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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诸风迫近 13 今日的杰作

战争形体,着为战、着为御,

 神之独有,为杀戮。

 致胜关键,无可知、无可觑,

 意志坚毅,即交赋。
──收录于〈聆听者列表之歌〉,第十五节
拖车摇着晃着,行经裸石,纱蓝坐在布鲁斯身边的硬座上。他是弗拉克夫聘雇的佣兵之一,这一伙佣兵老是面无表情。布鲁斯负责引导拖拉棚车的刍螺,不太多话,但当他以为她不会发现时,却会用如黑色玻璃珠般的眼睛检视着她。
天气颇冷,她戴着从加丝娜的所有物中找出的帽子来抵挡阳光,以防万一。她很希望气候赶快改变,让春天,甚至是夏天,出现一阵子。可是这个地方以永恒的冰冷闻名,要天气改变应该不太可能。弗拉克夫给了她一条毯子,她把毯子盖在膝盖上,长至脚踝,一部分是挡冷,一部分也是隐藏她的裙襬有多破烂。
她想要靠研究周围的环境来让自己分散心神。在南方冻土之地的花草是她完全不熟悉的植物,如果有草,那也都长在岩石的背阳面,有着短而刺的叶片,不是修长摇曳的那种。这里的石苞永远不超过拳头大,也没有完全打开,就算她在石苞上浇水也一样,藤蔓的移动缓慢慵懒,彷佛被寒冷冻僵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干巴巴的小灌木生长在石头缝隙跟山边,脆而硬的条枝刮过拖车的两侧时,如雨滴般大小的细小绿叶会在枝干上来回缩吐。
灌木十分茂盛,只要有个空位就会疯狂扩散。在拖车经过一丛特别高的灌木时,纱蓝伸出手,折断一截枝干。枝干是管状的,中央空洞,摸起来像沙子那样粗糙。
「好脆弱,根本耐不过飓风。这植物是怎么活下来的?」纱蓝举着枝干研究。
布鲁斯嗯了一声。
「布鲁斯,一般人都会跟同行伙伴进行开畅心胸的交谈。」纱蓝说。
「如果我听得懂妳说的话里该死的半句,我当然会那么做。」他面色不善地说。
纱蓝一惊,她其实没想到布鲁斯会响应。「那我们扯平了。因为你也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不过我想一半应该都是用来骂人的……」
她的本意只是说笑,可是他的表情却变得更阴沉。「妳觉得我跟那根树枝一样笨。」
不要侮辱我的树枝。这句话不受控制地涌现在她脑海,差点就要来到口中。以她从小受到的教养来看,她应该更为擅长克制自己的言词才对,但是自由──不必害怕她父亲躲在每扇关闭的门后──严重降低她的自制能力。
她这次压下了挑衅的回应。「所谓笨只是一个人在环境下的产物。」她如此回答。
「妳在说我笨是因为我从小没被教好?」
「不是。我是说,每个人在某些情况下都是笨的。在我的船沉没之后,我发现自己被送到岸上,却没办法生火取暖。你认为我这样算笨吗?」
他瞥了她一眼,却没说话。也许对深眸人来说,这种问题听起来很像陷阱。
「我觉得自己很笨。在许多事情上,我很笨。也许在使用一些很难懂的词语这件事上,你也是笨的。所以我们需要学者也需要车队工人,以及布鲁斯护卫,这样才能弥补每个人笨的地方。」
「我可以明白为什么我们需要会生火的人,但我看不出来,为什么我们需要净说些让人听不懂话的人。」布鲁斯说。
「嘘,别说得那么大声,万一被浅眸人听到了,他们说不定就不再浪费时间编些新的难懂言词,开始转来干涉本分人做的本分事。」
他又瞥了她一眼。浓密眉毛下的眼中连一丝幽默都没有。纱蓝叹口气,将注意力转回植物上。它们是怎么在飓风中活下来的?她应该拿出素描本来──
不。
她让脑子放空,放掉这个念头。不久后,弗拉克夫喊停,准备进行午休。纱蓝的棚车慢下来,另一辆棚车也停在旁边。
驾驶这一辆的是泰格,另两个帕胥人坐在其后的笼子里,静静地用他们在中午摘的芦苇编成帽子。人们经常命令帕胥人去做这种杂事,确保他们所有时间都要替那些拥有他们的人赚钱。弗拉克夫到达目的地后,每顶帽子都能卖几个夹币。
棚车停下来,他们继续编织着。一定要有人特别告诉他们去做点别的事,而且做的每件事都要先经过特别训练。一旦训练好之后,他们就会毫无怨言地工作。
纱蓝很难不把他们安静的驯服视为更有阴谋的作为。她摇摇头,朝布鲁斯伸手,他不经催促,已自动地扶她下车。踩到地面时,她一手按在车身上,咬着牙猛抽一口冷气。飓父的,她是怎么摧残自己的脚?痛灵从她身边的壁上钻出,如同小小的橘色手臂,全部都是筋骨,像是被扒掉皮肉的手。
「光主?」肥嘟嘟的弗拉克夫晃向她这里。「恐怕没有什么适合的餐饮可以提供妳,我们都是穷苦的商人,吃不起精致的餐点。」
「你有什么都可以。」纱蓝尽量不让痛楚出现在脸上,虽然灵已经暴露出她的情况。「请派一个人把我的箱子拿下来。」
弗拉克夫毫无异议照做,不过却紧盯着布鲁斯放在地面的箱子。让他看到里面的东西,感觉是个特别糟糕的主意。他知道得越少,对她来说越好,纱蓝心想。
「那些笼子,」纱蓝看着她的棚车后方。「从上面的卡榫看来,木板可以被装在铁棍上。」
「是的,光主,那是为了因应飓风。」弗拉克夫说。
「你的奴隶只够坐满一辆棚车,帕胥人坐在另一辆棚车里。这辆是空的,很适合做为我的旅行车厢。把木板装上吧。」纱蓝说。
「光主?妳想被关在笼子里?」他惊讶地说。
「有何不可?」纱蓝迎向他的眼睛。「我在你的保护之下一定很安全,弗拉克夫奴主。」
「呃……对……」
「你跟你的手下一定已经习惯严酷的旅行。」纱蓝平和地说。「但我不是。每天坐在太阳底下的一张硬座位上并不适合我,可是一个合适的车厢能够让这趟荒野旅程带来令人满意点的调剂。」
「车厢?这只是辆载奴隶的棚车而已!」弗拉克夫说。
「只不过是个称呼,弗拉克夫奴主。」纱蓝说。「请动手,可以吗?」
他叹口气,还是下达了命令。其他人纷纷把木板从车身下拿出,挂到外面,留下最后一块没架起来,笼子门也在那里,成品看起来不太舒适,但能够提供一些隐私。纱蓝叫布鲁斯把她的箱子拖进去,让弗拉克夫一阵心痛。最后,她爬上去,关上笼子门,隔着铁柱朝弗拉克夫伸手。
「光主?」
「钥匙。」她说。
「噢。」他从口袋里拿出,看了一阵子──太久的一阵子──然后将钥匙递给她。
「谢谢。」她回答。「餐点好了以后,可以让布鲁斯送来给我,但是我现在立刻需要一桶清水。你非常配合,我不会忘记你的服务。」
「呃……谢谢。」他回答的方式几乎像是提问,离开时也显得一脸茫然。很好。
她等来了布鲁斯的水,然后在密闭的车厢里爬行──为了不让脚再接触地面。这里面闻起来都是脏污跟汗臭味,她光想到在这里被关过的奴隶就一阵恶心。晚点她会叫布鲁斯让帕胥人把车厢刷洗一遍。
她停在加丝娜的箱子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抬起盖子。光芒从里面灌满飓光的钱球中射出,图样也在里面──她叫它别被人看见──它的形状让一本书的封面隆起。
纱蓝目前为止算是活下来了。绝对不算安全,但至少不会立刻冻死或饿死。这也表示她终于必须面对更大的疑问跟问题。她的手放在书上,暂时不去理会疼痛的双脚。
「这些书一定得被送到破碎平原。」
图样颤抖,发出迷惘的声音,询问的音调传达好奇。
「一定要有人继续加丝娜的工作。」纱蓝说。「我们一定要找到兀瑞席鲁,而且必须说服雅烈席人,引虚者就要回来了。」她颤抖,想到就在隔壁车厢内的帕胥人。
「妳……嗯……继续?」图样问。
「对。」她坚持弗拉克夫朝破碎平原前进的瞬间就已做出决定。「在沉船的前一晚,当我看到放下警戒心的加丝娜时……我就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做。」
图样哼着,再次听起来像是很困惑的样子。
「很难解释,这是个人类的特质。」纱蓝说。
「太好了。」图样兴奋地说。
她朝它挑起眉毛。它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整天只知道在房间中央转圈圈,或是在墙壁爬上爬下的样子。
纱蓝拿出钱球,准备拥有更好的光线。她拿下一块加丝娜用来包书的布。布干净得一丝不苟,纱蓝将布浸入水桶里,开始清洗自己的脚。
「在我看到那晚的加丝娜以前,在我趁着她的疲累突破她的心防、真的感受到她有多么担心之前,我掉入了一个陷阱,学者的陷阱。虽然我一开始对于加丝娜所描述的帕胥人威胁感觉很害怕,在那之后却把这一切看做是个值得思考的谜团。加丝娜在外表上的彻底冷静,让我以为她也是这样。」
纱蓝皱着眉头,从脚中的伤口挖出一块小石头。更多痛灵从车厢底部钻出,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可能走很多路了,但至少她还没看到腐灵。她最好找到一些消炎药。
「图样,我们的危险不只是个理论。它是真实且可怕的。」
「对。」图样听起来相当严肃。
她抬起头,没再去看着自己的脚。它移到了箱盖的内侧,被不同色彩的钱球光芒点亮。「你知道这个危险?帕胥人?引虚者?」也许她过度解读它的音调了,它不是人类,而且说话时经常有奇特的尾音。
「我的回归……因为这个。」图样说。
「什么?那你为什么没早点说!」
「说……说话……思考……都很难。现在好点。」
「你来找我是因为引虚者?」纱蓝挪动自己更靠近箱子,手上鲜血斑斑的布块一时被忘记了。
「对。图样们……我们……我们……担心。派了一个。我。」
「为什么是我?」
「因为谎话。」
她摇头。「我不懂。」
他不满地嗡嗡作响。「妳。妳一家。」
「你看着我跟我家人在一起?从那么久以前?」
「纱蓝。记得……」
又是这些回忆。这次不是花园中的长椅,而是冷清洁净的白色房间。
她父亲的催眠曲。地上的血。不要。
她转过头,再次开始清理起自己的脚。
「我对……人类知道很少。他们会断掉。脑子会断掉。妳没有断。只有裂。」图样说。
她继续清洗。
「拯救妳的是谎言。谎言吸引我来。」图样说。
她将布块放入水桶。「你有名字吗?我一直叫你图样,但那比较像是个形容词。」
「名字是数字。很多数字。很难说。图样……图样好。」图样说。
「只要你别开始叫我涂鸦就好。」纱蓝说。
「嗯嗯嗯嗯嗯……」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在思考,思索这个谎言。」图样说。
「笑话?」
「对。」
「请不要想得太努力,那个笑话不太好笑。如果真的想要思索一个笑话,那你该想想阻止引虚者回归的重责大任,在所有人之中居然会落到我头上这件事。」
「嗯嗯嗯嗯……」
她尽量把脚上的伤清理干净,然后用箱子里的另外几块布包好。现在她没有拖鞋也没有鞋子,也许能从其中一人那里买一双靴子?光是想就让她一阵恶心,但她没得选。
接下来,她开始整理箱子里的东西。这只是加丝娜众多箱子中的一个,但纱蓝认得这是公主放在房间里的那一个──被杀手拿走的那一个。里面有加丝娜的笔记,都有好几本书那么厚。箱子里没有很多原始出处资料,可是这不重要,因为加丝娜一丝不苟地把所有相关段落都抄进了笔记里。
纱蓝把最后一本书放到一旁时,注意到一样东西在箱子底部。一片纸?她好奇地把纸拿起来,看清楚后,大惊之下几乎要松手。
是加丝娜的画像,由纱蓝亲自完成的。纱蓝被接受成为对方的学生之后,把这幅画送给了她。原本以为加丝娜把这幅画丢了,因为她不喜欢视觉艺术,觉得那是种浪费精神时间的消遣。
可是她却把这幅画跟她最宝贵的收藏摆在一起……
不要。纱蓝不愿去想,不愿去面对。
「嗯……妳不能把所有事都包成谎言。只有最重要的事情才可以。」图样说。
纱蓝举起手,发现眼中充满泪水。因为加丝娜的死。
她一直不让自己去哀悼,把它塞进一个小盒子,收起来。
一旦她允许哀痛的心情涌现,另一份哀痛立刻堆栈上去。相比于加丝娜的死,这份哀痛显得非常渺远,但是却能够把纱蓝拉进同样的深渊,甚至更深的地方去。
「我的素描本……都没有了。」她低语。
「对。」图样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难过。
「我画下的每一张图,我的哥哥们,我的父亲,母亲……」全都堕入海洋深处。同样沉落的还有她画的动物,以及她关于动物、生物、自然之间关连的发想。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世界不会因为纱蓝随便画的那些天鳗有什么改变,可是她仍然觉得一切都崩坏了。
「妳会画更多新图的。」图样低声说。
「我不想画。」纱蓝眨眼,掉下更多眼泪。
「我不会不震动。风不会不吹。妳不会不画画。」
纱蓝轻摸过加丝娜的图。女人的眼睛明亮,几乎像是她又活了过来──这是纱蓝第一次画下的加丝娜,是她们见面的第一天画的。「那个坏掉的魂器跟我的东西放在一起,现在也掉在海底,消失了。我没有办法修好它,寄还给我的哥哥们。」
图样发出嗡嗡的声音,听在她耳里感觉像是懊恼。
「他们是谁?」纱蓝问。「做了这种事的人,杀了她、夺走我的画作的人。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可怕的事?」
「我不知道。」
「但你确定加丝娜是对的?引虚者会回来?」纱蓝问。
「对。有灵……他的灵。它们来。」
「这些人杀了加丝娜。他们大概跟卡伯萨是同一个集团,跟……跟我的父亲一样。他们为什么会要杀死最可能了解引虚者,以及引虚者会用什么方式回归的人?」
「我……」它说不下去。
「我根本不用问。我早就知道答案了。这是一个非常典型人类思维的答案。这些人想要控制这件事的消息,好从中获利。从世界末日中获利。我们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放下加丝娜的画像,夹在书页间,好好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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