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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与泰什的战争为何而起,似乎没人知道。“不羁叛逆者”有一些猜测,而官方的说辞背后或许藏着隐秘的原因。但奥利的圈子里没人清楚战争的起因,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何时开始的。
城市的发展长期受到阻碍。多年前,新克洛布桑的商船回到码头,汇报说海上突然出现来历不明的船只,抢劫了他们。城市的勘探与贸易受到了冲击。新克洛布桑的历史上,有自给自足的时期,也有积极对外贸易的时期,但据那些负伤的船长说,城市的商业活动从来不曾遭受到如此意外的压制。
千百年来,新克洛布桑与巫师议会的关系总是很奇怪,很不稳定,直到最近才达成一定的相互理解,新克洛布桑船只也能顺畅地通过火水海峡。于是,一条海上通道形成了,通往传说中大陆另一头的草原与群岛。返回的船只声称他们到过玛鲁阿姆。他们航行数年,从几千里外的鳄鱼双子城带回珠宝蛋糕。接着,猖獗的海盗活动出现了,新克洛布桑慢慢明白过来,这是一种攻击。
泰什有神秘的三桅船,也有浮夸而挂满彩旗的单桅船,他们的船员把牙齿锉得尖尖的,手上涂着红棕色指甲油。如今,这些船都不再来到新克洛布桑的码头。据某些长久闲置的信息通道传来的消息,泰什的秘密使节已向市长宣告,两国处于战争状态。
政府的新闻报道中,泰什在水火海峡的破坏行动越来越普遍,越来越高调。市长发誓要复仇与反击。新克洛布桑海军加强招募。奥利听说,还发生了“酒精招募”——强征入伍。
战争依然很遥远,很抽象:只不过是数千里外的海战。但冲突不断升级,并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部长们的演讲中。城中的新兴商业难以发展,外出口市场打不开,战争也堵塞了稀有商品的货源。有些船离开后再也没回来。新克洛布桑城里的一些工厂被封堵起来,不仅没有重新开启,反而有更多被关闭,门口的“暂时停工”牌上长出霉斑,仿佛是一种讥讽。城市停滞不前,陷入消沉与贫困。幸存者开始返回家园。
残疾的士兵只能在狗泥塘与河衣区一边乞讨,一边向人群诉说自己的经历。他们碎裂的骨头和身上的疤痕有些是敌人造成的,有些是由于战场上匆忙的手术。还有些古怪的创伤,只可能是泰什军队所致。
成百上千的返回者失去理智,在狂乱中用一种未知的语言嘶嘶低语,所有人在城中各处同时说出相同的词语。奥利听说,有些人的眼睛变成了血囊,却依然看得见。他们能从一切事物中看到死亡,因此不停地哭泣。人群害怕退伍老兵,仿佛是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许多个月前,奥利路遇一名男子,正向惊恐的人群展示自己的双臂。他的手臂呈现死尸般的灰色。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朝人群喊道,“你们知道的!我处在爆炸的边缘,看到没?外科医生要锯掉我的胳膊,说截肢是必须的,但他们只是不想让你们看到……”他摇晃着可怕的手臂,就像晃动剪纸。后来,国民卫队过来让他闭嘴,并将他带走了。但奥利看到围观者恐惧的神情。泰什人当真还记得失落的颜色炸弹技术?
城中充满恐惧,有太多不确定,士气越来越低落。新克洛布桑政府发出动员令。近两三年来,全城一直处于“特别攻势”中。更多人死亡,更多工厂投入生产。每个人都有熟人参与战争,或者消失在河边的酒吧中。河口的卫星城市塔慕斯开始产出铁甲舰和潜水艇,经济也因此略有恢复。接着,在战争的推动下,新克洛布桑的许多工厂也投入运作。
各种行会与工会常常毫无缘由地被宣布为非法,或者受到限制与削弱。习惯贫穷的人们有了新的工作机会,但竞争非常残酷。新克洛布桑已竭尽全力。
各个时代都有犯罪团伙。奥利小时候的独臂螳螂手杰克,“尘埃一星期”的布里德林,以及一个世纪之前的艾洛伊丝团伙。从某种角度来说,连嘉罢都可以算。他们在各自的环境中异化,颠覆普通的规则:鄙视改造人的大众,却会向独臂螳螂手宣誓效忠。毫无疑问,这其中一部分是历史的想象,在数百年的岁月中,卑鄙的小贼被美化为英雄。但也有真正的英雄:奥利愿意宣誓为杰克效忠,而如今又有了公牛。
颅骨日,奥利跟新文化艺术家们混在一起。他带上薪水,去山冈桥旁的“双蠕虫”酒吧找他们,一边玩游戏,一边争论艺术话题。河对岸可以看到今肯区的屋顶,覆满了虫首人的分泌物。学生和艺术家街区的流浪者都很乐意见到奥利,因为他是圈子里少数几个真正的劳工阶层。到了夜晚,奥利和佩特隆等人上演行为艺术,装扮成舞台上小猪的模样,一路招摇过市,前往萨拉克斯区,然后又经过“时钟与公鸡”餐馆,而此处早已不复往日荣耀,只有暴发户和城里的富人前来假扮放荡不羁的文化人。新文化艺术家们朝着醉汉发出呼呼的咕哝声,并模仿猪的嗓音高喊:“啊,旧日时光!”
尘埃日,奥利充当装卸工人,晚上则到潜行滩的一家劳工酒吧喝酒。在烟雾,啤酒和笑声中,他怀念“双蠕虫”的浮华气氛。他留意到一名女侍,曾在非法集会中见过。她翻起围裙,露出口袋里的一份《不羁叛逆者》,邀请他购买,然而他对科尔丁的愤恨和无奈一下子又涌了起来。
他使劲摇摇头,她明显以为认错了人,瞪大了双眼。可怜的女人,他并不想吓唬她。奥利劝服她相信,跟他交谈是安全的。他称她为杰克。“我厌倦了,”他低声说,“‘不羁叛逆者’永远只会动嘴皮子,却从没有任何行动。我厌倦了等待永远不会出现的变化。”他模仿了一番荒谬的城区手语。
“你是说,没有意义?”她说道。
“不,我知道那是有意义的……”奥利用手指狂热地戳着桌面,“这些玩意儿我已经看了好几个月。我的意思是……但国民卫队采取了行动。新刺党采取了行动。而我们这边,就只有像‘超额联盟’那样的疯子或者公牛那样的盗匪才有所行动。”
“但我猜,你不是说真的,对吗?”杰克小心地压低嗓音,“我猜你也知道限度……”
“老天,真见鬼,杰克,别跟我提‘个人行动的限度’。我只是厌倦了。有时候,你难道不会希望自己不在乎了吗?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改变,我们都想要改变,但假如改变他妈的就是不来,那接下来我就宁愿不在乎了。”
捕鱼日的晚上,奥利在硝石站下车。在烟雾弥漫的暮色中,他穿过格利斯丘原的砖石迷宫,一路上,有些住户在擦洗门廊上的工业粉尘和一圈圈涂鸦,有的则站在窗口,隔着狭窄的街道聊天。一间旧马房被改造成赈济所,向排队的穷人发放一碗碗食物。施舍活动名义上由今肯区运作,维持秩序的是三名虫首人,她们所持的武器与虫首人守护神“坚韧三姐妹”的武器相一致,包括弩弓与火枪,长矛与钩网,以及发条刺盒。
虫首人长着女性的身躯,苗条而充满活力,脖子上顶着两尺长的甲壳,映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她们的对话没有声音,而是靠舞动触角和头部的腿。她们也会喷射出化学物质。她们转向奥利——他出现在她们的复眼中——认出他之后,便挥手示意他去照看其中的一口锅。他开始给耐心等待的流浪者们分汤。
来自今肯的资金启动了此处的设施,但维持运营则是靠本地人。市长说城市无法为穷人提供帮助,其他援助组织开始出现。或许是为了羞辱新克洛布桑的统治者,或许是出于绝望,各种团体纷纷提供社会服务。但这并不足以解决问题,他们往往不堪重负。随着各个派别的竞争,又诞生出新的服务组织。
在烤炉区,教会负责经营社会服务:由祭司、僧侣和修女照顾老人、孤儿、以及穷人。分离教派和激进教派依靠建立医院与赈济所赢取信任,这比一千年的宣传更管用。鉴于此,新刺党除了街头斗殴,也在森特开启了仅为人类服务的救助会。然而反叛分子无法效仿,因为他们一公开露面就会被逮捕。
因此,他们追随今肯提供的资金——据说来自虫首人黑道女王弗朗辛2号。地下业界的首脑资助此类慈善活动并不罕见:在骨镇,小丑先生即是利用善举来维持名誉和本地人的忠诚。但不管钱从何处来,格利斯丘原赈济所由本地人运营,而联合委员会也谨慎地表示有所介入。
此处由观念倾向各不相同的联合委员会成员和独立人士共同操作,气氛也许不太融洽,参与者总是在茶点休息时间低声争辩。
奥利把汤舀入碗中。他认出许多流浪者,其中一部分还能叫出名字。他们中有许多改造人。有个女人的眼睛被惩罚工厂摘走,从鼻子到发际线的皮肤连成一片,她抓着同伴褴褛的外衣,蹒跚地走过。来这里的大多是人类,但在困难时期,也有其他种族。比如有个年迈的仙人掌族男子,针刺枯萎脆弱。此处还有许多带伤疤的男男女女。有些人已失去理智,嘴里不是哼着歌,就是胡言乱语,或者问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你是叛逆者?”一名留着细长直发的老者询问每个路过的人,依稀带着残存的口音:“你是叛逆者?超额派?放逐者?你是叛逆者吗,年轻人?”
“我叫奥利。你来寻求赦罪的吗?”拉迪雅是此处的全职当班。她揶揄每个志愿者,说他们只不过是来赎罪的。她并不笨——知道每个人效忠于谁。奥利休息时,她过来给他倒茶。奥利望向那些饿坏了的人,他知道,以他们用餐时的礼仪,他和拉迪雅的对话没人能听见。
“你就像是公牛,”他对她说道,“只有你们真正付出行动,此时此地,让世界有所改变。”
“我知道。我知道你来这儿是因为负疚,”她故意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尽你的一份力。”
奥利耐心地完成当天的轮值任务,对临时照顾对象轻声低语。有人微笑回应,有人骂骂咧咧,口中带着酒精与强茶的气味。“你是超额派?你是放逐者?你是叛逆者?”那固执的老者对他说。奥利拿走他的碗。
“是的,”老者说道,“你就是叛逆者。你是叛逆者,可怕的小叛逆者。”那人的笑容仿佛圣徒,他指着奥利的腰间。他的衬衫底下露出皮带,而皮带里塞着一份《不羁叛逆者》。
奥利迅速束好衬衫,尽量避免显得太鬼鬼祟祟。他在水管边洗碗(那人一边嗤笑,一边捋着胡子,冲着奥利的后背说,你就是叛逆者)。他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慢吞吞地分发剩下的一点面包,然后回到那发笑的人身边。
“是的,”他平静而随和地说,“我是叛逆者,但你最好别到处说,伙计。我可不想每个人都知道,明白吗?守住这个秘密,呃?”
“哦好的。”那人的神情忽然变了,显出一种疯子式的精明。他压低嗓音。“哦好的,那就这样,好吧?叛逆者都是好人。你们叛逆者,还有超额派,自由人,放逐者。”
超额派,自由工会,放逐者联盟——除了“不羁叛逆者”,老者罗列出联合委员会中的其他派系。
“都是好人,就是废话太多,”他一边说,一边手指一张一合,模仿健谈的嘴,“全都有点废话太多。”奥利微笑着点头:“他们喜欢说话。要知道,这也没什么,说说话是好事。不一定就是……废话。”
“那老头是谁?”奥利问拉迪雅。
“漩涡雅各布,”她说道,“可怜的疯老头。他找到聊天的伴儿了?他是不是喜欢你,奥利?他认定你是放逐者,自由人,叛逆者?”奥利瞪视着她,无法确定她是否头脑清醒。“他有没有开始跟你讲胳膊和舌头?”她高喊道,“胳膊和舌头,漩涡!”然后摇晃双臂,伸出舌头。那老者发出一声欢呼,也作出同样动作。“我记得他支持前者,反对后者,”她对奥利说,“他有没有对着你念叨?‘抱怨太多,抗争太少’。”
奥利晚上离开时,在门口遇到另一个志愿者,一名善良而迟钝的男子。“我看到你跟拉迪雅说起漩涡雅各布,”他说道。他绽出笑容,又低声说,“你听说过他的事吗?他曾经干过什么?他是跟独臂螳螂手杰克一伙的!我向嘉罢发誓。他是跟杰克一伙的,他认识刀疤脸,他没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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