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最后的军团
「这到底是哪一种灵？」度德以缓慢的好奇节奏问。他举起宝石，瞇起眼观察在里面动来动去的半透明身影。
「我妹妹说是飓风灵。」伊尚尼回答，靠着墙，双手抱胸。
度德的胡须上绑了几个没雕琢的宝石原石，随着他摩挲下巴的动作而摇晃闪烁。他把经过切割的大颗宝石递给碧拉，她接过后，用手指敲敲。
他们是伊尚尼个人亲卫中的一对战斗伴侣，两人穿着简单的衣服，顺着手臂、腿、胸口的皮甲剪裁；度德还穿着一件长外套，不过他不会穿着这件衣服上战场。
相反的，伊尚尼则穿着她的制服，紧绷的红布紧贴在她的天然皮甲外，还有头壳外的一顶扁帽。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她觉得那身制服感觉好像是禁锢住她的牢铐一样，监禁了她整个人。
「飓风灵？」碧拉以质疑节奏说，同时在指间翻转着宝石。「这能帮我杀人类吗？不能的话，对我来说看不出有什么用。」
「这有可能可以改变世界，碧拉。如果凡莉没错，她可以跟这个灵连结，变成迟钝形体以外的形体……那么最少我们会有全新的一种形体可以选用，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能够得到控制飓风、使用飓风能量的能力。」
「所以她会亲自尝试吗？」度德以风之节奏询问，这个节奏是用来判断飓风何时会逼近。
「如果五人组允许。」他们要讨论，同时做出决定，就在今天。
「太好了，但这能帮我杀死人类吗？」碧拉说。
伊尚尼改成哀悼节奏。「如果飓风真的是古人所拥有的力量之一，那么碧拉，答案是可以。这会帮妳杀死人类，杀死很多人类。」
「我只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妳为什么这么担心？」碧拉说。
「古代力量据说来自于神。」
「谁在乎？如果那些神明可以帮助我杀死外面那些敌人，那我现在就会向他们宣示效忠。」
「不要这样说，碧拉。」伊尚尼以责怪说。「永远不要说这种话。」
女人安静下来，把宝石抛回桌上，以质疑轻轻地哼着，这几乎是抗命了。伊尚尼与碧拉的眼睛对视，发现自己轻轻地哼着决心。
度德看看碧拉，又看看伊尚尼。「吃东西去？」
「你怎么每次碰到有人争吵就提议吃东西？」伊尚尼问，中断她的歌。
「嘴巴塞满的时候很难争吵嘛。」度德说。
「我很确定看过你这么干过。很多次。」碧拉说。
「可是争吵的结果很开心啊，因为大家都吃饱了。所以……吃东西去？」度德说。
「好啦。」碧拉瞥了伊尚尼一眼后，两人退下。
伊尚尼坐在桌边，觉得精疲力竭。她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起她的朋友是否不服从命令？都是这身讨厌的制服害的。
她拿起宝石，凝视着它的深处。这是颗很大的宝石，大小有她的拳头三分之一，但宝石不必很大，就能控制灵。她很痛恨困住灵这种事。
正确的作法是带着合宜的态度进入飓风，唱出合宜的歌谣，吸引合宜的灵，然后在飓风的肆虐下与灵结合，带着全新的身体重生。自从第一道风来临起，人们就这么做。
聆听者从人类那里学到了捕捉灵是有可能的事，然后自己发现该怎么做。被抓着的灵让改变的过程变得可靠许多。在此之前，向来都有意外的可能。你可能进入飓风时想要变成士兵，结果出来时却变成配偶。
这是进步，伊尚尼心想，看着里面如烟雾般的灵。进步就是学会控制世界。搭建高墙来阻挡飓风，选择何时变成配偶形体。进步就是把自然关在一个盒子里。伊尚尼收起宝石，看看时间。她跟五人组其他人的会面约在和平韵律的第三乐章，在那之前她还有大半个乐章的时间。
该去跟她母亲说说话了。
伊尚尼进入纳拉克，顺着路径往前走，朝行礼的人点头。她经过的人多半是士兵，如今他们的人口中有大半部分选用战争形体。如今他们小小的人口。曾经有几十万的聆听者散布在这片平原上，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批。
即使如此，聆听者仍然是一个团结的民族。当然还是会有分歧、派系，甚至派系之间的战争，但是他们是同一个民族，都是那些拒绝了神明、选择默默无闻却能自由生活的人。
碧拉已经不在乎他们从何处来。一定有别的人像她那样，无视神明的危险，只专注于与人类的争斗。
伊尚尼经过一批简陋的住所，只用硬化的克姆泥涂在甲壳的框架外面，缩在一团团岩石的背阳面阴影下。大多数住所都是空的，他们在这么多年的战争中损伤了好几千人。
我们一定得想想办法，她心想，浅意识与和平节奏开始同调。她在平静、安抚的韵律中寻找安慰，温和而柔软，像是轻抚。
然后她看到了迟钝形体。
他们看起来很像人类称为「帕胥人」的那种同类，不过这些比较高，也没那么笨，但迟钝形体仍然是很有限制的形体，没有新形体的能力跟优势。这里不应该有迟钝形体。这些人不小心跟错的灵结合了吗？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
伊尚尼来到这三人面前，两个女伦，一个男伦，他们正拖着从附近一座台地拔回来的石苞，这些石苞利用灌注飓风的宝石快速催熟过。
「怎么了？你们一不小心选到了这个形体？还是你们是新的间谍？」伊尚尼问。
他们呆滞的目光看着她。伊尚尼与焦虑同调。她曾经尝试迟钝形体一次，想要知道他们的间谍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那时她的感觉是，想要逼着脑子去理解一个概念，就跟想要在梦境中理性思考一样困难。
「有人要你们使用这个形体吗？」伊尚尼缓慢、清晰地说。
「没有。」男伦完全没有使用任何节奏地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死人。「是我们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伊尚尼说。
「人类来的时候不会杀我们。」男伦举起石苞，继续前进，其他人一语不发地跟着。
伊尚尼闻言瞠目结舌，焦虑节奏在她脑海中强烈地鼓动。几个惧灵像是长条的紫色软虫，在附近的岩石中钻进钻出，朝她逼近，直到在她周围的地面爬起。
形体是无法被命令选用的，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改变可以透过劝说和要求，却不能强迫。神明不允许他们拥有这样的自由，所以聆听者无论如何都要保有这样的选择权。这些人希望选择迟钝形体的话，的确可以，伊尚尼无可奈何，至少不能直接有所作为。
她加快脚步。腿上的伤还在痛，但是愈合得很快，这也是战争形体的好处之一，现在她已经几乎可以不去管受伤的部位。
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空屋，伊尚尼的母亲偏偏就挑了一间城市边缘的木屋，几乎完全暴露在飓风之下。母亲正照料一排排的板岩芝，轻轻地以和平节奏哼着。她使用的是工作形体，也一直都比较喜欢工作形体。就算在他们发现灵活形体后，母亲还是没有改变。她说她不想鼓励人们去认为一个形体的价值高于另一个，这样的分歧会毁灭他们一族。
睿智的语言。伊尚尼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她母亲说出类似的话。
「孩子！」母亲看到伊尚尼走近时叫唤。虽然年纪很大，母亲的身体仍然结实，有着一张端正的圆脸，头发编成辫子，以缎带收尾。那条缎带是伊尚尼很多年前跟雅烈席人会面后替她带回来的。「孩子，妳有看到妳妹妹吗？今天是她第一次变身的日子！我们需要替她准备。」
「已经处理好了，母亲。」伊尚尼以和平节奏说，跪倒在女人身边。「修剪得如何？」
「我一下就好了，得趁这间屋子的屋主回来前离开。」母亲说。
「妳就是这里的屋主，母亲。」
「不对，不对，这里是另外两个人的。他们昨天晚上回来，告诉我必须离开，我只是想在走之前把这些板岩芝照顾一下。」她拿出磨板，刮平了一片的边缘，然后涂上汁液，鼓励板岩芝朝那个方向生长。
伊尚尼往后坐倒，与哀悼同调，和平离她而去。也许她应该改成丧失节奏。脑中的节奏改变。
她强迫自己改变。不对。不对。她的母亲还没有死，虽然也不是完全活着。「来，拿着。」母亲以和平说着，将磨板递给伊尚尼。至少母亲今天认得她。「去处理那丛长出来的，我不要它一直往下长，得要让它往上，朝光的方向长。」
「城市这边的飓风太强了。」
「飓风？胡说。这里没飓风。」母亲停顿一下。「不知道我们要带妳妹妹去哪里，她需要飓风才能改变。」
「别担心，母亲。」伊尚尼强迫自己以和平说。「我来处理。」
「妳好乖，凡莉。」母亲说。「这么会帮忙。都待在家里，不会跑走，像妳那个姊姊。那个女孩……她该干什么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她现在不会了，她现在很努力。」伊尚尼低语。
母亲自顾自地哼着，继续工作。曾经，这个女人有着城市中最好的记忆力。现在她在某方面仍然还是拥有这个能力。
「母亲，我需要帮助。我觉得有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没有办法决定那是不是比正在发生的事情还要可怕。」
母亲削平了一段板岩芝，吹掉粉屑。
「我们的民族正在崩溃。我们正渐渐被侵蚀。我们搬到了纳拉克，选择一场消耗战，却连输了六年，节节败退。人民正在放弃。」
「这不好。」母亲说。
「可是另一条路呢？碰我们不该碰的东西，也许会招惹来魄散的关注。」
「妳没有在工作。」母亲指着她说。「不要像妳姊姊那样。」
伊尚尼双手放在腿上。没有用，母亲这样……
「母亲，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黑暗家园？」伊尚尼以恳求说。
「啊，这是一首很古老的歌谣了，伊尚尼。一首很黑暗的歌，不适合妳这样的孩子，妳还没到变化的第一天呢。」
「我已经够大了，母亲，拜托妳？」
母亲继续吹着她的板岩芝。难道她终于忘记她最后一部分残存，原来的自己？伊尚尼的心沉了下去。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黑暗家园了。」母亲以记忆节奏的其中一种轻轻唱着。「我们当时的名字是最后军团，被派去最遥远的平原作战的战士。曾经是个国家的此处，如今只剩残垣。死亡是大多数人得到的自由，未知的形体被强加在我们身上，力量的形体同时也是服从的形体。神的命令，我们服从。永远。」
「除了那一天。」伊尚尼跟她母亲一起跟着节奏说。
「飓风的那一天，最后军团逃脱。」母亲继续唱着。「选择的道路很艰难。战士是被神碰触过的存在，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让意识迟钝，一个换来自由的残疾。」
母亲平缓、明亮的歌声与风共舞。虽然她有时显得很脆弱，但当她唱起古时的歌谣，似乎又会变回过去的自己：一个不时与伊尚尼起冲突的家长，但也是伊尚尼永远尊敬的家长。
「飓风的那一天，最后军团逃脱。」母亲继续唱着。「当最后军团放弃思考与力量以交换自由，他们也冒着忘记一切的危险。所以他们编了曲子，传颂一百个故事，为了记得。我把它们告诉妳，妳会这样告诉妳的孩子，直到我们再次发现所有形体。」
然后，母亲唱起一首古代的歌谣，唱着人们如何在一个荒弃的王国废墟里建立起自己的家园。他们一族如何四散，表现得像是原始的部落与难民，这是他们的计划，想要隐藏起自己，至少不要被关注。
这些歌谣有好多部分都没有细节。最后军团当时怎么在没有神的帮助下变成迟钝形体跟配偶形体？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还有别的形体可变化的？难道这些事实原本也记录在歌谣里，却随着时间过去，字句慢慢转化而消失？
伊尚尼听着，虽然母亲的声音的确让她回复到和平节奏，但她发现自己仍然深深地担忧着。她来这里是为了得到答案，以前她总是能有收获。
现在变了。
伊尚尼站起身时，她母亲仍唱着歌。
「我找到了一些妳的东西。」母亲中断歌声说。「我今天在打扫家里，妳应该把东西拿走，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而且我很快就要搬走了。」
伊尚尼暗自哼起哀悼节奏，但仍然出了门去看她母亲「发现」了什么，大概又是一堆石头，在母亲眼里可能是孩子们的玩具？伊尚尼在房子门口发现一个小布袋。她打开袋子之后，看见里面装着纸。是当地植物做成的纸，不是人类的纸。粗糙的纸张有不同的颜色，那是用聆听者的古法制成的，表面粗糙，质地厚实，不是人类那样整齐却毫无生气的纸。写在上面的墨水已经褪色，但是伊尚尼认得这个笔迹。
她心想，这是我以前留下来的地图。
她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进入了记忆节奏。
她曾花了无数日子在人类称为「那塔那坦」的荒野中前进，经过森林与丛林，画出自己的地图，探索世界。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的发现让整个民族都兴奋起来。很快地，尽管她还是个青少年，却已经能带领整支探险队出发去找寻新的河流、废墟、灵和植物，还有人类。某种程度来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的母亲又开始唱起歌。看着她的旧地图，伊尚尼发现内心出现强烈的渴望。
她眼里的世界曾经新鲜刺激，宛如暴雨过后重新绽放的丛林一般清新。现在的她却逐渐慢慢死去，一如他们这一族。
她收好地图，离开母亲的屋子，走向城镇中心。她母亲依然美丽的歌声在身后余音缭绕。伊尚尼连结上和平节奏，意识到已经快到与其他五人组成员会面的时候，她几乎要迟到了。
她没有加快脚步，而是让平稳、恢宏的和平节奏带着她前行。除非刻意去选择一个特定的节奏，否则身体会自动选择最能反映出当下心情的节奏。所以，要去聆听一个跟自己的心情不符合的节奏，永远都是刻意的抉择。如今她就是这么聆听着和平节奏。
聆听者好几个世纪前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他们回到原始的情况。选择刺杀加维拉．科林是一个为了贯彻先祖意志的行为。伊尚尼当时不是领袖成员之一，但是他们听取了她的建议，让她投下她的一票。
那个选择，虽然可怕，却是一个勇敢的选择。他们原本希望这场漫长的战争能让雅烈席人感到厌倦。
伊尚尼跟其他人低估了雅烈席人的贪婪。宝心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在镇中心水池附近，有一座很高的塔依然骄傲地伫立，抗拒着好几个世纪以来的飓风侵袭。里面曾经有台阶，但是从窗户渗透进去的克姆泥让建筑物里被岩石填满，所以工人们雕凿出在塔面上的台阶。
伊尚尼开始爬着，握住铁链以防万一。这是一条很漫长但很熟悉的攀爬。虽然她的腿很累，不过战争形体的耐力很好，缺点只是需要吃更多食物才能保持强壮。她很轻松地便来到塔顶。
她发现五人小组的其他成员已经在等她，每个人都使用着一种已知的形体。伊尚尼自己是战争形体，达维是工作形体，艾伯奈是配偶形体，奇薇是灵活形体，而安静的祖恩则是迟钝形体。
凡莉跟她过去的伴侣也一起等着，他因为辛苦的攀爬而满脸通红，灵活形体虽然很适合进行许多精细的工作，耐力却不太好。
伊尚尼来到曾是塔顶的平台，东方的风吹拂着她。这里没有椅子，五人组都得坐在岩石上。
达维哼着恼怒。脑子里有节奏的时候，实在很难一不小心迟到，他们的怀疑没错，伊尚尼的确刻意拖延了一会儿。
她坐在岩石上，从口袋里拿出装了灵的宝石，放在身前的地面，紫色的石头徐徐散发着飓光。
「我对这个测试很担心，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允许测试进行。」伊尚尼说。
「什么？」凡莉焦虑地说。「姊姊，这太可笑了，我们的人民需要这个形体。」
达维向前倾身，手臂撑着膝盖。他有张宽脸，工作形体的皮肤主要是黑色条纹，偶尔有一小团红色间杂。「如果成功，这会是惊人的进步。这是古代力量的最初形体之一，至今终于被重新发现。」
「那些形体与神有关。如果我们选择这个形体的同时，也招来祂们的回归呢？」伊尚尼说。
凡莉哼着烦躁。「在古代时，所有的形体都来自于神。灵活形体并没有伤害我们，飓风形体有何不同？」
「这是不同的。妳唱唱这首歌，自己哼着听：『无可预料且可怖，赐予时为神明带来祂们要的黑夜』。古代的力量是很危险的。」
「人类拥有这个力量。」艾伯奈说。他使用的是配偶形体，丰腴圆滚，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冲动。伊尚尼从来都不羡慕他的处境，两人私底下的交谈让她知道他其实宁可换一种形体。可惜的是，其他使用配偶形体的人要不是只短暂使用一段时日，再不然就是不具备加入五人小组需要的严肃态度。
「这个报告是妳自己带来给我们的，伊尚尼。」艾伯奈继续说。「妳看到雅烈席人的某个战士使用了古代的力量，许多人也为我们证实了这个看法。封波术已经回到人类身上，灵再次背叛了我们。」
「如果封波术又回来了，说不定意味着神反正也要回来了。」达维以深思节奏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最好做出应对祂们的准备。有力量的形体在这方面能够有帮助。」
「我们还不知道祂们是否会回来。」伊尚尼坚定地说。「这一切我们都不确定。谁知道人类是不是真的有封波术，说不定只是荣刃的功能？我们那天晚上在雅烈席卡里留下了一柄。」
奇薇哼着质疑。她的脸形修长，发丝绑成一根长尾，目前是灵活形体。「我们这个民族正在凋零。今天我经过一些人，他们选择了迟钝形体，却不是为了记得我们的过去，而是因为担心不这么做人类会杀了他们！这些人正在为了让自己成为奴隶做准备！」
「我也看到他们了。」达维以决心节奏说。「伊尚尼，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妳的士兵们正随着每个节奏而输掉这场战争。」
「下一次的飓风。」凡莉以恳求节奏说。「我可以在下一次的飓风里进行测试。」
伊尚尼闭上眼睛。恳求。鲜少有人选择跟这个节奏同调。在这样情况下，她很难拒绝她妹妹。
「我们对这个决定必须有一致共识，这一点我绝对坚持。」达维说。「伊尚尼，妳坚持反对吗？我们需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才能下决定吗？」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在她意识深处已经窜动很久的决定。一个探险者的决定。她看着被她放在身边地上的那袋地图。
「我同意进行这个测试。」伊尚尼终于说，不远的凡莉哼出感谢。
「可是，」伊尚尼以坚决节奏开口。「先尝试新形体的人必须是我。」所有的哼声停止。
其他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什么？」凡莉说。「姊姊，不要这样！这是我的权利。」
「妳太宝贵了。妳对形体的了解太深，而且大多数的研究成果都只存在妳的脑子里。我只是个士兵，如果这个实验出了问题，我是可以被放弃的。」伊尚尼说。
「妳是碎刃师。我们最后一个碎刃师。」达维说。
「度德用我的碎刃跟碎甲训练过，我会把两者都留给他，以防万一。」伊尚尼说。
五人小组中的其他人哼着深思节奏。
「这是个好建议。伊尚尼有力量跟经验。」艾伯奈说。
「这是我的发现！」凡莉以恼怒说。
「我们为此感谢妳。可是伊尚尼说得对，妳跟妳的学者们对我们的未来太重要了。」达维说。
「不只如此，凡莉，妳跟这个计划的关系太近，从妳谈论这个计划的方式让这一点更明显呈现。如果是伊尚尼进入飓风，发现这个形体有问题，她可以停止实验，回到我们身边。」艾伯奈加上一句。
「这是个很好的妥协。」奇薇点点头。「我们都同意吗？」
「我想是的。」艾伯奈说着，转向祖恩。迟钝形体的代表鲜少说话，她穿着帕胥人的罩袍，表示她认为代表那些帕胥人──没有歌的人──以及迟钝形体的人，都是她的责任。
她的牺牲与维持配偶形体的艾伯奈一样高贵，甚至更高贵。迟钝形体是个很难忍受的形体，极少数人愿意体验迟钝形体超过一个飓风停缓期左右的时间。
「我同意这件事。」祖恩说。
其他人哼着感谢，只有凡莉没有加入歌声。如果飓风形体是真的，他们会在五人组中多增加一个人吗？一开始五人组都只是迟钝形体，然后都是工作形体，只有在发现灵活形体时，他们才决定一人使用一种形体。
这是之后的问题了。五人组的其他人站起身，开始走下长长的台阶，绕着高塔转圈而下。风从东方吹来，伊尚尼转身面向风，看着破碎的平原──朝向飓源点。在下一次的飓风中，她会走入风里，成为一种新的存在。一种强大的存在，一种会永远改变聆听者的未来，也许甚至是人类未来的存在。
「我几乎有恨妳的理由，姊姊。」凡莉以责怪节奏说，在伊尚尼身边滞留不去。
「我没有禁止这个测试。」伊尚尼说。
「可是妳却夺走了这件事的荣耀。」
「如果真的有荣耀，那也是妳的，因为是妳发现了这个形体。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想。唯一重要的是我们的未来。」伊尚尼以责怪说。
凡莉哼着烦躁。「他们说妳很睿智，有经验，让人觉得他们忘记了以前的妳，曾经那样不顾一切进入蛮荒之地。不管族人怎么说，我却是待在家里背诵歌谣的人。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相信妳才是有责任心的那一个？」
都是这件该死的制服，伊尚尼心想，站起身。「妳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妳在研究什么？妳让我相信妳的研究是想寻找艺术形体或调停形体，事实上妳却是在寻找古代力量的形体之一。」
「重要吗？」
「很重要。凡莉，这是超越一切的重要。我爱妳，可是妳的野心让我害怕。」
「妳不信任我。」凡莉以背叛节奏说。背叛是鲜少有人唱过的歌，它带来的刺痛足以让伊尚尼蹙眉。「我们先看看这个形体的能力吧。」伊尚尼拿起她的地图还有困住灵的宝石。「之后我们再谈这件事。我只是希望小心为上。」
「是妳自己想这么做。」凡莉以烦躁说。「妳老是想当第一个。算了，决定就是决定。跟我来吧，我要训练妳进入合适的心境才能帮助形体成形，然后我们再来挑在哪个飓风里进行转换。」
伊尚尼点点头。她会进行这个训练。在这期间，她会思考，也许还有别的方法。如果她能让雅烈席人听她说话、找到达利纳．科林、谈定和平协议……那也许，就不需要走到这一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妹妹说是飓风灵。」伊尚尼回答，靠着墙，双手抱胸。
度德的胡须上绑了几个没雕琢的宝石原石，随着他摩挲下巴的动作而摇晃闪烁。他把经过切割的大颗宝石递给碧拉，她接过后，用手指敲敲。
他们是伊尚尼个人亲卫中的一对战斗伴侣，两人穿着简单的衣服，顺着手臂、腿、胸口的皮甲剪裁；度德还穿着一件长外套，不过他不会穿着这件衣服上战场。
相反的，伊尚尼则穿着她的制服，紧绷的红布紧贴在她的天然皮甲外，还有头壳外的一顶扁帽。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她觉得那身制服感觉好像是禁锢住她的牢铐一样，监禁了她整个人。
「飓风灵？」碧拉以质疑节奏说，同时在指间翻转着宝石。「这能帮我杀人类吗？不能的话，对我来说看不出有什么用。」
「这有可能可以改变世界，碧拉。如果凡莉没错，她可以跟这个灵连结，变成迟钝形体以外的形体……那么最少我们会有全新的一种形体可以选用，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能够得到控制飓风、使用飓风能量的能力。」
「所以她会亲自尝试吗？」度德以风之节奏询问，这个节奏是用来判断飓风何时会逼近。
「如果五人组允许。」他们要讨论，同时做出决定，就在今天。
「太好了，但这能帮我杀死人类吗？」碧拉说。
伊尚尼改成哀悼节奏。「如果飓风真的是古人所拥有的力量之一，那么碧拉，答案是可以。这会帮妳杀死人类，杀死很多人类。」
「我只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妳为什么这么担心？」碧拉说。
「古代力量据说来自于神。」
「谁在乎？如果那些神明可以帮助我杀死外面那些敌人，那我现在就会向他们宣示效忠。」
「不要这样说，碧拉。」伊尚尼以责怪说。「永远不要说这种话。」
女人安静下来，把宝石抛回桌上，以质疑轻轻地哼着，这几乎是抗命了。伊尚尼与碧拉的眼睛对视，发现自己轻轻地哼着决心。
度德看看碧拉，又看看伊尚尼。「吃东西去？」
「你怎么每次碰到有人争吵就提议吃东西？」伊尚尼问，中断她的歌。
「嘴巴塞满的时候很难争吵嘛。」度德说。
「我很确定看过你这么干过。很多次。」碧拉说。
「可是争吵的结果很开心啊，因为大家都吃饱了。所以……吃东西去？」度德说。
「好啦。」碧拉瞥了伊尚尼一眼后，两人退下。
伊尚尼坐在桌边，觉得精疲力竭。她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起她的朋友是否不服从命令？都是这身讨厌的制服害的。
她拿起宝石，凝视着它的深处。这是颗很大的宝石，大小有她的拳头三分之一，但宝石不必很大，就能控制灵。她很痛恨困住灵这种事。
正确的作法是带着合宜的态度进入飓风，唱出合宜的歌谣，吸引合宜的灵，然后在飓风的肆虐下与灵结合，带着全新的身体重生。自从第一道风来临起，人们就这么做。
聆听者从人类那里学到了捕捉灵是有可能的事，然后自己发现该怎么做。被抓着的灵让改变的过程变得可靠许多。在此之前，向来都有意外的可能。你可能进入飓风时想要变成士兵，结果出来时却变成配偶。
这是进步，伊尚尼心想，看着里面如烟雾般的灵。进步就是学会控制世界。搭建高墙来阻挡飓风，选择何时变成配偶形体。进步就是把自然关在一个盒子里。伊尚尼收起宝石，看看时间。她跟五人组其他人的会面约在和平韵律的第三乐章，在那之前她还有大半个乐章的时间。
该去跟她母亲说说话了。
伊尚尼进入纳拉克，顺着路径往前走，朝行礼的人点头。她经过的人多半是士兵，如今他们的人口中有大半部分选用战争形体。如今他们小小的人口。曾经有几十万的聆听者散布在这片平原上，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批。
即使如此，聆听者仍然是一个团结的民族。当然还是会有分歧、派系，甚至派系之间的战争，但是他们是同一个民族，都是那些拒绝了神明、选择默默无闻却能自由生活的人。
碧拉已经不在乎他们从何处来。一定有别的人像她那样，无视神明的危险，只专注于与人类的争斗。
伊尚尼经过一批简陋的住所，只用硬化的克姆泥涂在甲壳的框架外面，缩在一团团岩石的背阳面阴影下。大多数住所都是空的，他们在这么多年的战争中损伤了好几千人。
我们一定得想想办法，她心想，浅意识与和平节奏开始同调。她在平静、安抚的韵律中寻找安慰，温和而柔软，像是轻抚。
然后她看到了迟钝形体。
他们看起来很像人类称为「帕胥人」的那种同类，不过这些比较高，也没那么笨，但迟钝形体仍然是很有限制的形体，没有新形体的能力跟优势。这里不应该有迟钝形体。这些人不小心跟错的灵结合了吗？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
伊尚尼来到这三人面前，两个女伦，一个男伦，他们正拖着从附近一座台地拔回来的石苞，这些石苞利用灌注飓风的宝石快速催熟过。
「怎么了？你们一不小心选到了这个形体？还是你们是新的间谍？」伊尚尼问。
他们呆滞的目光看着她。伊尚尼与焦虑同调。她曾经尝试迟钝形体一次，想要知道他们的间谍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那时她的感觉是，想要逼着脑子去理解一个概念，就跟想要在梦境中理性思考一样困难。
「有人要你们使用这个形体吗？」伊尚尼缓慢、清晰地说。
「没有。」男伦完全没有使用任何节奏地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死人。「是我们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伊尚尼说。
「人类来的时候不会杀我们。」男伦举起石苞，继续前进，其他人一语不发地跟着。
伊尚尼闻言瞠目结舌，焦虑节奏在她脑海中强烈地鼓动。几个惧灵像是长条的紫色软虫，在附近的岩石中钻进钻出，朝她逼近，直到在她周围的地面爬起。
形体是无法被命令选用的，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力。改变可以透过劝说和要求，却不能强迫。神明不允许他们拥有这样的自由，所以聆听者无论如何都要保有这样的选择权。这些人希望选择迟钝形体的话，的确可以，伊尚尼无可奈何，至少不能直接有所作为。
她加快脚步。腿上的伤还在痛，但是愈合得很快，这也是战争形体的好处之一，现在她已经几乎可以不去管受伤的部位。
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空屋，伊尚尼的母亲偏偏就挑了一间城市边缘的木屋，几乎完全暴露在飓风之下。母亲正照料一排排的板岩芝，轻轻地以和平节奏哼着。她使用的是工作形体，也一直都比较喜欢工作形体。就算在他们发现灵活形体后，母亲还是没有改变。她说她不想鼓励人们去认为一个形体的价值高于另一个，这样的分歧会毁灭他们一族。
睿智的语言。伊尚尼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她母亲说出类似的话。
「孩子！」母亲看到伊尚尼走近时叫唤。虽然年纪很大，母亲的身体仍然结实，有着一张端正的圆脸，头发编成辫子，以缎带收尾。那条缎带是伊尚尼很多年前跟雅烈席人会面后替她带回来的。「孩子，妳有看到妳妹妹吗？今天是她第一次变身的日子！我们需要替她准备。」
「已经处理好了，母亲。」伊尚尼以和平节奏说，跪倒在女人身边。「修剪得如何？」
「我一下就好了，得趁这间屋子的屋主回来前离开。」母亲说。
「妳就是这里的屋主，母亲。」
「不对，不对，这里是另外两个人的。他们昨天晚上回来，告诉我必须离开，我只是想在走之前把这些板岩芝照顾一下。」她拿出磨板，刮平了一片的边缘，然后涂上汁液，鼓励板岩芝朝那个方向生长。
伊尚尼往后坐倒，与哀悼同调，和平离她而去。也许她应该改成丧失节奏。脑中的节奏改变。
她强迫自己改变。不对。不对。她的母亲还没有死，虽然也不是完全活着。「来，拿着。」母亲以和平说着，将磨板递给伊尚尼。至少母亲今天认得她。「去处理那丛长出来的，我不要它一直往下长，得要让它往上，朝光的方向长。」
「城市这边的飓风太强了。」
「飓风？胡说。这里没飓风。」母亲停顿一下。「不知道我们要带妳妹妹去哪里，她需要飓风才能改变。」
「别担心，母亲。」伊尚尼强迫自己以和平说。「我来处理。」
「妳好乖，凡莉。」母亲说。「这么会帮忙。都待在家里，不会跑走，像妳那个姊姊。那个女孩……她该干什么的时候，都不见人影。」
「她现在不会了，她现在很努力。」伊尚尼低语。
母亲自顾自地哼着，继续工作。曾经，这个女人有着城市中最好的记忆力。现在她在某方面仍然还是拥有这个能力。
「母亲，我需要帮助。我觉得有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没有办法决定那是不是比正在发生的事情还要可怕。」
母亲削平了一段板岩芝，吹掉粉屑。
「我们的民族正在崩溃。我们正渐渐被侵蚀。我们搬到了纳拉克，选择一场消耗战，却连输了六年，节节败退。人民正在放弃。」
「这不好。」母亲说。
「可是另一条路呢？碰我们不该碰的东西，也许会招惹来魄散的关注。」
「妳没有在工作。」母亲指着她说。「不要像妳姊姊那样。」
伊尚尼双手放在腿上。没有用，母亲这样……
「母亲，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黑暗家园？」伊尚尼以恳求说。
「啊，这是一首很古老的歌谣了，伊尚尼。一首很黑暗的歌，不适合妳这样的孩子，妳还没到变化的第一天呢。」
「我已经够大了，母亲，拜托妳？」
母亲继续吹着她的板岩芝。难道她终于忘记她最后一部分残存，原来的自己？伊尚尼的心沉了下去。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黑暗家园了。」母亲以记忆节奏的其中一种轻轻唱着。「我们当时的名字是最后军团，被派去最遥远的平原作战的战士。曾经是个国家的此处，如今只剩残垣。死亡是大多数人得到的自由，未知的形体被强加在我们身上，力量的形体同时也是服从的形体。神的命令，我们服从。永远。」
「除了那一天。」伊尚尼跟她母亲一起跟着节奏说。
「飓风的那一天，最后军团逃脱。」母亲继续唱着。「选择的道路很艰难。战士是被神碰触过的存在，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让意识迟钝，一个换来自由的残疾。」
母亲平缓、明亮的歌声与风共舞。虽然她有时显得很脆弱，但当她唱起古时的歌谣，似乎又会变回过去的自己：一个不时与伊尚尼起冲突的家长，但也是伊尚尼永远尊敬的家长。
「飓风的那一天，最后军团逃脱。」母亲继续唱着。「当最后军团放弃思考与力量以交换自由，他们也冒着忘记一切的危险。所以他们编了曲子，传颂一百个故事，为了记得。我把它们告诉妳，妳会这样告诉妳的孩子，直到我们再次发现所有形体。」
然后，母亲唱起一首古代的歌谣，唱着人们如何在一个荒弃的王国废墟里建立起自己的家园。他们一族如何四散，表现得像是原始的部落与难民，这是他们的计划，想要隐藏起自己，至少不要被关注。
这些歌谣有好多部分都没有细节。最后军团当时怎么在没有神的帮助下变成迟钝形体跟配偶形体？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还有别的形体可变化的？难道这些事实原本也记录在歌谣里，却随着时间过去，字句慢慢转化而消失？
伊尚尼听着，虽然母亲的声音的确让她回复到和平节奏，但她发现自己仍然深深地担忧着。她来这里是为了得到答案，以前她总是能有收获。
现在变了。
伊尚尼站起身时，她母亲仍唱着歌。
「我找到了一些妳的东西。」母亲中断歌声说。「我今天在打扫家里，妳应该把东西拿走，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而且我很快就要搬走了。」
伊尚尼暗自哼起哀悼节奏，但仍然出了门去看她母亲「发现」了什么，大概又是一堆石头，在母亲眼里可能是孩子们的玩具？伊尚尼在房子门口发现一个小布袋。她打开袋子之后，看见里面装着纸。是当地植物做成的纸，不是人类的纸。粗糙的纸张有不同的颜色，那是用聆听者的古法制成的，表面粗糙，质地厚实，不是人类那样整齐却毫无生气的纸。写在上面的墨水已经褪色，但是伊尚尼认得这个笔迹。
她心想，这是我以前留下来的地图。
她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进入了记忆节奏。
她曾花了无数日子在人类称为「那塔那坦」的荒野中前进，经过森林与丛林，画出自己的地图，探索世界。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但是她的发现让整个民族都兴奋起来。很快地，尽管她还是个青少年，却已经能带领整支探险队出发去找寻新的河流、废墟、灵和植物，还有人类。某种程度来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的母亲又开始唱起歌。看着她的旧地图，伊尚尼发现内心出现强烈的渴望。
她眼里的世界曾经新鲜刺激，宛如暴雨过后重新绽放的丛林一般清新。现在的她却逐渐慢慢死去，一如他们这一族。
她收好地图，离开母亲的屋子，走向城镇中心。她母亲依然美丽的歌声在身后余音缭绕。伊尚尼连结上和平节奏，意识到已经快到与其他五人组成员会面的时候，她几乎要迟到了。
她没有加快脚步，而是让平稳、恢宏的和平节奏带着她前行。除非刻意去选择一个特定的节奏，否则身体会自动选择最能反映出当下心情的节奏。所以，要去聆听一个跟自己的心情不符合的节奏，永远都是刻意的抉择。如今她就是这么聆听着和平节奏。
聆听者好几个世纪前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他们回到原始的情况。选择刺杀加维拉．科林是一个为了贯彻先祖意志的行为。伊尚尼当时不是领袖成员之一，但是他们听取了她的建议，让她投下她的一票。
那个选择，虽然可怕，却是一个勇敢的选择。他们原本希望这场漫长的战争能让雅烈席人感到厌倦。
伊尚尼跟其他人低估了雅烈席人的贪婪。宝心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在镇中心水池附近，有一座很高的塔依然骄傲地伫立，抗拒着好几个世纪以来的飓风侵袭。里面曾经有台阶，但是从窗户渗透进去的克姆泥让建筑物里被岩石填满，所以工人们雕凿出在塔面上的台阶。
伊尚尼开始爬着，握住铁链以防万一。这是一条很漫长但很熟悉的攀爬。虽然她的腿很累，不过战争形体的耐力很好，缺点只是需要吃更多食物才能保持强壮。她很轻松地便来到塔顶。
她发现五人小组的其他成员已经在等她，每个人都使用着一种已知的形体。伊尚尼自己是战争形体，达维是工作形体，艾伯奈是配偶形体，奇薇是灵活形体，而安静的祖恩则是迟钝形体。
凡莉跟她过去的伴侣也一起等着，他因为辛苦的攀爬而满脸通红，灵活形体虽然很适合进行许多精细的工作，耐力却不太好。
伊尚尼来到曾是塔顶的平台，东方的风吹拂着她。这里没有椅子，五人组都得坐在岩石上。
达维哼着恼怒。脑子里有节奏的时候，实在很难一不小心迟到，他们的怀疑没错，伊尚尼的确刻意拖延了一会儿。
她坐在岩石上，从口袋里拿出装了灵的宝石，放在身前的地面，紫色的石头徐徐散发着飓光。
「我对这个测试很担心，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允许测试进行。」伊尚尼说。
「什么？」凡莉焦虑地说。「姊姊，这太可笑了，我们的人民需要这个形体。」
达维向前倾身，手臂撑着膝盖。他有张宽脸，工作形体的皮肤主要是黑色条纹，偶尔有一小团红色间杂。「如果成功，这会是惊人的进步。这是古代力量的最初形体之一，至今终于被重新发现。」
「那些形体与神有关。如果我们选择这个形体的同时，也招来祂们的回归呢？」伊尚尼说。
凡莉哼着烦躁。「在古代时，所有的形体都来自于神。灵活形体并没有伤害我们，飓风形体有何不同？」
「这是不同的。妳唱唱这首歌，自己哼着听：『无可预料且可怖，赐予时为神明带来祂们要的黑夜』。古代的力量是很危险的。」
「人类拥有这个力量。」艾伯奈说。他使用的是配偶形体，丰腴圆滚，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冲动。伊尚尼从来都不羡慕他的处境，两人私底下的交谈让她知道他其实宁可换一种形体。可惜的是，其他使用配偶形体的人要不是只短暂使用一段时日，再不然就是不具备加入五人小组需要的严肃态度。
「这个报告是妳自己带来给我们的，伊尚尼。」艾伯奈继续说。「妳看到雅烈席人的某个战士使用了古代的力量，许多人也为我们证实了这个看法。封波术已经回到人类身上，灵再次背叛了我们。」
「如果封波术又回来了，说不定意味着神反正也要回来了。」达维以深思节奏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最好做出应对祂们的准备。有力量的形体在这方面能够有帮助。」
「我们还不知道祂们是否会回来。」伊尚尼坚定地说。「这一切我们都不确定。谁知道人类是不是真的有封波术，说不定只是荣刃的功能？我们那天晚上在雅烈席卡里留下了一柄。」
奇薇哼着质疑。她的脸形修长，发丝绑成一根长尾，目前是灵活形体。「我们这个民族正在凋零。今天我经过一些人，他们选择了迟钝形体，却不是为了记得我们的过去，而是因为担心不这么做人类会杀了他们！这些人正在为了让自己成为奴隶做准备！」
「我也看到他们了。」达维以决心节奏说。「伊尚尼，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妳的士兵们正随着每个节奏而输掉这场战争。」
「下一次的飓风。」凡莉以恳求节奏说。「我可以在下一次的飓风里进行测试。」
伊尚尼闭上眼睛。恳求。鲜少有人选择跟这个节奏同调。在这样情况下，她很难拒绝她妹妹。
「我们对这个决定必须有一致共识，这一点我绝对坚持。」达维说。「伊尚尼，妳坚持反对吗？我们需要在这里待上好几个小时才能下决定吗？」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在她意识深处已经窜动很久的决定。一个探险者的决定。她看着被她放在身边地上的那袋地图。
「我同意进行这个测试。」伊尚尼终于说，不远的凡莉哼出感谢。
「可是，」伊尚尼以坚决节奏开口。「先尝试新形体的人必须是我。」所有的哼声停止。
其他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什么？」凡莉说。「姊姊，不要这样！这是我的权利。」
「妳太宝贵了。妳对形体的了解太深，而且大多数的研究成果都只存在妳的脑子里。我只是个士兵，如果这个实验出了问题，我是可以被放弃的。」伊尚尼说。
「妳是碎刃师。我们最后一个碎刃师。」达维说。
「度德用我的碎刃跟碎甲训练过，我会把两者都留给他，以防万一。」伊尚尼说。
五人小组中的其他人哼着深思节奏。
「这是个好建议。伊尚尼有力量跟经验。」艾伯奈说。
「这是我的发现！」凡莉以恼怒说。
「我们为此感谢妳。可是伊尚尼说得对，妳跟妳的学者们对我们的未来太重要了。」达维说。
「不只如此，凡莉，妳跟这个计划的关系太近，从妳谈论这个计划的方式让这一点更明显呈现。如果是伊尚尼进入飓风，发现这个形体有问题，她可以停止实验，回到我们身边。」艾伯奈加上一句。
「这是个很好的妥协。」奇薇点点头。「我们都同意吗？」
「我想是的。」艾伯奈说着，转向祖恩。迟钝形体的代表鲜少说话，她穿着帕胥人的罩袍，表示她认为代表那些帕胥人──没有歌的人──以及迟钝形体的人，都是她的责任。
她的牺牲与维持配偶形体的艾伯奈一样高贵，甚至更高贵。迟钝形体是个很难忍受的形体，极少数人愿意体验迟钝形体超过一个飓风停缓期左右的时间。
「我同意这件事。」祖恩说。
其他人哼着感谢，只有凡莉没有加入歌声。如果飓风形体是真的，他们会在五人组中多增加一个人吗？一开始五人组都只是迟钝形体，然后都是工作形体，只有在发现灵活形体时，他们才决定一人使用一种形体。
这是之后的问题了。五人组的其他人站起身，开始走下长长的台阶，绕着高塔转圈而下。风从东方吹来，伊尚尼转身面向风，看着破碎的平原──朝向飓源点。在下一次的飓风中，她会走入风里，成为一种新的存在。一种强大的存在，一种会永远改变聆听者的未来，也许甚至是人类未来的存在。
「我几乎有恨妳的理由，姊姊。」凡莉以责怪节奏说，在伊尚尼身边滞留不去。
「我没有禁止这个测试。」伊尚尼说。
「可是妳却夺走了这件事的荣耀。」
「如果真的有荣耀，那也是妳的，因为是妳发现了这个形体。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想。唯一重要的是我们的未来。」伊尚尼以责怪说。
凡莉哼着烦躁。「他们说妳很睿智，有经验，让人觉得他们忘记了以前的妳，曾经那样不顾一切进入蛮荒之地。不管族人怎么说，我却是待在家里背诵歌谣的人。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相信妳才是有责任心的那一个？」
都是这件该死的制服，伊尚尼心想，站起身。「妳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妳在研究什么？妳让我相信妳的研究是想寻找艺术形体或调停形体，事实上妳却是在寻找古代力量的形体之一。」
「重要吗？」
「很重要。凡莉，这是超越一切的重要。我爱妳，可是妳的野心让我害怕。」
「妳不信任我。」凡莉以背叛节奏说。背叛是鲜少有人唱过的歌，它带来的刺痛足以让伊尚尼蹙眉。「我们先看看这个形体的能力吧。」伊尚尼拿起她的地图还有困住灵的宝石。「之后我们再谈这件事。我只是希望小心为上。」
「是妳自己想这么做。」凡莉以烦躁说。「妳老是想当第一个。算了，决定就是决定。跟我来吧，我要训练妳进入合适的心境才能帮助形体成形，然后我们再来挑在哪个飓风里进行转换。」
伊尚尼点点头。她会进行这个训练。在这期间，她会思考，也许还有别的方法。如果她能让雅烈席人听她说话、找到达利纳．科林、谈定和平协议……那也许，就不需要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