乱的支流河道上覆盖着繁杂的枝叶。树枝掩盖了路径,层层叠叠的植被浸满了沼泽的水汽,树叶就像是枝条上流淌下来的黏稠液体,暂时凝结成固态。
沼泽可以模仿任何地形。既可以是开阔的草地,也可以是森林。有时候,泥土堆积固化,形成沼泽中的山丘。植物根系下面的隧道里积着一层水,仿佛黑黝黝的迷宫。有些地方毫无生气,苍白的树木从臭烘烘的水里冒出来。成群的蚊子和蚋虫叮咬着犹大,吸走他许多血。
对犹大来说,沼泽的空气并不压抑,而是像一层膜。犹大在沼泽居住期间,能够感受到它的滋润。虽然他患上腹泻,虫咬的伤口红肿感染,但他喜爱沼泽。他抬起头,淡淡的云层就像是掺水的牛奶,云层后面是向晚的太阳。他感觉自己变成了绿色,不仅长出霉菌,也成为纤毛虫的宿主,既是环境的一部分,还拥有生命。
那幼童以其族类特有的优雅姿态垂下自己的手。它那小小的手掌上长着放射状分布的手指,仿佛一颗星。其抓握动作也很独特:纤细的手指如同花瓣一般合拢,指甲互相嵌合,形成锋利的矛尖。
矛手族幼童四肢着地,离开犹大·洛身边。它扭转布满肌腱的脖子,回头望向犹大,无言地询问他是否要一起来。他跟了上去,在水中笨拙地行走,矛手族耐心地迁就他,仿佛他是初生的婴儿。
那幼童行走时,四肢精准地穿透水面,而犹大·洛就像拖着整个沼泽前进,身后留下一片宽广的湖水。他很幸运,矛手族幼童的成年亲属并不反对他同行,因为他在行走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黑鳄鱼和蟒蛇听到他经过,一定会以为是受伤的动物在水中挣扎。
矛手族社群容忍他,甚至欢迎他加入,是因为他曾从凶暴的沼泽猛兽口中救下两名幼童。他至今仍然相信,怪兽是冲着他来的,然而当两个小家伙看到它湿滑的身体直立起来,发出嘶嘶声响,都吓呆了,那怪物因而改变了攻击方向。它们的伪装腺能分泌出魔法,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树桩,而不是两名沉默的幼童。只不过怪物离得太近,很难骗过。
但犹大大声喊叫,用木棍敲击采集罐,在安静的沼泽中显得格外突兀。他肯定吓不到那怪物——它就像是海狮、豹子和蜥蜴的混合体,高高耸立,鳍状的颈翼足以击碎他的脑袋——但它被弄糊涂了,钻入水草底下。
获救的两名幼童跑回家,把事情经过用短曲的形式咏唱了一遍,以强调其真实性,从此以后,犹大便获得了它们的认可。
 
矛手族说话不多。时间一天天过去。
它们的社群没有名字。一座座小屋自草丛与水流中冒出,并以过道或吊桥相连,还有一些房间则埋在潮湿的土壤下。像犹大拳头那么大的昆虫在空中缓缓飞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就像蠢笨的大型猫科动物。矛手族将它们从空中刺穿,并以此为食。
矛手族身披油滑的绒毛,上面凝结着水珠状的沼泽泥土。它们行走的姿态犹如水鸟。它们既像鸟,又像骨瘦如柴的猫,它们的脸几乎毫无特征,也从来没有变化。
红色的雄性颂唱祈祷诗篇,棕色的雄性负责制造工具,搭建茅草房屋,以及照看红树林。雌性负责捕猎,一条腿缓慢地提起,等到爪子露出水面时,腿就已经干了,因此没有水滴扰乱水面。星形的手指合拢起来,形成锋利的尖锥,悬垂在其倒影上方。在一片静止中,一旦有肥硕的鱼或青蛙经过,那只手便突然刺入水下,然后立即收回,手指张开着,猎物被串在矛手族的腕部,仿佛滴血的手镯。
矛手族的幼童在房屋之间嬉戏,用泥土制造魔像,就像新克洛布桑儿童玩滚弹珠和推硬币。犹大记笔记,拍照片。他并非异种生物学家,不知如何分辨重点。它们的各种特殊能力——本能的伪装术,魔像制造,草药医术,短暂地停滞时间——他都想要调查研究。
他不知道它们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有名字,但他根据一些细微的特征给其中几个取了名字:红眼,老头,马儿。犹大向老头询问那些泥土小人。对方告知他:类似于玩具和游戏。——所以你已经不制造了?犹大问道。那矛手族人哼了一声,窘迫地望向天空。犹大已经不会因为这种失态而脸红。据他理解,这更像是一种礼节规范,而不是能力的问题:成年矛手族制造小人,就好比新克洛布桑的成年人像小孩一样嚷着要上厕所,十分不妥。
犹大跟随雌兽出行。在白昼的光线中,它们身上映出反光。它们捕捉了许多硬壳水蜘蛛,比犹大张开的手掌还大。它们抽取蛛丝,缠绕在植物的根和水下枝条之间,在小溪中形成一张张渔网。
犹大看到古怪的场景。一条体态轻盈的肌鱼在水中扑腾,青色的鳞片鲜明夺目。犹大听到一阵短暂而有韵律的歌声,由两三个雌性矛手族共同唱出,重叠的呼气声互相穿插,卟卟卟卟,节奏快速而复杂,接着,那条肌鱼静止下来,弯曲的身体不再移动,仿佛被固定在水中,一名猎人用尖锥形的手向它刺去。就在它被刺中的那一刻,猎人和同伴们停止了歌唱,肌鱼再次扭动起来,但为时已晚。数天后,他再次看到同样的景象。它们的轻声哼唱近乎难以察觉,却能让猎物短暂地保持静止。
淡水海豚从较深的河道中游过,外貌丑陋,像是近亲繁殖的产物。一条帝王鳄的长嘴吓到了它们。矛手族幼童试图教犹大如何制造泥土小人。它们觉得他也是个孩子。他塑造的泥人粗糙至极,引得它们发出吹气般的笑声。
它们对着小雕像唱诵,他也愉快地模仿,尽管他心里明白,自己最多就像是个强作优雅的小丑。——沙拉巴鲁,他说道。——卡拉姆,卡雷,卡萨!当然,一点效果也没有。矛手族幼童都能让泥人行走,而他的雕像总是倒塌解体。
当时正值夏末,沼泽地里的空气稀薄。远处传来枪声,矛手族全都进入静止的伪装状态,一时间,犹大独自站立在一片突然出现的小树林里。沉默中,沼泽居民们逐渐变回本来面目。它们一起望向犹大。
那些是猎人,身上挂着许多小型沼泽动物的尸体。他们在泥沼中一边探索,一边收集猎物。
犹大从一个人身边经过,距离不到十码,但他已经融入此处的环境,那人既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他,只是托着枪,呆滞地望向犹大身后的河道。另一个人比较机敏。他动作专业地直接瞄准犹大的胸口。
——真该死,他说。——差点杀死你。他注意到犹大的衣服,也注意到他由于居住在沼泽中而变得苍白。因此,那人的神情很谨慎,他用拇指朝着北方比画了一下。——他们在那边,三四里外,你得在日落前赶到,他说道。
沼泽里的动物一片寂静,没有通常的鸣声,也没有轻微的爬行和水花声。犹大放慢脚步。这是个关键的时刻,他眼下的处境怪不得别人,但他必须闭上眼睛,认真考虑过去与未来。他不愿这一刻流逝:死皮赖脸地揪住,就像一条狗咬住人不放,然而时间依然继续往前,哪怕扯裂自己,鲜血淋漓。犹大回过神来,感觉更加悲哀。
——哦,这下可好,他说道。他就像是流落在时间中的可怜虫。一阵战栗。
一片泥土,一条堤道。在一个大泥沼池的边缘,有一片开阔地。池塘中点缀着碎石,水流缓慢平静。潮湿滴水的树丛间有一条新的小径,通往围在一起的帐篷与马车。经过清理的地面上盖起了茅草屋,房顶上覆着青苔。此处可以听到枪声。
犹大的包里装着一件礼物,他还带了一束沼泽地里的野花。他看到一群人,身穿污浊的白衬衫和厚厚的裤子,有的在查看地图,有的在检视用途不明的仪器。他们在火上烹煮食物,油腻腻的黑烟仿佛翻滚的墨鱼汁。他们心不在焉地跟犹大打招呼。他一定是像个泥浆精灵。随着他的接近,经过改造的负重牲畜不安地踩踏地面。
首领站起身来。他年纪较长,但依然像狗一样精悍纤瘦。犹大只盯着那人看,然后跟着他走进一间由防水布搭成的屋子。
昏暗的光线透过帆布渗透进来。屋里有简单的黑木家具,比如可以翻开当床的柜子,适用于狭窄空间。
老者嗅了嗅那束蔫谢的花。犹大有点困惑——他忘记了城市礼节。他应该送花给这样一位老人吗?但那人以礼相待,嗅了嗅那束依然美丽的花朵之后,将它们插入水中。
他神态自若,白色的长发细致严谨地编成一条辫子。他的蓝眼睛神采奕奕。犹大在包里一阵翻找(保镖们紧张地举起手枪),掏出一枚雕像。
——这是给你的,他说道。——来自矛手族。
那人接过雕像,似乎真心感到很愉快。
——这是个神祇,犹大说道。——它们不太讲究雕刻艺术。只是做些简单的小玩意儿。
布条扎成的先祖灵魂,这一件是由犹大亲手制作的。那人注视着雕像绑着布条的脸。
——我要问你件事,犹大说。——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这里……
——每次进入新的地域我都会到场。这是一项神圣的工作,小伙子。
犹大点点头,仿佛听到宝贵的信息。
——沼泽里有人,先生,他说道。——我想我来这儿就是代表他们。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小伙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意?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们在做一件神圣的工作。我想要消除你的悲哀。
——他们并不是像夏克的动物故事集里所描述的那样,先生……
——小伙子,我比常人更尊重《贤者寓言》,但这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这么说吧,我早就知道它不够,呃,准确。这不是问题所在。
——但是,先生。我需要知道,我想知道……你们具体要经过哪里,因为他们,这些人,矛手族,他们,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面对你们带来的一切……
——我也不想伤害谁,但诸神在上,嘉罢在上,我现在不能回头。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其中的狂热让犹大感到一股寒意。——小伙子,你得明白眼下的状况。我没打算把你的矛手族怎么样,但假如他们挡了我的路,没错,他们会被碾碎。
——你明白在这儿看到的一切吗?他说道。——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每一个满身尘土的技工,每一个小职员,每一个随营娼妓,每一个厨子和驯马师,每一个改造人,我们全都是组建新教会的传教士,没有什么能阻止这项神圣的工作。我无意对你不仁。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犹大瞪视着他,眼神中充满可怕的悲哀。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还有多久?他最后说道。——计划是什么样的?
——我想你是知道计划的,小伙子。老者神态平静。——还有多久?你得问下面的人。然后还得问沼泽里的诸神和精灵,它们究竟可以吞下多少泥沙。
他露出笑容,轻触犹大的膝盖。
——你确定没什么别的事要告诉我了?我还希望能听你讲点别的,但如果有的话,这会儿你早就说了。感谢你送我这尊神祇。你要是能去矛手族那里,向他们表达我至深的尊敬与谢意,我也会很感激。你知道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不是吗?
他指向墙壁,墙上挂的地图标示着新克洛布桑,原木林,沼泽,米尔朔克港口,以及向西深入数百里的内陆区域。细节很模糊:这是争议土地。但犹大看到沼泽中央的阴影线。
——这一切我都明白,老人的语气中带着真诚的善意。——我曾经见过许多居住在野外的人。无论你现在怎么想,小伙子,这是故作矫情。但我不打算说教,这并非互相指责。我只是告诉你,在历史的潮流面前,你的新部落最好赶快远离。
——但真该死,犹大说。——这不是无人居住的土地!
老人似乎很疑惑。——沼泽里蛰伏了千百年的东西,不管它们是什么,只要能适应我带来的历史潮流,那我也欢迎。
回到湿地深处的矛手族中间后,犹大不知该怎么说。他知道,身后茂密的树叶构成的墙是一种假象。
幼童们又试图教他造魔像。在此之前,他从未成功施展出一点点魔法。他以为自己没有天赋。正在苦恼的时候,一名矛手族长者走过来,轻触犹大的胸口。犹大睁开眼,感觉体内有股力量在流动。不知是因为矛手族的触碰,还是因为沼泽的空气,还是因为吃的生食,他感觉掌握了前所未有的技巧。震惊中,他发现自己能让泥人稍稍动起来了。矛手族幼童轻声哼唱,以示称赞。
——有人要来这里,晚上他说道。矛手族只是礼貌地注视着他。——有人要来这里,填塞你们的沼泽。他们要切割你们的湿地,减小它的面积。
犹大想起那幅地图。整齐的三等分。墨水标出的地区将被改造,上百万吨的碎石将运抵此处,树林将遭到彻底毁坏。
——他们不会因为你们而停手。他们不会因为你们而改变。你们必须离开。你们必须去南方,走得更深更远,到其他部落捕猎的地方去。
很长一段时间内,它们毫无反应。然后,矛手族用单音节词汇构成的语言平静地说:
——那是其他部落捕猎的地方。它们不会欢迎。
——但你们必须去。如果你们不离开,就得面对那些人带来的东西。所有的部落都必须躲起来。
——我们会躲起来。那些人来的时候,我们会变成树。
——这还不够。他们会让土地变干,会埋掉你们的村子。
矛手族望着他。
——你们必须离开。
它们不愿离开。
 
随后的日子里,犹大焦急地咬着指甲。他跟矛手族一起进食,观察它们,给它们拍照,作笔录。但他越来越难过,感觉这些行为就像是为了纪念它们。
——我们也经历过战斗,它们告诉犹大,因为他问起它们的战争。——三年前,我们跟另一个部落发生战斗,死了许多成员。
犹大问死了多少,矛手族抬起双手——这个矛手族的每只手上长着七根指头——张开又合拢,然后再竖起一根手指。十五个。
犹大摇摇头。——如果你们不走,会死更多更多,非常之多。他说道。那矛手族也摇了摇头——这是跟他学来的动作,它使用时充满骄傲。
——我们会变成树,它说。
 
犹大已经能让泥土小人跳舞,他的技巧日益纯熟。如今,他可以用烂泥造出一尺高的雕像。他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也不知道矛手族幼童是如何教他的,不知道那成年矛手族往他体内注入了什么,但他对自己的新技能感到很愉快。如今,在魔像竞技场里,他的小人已经能打败其他雕像。
这是他唯一的快乐,然而他很厌恶,因为那就像是在逃避。有那么一两回,他再次恳求矛手族跟随他进入沼泽深处。他感觉很羞愧,因为无法用言辞说服它们。这是它们的文化,他对自己说,这是它们的本性和生存方式。责任在它们——而不是他。然而他不相信自己的想法。
他感觉陷入了历史的束缚。他像受困的蝴蝶一样挣扎扭动,却无法脱身。
数天来,猎人的枪声此起彼伏,带来阵阵回音。犹大搞明白了一件事。他看到矛手族将一只小腿那么粗的蝾螈逼到死角,然后一起有节奏地哼唱,呼呼呼呼呼,于是那蝾螈在跳跃中短暂地停顿下来,陷入凝固的时间。犹大意识到,这种节奏跟幼童驱动泥土魔像的歌谣相类似,但更加复杂,有更多重叠的声音。
他被那颂唱声迷住了。他想要保留这声音,将它封存起来,仔细分析。他只能尽量精确地把时间间隔记录下来,以便找出其中的联系。
犹大进展很快。他感觉体内的一团结解开了。红眼帮了他,它几乎可以算是个朋友。——我们会制造活动的雕像。每个人都会:孩子和猎人使用不同的方法。犹大发现,幼童的颂唱只不过是模仿,捏出魔像的是它们的手。猎人则用有韵律的歌声代替幼童的手制造雕塑。两种方式异曲同工。
远处传来机械的噪声,一种有节奏的轰鸣。
第一个死去的矛手族是一名幼童,由于太过迷惑而无法控制伪装。一名猎人看到一头四足动物和一棵腐烂的树快速地交替出现,他被吓到了,朝它开了一枪。他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什么,他没有吃那幼童,只不过是碰巧,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矛手族部落发现了那具小小的尸体。
他们已经到了湖边,犹大心想。他仿佛看见马车拖来无数泥土和石头,填满了沼泽。
时间紧迫,他必须带着自己的新家人消失在沼泽深处。不能错过时机。然而他失败了。每一晚,他都重复说道——你们必须离开,这儿不安全,会有更多成员死去——但他放弃了。他逐渐抽身远离,再次成为一个旁观者。
矛手族低声地互相辩论。它们的食物越来越稀少。鱼和其他可食用动物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埋没。沼泽中出现毒素,上千人产生的废水都被排入沼泽,这些污浊黏稠的液体来自厕所,来自水晶净化,来自黑火药和临时坟场。
又有一个雌性矛手族因受到惊吓而被杀死。机械的轰鸣声从不停歇。
一队矛手族猎人返回之后试图解释看到的景象。某种消耗能量的机芯正逐渐接近。犹大知道,现在已经有蒸汽挖掘机,人也越来越多。
——有个家伙要伤害我们,一名矛手族说。它给大家看缴获的枪,上面沾有人血。它们杀了人,犹大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倒计时结束了,只是它们还不明白。它们气数已尽,毫无希望。他在忙乱中观察,用笔记保存这一族群的信息,向它们致敬。
 
那次杀人之后,矛手族成为捕猎对象。
红色的雄性解开缠绕着布条的神像,将其雕刻成杀戮的神灵,重新开启死亡膜拜。一部分被选中的雌性和棕色雄性将矛手浸在毒液中。这种毒只需一点细微的伤口就能致命,但也会通过皮肤渗入它们体内,一天一夜之后,它们便会死亡。因此,它们别无选择,只能充当狂暴的自杀攻击队,冲向入侵的部队。
犹大看到新克洛布桑人的尸体,带有被矛手刺穿的伤口,因为毒素而胀得鼓鼓的,在绿油油的水道尽头上下起伏。假如他被发现跟矛手族在一起,就会成为种族的败类,城市的叛徒,然后被缓慢地处死,也许未经官方认可,但大家都会赞成。矛手族勇士不断伏击修铁路的人。
它们每次杀死三四名人类或仙人掌族。一双矛手能换取一定数量的赏金。没过几天,就有新人来到沼泽。他们是赏金猎人,身穿褴褛的奇装异服,不符合任何社会规范,是来自各种文化的叛逆者。犹大透过树丛看到他们。
这群下三滥的赏金猎人来自科勃西或卡多,还有来自底尔沙摩的仙人掌族海盗,以及来自嘉切提斯特和新克洛布桑社会底层的蛙人。有个女人身高七尺,舞动两副连枷进行战斗,扛走了许多矛手族尸体。有传闻说,还有一名身穿盔甲的结辛族也来到此地。一名火水海峡的巫师收获了许多双矛手,并将它们捆到一起,仿佛诡异的花束。她依靠捕猎式睡眠召唤出梦魇恶魔,在营地中大开杀戒。
——去沼泽深处。犹大再次说道。这一回,村里依然存活的矛手族听取了他的意见。
它们去往南方。红眼告诉犹大,从其他各处逃亡的矛手族形成了一个新的混合部落,它们要去那里避难。
——我很快就会离开,犹大告诉它。红眼点点头,又是学来的动作。
没有幼童留在村子里挑战他的小魔像。这里只剩成年的族人,以军事为重,铺设陷阱,清点杀敌数量。机械和石头的碾磨声永不停息,工程不断推进。
 
有一天,犹大起床后,收拾起所有物品——笔记,样本,照片和图画——走出村落,穿过迷宫般的水道,来到新的工业区。他摆脱了羁绊,进退维谷的时期已经过去。
新辟出的空地边缘有一名工头,正朝着手下人叫嚷。犹大瞪大了眼。他们渺小而原始,却目中无人,但他们正在重塑此处的地形。
犹大走过工头身边时,那人朝他点点头,告诉他说——这他妈的根本不是一个湖,这他妈的鬼玩意儿简直就像恶魔。他朝着黑乎乎的水里啐了一口。——我们填进去多少东西,它就吞掉多少,就像个无底洞。
这里有伐木工,司旗员,测量员,猎人和挖掘地沟的工程师。有人类,仙人掌族,蛙族和改造人,沼泽越来越小。
人类,仙人掌族和改造人连续不停地运来一车车石膏和夹杂碎石的泥土,然后在新形成的岸边将它们倒入水中。蒸汽挖掘机抽搐着抛下的泥沙也被沼泽吞没。水草,灰尘和繁茂的树叶都被移除,湿地失去了伪装,暴露在外的水面越来越宽广。伴随着吞咽般的噪声,一车车手推车里的物质尽数沉入水底。
——看到没?看到没?那工头说。——这该死的怪物比婊子的洞还深。
这曾经的沼泽中,淤泥能像蟒蛇一样把你紧紧缠住。从山脚下运来的石块被垒成堤道,任由黏稠的池拍打冲刷,成为阻挡泥土与碎石的壁垒。沿途的松树,红树,低矮的草丛,凌乱的睡莲全都被清理干净,只剩下干燥的土地。这条平整的泥土路有二十码宽,仿佛永无止境。犹大极目回望,只见它从潮湿的灌木丛间穿过,四周的树林已被清除,还有一群搬运工和伐木工在工作。
帐篷排成长长的一串,就像一座村镇。骡子被改造得像沼泽中的两栖类生物,用来拖车。犹大在垒起的路面上行走。地面上布满树桩,再往远处,则是流动的沼泽支流。在水泵的轰鸣声中,水道被抽干,变成了烂泥滩,即将铺上新运到的石子。这里有成群的仙人掌族,硕大的肌肉在带刺的皮肤下颤动。
还有许多改造人。身体完整的自由工人是劳作者中的贵族,改造人从来不看他们。
犹大一生中见过的改造人千奇百怪,身体被改得匪夷所思。路基上有个人,他的正面长满骨瘦如柴的胳膊,不是出自死尸,就是来自截肢。跟他拴在一起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脸色平静,胸口嵌着一只狐狸,不停地龇牙咧嘴,试图咬他,形象十分恐怖。
另一个人在地上爬行,背负着铁制的螺旋壳,还从中冒出烟来。改造人中也有女性,其中一个正在干活,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根被掏空的立柱,有机的身体仿佛是后来才拼凑上去的。还有一名男子——也许是女子?——身上的肉如同波浪般涌动,还会像章鱼一样打嗝。有的人脸被移到别处,有的人身体由钢铁和橡胶管构成。有的人长着蒸汽驱动的手臂,有的人长着动物的手臂。还有个改造人用手臂走路,他的手臂是与身体长度相近的活塞,而他的腿被替换成猴子的脚爪,从腰部以下伸出来。
工头们监视着改造人搬运货物,时不时抽打他们。路面穿过树丛一直延伸到远处。
——矛手族的朋友,老者说道。他向犹大表示欢迎。
——矛手族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你是回来加入我们吗?犹大点点头。——我很高兴,小伙子。这样最好。你的部落怎么样了?
犹大冷冷地抬起头,但他没有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这问题不是为了刺激他。——没了,犹大说。他感觉很失败。
老人点点头,鼓起嘴。——你能带我去它们的住处吗?他说道。——我想把它拆了。不能让它们有一个可以返回的地方。要知道,这里将会出现一个村镇。没错,我们此刻就坐在它的地基上。汇口镇,岔路镇,沼泽三岔镇,我还没定下名字。我也许可以将矛手族的村落改造成博物馆,从蒸汽广场步行半天就能到达。但我打算将它铲平。所以,你能带我去吗?
如果留着它,矛手族就会想要返回,就像儿童想要寻找昔日的游乐场。
——我带你去。
——好孩子。我理解你,也敬佩你。我尊重你的经历。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我还记得跟你的第一次谈话。我雇佣了你,记得吧。我有求于你,但我也一直觉得,你对沼泽或矛手族有所期待。你找到了吗?
——是的,我找到了。
老者微笑着伸出手,犹大将那叠地图,笔记和传说都交给了他。老者并没有指出这些信息来得太迟。他快速地翻了翻,也没有指出其内容有多粗糙,犹大的工作有多不到位。另一个人走进来,急切地向他汇报一项即将延误的工期。老者点点头。
——我们的麻烦太多,他说道。——工头们对城里的官员很不满。他们不明白我们的处境,送来的改造人毫无用处。断裂的地桩,倒塌的护墙,崩溃的支架,这些都是我们面临的问题。他露出微笑。——我一点也不惊讶。
——欢迎回来,他说道。那么,你算是我的雇员吗?你是要回新克洛布桑,还是留下?我们得谈一谈。我必须离开。我们已经在这儿待得太久,后面的平原里,火车都快要赶上我们了。他们已经抵达树林。
是的,就在不远处。犹大沿着路基往回走,路面越来越平坦,越来越成形。这片被驯服的土地有一种美感。这条路就像是异物,不断受到沼泽的抓挠。
转过一个拐角之后,又有一群劳工。在稀疏的树丛之间,他们跟铲平湿地的工人差别不大,但在施工过程中,他们的动作含有一种独特的节律。
他的面前出现一群人。随着一阵砰然重响,枕木被连续快速地铺放下去。然后是铁杆从货车上卸下的滑动声,改造人和普通人一起用钳子将它们抬起,动作娴熟,令人惊叹。身强力壮的工人踏上前来,挥起锤子,将螺栓和铁轨固定住,节奏犹如交响乐团的配合一般完美。在所有人身后,是个庞然大物,一边注视着他们劳作,一边发出蒸汽排放的噪声,并不断向前缓缓移动。红树林里藏着一列火车。
 
他第一次遇见老人,是在好几个月前。维瑟·莱特比。疯子维瑟,铁腕莱特比。那是在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办公室里,他跟其他年轻人一起正襟危坐。
这里有大学生,有小职员的儿子,有喜欢冒险的富人,也有像犹大那样抱负远大的青年。甚至还有狗泥塘和凯弥尔的学徒,厌倦了工作,又受到儿童故事和游记的鼓动。
 
——几十年来,这一直是我想要做的事,莱特比说。他的话激发起众人的兴趣。新雇员都很尊重他,他的年龄几乎是他们的三倍,他的钱也没有让自己的形象受损。——我曾经两次前往西部勘探路线。可悲的是,两次我都不得不返回。横穿大陆的事仍需要有人去完成。这是一项大工程。我们在这里只是开个头,稍稍往南方推进。铺设一千里铁轨,穿过风化的石灰石,穿过森林和沼泽。犹大为莱特比的热忱所折服。这项工程如此浩大,哪怕拥有他那样的财富,也可能会破产。
莱特比触摸他,像医生一样听他的胸音。他分配任务,组织团队。——你可以去沼泽,然后向我们汇报情况,年轻人。那片区域条件恶劣。我们需要了解,会遭遇什么情况。
这就是犹大来到此处的原因。
那是他第一次从新克洛布桑出发远行。队伍中包括工程师,园艺师,学者,还有粗犷的勘探员,他们自豪而友善地看着留长发的犹大。他们从新克洛布桑以西两三里处出发,戒备森严。平地上出现一座小镇,包括一系列缓冲区和铺开的铁轨。
这里有足以容纳轮船的巨大仓库,还有堆积成山的碎石,以及从原木林中采伐的木板条。人类和仙人掌族聚集成群;虫首人的硬壳脑袋显得略焦躁;蛙人居住在流向城中的河渠里,驾驶着敞篷平底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较为稀少的种族。各式各样的肢体汇聚到一起。廉价交易,各种合同与任务。改造人被塞进带栅栏的车厢里,仿佛对待肉用牲畜。黑火药炸开一条通道,铁路绕过森林边缘,伸向空旷的平原。
此时正值暮春,飞艇自头顶突突驶过,勘测土地,监视铁轨。犹大从火车的窗口里望着荒野。
列车上载满了新雇员,包括坐在木板凳上的劳工和囚犯车厢里的改造人。犹大跟其他勘测员坐在一起。他聆听着活塞发出的声响。新克洛布桑城中那些简单低矮的列车总是在加速或减速,痉挛似的穿梭于车站之间。它们没有机会提升并保持速度,形成这样的声响。这种全新的节奏,属于疾速行驶的列车。
他们经过一个村子:古怪而丑陋。岔轨通往村中,犹大看到最初的土屋周围有许多迅速搭建起来的木房子。很明显,一年之内,这个村子扩张到了原先的三倍。
——疯了,其中一个人说道。——这不可能持续下去。两年之后,他们就要哭了。我们经过的每一座破烂村子都得给铁路提供资金,不然新克洛布桑黑帮就会来接手,好让莱特比能继续修建这该死的铁路。它们不可能全部生存下来。有些村子会灭亡。
——或者由我们把它消灭,另一个人说道,众人发出笑声。——我们还没破土动工,他们就开始盖房子。西边的萨尔伏有个村镇,是莱特比的人自己建的,也就是他的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人。他们跟铁腕莱特比一起规划从米尔朔克到科勃西的线路,并为他建起一座小镇。那地方在通往沼泽边缘的半路上,原本一无所有。
——然而后来出了一些差错,只有嘉罢知道怎么回事,铁腕莱特比不再跟他们打交道。所以我们现在绕道而行,铁路不再经过萨尔伏。人们又大笑起来。——它还在,依然很现代。只是死寂而空旷。它是洛哈吉大陆上最年轻的鬼城。在犹大的想象中,那里的音乐厅和澡堂只有尘埃拜访,并渐渐被藤蔓吞没。
他们在一座新近发展起来的镇子停下,小贩们涌向列车,高举着廉价食物和服装,还有手工印刷的书籍,包含动物志记和新开辟区域的地图。他们售卖铁路上的报纸——犹大买了一份,叫作《轮子上的房屋》,印刷粗糙,到处是拼写和语法错误。里面都是工人的牢骚,粗鲁地指责改造人的过失,还有色情文学和手绘的色情图画。
铁路在混乱的烂泥和垃圾之间伸向西南方,一座临时村镇被拆解,再往前则是岩石和草原。有一次,列车经过一条新架的桥,摇摇晃晃地爬上峡谷。
有时,他们必须来回爬坡,但大多数时候列车一直向前开——偏离意味着失败。高耸的岩石被劈开,变成一道沟壑,两侧铺满碎石,还有烟熏的痕迹。西方的山峰俯瞰他们,贝哲克山脉四周笼罩着阴影。当列车放慢速度,那是因为已经到达铁路的尽头。
这片荒野中有人。许多女人穿着沾满灰尘的衬裙,有些还抱着孩子。突然间,她们成百上千地出现,住在明晃晃的铁轨旁,形成一座由帐篷构建的城市。那是一幅怪诞的景象,站街女竟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
日落时分,有人点起篝火。犹大想到铁轨留下的死者,有的病死,有的遭到杀害,也有儿童被抛弃或扼死,他们全都埋在这铁轨底下。减速之后,他们缓缓地经过一群牛,那是瘦弱的混杂品种,隐约经过改造。它们依靠此处稀少的食物为生,横向的瞳孔显露出山羊的血统。最后,在妓女镇和牛群的前方,是那辆永动列车。
犹大绕着它和工作人员走了一圈。这是一座搭载在列车上的城镇,一座缓缓爬行的小型工业都市。在空铁轨和无人区的尽头,他看到了这件杰作。新克洛布桑已延伸至此,一个满是棱角的金属怪物。巴斯-拉格最伟大的城市伸出一条新的铁舌,舔过平原上的诸多城市。
犹大一行人从铁轨的尽头出发,又走了许多天。他们经过铺设枕木的大车,工人们砍倒树丛,将其加工成木板,然后堆到一起拖着走。枕木再往前,路面只剩下裸露的碎石。沿着枕木行走就像攀爬横躺在地面上的梯子:如今变成了一条路。当它遇到高地,便辟出沟壑,遇到洼地则高高凸立。他们距离铺路的团队还很远。
五天中,除了飞鸟,没人与他们做伴。此处宽阔的陆地上,山坡和小溪十分奇特,岩块如同石碑一般高高耸立,在风化作用下呈现出不经意的浮雕。绵延的路基仿佛大片废墟,类似于城墙的遗址。他们听到噪声,于是走向岩石间的一道缺口。
隧道挖掘工在岩石间钻出一条通道。洞口驻扎着一群人,洞穴里也有更多人冒出来,推着一车车山体的碎屑。他们距离新克洛布桑太远,蒸汽挖掘机过不来。此处的岩石大概很坚硬,但犹大喜欢想象,某种大如车厢,鼻子仿佛钻头的怪物从地底冒出来。隧道工在荒野中只有依靠锄镐和黑火药挖出一条路来,而铁轨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到达。
胳膊变成活塞和冲击钻的改造人几乎被自己劳作时产生的噪声震聋。有个人的手臂被替换成大号的鼹鼠爪子:他不可能挖穿岩石,但工人们把他当作吉祥物,让他坐在隧道中间,鼓舞大家的士气。此处有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警卫把守。
——你们要去哪儿?保安主管说道。
——往南。科勃西平原。
——去沼泽,犹大的勘测员同伴说道。
——去沼泽,主管说道。——铁轨要能铺到那儿,那可真是值得庆幸。真他妈的见鬼,嗯?
犹大面带微笑。他的同伴笑出声来。七周后,他死于一种消蚀性的沼泽疾病,留下犹大孤身一人。犹大回想起曾经见过一些沼泽湿地的照片和版画,他仿佛看到,树丛里钻出的动物和饱含湿气的植物被封固在坚实的泥土中动弹不得。
他们走到了路的尽头。铺路的人遇到高耸的地势便将多余的物质铲下来,倒入低洼处。
山丘被改造成适合于工业运作的阶梯状地形,到处是工人和运送货物的牲畜,黄土飞扬。随着工程的进展,阶梯最终被夷为平地。山丘所在之处出现了一道沟壑。
成群的工人沿着丘陵分布,就像一串念珠,犹大心想。
 
如今,犹大回来了,与永动列车会合。列车已进入湿地。
黑黝黝的沼泽仿佛一摊扩散的油腻物,但如今它遭到入侵。一条道路伸入其内部,底下垫着石块,路面上的铁轨闪闪发光。犹大通过树丛的间隙看到火车的黑烟。
运送物资的列车到了,满载着枕木和腌牛肉,还有黑色的铁轨。犹大可以搭车回新克洛布桑。然而他平静下来,事情还没结束。他不想回去。
拥挤的土地让生产停顿下来,人们汇聚到一起:填路的,铺枕木的,敲钉子的,都聚拢在永动列车前。翼人在废弃物中搜寻,营妓也跟着加入。永动列车的后方出现了一座由帐篷构成的城镇,有酒肆帐篷,舞厅帐篷,妓院帐篷,还有廉价的木头预制房和供劳工休息时观看的马戏表演。
——我曾经到过那里,犹大望着沼泽地对自己说道。——我理应回家,但是,但是……很难说清为什么他没有回。他被这规模浩大的行动所吸引。
他回到废弃的矛手族营地。那里已趋于毁灭,逐渐被泥沼吞没。他想要深入沼泽,在日益缩小的湿地中寻找矛手族。但他是人类,矛手族如今会杀死人类。他的沟通效果不佳。他感觉就像被掏空了似的。
犹大观察着铺路工的进展。他就像是海鸥,在列车缓慢推进的尾迹中寻找腐食。在这片无情的沼泽中,轨道每天只能铺设数十码。秋季在加速前进。
沼泽地的边缘,帐篷构成的城镇和一些简陋小屋汇集了商业与原始工业。此处充斥着来自各地的流亡者,有不工作的劳工,有矿石勘探者,有加装了活塞的马匹——铁路沿途的平原上,游荡的人群越来越多,包括仙人掌族,蛙人族,洛歧斯族,虫首族,以及某些更古怪的种族:双足行走的甲壳虫像僧侣一样戴着兜帽,还有一些生物长着太多眼睛。他们追逐荣耀,唯利是图:一群源自各种文化的乌合之众。
——有这玩意儿在,有这样一列火车,我怎么能随便回去呢?犹大在玩骨骰时对一个人说道。我怎么能回去?
他游荡在铁路沿线的蒸汽与活塞之城中。这里住着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许多人没有工作。他们是跟在永动列车后面行军的预备役。警卫不注意的时候,他们便会行乞。
犹大用轨道尽头被无数人踩踏过的泥土制造魔像。他无法离开轨道。
在铁路施工或短或长的期间内,沿途的村镇变得富有,也变得暴力得要命——颓废堕落,豪饮酗酒,到处是妓女,缺少法律制约——然后便消亡了。这些村镇生如蜉蝣。
性交易对铁路行业来说,跟敲钉子,铺路,放牧和文书工作一样重要。来自新克洛布桑红灯区的妓女如同难民一般跟随着铁路的铺设,再加上管理安置她们的人,形成了一座帐篷之城。人们称其为“春宫镇”。
火车到来之后,改变了一切。千百年来,枯瘦的树林旁有许多居民区。勉强维生的农夫,猎人,隐士,商贩,土著,设陷阱捕兽的人,躲避新克洛布桑的反叛分子都常常发生冲突。从城中逃亡的改造人来到草原,成为自由改造人。如今,这里的原生经济被打破了,新克洛布桑也听到此处的传闻。
少数来自城中的勘探者从铁路沿线出发,寻找传说中的矿藏,包括岩乳,珠宝,以及含有特殊能量的怪兽骨骼。这里是罪犯逃亡的新去处,而赏金猎人也追踪而至。所有这些新来的探险者,城市底层的渣滓,大陆各处的怪人,全都汇聚到这片土地上。他们沿着不同的路径在铁路周围活动,仿佛一条条支流,仿佛藤蔓植物交错的根系。犹大是其中之一。
他沿着漫长的铁轨到处游荡,他意识到,自己处在轻微的震惊之中。每晚他都梦见矛手族,听见它们断断续续的话音和喘息。在梦里,它们的手被斩除,鲜血淋漓。
犹大走了许多天,他经过一条高架桥,上面挤满工人,还有长着猿猴手臂的改造人荡来荡去。在一条岔道的尽头,铁路绕进一片四周都是黑硅石的干旱区域。此处有一座叫作萨其的小镇。人们赋予它各种各样充满活力的新名字:议价镇,纸牌镇,洞眼老镇,叫卖镇。
往赌场里砸钱的有铁路工人,也有佩银手枪,戴黑丝帽的花花公子:赌徒,牌友,投机分子。他们来自新克洛布桑,米尔朔克,以及计划中的终点科勃西,但还有人来自更远的地方。有个仙人掌族来自尚克尔,有个无名蛙人据说来自纽瓦登,还有个叫柯洛西的萨满巫师,来自虫眼灌木林,他那件传统的龟壳外衣上镶有额外的绳索与护罩。
犹大看着他们互相打招呼,开玩笑。
——树皮脖子,柯洛西用流利的拉贾莫语说。——自打米尔朔克之后,一直没见过你。犹大看到他从腰带上摘下出自虫眼灌木林的武器,那是一把图腾式的钉头锤,镶有细小的贝壳。
这里的骰子和纸牌风格各异。有六面的骰子,八面的骰子,十二面的骰子,还有不匀称的骰子,每一面出现的概率有所差异。有一种卡牌包括七样花色,比如轮子,火焰,锁,黑星等等。还有的牌只有图案,没有花色。
赌博的人群里也有女性:弗蕾的笑容美丽而硬朗,红蔷薇穿着漂亮无比的血色裙装,她用来消暑的扇子带有金属锋刃。在萨奇镇的第二个星期,犹大看见一名改造人——不对,看他的模样,是一名自由改造人,一名逃亡者——他的下半身仿佛一窝互相缠斗的蛇,他从警卫身边爬过,而警卫都假装没看见。——贾克耐斯特,人们窃窃私语——贾克耐斯特,自由蛇人。贾克耐斯特进入里屋,身后留下一道痕迹。那间屋子里一定是有高价赌局,只要有钱就能参与——让法律见鬼去吧。
犹大无意赌博,而尝试了偷窃。他用木棍造出魔像,然后让那小人钻入当晚赌局最大的桌子底下。它爬到一把椅子的横档上,坐在普雷斯·豪下方。那赌徒身穿银黑相间的服装,赢了一大堆筹码与期票。赌场里拥挤而喧闹,除了犹大,没人注意到那小人像。
它按照他的指令,试图扒开普雷斯·豪的袋子。一道红光闪过,魔像变成了燃烧的焦炭。伴随着一团烟雾和微弱的火焰,一只老鼠顺着豪的外衣迅速往上爬,绕过他的脖子之后不见了。所有人都站立起来,但豪抬手作安抚状,让大家镇静。
犹大眨了眨眼。当然,像豪这样富有的职业赌徒,身边一定有保护措施。他并不依赖赌场的土著精灵来探查非法行为。他有自己的防护魔灵。等到赢够了之后,豪站在吧台边,一边喝酒,一边讲故事,讲他的赌局,讲他到过的地方,讲这条新铁路如何将他带回了新克洛布桑。他在分析这条路,犹大心想。循着它往回走,就像数纸牌一样察看每一段里程。
——先生,我想做你的随从。面对这年龄仅有他一半,神情阴郁的年轻人,普雷斯·豪笑出声来,态度不可谓不和善。他很容易就被说服了:有个仆人是不错的炫耀方式。他给犹大置办了服装,又买了骡子,并教他怎样骑。——现在你得跟着我一阵子,算是还债,豪说道。
他们在铁路沿线的村镇之间行走,穿过草丛与灌木,有时从高处俯瞰铁路和工人。铁路两旁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动物十分机警,树木也变得稀疏。
犹大只有在独处时才制造魔像。在村镇之间赶路时,普雷斯友善地跟他聊个不停:而当他们到达有赌局的地方,他则换上一副主子的表情,让犹大站在身后递上点心与手帕。犹大就跟豪身上的棉绒外套一样,是他的行头。
参与赌局的总有那几个人,犹大了解到他们的风格。树皮脖子是仙人掌族,性情阴郁,惹人讨厌,只不过他的牌技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好,才勉强被允许加入。红蔷薇外貌可人,嗓音悦耳。还有贾卡·喀桑,奥金格斯德,蛙人施切斯特,等等,每人都有各自偏好的玩法。豪拥有自己的防护魔灵,而其他人也有保护措施:比如咒符,魔宠,或者驯服的空气元素精灵,在主人头发里钻进钻出。犹大经常看到作弊的人和输急眼的人被放倒。
某一晚,普雷斯·豪输掉的钱比犹大一辈子拥有的都要多,但两天之后就又赚了回来,而且还有盈余。犹大看到他的赌资有木屋,有武器,有带芳香气味的奇珍异宝,而最常见的就是钱。有时候,犹大也找机会丢几个硬币下去。他觉得这符合人们的预期。
在野外,犹大的职责还包括性事。他并不在意:感觉就跟和女人做没什么区别。他感到体内有一团不断增长的热情,也萌生出慷慨行善的意图。
离开铁路骑行一天之后,他们听说玛鲁阿姆的赌徒即将到来。每个人都很兴奋。
——我一生都在赌,那天晚上,普雷斯·豪说道。——没有哪种风格或手段我不曾见识过的。有靠本能的,有靠占卜的,也有学院出身,凭计算下注的。我赢得多输得少,不然也不会有今天。但玛鲁阿姆,喔。我多年前去过一次,告诉你吧,假如我会虔诚祈祷,就祈祷有一天能死在那地方。
玛鲁阿姆,赌博议会。
——没错,他们大多玩轮盘赌,半洞杰克和摇骰子,但除了这些,他们也玩纸牌。那是十年前,1770年。当时,幸运女神就像是迷上了我。我押上马,押上武器,押上性命,结果不停地赢。接下来的赌注,只有在玛鲁阿姆才会出现:我通过玩大桥牌和黑七,赢了一条又一条法律,直到有一晚通宵打五连手,我押上一条重要的房产法令,对手是女王的卡牌议员,然后我输了,但我看到他从袖子里抽出隐藏的牌,赢下了整局的律法,于是我揭发他,虽然我并不好斗,但我很生气,接下来是决斗——十步转身法——城里有成百上千的居民来观看,他们大多为我加油,因为我的法律对他们更有利。直到今天,我仍觉得杀死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我从来都不太会用枪。他露出微笑。
玛鲁阿姆人的赌局独一无二,他们有自己的规矩。这是一次赌徒的聚会,地点就在盆地中河流汇合处的一座小镇,距离铁轨有一天的骑行路程。朝圣的赌徒纷纷前来参与。镇上的居民看到街上出现那么多富人,十分震惊。酒馆里满是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他们携有古怪而精致的武器,也带来了外地的酒。有些人把酒卖给当地的房东与店主,另一些人又买回去。还有人招嫖本地的年轻妓女。
冬天到了,开始下雪。犹大听说筑路的人迫于天气,不得不停工,找地方躲起来。他感觉仿佛遭到某种东西噬咬侵蚀。这条路是写在地面上的词句,他必须解读其含义,但他失败了。
冰冷阴沉的天空中出现奇特的物体。玛鲁阿姆赌徒乘坐一艘古怪的生化鸢船抵达,它形状细长,披着羽毛,泛出类似甲虫的光泽。降落之后,它眨了眨前灯似的眼睛,然后赌徒们从其体内涌出。他们的连身衣裤颜色就像翡翠与蛋白石。他们也带来了纸牌。他们的首领是一名公主。她举起手,用带口音的拉贾莫语喊道——让赌局开始吧!话音中充满令人咋舌的戏剧效果。
本地人以乡村舞蹈作为娱乐,显得呆板而不合时宜。到处是骰子和夏塔兰碟的撞击声,仿佛车轮在铁轨上滚动时有节律的音响。还有洗牌时轻微的窸窣声。
普雷斯·豪的对手是一名镇定沉稳的双性人,来自玛鲁阿姆。此人已不慌不忙地在巴卡拉,伯奇克,扑克等各种纸牌赌局上获胜。豪打了个响指,让犹大递上热冰糕,但这种炫耀太过俗气。双性人露出微笑。
他们用一副七边形的牌赌了一局,犹大从没见过这种玩法。他们不断地翻牌,弃牌,然后让剩下的牌在桌面上串连起来,形成交错重叠的图形。其他人时而加入,时而离开,按照某种未知的规则下注,但他们都输了,只有豪和那名阴阳人留下来,守着越滚越大的赌局。
此刻,每一轮押注,都给豪造成身体上的痛苦。人群逐渐聚集起来。又翻过一轮牌之后,来自玛鲁阿姆的赌徒赢走了豪的那只防护魔灵的性命,那小东西化身为一头浑身冒火的猿猴,抓着豪的衣领,发出阵阵号叫。豪的领子也被烤焦了,而猿猴则在一片火光中化为灰烬。豪很害怕。他打起精神,赢回一堆宝石机械,但下一轮,双性人使出三重骗局,普雷斯·豪只能发出哀叹。他的身体似乎在消失,随着他输得越来越多,轮廓也越来越模糊。
豪下注时变得很莽撞。他高声呼喊——押我的马,押我一年的思想,押我的仆人。他朝着犹大挥挥手,犹大眨了眨眼,摇摇头——真见鬼,我才不是赌注——但太迟了,他已经成为赌注。豪又输掉一局,犹大被赢走了。于是犹大逃离了镇子。
 
他催促着骡子往回赶,沿着陷阱捕手和猎人的小径来到铁路旁。他身上有偷来的钱。
犹大穿过若干空荡荡的村镇。数月前,当铁路施工进展到此,这些地方曾是一片繁华的狂欢。融化的雪水使得河水汹涌高涨,犹大沿河前进,在丘陵之间绕行,他从山坡上看到一列列一往无前的火车,烟囱里冒出火光和翻滚的黑烟,车上满载着投机者,前往铁轨沿途的村镇。
三天后,犹大发现那双性人在追踪他。传闻总是能穿越遥远的距离。因此,犹大又往南走,来到施工队停滞的地方。在沼泽附近的峡谷里,他找到一个住着许多枪手的镇子。平原上突然到处都是此类流浪枪手。本区域中原有的盗匪又增添了新伙伴,铁路让许多人沦为劫匪,影响了此处的局面。
在一家酒馆里,犹大雇佣了一名叫作石油比尔的枪手。此人的右手原本是一副驱动马达,然后又被军械师改装成黄铜滚筒机枪。收取保护费之后,他让犹大不要逃跑,等着那双性人赶上来。在寒冬的尘埃中,他们展开一场对峙。随着朋克村的居民们逃出射程范围,那赌徒放出一群匕首飞鸽,无数利刃冲向石油比尔。但犹大从没见过如此密集的火力(以蜷曲的发条为动力,为他手上的枪管填充弹药),改造人的机枪将飞鸽撕成碎片,子弹穿过羽毛,玛鲁阿姆的赌徒被击毙,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
犹大跟随着石油比尔。他忘记了魔像,忘记了矛手族,也忘记了铁路本身。他发现,这名盗匪对铁路怀有一种渴望,让他想起自己也曾有同样的情绪。那自由改造人的热忱没那么复杂,犹大心想,也许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情感。他逐渐平静下来,但他内心深处却很清楚,他必须了解铁路。
在各地的酒馆,他们有时会付钱,有时则强行赖账。石油比尔会唱流浪叛逆者的歌曲,犹大则用食物制造魔像配合他表演,让魔像在桌上跳舞——这是他唯一的技能。他模仿矛手族,尝试发出有韵律的呼喝。
每个居民区都有其特殊的规则,如有能力,他们也会强制执行这些规则。新克洛布桑并不想拥有平原。国民卫队没有被派到这里;它将管理权和收益都让给了大陆铁路联合公司,让给了维瑟·莱特比及其专营的铁路。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警卫就是这里的法律,但他们无情而散漫:他们的枪手只够守卫一部分矿场和贸易村镇。
比尔名声在外,在别人惹上他之前,他会先下手杀人。后来,犹大又看到他开杀戒。那是一名醉汉,凶神恶煞地用会动的魔法纹身威胁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过这仍是不恰当的行为。犹大瞪视着尸体,街头的拾荒儿童早已将他扒光。
他感觉自己内心中由思虑凝成的生灵甩了甩尾巴。他不喜欢现在的同伴。
然而他依然留在石油比尔身边,也成为一名枪手,身穿防尘服,并用偷来的马取代了骡子。因为石油比尔不愿放弃铁路。他们在冬季的丘陵中游荡。比尔总是一次次地将他们带回铁路。
——瞧,那些旧拖车,是给施工火车送补给的,一直要开进沼泽里。再瞧那一辆,载着新克洛布桑观光客来看荒野里的风景。还有那边带炮塔的,引擎后面那辆……是押运薪水的火车。他露出微笑。
犹大很好奇。以前也曾有人试图打劫铁路。有用骑兵的,有用马车的,也有自由改造人,专门为了提升速度移植了腿,他们一边追赶高速行驶的火车头,一边骚扰车上的枪手,然后登上列车,抢完钱之后,便消失了。
石油比尔的计划或许能奏效。那是个很粗糙的计划,完全缺乏策略,它之所以可能奏效,是因为石油比尔对铁路既无畏惧,也无敬意。其他人曾尝试截断桥梁,逼停列车,以便伏击。比尔则要趁火车在桥上时,把桥炸毁。这是战争行为。面对如此愚蠢的计划,犹大十分震惊,甚至近乎景仰。
——银沟谷的高架桥,石油比尔一边说,一边在泥地里比画。——这座该死的桥有几百码长,我们等在底下,等到列车开到桥上,就他妈点燃导火索,然后逃跑。那破桥肯定撑不住,它会塌掉。
接下来的计划就是,等铁皮火车从空中坠落,掉到一百尺下方冰冷的岩石上。没错,大火或许会烧毁一箱箱的钱币,变形的金属会让车厢门无法打开,列车员和乘客的血也会污染纸钞,但一定会有一部分金块掉出来,一定会有金币在峡谷的风中撒落,石油比尔只需从地面和空中收获战利品。
石油比尔的野心有多大,他的创造力就有多强。高明的窃贼会执着于取走钱柜中的每一分钱,无法接受这种随意的杀戮。然而石油比尔不在乎,即使大多数钱财在损毁的列车内报废,只要他能拿到一部分就行。他以漫不经心的心态策划如此大规模的暴力,这一计划或许真能奏效。
犹大内心中那条蠕虫又动了起来,并不是良知,而是某种朦胧的道德标准。他感觉这与自己无关,但又仿佛遭到噬咬。他不愿服从比尔的计划,但也无法与石油比尔对抗,因此他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他们偷取火药,然后返回银沟谷,经过一簇簇冬季的仙人掌和风化的黑色岩石。他们在坚硬冰冷的泥土里埋入炸药,而其上方就是那错综复杂的拱桥结构——比尔的冷漠令犹大感到畏惧。他们等待火车的到来。只有趁比尔睡着时,犹大才敢展开对抗他的行动。
他留下马匹,顺着陡峭的岩石攀爬上去,手指冻得失去了知觉,就像不属于他自己似的。他跑了将近一天,来到铁路旁的一栋小屋,此处有一条岔道和一个信箱,还有一名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信号手。
——通知警卫,犹大一边说,一边挥舞着空空的双手。——我要告诉他们一件事。
 
一天一夜之后,犹大回来了,骑着一匹新的坐骑,跟在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巡逻队后面,隔着一里地。当他抵达高架桥底部时,看到有两名警卫死了,比尔的黑火药撒了一地。
比尔不见了。警卫们守在原地。犹大鄙视地望着他们。这是一群乌合之众,毫无新克洛布桑国民卫队的威势。这批雇员跟流浪汉和投机者并无太大分别,只不过配发了枪支和代表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的彩色饰带。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追捕石油比尔,更没有追捕的意愿。他们悬赏捉拿比尔。
只要石油比尔在逃,犹大就有危险。他跟一名血金猎人结伴而行。
一开始,他以为那名赏金猎人是人类,但他接受任务时发出的笑声古怪,脖子一张一弛,并闭起双眼,这些都是非人的特征。他的坐骑轮廓依稀有点像马,但其实并不是马。他的武器是一把火绳手枪,时而轰鸣,时而呜呜作响,有时像火枪,有时像弩弓。他不愿告诉犹大自己的名字。
他们一起骑行,他们的马和类似马的坐骑沿着平原上起伏的铁路奔跑。此处的土地与其说是被生物占据,不如说是被感染,就像岩石间的池塘被生命感染。赏金猎人利用魔尘画出的符咒探测追踪,四天后,他们在一座采石场找到了石油比尔。劫匪脑后的白色岩石上布满纵横交错,网格般的凿痕。
——你,他朝着犹大高呼道。愚钝的人总是因遭到背叛而恼羞成怒。赏金猎人杀了他,并让他的武器吃掉了尸体。
犹大在赏金猎人身边骑行,心中暗想,或许我的下场也是如此。他们在村镇之间行走,追踪警卫队不愿追捕的人。他们来到大陆铁路联合公司轨道旁的各个站点,翻查悬赏通知。赏金猎人没让犹大留下,也不赶他走。他讲话时仅发出轻微的嘶嘶气声,犹大甚至无法判断他的拉贾莫语究竟是说得好还是不好。
他会杀死或击伤追捕目标,有时用武器中射出的刺针,有时用有生命的活网,有时用咽喉中突然发出的声响。随着赏金猎人逮到的偷羊贼、强奸犯和杀人犯数量越来越多,他的收入也不断增加。虽然那名非人杀死的都是不肖之徒,但犹大内心中的那个存在依然很不安。
他们沿着苍白的石板路骑了三天。石堆仿佛是凝聚的灰色空气,消失在他们马蹄底下。那是一座矿井,周围有挖掘工和警卫的尸体。某种史前神兽死后,骨髓变成了矿石,但那隧道中住着一小窝山精。
箭尖公司意图开采骨髓矿,而洞穴中的居民不愿屈服,击退了矿工。警卫队想要消灭他们。这就是悬赏的任务。
犹大看着同伴从包里取出各种化学物质。他试图保持镇静。此处没有运动的物体,没有鸟,没有尘埃,没有云。时间仿佛也在等待。犹大转过身,赏金猎人正在准备一口大锅,倒入蒸馏液和油,然后覆上集气罩,放到火上煮烤,又将一根皮管子拉到山洞口固定住,并用橡胶和薄膜封堵。犹大感觉时间再次开始流动。此刻,黑夜即将结束。他们笼罩在火堆和黄铜锅摇曳的微光中。赏金猎人将各种毒药混到一起。
山体内部的山精一定在等待。他们一定很警惕,犹大心想。他们知道一定会遭到攻击。他不禁想到矛手族徒劳而无知的抵抗。他感觉很冷,然而内心中那怀疑的蠕虫又在蠢动,这种古怪的存在并非良知,而是对错误的认知,是一种仁慈。他叹了口气。——快退下,他吩咐它。——快退下。但那奇特的存在不愿退让。
它在他体内活动,激发出厌恶与愤怒。他可以肯定,这些情绪本不属于他。然而是不是他自己的并不重要,它们依然对他产生影响,而且越来越强烈。他想到矛手族幼儿,又想到小山丘内部的山精。
混合的化学物质沸腾翻滚,赏金猎人继续往里添加药剂。最后,黏稠的红色混合物冒出气泡,一股油腻刺鼻的浓烟突然升起,顺着管道灌入矿井之中。赏金猎人在一旁等待。液体迅速蒸发,毒气涌入隧道。
犹大为怒气所控制。他犹豫了一阵,但在此期间,他也意识到,每耽搁一秒,就有更多毒气被释放。于是他走到锅旁,站在上风口,将左手伸入集气罩和锅沿之间的烟雾里。赏金猎人十分惊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滚烫的酸雾令犹大皮肤开裂,他发出尖叫,但没有抽回手,反而让尖叫声转变成颂唱。他将浑身所有能量连同偷学的技巧一起施放出来,又让心中的憎恨与复仇愿望聚成一团,如同玻璃般毫无杂质。这种强烈而纯粹的专注,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然后,他利用体内导出的能量制造魔像。
这是烟雾与蒸汽的魔像,包含着有毒的微粒和空气。
犹大捧着受伤的手往后退。烟雾继续从锅里溢出,但不再进入隧道,反而经由管道和集气罩退缩回来,翻滚着在锅的边缘聚成一团。烟雾从锅里爬了出来,伸缩的四肢既像猿猴,又像狮子。这一大团雾气最多时四条腿,最少时没有腿,很难说是在行走,翻滚,还是飞行。犹大在痛苦中指挥它逆着风朝赏金猎人移动。
他从没造出过如此巨大的魔像。它很难掌控,也不太稳定,被风一点一点吹散,因此,随着它不断前进,体积也逐渐缩小。但其缩减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不至于在抵达赏金猎人前就消失。赏金猎人徒劳地朝着它射击,子弹拉出烟雾的细丝,仿佛转瞬即逝的芒刺。他看不到烟雾背后的犹大挥舞着双手操控魔像。毒气怪物的尾巴扫了过来,没头没脑地缠住赏金猎人,迫使他吸入组成魔像的物质。那名非人的皮肤及其体内脆弱的内膜溃烂溶解,他被自己肺部的积水呛死。
等到那个非人死后,犹大让逐渐缩小的魔像高高跃起,魔像在风中一阵颤动,然后便消失了。他给自己的手缠上绷带,然后劫掠赏金猎人的尸体。那尸体上有一点淡淡的毒气味。
犹大不知道山精村落中有多少居民为毒雾所害。他知道今天只不过是暂时解围,箭尖公司仍会让大陆铁路联合公司继续派遣赏金猎人来到这片骨矿。他们会发现,失败的毒气攻击现场一片狼藉,还会发现这具死尸。犹大明白,那群山精终将被清除,消失在历史之中。但他不愿牵涉其中,并试图阻挡。
山精将会死去。也许他可以留点东西给他们。也许他可以让岩石变成蛰伏的卫士,一旦有需要,便会醒来。赏金猎人的非马从他身边逃走,钻入岩石之中,留下一地青苔,形状类似于马。
我的任务完成了,犹大心想。他的手在颤抖;他整个人在颤抖。我杀了一个人,或者说杀了一个类似于人的生物。为了维持魔像的外形,并让它杀人,他耗费了许多魔法能量,他感到筋疲力尽。想到自己所做的事,他又惊又怕,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竟然可以用浓密的气体构建魔像,而不仅仅是用泥土。我受够了这片荒野。此处之所以是荒野,是因为我们的到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种能力。
犹大卸下那口锅,熄灭摇曳不定的火焰,然后朝着铁路走回去。
 
恍惚中,火车留下的痕迹吸引着他,最后,他在某个荒僻孤寂的地点抵达路基。他的马十分疲惫,在雪尘中阵阵颤栗。犹大登上山丘,来到一处村落,俯瞰修建铁路的工人。他坐在村中观望。
工人们有物资支援。此处虽然远离铁路的尽头,却有一批妓女驻扎在专供寻欢的帐篷里。然而填路工和碎石工有时仍会爬上山,来到这个牧羊小村落。本地的女孩跟新克洛布桑的男人交往,她们的家人会反对,发起无力的抗争,却总是被打倒。村民们只能照顾好伤者,忍受侵扰。——我们能怎么办?他们说。他们在忍耐与束缚中萎靡不振。
自从铁路伸入他的沼泽,犹大心中蕴藏着一种新的平静感。他仿佛隔着一层玻璃看世界。
他给本地的牧羊人讲城市的故事。他们让他住在茅草棚里。他们很感激,因为他不像永动列车的人那样粗鲁。他们用粗陋的拉贾莫语向他提问。
——这条路真的会让牛奶馊掉?
——它真的会让子宫里的孩子夭折?
——它真的会让河里的鱼变质?
——这条路叫什么名字?
——我到过路的尽头,犹大说。这条路叫什么名字?这问题令他惊讶。
他在山上的农民当中找到一名年轻姑娘跟他上床。她叫安·哈莉,比他小几岁,有一种野性的美。他把她当作少女,但她的热情和凝视有时让他感觉更像是有心计的成年人,而并非天真无知的少女。
犹大想跟她在一起。安·哈莉抛弃了家庭和村庄。像她这样的还有好几个,有些是男孩,但大多数是年轻女性。粗犷的工人和吐着蒸汽的火车让他们充满高涨的激情。他们的家庭只能一边哀叹,一边放任他们离开,或者将他们卖给铁路工人,以交换工具棚里复杂精细的闲杂物品。牧羊人中的年轻男子加入铺路与填河的队伍,年轻女子则找到其他出路。
安·哈莉不属于犹大;他无法留住她。刚遇到她时,她正为铁路的到来而兴奋。她跟他上床,急切地抛弃了贞操,但他知道,其中的原因跟自己毫无关系。在那几天里,她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尽力而为,试图献出一生的爱情。那并非虚假的矫情,而是一种角色;他将自己交了出去。即使是骑跨在他身上,她已经望向他的背后,寻找其他目标——甚至不是更好的目标,而只是更多不同的目标。她广交朋友,她来村里找他时,身上带着其他男人的气味。
她那生硬的山地拉贾莫语也变了样。她从工友那里偷学到城市的俚语。透过她的轻浮表象,透过她的贪婪索取,犹大可以看到一种镇静而无情的智慧。他向她演示造魔像的技能,他的魔像越来越强,越来越大。她觉得很有趣,但还有上千件其他事也同样有趣。
营地里的妓女心存不满。她们离开永动列车,尽职地跟随着这些在山地里挖掘的人。如今,她们遭遇到挑战,这些乡村女孩不收取报酬。这群新来的年轻女子并非出卖身体,而是索取性爱,连一些工人都感觉受到威胁。她们不遵循规矩,也不懂得禁忌:有些甚至找上营地里的囚犯,即戴着镣铐的改造人。改造人很惊恐,去找他们的监工。
一个寒冷的夜晚,安·哈莉惊恐地来找犹大,身上带着瘀青,血迹和伤痕。营地里发生了打斗。一群妓女依次搜查每一个帐篷,只要发现有情侣在一起,便将他们拉开,仗着人多势众,按住愤怒的男人,逐个查看女人的脸。不收取报酬的本地人都被她们拖到外面,抹上机油和羽毛。警卫同情这些妓女,因此放任她们的行为。
安·哈莉当时正在营地边缘跟一名男子交欢,喧嚣的妓女执法队找到了她。她奋力反击,凭着村民特有的力量击倒了三名对手,又用小螺丝锥刺穿一个老女人的肚子。安·哈莉逃离那脸色苍白的伤者。
犹大从未见过她如此柔弱。他知道,这只是个小插曲。没人丧命,也不会有人死于伤势——那把锥子非常小。现在,本地人懂得了规矩,没人会记得安哈莉曾经反抗。但这突发的暴力在她心中留下的恐惧并未消退,犹大对此颇为高兴,因为如今她害怕留在这里,他就可以说服她一起离开。他想要走出这片荒野,想要将铁路甩在身后,他想要回家,与此同时,他也想要另一双眼睛看着自己达成目标。
他们走了两天,来到一座颓败的车站,搭乘火车。他们买了三等座。犹大看着安·哈莉,而她则望着窗外倒退的草丛与山岭,望着山岭之间的河流,望着峡谷和黑暗的隧道。漫长的旅途中,除了车轮复杂的节奏,就只有沉默。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城市,也是她从没到过的城市。
 
他回来了,面对新克洛布桑,就像乡巴佬一样眨着眼睛。他和安·哈莉藏身于贱地的一个屋顶帐篷里。他们俯瞰着大径桥,其枢轴系统很久前就卡住了,无法移动,如今只是一条防浪堤。
随着距离的增加,安·哈莉的恐惧全都消失了,什么都无法阻止她了解新克洛布桑。每天回来后,她都兴奋地向他诉说城里的事。
她从没见过虫首人。——这儿有些女人的脑袋就像是甲虫,她告诉他说。她也去了史前巨肋。——它们比世界上最高的树还要高。这些骨头耸立在屋顶上方,比石头更古老,更坚硬。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体,整座城市都是它的坟墓。
安·哈莉乘坐新克洛布桑的列车,包括五条主线和一些支线。从遗翠园到东边的界站,从凯弥尔角到荒沼沿和唐斯。——山脚下有一座倒塌的小屋,紧挨着森林。轨道一直通到林子里,但列车不再往前开。
原木林里的废弃轨道上有一座车站,很久以前就已停用。犹大知道,但从没见过。安·哈莉进入危险的溅泥区,那里聚集着最底层的贱民,而城中为数不多的鹰人就住在他们头顶上方。她漫不经心地穿过充斥着臭气和垃圾的街道,走入森林,来到那栋被植物侵占的车站。出来之后,她又搭乘列车回到狗泥塘,然后向犹大描述。如今,她反而在给犹大介绍新克洛布桑。
吊钟花大厦,比尔珊顿广场,石像鬼公园,拱顶下的仙人掌族聚居地,动物园,这些地方他即使去过,也是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她向他诉说自己看到的种族。她喜爱集市。
犹大依靠制造魔像的技能在人群面前表演,挣得的钱足够买食物。有一天,他用木头制成一个更结实的像,关节可以活动。他将绳子系到她的四肢上,一边用魔法驱使她舞蹈,一边晃动一个框架,仿佛是在操控。假如观众以为他是木偶师,而不是靠魔法驱动物体,他的收入会显著增加。
在泉树码头旁的房间里,他们每天早晨都被工厂的汽笛声和工人们平缓的喧哗声唤醒。安·哈莉跟毒贩交易。当她目光恍惚地回到家时,身上带着刺鼻的沙兹霸的气味,有时候,她在外面过夜。她也跟犹大一起睡,并向他要钱。
她喜欢步行。犹大跟她一起走过一段又一段路程,穿行于道路两侧风格混杂多变的建筑之间。她问他,这些房屋为何要如此建造,但他说不出答案。有一次,他俩在一起时,有一对虫首人经过,饰带互相缠绕,头足不停地摆动,并向四周空气中喷射出带苦味的化学物质,那是一种交谈方式。犹大感觉到安·哈莉变得很紧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察觉到虫首人的怪异,第一次听到他们移动时发出类似剪刀的声音。他这才察觉到所有怪异之处。
当时正是城市蓬勃发展期。到处都有钱,连换路面都需要竞争。犹大混迹于歌手、器乐演奏师、杂耍艺人和粉笔画家之间,表演人偶舞蹈。
那是个冬天,但城里出奇的暖和。一个慵懒的季节。在暗红的火光中,犹大让魔像为路德米德大学的学生们表演。这些大学生大多是年轻男子,衣着考究,来自城中的富裕人家,也有少数是小职员的儿子,勤奋好学。但其中也不乏女性,甚至有几个其他族类。犹大让木偶踏着夸张的步子跳舞,学生们从他身边经过。与他们多数人相比,犹大并没有年长太多。
有些人会给他大大小小各种面值的硬币,但大部分人什么都不给。有个年轻人跟着雕像移动,于是魔法不再流动,牵线木偶的伪装被戳穿了。
——这是我的专长,他说。——这是我们研究的东西。我就是修习魔学课程的。就凭这种半吊子技巧,你竟然有脸到这儿来行骗?
——那就跟我比一比,犹大说道。
于是,矛手族的魔像格斗竞赛被带到了新克洛布桑。
犹大外表粗犷而瘦削,身穿不知是第三手还是第四手的破旧衣服。那名傲慢的年轻人透过眼镜斜睨着他,四周聚集起一小群围观的学生。虽然他们高声为同学加油打气,但犹大能感觉到他们矛盾的心理,他意识到,那些富家子弟宁愿看到这名中等人家出身的年轻人输给一个彻底的外来者。出于单纯的阶级同情心,他差点抽身离开,但是他押了钱,而且机会不错:他押自己赢。
他朝着自己的魔像轻声低语,就像矛手族那样发出短促的嘶嘶气声,他的魔像将那名大学生的泥土人像撕成了碎片。他赢得并不困难。
犹大数了数赢来的钱。输给他的人咽了几口唾沫,然后走过来搭讪。他颇有风度和智慧。——赢得漂亮,他一边说,一边甚至露出微笑。——你的技巧和能力都不错。我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召唤魔像的。
——我不是在这儿学的。
——可以看得出。
——再来一局?再比试一下?
——好!好!再来!另一名学生说道。——你明天再来,耍人偶的,再比试一下,我们会找个比潘尼豪更强的魔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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